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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識]-古文中顏色的描寫 By張曉風

(2005-05-09 12:27:12) 下一個

 


轉帖此篇也是在下文中文西化vs.西文中化裏作兩種語言豐富與否的對比,看兩種文化色彩

的相互烙印,又互為熔鑄反映完整。

張曉風

    顏色之為物,想來應該像詩,介乎虛實之間,有無之際。

    世界各民族都具有“上界”與“下界”的說法,以供死者前往——獨有中國的特別好辨認,所庫“上窮‘碧’落下‘黃’泉”。千字文也說“天地玄黃”,原來中國的天堂地獄或是宇宙全是有顏色的哩!中國的大地也有顏色,分五塊設色,如同小孩玩的拚圖版,北方黑,南方赤,西方白,東方青,中間那一塊則是黃的。

    有些人是色盲,有些動物是色盲,但更令人驚訝的是,據說大部分人的夢是無色的黑白片。這樣看來,即使色感正常的人,每天因為睡眠也會讓人生的三分之一時間失色。

    中國近五百年來的畫,是一場墨的勝利。其他顏色和黑一比,竟都黯然引退,好在民間的年畫,刺繡和廟宇建築仍然五光十色,相較之下,似乎有下麵這一番對照:

    成人的世界是素淨的黯色,但孩子的衣著則不避光鮮明豔。漢人的生活常保持淵沉的深色,苗瑤藏胞卻以彩色環繞漢人提醒漢人。平素家居度日是單色的,逢到節慶不管是元宵放燈或端午贈送香包或市井婚禮,色彩便又複活了。庶民(又稱‘黔’首、‘黎’民)過老態的不設色的生活,帝王將相仍有黃袍朱門紫綬金駕可以炫耀。古文的園囿不常言色,詩詞的花園裏卻五彩絢爛。顏色,在中國人的世界裏,其實一直以一種稀有的、矜貴的、與神秘領域暗通的方式存在。

    顏色,本來理應屬於美術領域,不過,在中國,它也屬於文學。眼前無形無色的時候,單憑紙上幾個字,也可以想見月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的山川勝色。逛故宮,除了看展出物品,也愛看標簽,一個是“實”,一個是“名”,世上如果隻有喝酒之實而無“女兒紅”這樣的酒名,日子便過得不精“彩”了。諸標簽之中且又獨喜與顏色有關的題名,像下麵這些字眼,本身便簡扼似詩:


祭紅:祭紅是一種沉穩的紅釉色,紅釉本不可多得,不知祭紅一名何由而來,似乎有時也寫作“積紅”,給人直黨的感受不免有一種宗教性的虔誠和絕對。本來羊群中最健康的、玉中最完美的可作禮天敬天之用,祭紅也該是凝聚最純粹最接近奉獻情操的一種紅,相較之下,“寶石紅”一名反顯得平庸,雖然寶石紅也光瑩秀澈,極為難得。

牙白:牙白指的是象牙白,因為不頂白反而有一種生命感,讓人想到羊毛、貝殼或幹淨的骨骼。

甜白:不知怎麽回事會找出甜白這麽好的名字,幾件號稱甜白的器物多半都脆薄而婉膩,甜白的顏色微灰泛紫加上幾分透明,像霧峰一帶的好芋頭,熟煮了,在熱氣中乍剝了皮,含粉含光,令人甜從心起,甜白兩字也不知是不是這樣來的。

嬌黃:嬌黃其實很像杏黃,比黃瓤西瓜的黃深沉,比袈裟的黃輕俏,是中午時分對正陽光的透明黃玉,是琉璃盞中新榨的純淨橙汁,黃色能黃到這樣好真叫人又驚又愛又心安。美國式的橘黃太耀眼,可以做屬於海洋的遊艇和救生圈的顏色,中國皇帝的龍袍黃太誇張,仿佛新富乍貴,自己一時也不知該怎麽穿著,才胡亂選中的顏色,看起來不免有點舞台戲服的感覺。但嬌黃是定靜的沉思的,有著《大學》一書裏所說的“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的境界。有趣的是“嬌”字本來不能算是稱職的形容顏色的字眼——太主觀,太情緒化,但及至看了“嬌黃高足大碗”,倒也立刻忍不住點頭稱是,承認這種黃就該叫嬌黃。

