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悲歌

關於貴州遵義趙家女人們的故事
正文

@閨媛詩@文革(82-3 芷茱:小女裝呆/公章嚇人)

(2016-02-27 11:37:27) 下一個

(3)公章嚇人(1964-1965)

   剛下鄉參加四清工作僅一個星期的成芷茱,在忽然開始重新構建她頭腦中新中國的新概念之際回昆明去。她心急火燎想知道兆適同有沒有及時回家照顧蘭霏和德遵,也想就邰姑娘的病請教職工醫院的有經驗的醫生。回到家裏遇到的卻是令她幾乎昏厥過去的事件:兆適同因為隱瞞重大曆史問題停職審查。當時人民廠職工醫院的龍書記已經得到滇通廠方麵的相關消息,正在等她回昆明,以便給她交待政策,以配合有關人員對她丈夫的審查。當龍書記說出這個曆史問題時,她徹底懵了:有人揭發兆適同私藏他父親兆眾迪的國民黨遵義縣縣黨部的公章。原來是這樣!原來兆適同不能回家!原來何大嬸聞風不敢幫她照看孩子!成芷茱腦子迷糊著,回家又給兆蘭霏數了一堆飯菜票以後,按時去往彌樂縣,她不敢不歸隊。一到景孟大隊,立刻找蒙隊長匯報情況。蒙隊長聽了,十分老練地要求她寫兩份材料。一是情況匯報,如實把自己所了解的兆適同私藏國民黨公章的情況寫清楚;二是思想匯報,談談自己的認識,一定要深刻,要引用最新的中央文件精神。蒙隊長說:“他有問題,但你還是革命群眾。至於你負責的四清工作任務怎麽辦,你把兩份材料寫好,我向上級匯報,由上級做決定。”

   成芷茱昏頭昏腦地回彌樂縣,然後搭便車去奇孟公社。到了奇孟,這次可沒有車來接她,她便問路前行。她心情極差,走了一陣,越走越覺得不對勁,覺得走錯了路。後來看見迎麵來一個老人,背著個背兜,她便問老人景孟怎麽走。老人很熱情,說她走的方向反了,隨後老人領著她一起走,邊走邊說些閑話。老人說:“你是成醫生吧,懸壺濟世,妙手回春哪。”成芷茱發現老人談吐不俗,老人說他以前在學校教過書,老了,回鄉下來養老。成芷茱說:“哦,原來是老師,退休了回鄉下來的?您貴姓?”老人說:“免貴,姓冒。我是提前退休的,有病。”成芷茱說:“姓冒?這個姓不常見。”老人說:“是啊,我家祖上不是雲南人,是從江南過來的。”走了大約四五裏地,到了一個路口,冒老師說:“成醫生,你往左邊一直走下去,很快就到景孟。”回到莫三爸家,麻玉蓉不在,當是在她蹲點的小隊工作。成芷茱同莫三爸他們說,今天走錯了路,幸好有個冒老師給她帶路。莫三爸有些驚訝:“喲,今天是他給你帶的路?”成芷茱不知莫三爸為什麽驚訝,莫三娘說:“啥子冒老師喲,他的成份是地主,解放前奇孟鄉就數他家最富。他以前在彌樂縣小學當了一陣先生,他叫冒誌福。”成芷茱嚇一跳:“啊呀,我沒得警惕性。”莫三爸說:“你不認得人,他是隔壁大隊的,問個路,沒得事呢。”莫三娘說:“蒙隊長不曉得就算了。我們不說。”直到吃飯時,麻玉蓉還沒回來。成芷茱顧不上那麽多,同莫三爸夫婦一起吃了飯,自己點起油燈寫那兩份材料。她寫得很慢,寫完材料時,夜已深了。這時,她才突然想起怎麽麻玉蓉仍然沒有回來。想想不對,工作隊有紀律,再者麻玉蓉在這山裏不可能有什麽好玩的去處,不落屋太奇怪。她想去問問莫三爸,正巧麻玉蓉回來了。成芷茱看她扭著臉,但還是一眼看出她哭過,便問出了什麽事。麻玉蓉伏身在自己的床上,真的哭起來。成芷茱看她受委曲的樣子,便先靜靜地坐在邊上,在她肩上輕輕地拍,撫摸她的頭發。過會,麻玉蓉不哭了,說了個匪夷所思的事情。原來,麻玉蓉有個男朋友,是昆明工學院的同學,在隔壁公社搞四清。成芷茱回昆明去,麻玉蓉的男朋友便到她這裏來玩,她也去過男友處幫他補衣服。就這事,被人知道了,蒙隊長要她做檢討。四清工作隊員不準談戀愛,為什麽還非要違反紀律。麻玉蓉申辯:“我同他一直在談戀愛,這次又一起到下鄉來搞四清,為什麽不能互相幫助?”蒙隊長要堅持紀律,麻玉蓉強調並非有意來鄉下違反紀律,兩人說不到一塊,蒙隊長就發火了。麻玉蓉越想越難過,就在外麵哭了一場,晚飯也沒有吃。成芷茱聽了,知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小姑娘一時有點想不通,哄哄就好了。於是她去廚房把給麻玉蓉留的飯端來讓她吃,一邊看她吃飯一邊說自己這次回昆明遇上的大事:“你被蒙隊長刮鼻子算啥子呢,我現在擔心我得同我家愛人離婚,以後兩個娃娃咋個辦。你想想,要是他真的是個壞人,我不離婚的話,兩個娃娃的成份就徹底黑了,他們一輩子咋個過得,以後參加不了少先隊,升不了學,入不了團,分配不到工作,找不著對象……可是,離婚真的那麽好離?我一個人拖得動兩個娃嗎?唉!”