茶葉末:茶葉末其實就是秋香色,也略等於英文裏的酷梨色(Avocado),但情味並不相似。酷梨色是軟綠中透著柔黃,如池柳初舒。茶葉末則顯然忍受過搓揉和火炙,是生命在大挫傷中曆煉之餘的幽沉芬芳。但兩者又分明屬於一脈家譜,互有血緣。此色如果單獨存在,會顯得悒悶,但由於是釉色,所以立刻又明麗生鮮起來。
鷓鴣斑:這稱謂原不足以算“純顏色”,但仔細推來,這種乳白赤褐交錯的圖案效果如果不用此三字,真不知如何形容,鷓鴣斑三字本來很可能是鷓鴣鳥羽毛的錯綜效果,我自己卻一廂情願的認為那是鷓鴣鳥蛋殼的顏色。所有的鳥蛋都是極其漂亮的顏色,或紅褐,或淺丘,或斑斑朱朱。鳥蛋不管隱於草茨或隱於枝柯,像未熟之前的果實,它有顏色的目的竟是求其“失色”,求其“不被看見”。這種斑麗的隱身衣真是動人。

霽青、雨過天青:霧青和雨過天青不同,前者產凝凍的深藍,後者比較有雲淡天青的淺致。有趣的是從字義上看都指雨後的晴空。大約好事好物也不能好過頭,朗朗青天看久了也會糊塗,以為不稀罕。必須烏雲四合,鉛灰一片乃至雨注如傾盆之後的青天才可喜。柴世宗禦批指定“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口氣何止像君王,更像天之驕子,如此肆無忌憚簡直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不可為之事,連造化之詭、天地之秘也全不瞧在眼裏。不料正因為他孩子似的、貪心的、漫天開價的要求,世間竟真的有了雨過天青的顏色。

剔紅:一般顏色不管紅黃青白,指的全是數學上的“正號”,是在形狀上麵“加”上去的積極表現。剔紅卻特別奇怪,剔字是“負號”,指的是在層層相疊的漆色中以雕刻家的手法挖掉了紅色,是“減掉”的消極手法。其實,既然剔除職能叫剔空,它卻堅持叫剔紅,仿佛要求我們留意看那番疼痛的過程。站在大玻璃櫥前看剔紅漆盒看久了,竟也有一份悲喜交集的觸動,原來人生亦如此盒,它美麗剔透,不在保留下來的這一部
分,而在挖空剔除的那一部分。事情竟是這樣的嗎?在忍心地割舍之餘,在冷懶惰有的鏤空之後,生命的圖案才足動人。

    鬥彩:鬥彩的鬥字也是個奇怪的副詞,顏色與顏色也有可鬥的嗎?文字學上鬥字也通於逗,逗字與鬥字在釉色裏麵都有“打情罵俏”的成分,令人想起李賀的“石破天驚逗秋雨”,那一番逗簡直是挑逗啊!把寸水從天外逗引出來,把顏色從幽冥中逗弄出來,鬥彩的小器皿向例是熱鬧的,少不了快意的青藍和珊瑚紅,非常富民俗趣味。近人語言裏每以逗這個動詞當形容詞用,如雲“此人真逗!”形容詞的逗有“絕妙好玩”的意思,
如此說來,我也不妨說一句“鬥彩真逗!”當然,“豔色天下重”,好顏色未必皆在宮中,一般人玩玉總不免玩出一番好顏色好名目來,例如:
孩兒麵(一種石灰沁過而微紅的玉)

鸚歌綠(此綠是因為做了青銅器的鄰居受其感染而變色的)

茄皮紫

秋葵黃

老酒黃(多溫暖的聯想)

蝦子青(石頭裏麵也有一種叫“蝦背青”的,讓人想起屬於蝦族的灰青色的血液和肌理)

不單玉有好顏色,石頭也有,例如:
魚腦凍:指一種青灰淺白半透明的石頭,“燈光凍”則更透明。

雞血:指濃紅的石頭。

艾葉綠:據說是壽山石裏麵最好最值錢的一種。

煉蜜丹棗:像蜜餞一樣,是個甜美生津的名字,書上說“百煉之蜜,漬以丹寒,光色古黯,而神氣煥發”。

桃花水:據說這種亦名桃花片的石頭浸在瓷盤淨水裏,一汪水全成了淡淡的“竟日桃花逐水流”的幻境。如果以桃花形容石頭,原也不足為奇,但加一“水”字,則迷離蕩漾,硬是把人推到“兩岸桃花夾古津”的粉紅世界裏去了。類似的淺紅石頭也有叫“浪滾桃花”的,聽來又淒惋又響亮,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硯水凍:這是種不純粹的黑,像白晝和黑夜交界處的交戰和檬朧,並且這份朦朧被魔法定住,凝成水果凍似的一塊,像硯池中介乎濃淡之間的水,可以寫詩,可以染墨,也可以秘而不宣,留下永恒的緘默。

    石頭的好名字還有入場多,例如“鵓鴿眼”(一切跟“眼”有關的大約都頗精粹動人,像“虎眼”、“貓眼”)“桃暈”“洗苔水”“晚霞紅”等。當然,石頭世界裏也有不“以色事人”的,像太湖石、常山石,是以形質取勝,兩相比較,像美人與名士,各有可傾倒之處。除了玉石,駿馬也有漂亮的顏色,項羽必須有英雄最相宜的黑色相配,所以“烏”騅不可少,關公有“赤”兔,劉徹有汗“血”,此外“玉”驄“華”騮“紫”驥,無不充滿色感,至於不騎馬而騎牛的那位老聃,他的牛也有顏色,是青牛,老子一路行去,函穀關上隻見“紫”氣東來。馬之外,英雄當然還須有寶劍,寶劍也是“紫電”、“青霜”,當然也有以“虹氣”來形容劍器的,那就更見七彩繽紛了。中國晚期小說裏也流金泛彩,不可收拾,《金瓶梅》裏小小幾道點心,立刻讓人進入色彩情況,如:揭開,都是頂皮餅,鬆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卷兒。
寫惠蓮打秋千一段也寫得好:
這惠蓮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飛起在半空天雲裏,然後忽地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倒會打。”正說著,被一陣風過來,把她裙子刮起,裏邊露見大紅潞紬褲兒,紮著髒頭紗綠褲腿兒,好五色納紗護膝,銀紅線帶兒。玉樓指與月娘瞧。

    另外一段寫潘金蓮裝丫頭的也極有趣:卻說金蓮晚夕,走到鏡台前,把鬏髻摘了,打了個盤頭楂髻,把臉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兒鮮紅,戴著兩個金澄籠墜子,貼著三個麵花兒,帶著紫銷金箍兒,尋了一套大紅織金襖兒,下著翠藍緞子裙,妝扮丫頭,哄月娘眾人耍子。叫將李瓶兒來與他瞧,把李瓶兒笑得前仰後合。說道“姐姐,你妝扮起來,活像個丫頭,我那屋裏有紅布手巾,替你蓋著頭,等我往後邊去,對他們又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唬他們唬,敢情就信了。”買手帕的一段,顏色也多得驚人:敬濟道:“門外手帕巷有名王家,專一發賣各色各樣銷金點翠手帕汗巾兒,隨你要多少會有,你老人家要什麽顏色?銷什花樣?早說與我,明日都替你一齊帶的來了。”李瓶兒道:“我要一方老黃銷金點翠穿花鳳的。”敬濟道:“六娘,老金黃銷上金,不顯。”李瓶兒道:“你別要管我,我還要一方銀紅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兒的,又是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的。”敬濟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什花樣?”金鏈:“我沒銀子,隻要兩方兒勾了,要一方玉色綾鎖子地兒銷金的。”敬濟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刺刺的要他做什麽?”金蓮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後有孝戴!”敬濟道:“那一方要什顏色?”金蓮道:“那一方,我要嬌滴滴紫葡萄顏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花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裏麵,一對兒喜相逢,兩邊闌子兒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兒。”敬濟聽了,說道:“好好,再沒了,賣瓜子兒開箱子打噴嚏,瑣碎一大堆。”

    看了兩段如此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的描寫,竟也忍不住疼惜起潘金蓮來了,有表演天才,對音樂和顏色的世界極敏銳,喜歡白色和嬌滴滴的葡萄紫,可憐這聰明剔透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她除了做西門慶的第五房老婆外,可以做的事其實太多了!隻可憐生錯了時代!