   當蒙隊長把成芷茱寫的情況說明、思想匯報交給領導之後,奇孟公社四清工作隊立即決定讓她回原單位配合對她丈夫的調查。這個突發事件,使成芷茱參加四清工作的資格被驟然取消,但四清工作隊在執行這個決定時相當人性化,而且給她寫了一份實事求是的《成芷茱同誌參加四清工作表現證明》讓她帶回人民廠職工醫院去向領導匯報。該證明由麻玉蓉起草,蒙隊長略加加修改,奇孟公社四清工作隊蓋章,滿紙溢美之辭,說她在景孟工作時間雖短,但嚴格遵守工作隊紀律,不辭辛苦為群眾看病,有求必應,深得當地群眾“愛戴”。農民們隻知成醫生有別的重要任務必須立刻返回昆明,並不知道她家裏出了個反革命嫌疑分子。村民送她到縣城,其中參與送行的女人們拉著她的手,在汽車站哭成一團。成芷茱也哭了,她覺得這是從醫以來令她最為震撼的經曆。她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妙手回春那個級別的大師,而且的確沒有做成什麽,甚至還沒有開始做什麽,居然無功而受祿,得到了如此高規格的發自肺腑的感激。她真想再留在景孟大隊,略盡綿薄。但現實是殘酷的,她已經是“反屬”(反革命家屬)嫌疑,沒有資格繼續留在四清工作隊,她必須回去完成政治任務,改造丈夫(他說不定是個暗蕆的國民黨特務啊),挽救家庭,而且很可能從今以後將獨自撫育兒女。她請莫三娘回去告訴六妹,一定要把邰姑娘送到縣城醫院裏看病,不能拖,邰姑娘才十幾歲,能治好。莫三娘說:“曉得,曉得。六妹不敢來送你,她記著你的大恩大德的。”

   成芷茱的四清任務就此嘎然而止。她坐在返回昆明的車上胡思亂想,覺得有些可惜,也覺得很不錯。利弊比較,應是利多弊少。不管怎麽說,兆適同接受審查不能回家,她在鄉下回不去,蘭霏和德遵實在讓她放心不下。但是,要是兆適同真被查出私藏公章怎麽辦?要不要同他離婚?汽車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顛簸,顛得她心裏像是有血在往肚子裏滴。不過,回到昆明後,兆適同的事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嚴重,反而很快無聲無息,仍然回滇通廠,忙他的汽車。組織上對這件事沒有下結論,也就是說,他堅決否認曾經私藏他父親的國民黨公章,但究竟藏沒藏,組織上沒有查明。雖然不知道誰舉報這樣一樁事情,又為什麽想起來要揭發的,但畢竟兆適同仍然當他的廠長,夫婦二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兆適同說相信組織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從這件事上可見黨的政策就是好。成芷茱說雖然組織不會冤枉好人,但壞人要往好人身上潑糞也沒辦法。成芷茱回到了原來的生活圈子,但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得到兆適同那根“疑似私藏國民黨公章”的小尾巴令他更加小心謹慎,生怕別人再揪著不放。