   《紅樓夢》裏更是一片華彩,在“千紅一窟”“萬豔同杯”的幻鏡之餘。怡紅公子終生和紅的意象是分不開的,跟黛玉初見時,他的衣著如下:頭上戴看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
靴……

    沒過多久,他又換了家常衣服出來: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園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很大辮,如漆黑亮;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衫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麵半露鬆綠撒花綾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寶玉由於在小學中身居要津,不免時時刻刻要為他布下多彩的戲服,時而是五色斑麗的孔雀裘,有時是生日小聚時的“大紅綿紗小襖兒,下麵綠綾彈墨夾褲,散著褲腳,係著一條汗巾,靠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生起病來,他點的菜也是仿製的小荷茶葉子、小蓮蓬,圖的隻是那翠荷鮮碧的好顏色。告別的鏡頭是白茫茫大地上的一件狸紅鬥篷。就連日常保暖的一件小內衣,也是白綾子紅裏子上麵繡起最
生香活色的“鴛鴦戲水”。和寶玉的猩紅鬥篷有別的是女子的石榴紅裙。狸紅是“動物性”的,傳說紅染料裏
要用狸狸血色來調才穩得住,真是淒傷至極點的頑烈顏色,恰適合寶玉來穿。石榴紅是植物性的,香菱和襲人兩人女孩在林木蓊鬱的園子裏,偷偷改換另一條友伴的紅裙,以免自己因玩瘋了而弄髒的那一條被眾人發現了。整個情調讀來是淡淡的植物似的悠閑和疏淡。

    和寶玉同屬“富貴中人”的是王熙鳳,她一出場,便自不同:隻見一群媳婦丫環擁著一個麗人從後房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觀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繪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悲翠撒花洋縐裙。

     這種明豔剛硬的古代“女強人”,隻主管一個小小賈府,真是白糟蹋了。《紅樓夢》裏的室內設計也是一流的,探春的,妙玉的,秦氏的,賈母的,各有各的格調,各有各的擺設,賈母偶然談起窗紗的一段,令人神往半天: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做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叫“軟煙羅”……那個軟煙羅隻有四種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鬆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要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做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做《雲影紗》。

    《紅樓夢》也是一部“紅”塵手記吧,大觀園裏春天來時,鶯兒摘了柳樹枝子,編成淺碧小籃,裏麵放上幾枝新開的花……好一出色彩的演出。和小說的設色相比,詩詞裏的色彩世界顯然密度更大更繁富。奇怪的是大部分作者都秉承中國人對紅綠兩色的偏好,像李賀,最擅長安排“紅”“綠”這兩個形容詞麵前的副詞像:
老紅、墜紅、冷紅、靜綠、空綠、頹綠。真是大膽生鮮,從來在想象中不可能連接的字被他一連,也都變得嫵媚合理了。此外像李白“寒山一帶傷心碧”(《菩薩蠻》),也用得古怪,世上的綠要綠成什麽樣子才是傷心碧呢?“一樹碧無情”亦然,要綠到什麽程度可算絕情綠,令人想象不盡。

     杜甫“寵光蕙葉與多碧,多注桃花舒小紅”(《江雨有懷鄭典設》)以“多碧”對“小紅”也是中國文字活潑到極處的麵貌吧?此外李商隱溫飛卿都有色癖,就是一般詩人,隻要拈出“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
人”的對句,也一樣有迷人情致。

    詞人中小山詞算是極愛色的,鄭因百先生有專文討論,其中如:綠嬌紅小、朱弦綠酒、殘綠斷紅、露紅煙綠、遮悶綠掩羞紅、晚綠寒紅、君貌不長紅、我鬢無重綠。竟然活生生的將大自然中最旺盛最歡愉的顏色馴服為滿目蒼涼,也真是奪造化之功了。


    秦少遊的“鶯嘴啄花紅溜,燕尾點波綠縐”也把顏色驅趕成一群聽話的上駟,前句由於鶯的多事,造成了由高枝垂直到地麵的用花瓣點成的虛線,後句則緣於燕的無心,把一麵池塘點化成回紋千度的綠色大唱片。另外有位無名詞人的“萬樹綠你迷,一庭紅撲簇”也令人目迷不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李清照句中的顏色自己也幾乎成了美人,可以在纖農之間各如其度。

   蔣捷有句謂“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其中的紅綠兩字不單成了動詞,而且簡直還是進行式的,櫻桃一點點加深,芭蕉一層層轉碧,真是說不完的風情。辛稼軒“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也在英雄事業的蒼涼無奈中見婉媚。其實世上另外一種悲劇應是紅巾翠袖空垂——因為找不到真英雄,而且真英雄未必肯以淚示人。
元人小令也一貫的愛顏色,白樸有句曰:“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用色之奢侈,想來隱身在五色祥雲後的神仙也要為之思凡吧?馬致遠也有“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的好句子,煮酒其實隻用枯葉便可,不必用紅葉,曲家用了,便自成情境。

    世界之大,何處無色,何時無色,豈有一個民族會不懂顏色?但能待顏色如情人,相知相契之餘且不嫌麻煩的,想出那麽多出人意表的字眼來形容描繪它,舍中文外,恐怕不容易再找到第二種語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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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9)
評論
鷺鷥 回複 悄悄話 可是喜歡極了這篇文呢!
≠paleink 回複 悄悄話 是啊,我們的拚音書寫發音是有差的

最好玩記得是

台灣同學曾把花生叫土豆:)

化學鍵 回複 悄悄話 sigh... 怎麽散文讀來那麽費勁,象是煮飯加多了米,難嚼。也許香港人的漢語用法不太一樣,一國兩製嗎,嗬嗬。
≠paleink 回複 悄悄話 化大俠,

haha

看到了吧,不管中文還是E文,要想出彩,需古文功底紮實.但不是墨守成規,是要創新,複活revivie古文.

但創新要合邏輯,文字不合邏輯,思想必定混亂.想象(imagination)不同於幻想(illusion):)

紅樓夢很美,就其文字.

這幾日空閑在重溫英文和英國發展史,但大多是catch leisure time: e.g.坐bus,等bus, restroom reading, bed room reading ect.

大段時間還是奉獻給專業課了:)

張曉風的書在香港頗為暢銷.被稱為第三代散文大詩,嗬嗬

我再轉篇她的詠物篇:)