   時間老人心平氣和,左手牽著共產黨,右手牽著新中國,保持著秒分時日月年的準確間距,不緊不慢地為曆史而行走。原子彈爆炸了[ 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二十三條》頒布了[ 二十三條:即《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集的全國工作會議討論紀要,一九六五年一月十四日),俗稱二十三條。],關於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說法震撼亮相了。我們的成芷茱,身後拖著一條屬於她的生活的影子。影子的形狀,由國家的光芒而決定。有幾千年曆史的中國,在這段時間裏總有顛覆性的光芒眩目四射,光芒照耀時,釋放出階級鬥爭的巨大能量。現在,人民廠職工醫院每個星期的政治學習已經加強為兩次+,一次在星期二晚上,一次在星期五下午,這是固定的,雷打不動,除此之外還有隨時可能召集的同政治密切相關的會議。某個星期二晚上,又逢全醫院集中政治學習,成芷茱坐在靠門口的板凳上,她的身後有一塊黑板,上麵寫著幾行字:

      今日思考《二十三條》關於運動性質的幾種提法

      二、運動的性質。

      幾種提法:

      1、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

      2、黨內外矛盾的交叉,或是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的交叉。

      3、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 引自《二十三條》第二條,中共中央政治局,1965年1月14日。]

   成芷茱覺得幾種提法都對,為什麽還要思考。說實話,她對這些文件頗不耐煩。開會了,她稀裏糊塗地聽龍書記念文件,覺得文件很深奧,頗似繞口令,聽了半天聽不懂:

  前兩種提法,沒有說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根本性質。這兩種提法,不說是什麽社會裏的四清四不清矛盾,也不說是什麽黨的內外矛盾的交叉,也不說是什麽曆史時期、什麽階級內容的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的交叉,從字麵上看來,所謂四清四不清,過去曆史上什麽社會裏也可能用;所謂黨內外矛盾交叉,什麽黨派也可能用;所謂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交叉,什麽曆史時期也可能用;這些都沒有說明今天矛盾的性質,因此不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

  最後一種提法,概括了問題的性質,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是同毛澤東同誌和黨中央從一九四九年七屆二中全會以來關於整個過渡時期存在著階級矛盾、存在著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階級鬥爭,存在著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兩條道路的鬥爭的科學論斷相符合的。忘記十幾年來我黨的這一條基本理論和基本實踐,就會要走到斜路上去。

  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進一步鞏固和發展城鄉社會主義的陣地。[ 引自《二十三條》,中共中央政治局,1965年1月14日。]

   龍書記強調大家要深刻理解最後那一句“這次運動的重點”。成芷茱怕會後寫學習心得寫不好,便支起耳朵認真聽龍書記說話。文件中的話是很明白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可是,他們是哪一類人呢?這種人的代表人物是誰呢?龍書記隻不過是在文件中加上他的口語,什麽“嗯”、“啊”“是吧”之類,羅裏羅嗦地多念了幾回而已,並沒有解釋誰是當權派。於是,成芷茱心裏有疑問。不過,這點小小的或者大大的疑問,還沒等到會議結束,就煙消雲散。這符合中國人的特點,隻需要聽而受之,不需要思而探之。再說,思而探之,又有什麽用,毛主席要風雲激蕩,小小成芷茱隻能被動地生活在激蕩之中,豈有它哉。我看見身處四清運動中隨著四清旋渦中瘋狂打轉的千人萬人兆人億人,無一例外頭昏腦脹著不曾知道四清僅僅是文化大革命的預演。所以,美女成芷茱也並不曾想到,更為波瀾壯闊的曆史大劇將從1966年開始上演,演出內容正是打倒黨內走資本主義當權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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