張曉風經典散文
詠物篇


所有的樹都是用“點畫成的,隻有柳,是用“線”畫成的。
別的樹總有花、或者果實,隻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沒有用處的白絮。
別的樹是密碼緊排的電文,隻有柳,是疏落的結繩記事。
別的樹適於插花或裝飾,隻有柳,適於霸陵的折柳送別。
柳差不多已經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經老朽了,柳什麽實用價值都沒有——除了美。
柳樹不是匠人的樹,這是詩人的樹,情人的樹。柳是愈來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
會神經緊張的屏息凝視——我怕我有一天會忘記柳。我怕我有一天讀到白居易的“何處
未春先有思,柳無力魏王提”,或是韋莊的“睛煙漠漠柳毿毿”竟必須去翻字典。
柳樹從來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沒用的,
怎麽的注釋才使我們了解蘇堤的柳,在江甫的二月天梳理著春風,隋堤的柳怎樣茂美如
堆煙砌玉的重重簾幕。
柳絲條子慣於伸入水中,去糾纏水中安靜的雲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著一枚完
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條上暗藏著無數叫做“青眼”的葉蕾,那些眼隨興一張,便噴出幾脈綠葉,
不幾天,所有穀粒般的青眼都拆開了。有人懷疑彩虹的根腳下有寶石,我卻總懷疑柳樹
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樹去哪裏吸收那麽多純淨的碧綠呢?
木棉花
所有開花的樹看來該是女性的,隻有木棉花是男性的。
木棉樹又幹又皺,不知為什麽,它竟結出那麽雷白柔軟的木棉,並且以一種不可思
議的優美風度,緩緩地自枝頭飄落。
木棉花大得駭人,是一種耀眼的橘的紅色,開的時候連一片葉子的襯托都不要,像
一碗紅曲酒,斟在粗陶碗裏,火烈烈地,有一種不講理的的架勢,卻很美。
樹枝也許是幹得狠了,根根都麻縐著,像一隻曲張的手——肱是幹的,臂是幹的,
連手肘手腕手指頭和手指甲都是幹的——向天空討求著什麽,撕抓些什麽。而幹到極點
時,樹枚爆開了,木棉花幾乎就像是從幹裂的傷口裏吐出來的火焰。
木棉花常常長得極高,那年在廣州初見木棉樹,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年紀特別小,
總覺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的一種樹了,廣東人叫它英雄樹。初夏的公園裏,我們疲於奔命
地去接拾那些新落的木棉,也許幾丈高的樹對我們是太高了些,竟覺得每團木棉都是晴
空上折翼的雲。
木棉落後,木棉樹的葉子便逐日濃密起來,木棉樹終於變行平凡了,大家也都安下
一顆心,至少在明春以前,在綠葉的掩覆下,它不會再暴露那種讓人焦灼的奇異的美了。
流蘇與《詩經》
三月裏的一個早晨,我到台大去聽演講,講的是“詞與畫”。
聽完演講,我穿過滿屋子的“權威”,匆匆走出,驚訝於十一點的陽光柔美得那樣
無缺無憾——但也許完美也是一種缺憾,竟至讓人憂愁起來。
而方才幻燈片上的山水忽然之間都遙遠了,那些絹,那些畫紙的顏色都黯淡如一盒
久置的香。隻有眼前的景致那樣真切地逼來,直把我逼到一棵開滿小白花的樹前,一個
植物係的女孩子走過,對我說:“這花,叫流蘇。”
那花極纖細,連香氣也是纖細的,風一過,地上就添上一層纖纖細細的白,但不知
怎的,樹上的花卻也不見少。對一切單薄柔弱的美我都心疼著,總擔心他們在下一秒鍾
就不存在了,匆忙的校園裏,誰肯為那些粉簌簌的小花駐足呢?
我不太喜歡“流蘇”空虛名字,聽來仿佛那些都是垂掛著的,其實那些花全向上開
著,每一朵都開成輕揚上舉的十字形——我喜歡十字花科的花,那樣簡單地交叉的四個
瓣,每一瓣之間都是最規矩的九十度,有一種古樸誠懇的美——像一部四言的《詩經》。
如果要我給那棵花樹取一個名字,我就要叫它詩經,它有一樹美麗的四言。
梔子花
有一天中午,坐在公路局的車上,忽然聽到假警報,車子立刻調轉方向,往一條不
知我的路上疏散去了。
一刹間,仿佛真有一種戰爭的幻影的藍得離奇的天空下湧現——當然,大家都確知
自己是安全的,因而也就更有心情幻想自己的災難之旅。
由於是春天,好像不知不覺間就有一種流浪的意味。季節正如大多數的文學家一樣,
第一季照例總是華美的浪漫主義,這突起的防空演習簡直有點郊遊趣味,不經任何人同
意就自作主張而安排下一次郊遊。
車子走到一個奇異的角落,忽然停了下來,大家下了車,沒有野餐的紙盒,大家隻
好咀嚼山水,天光仍藍著,藍得每一種東西都分外透明起來。車停處有一家低簷的人家,
在籬邊種了好幾棵複瓣的梔子花,那種柔和的白色是大桶的牛奶裏勾上那麽一點子蜜。
在陽光的烤炙中鑿出一條香味的河。
如果花香也有顏色,玫瑰花香所掘成的河川該是紅色的,梔子花的花香所掘的河川
該是白色的,但白色的有時候比紅色更強烈、更震人。
也許由於這世界上有單瓣的梔子花,複瓣的梔子花就顯得比一般的複瓣花更複瓣。
像是許多疊的浪花,撲在一起,糾住了扯不開,結成一攢花——這就是梔子花的神話吧!
假的解除警報不久就拉響了,大家都上了車,車子循著該走的正路把各人送入該過
的正常生活中去了,而那一樹梔子花複瓣的白和複瓣的香都留在不知名的籬落間,徑自
白著香著。
花拆
花蕾是蛹,是一種未經展示未經破繭的濃縮的美。花蕾是正月的燈謎,未猜中前可
以有一千個謎底。花蕾是胎兒,似乎渾淹無知,卻有時喜歡用強烈的胎動來證實自己。
花的美在於它的無中生有,在於它的窮通變化。有時,一夜之間,花拆了,有時,
半個上午,花胖了,花的美不全在色、香,在於那份不可思議。我喜歡慎重其事地坐著
曇花開放,其實曇花並不是太好看的一種花,它的美在於它的仙人掌的身世的給人的沙
漠聯想,以及它猝然而逝所帶給人的悼念,但曇花的拆放卻是一種紮實的美,像一則愛
情故事,美在過程,而不在結局。有一種月黃色的大曇花,叫“一夜皇後”的,每顫開
一分,便震出卟然一聲,像繡花繃子拉緊後繡針刺入的聲音,所有細致的蕊絲,頓時也
就跟著一震,那景象常令人不敢久視——看久了不由得要相信花精花魄的說法。
我常在花開滿前離去,花拆一停止,死亡就開始。
有一天,當我年老,無法看花拆,則我願以一堆小小的春桑枕為收報機,聽百草千
花所打的電訊,知道每一夜花拆的音樂。
春之針縷
春天的衫子有許多美麗的花為錦繡,有許多奇異的香氣為熏爐,但真正縫紉春天的,
仍是那一針一縷最質樸的棉線——
初生的禾田,經冬的麥子,無處不生的草,無時不吹風的,風中偶起的鷺鷥,鷺鷥
足下恣意黃著的菜花,菜花叢中撲朔迷離的黃蝶。
跟人一樣,有的花是有名的,有價的,有譜可查的,但有的沒有,那些沒有品秩的
花卻紡織了真正的春天。賞春的人常去看盛名的花,但真正的行家卻寧可細察春衫的針
縷。
乍醬草常是以一種傾銷的姿態推出那些小小的紫晶酒鍾,但從來不粗製濫造。有一
種菲薄的小黃花凜凜然的開著,到晚春時也加入拋散白絮的行列,很負責地製造暮春時
節該有的淒迷。還有一種小草毒的花,白得幾乎像梨花——讓人不由得心時矛盾起來,
因為不知道該祈禱留它為一朵小白花,或化它為一盞紅草莓。小草莓包括多少神跡啊。
如何棕黑色的泥土竟長出灰褐色的枝子,如何灰褐色的枝子會溢出深綠色的葉子,如何
深綠色的葉間會沁出珠白的花朵,又如何珠白的花朵己錘煉為一塊碧澀的祖母綠,而那
顆祖母綠又如何終於兌換成渾圓甜蜜的紅寶石。
春天擁有許多不知名的樹,不知名的花草,春天在不知名的針樓中完成無以名之的
美麗。
“有一次,收到了一張非常美麗的小卡片,我把它懸掛在書桌前的壁上,整整看了
一年,後來歎了一口氣,把它收起來,夾入一本心愛的書裏,深深感懷一種關懷是無限
的,一種期許的永恒就像一千九百多年前的一位拿撒勒人。以那樣特異的眼光看世界,
世界就不再一樣了,永遠不一樣了。一粒種子下地,大地是該戰栗的,也許青蔥就將永
遠覆蓋著它了,我怎麽表達我所感受的那一份震顫呢?願在他裏同住!願你永遠是他所
選取的!”
如果我當時吝惜一句感謝的話,就會損失了一個多麽美麗的故事!
化學鍵 回複 悄悄話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 白居易
≠paleink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樓上兩位前輩還有淑女司令找到的此篇好文。

文字如能像色彩一樣一目了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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