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兒
用文字留住歲月的芬芳
我在幼兒園有兩個特殊朋友，向陽和建英。我們住在同一個筒子樓裏，並且共用一個廚房。由於父母的年齡和經曆相仿，小孩年齡接近，我們幾家成了莫逆之交。向陽是一個比我小五個月的靦腆男孩子，建英是一個比我小八個月的活潑小姑娘， 而且我們都是家裏的老大。大人們用紅樓夢中的人物形容我們，我小心眼像林黛玉，建英沒心沒肺像史湘雲，向陽不知道為什麽成了賈寶玉。
我開始上幼兒園時，向陽已經是老學生了。我和他同時分在飯量最小的組裏，但是過了沒多久，我在班上的朋友就比他多了。建英來得更晚，給我們倆當了幾天跟屁蟲後，就和其他孩子玩成一片了。
當時我們的大學有一個農場用於提供知識分子再教育，夏收時節大部分職工都必須參加麥收。我父母因為爸爸腿有毛病而幸免了。平時我們在幼兒園全托，周末向陽和建英就由我父母接回來照顧。有一晚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拌嘴，我和向陽是一夥。不記得為什麽我們發生了爭執。勢單力薄的建英處於劣勢，隻好搬出她認為厲害的人作為她的後台。她提了幾個人，我和向陽都說不怕，我們可以把他抓起來。最後建英說她要告訴毛主席， 向陽回答說我們也可以把毛主席抓起來。這下我知道不對了， 我說我們不能抓毛主席，並且趕緊告訴了在一旁的我父母。父母警告我們千萬不能亂說。
本來這個小插曲已經結束了。可是我在周一又告訴了幼兒園的老師，我不記得這麽做的動機， 但是後果卻是可怕的。老師把向陽叫到院子裏，當著許多孩子的麵批評了他。接下來的局麵就徹底失控了。在幾個孩子頭的帶領下，一群孩子開始了對向陽的批鬥。向陽迅速躲進了班裏的臥房，並把門從裏麵插上了。
我後悔，恐懼卻無能為力。孩子們在門外叫嚷了一陣，看到對裏的向陽奈何不得就開始改變戰略。我看到孩子們突然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更讓我震驚的一幕出現了。一個平時不起眼的安靜孩子開始對向陽喊話了，他說向陽你開門吧，他們都走了。信以為真的向陽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候在門口的孩子們一擁而上，又開始了一輪新的批鬥。可憐的向陽嚇壞了，除了哭泣，什麽也做不了。現在回憶不起來這個狀況持續了多久，也不知道老師當時在哪裏。
即使四十多年後的今天， 那些畫麵依然讓我心痛。以我現在對孩子的了解，我不能相信不到五歲左右的孩子會有那樣的成熟與計謀。在那個階級鬥爭為綱，人人自危的年代，孩子也早早地開始有樣學樣。好在那個扭曲的年代終結了。
我和向陽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漸漸的我們長大了，有一陣我故意嘲笑他那沙啞而且變調的嗓音，好像從那時起他就漸漸地疏遠我了。讀碩士時我們又成了同學，還一起上過一些公共課。我感覺他似乎不想與我交流，我也不敢自討沒趣。
向陽碩士畢業後去了西南交通大學，我們總是相互錯過，已有二十多年沒見過麵了。每次回國都會去看望他的父母，從他們那裏得知他的消息，他父母說向陽也總是念叨我。前年夏天委托他照顧去成都玩的女兒，和他恢複了聯係。他現在的聲音像極了他的父親，富有磁性而且熱情自信。女兒在成都受到他們全家的悉心關照，女兒說他家的氣氛活躍輕鬆，他們一家是她最喜歡的中國家庭。
在幼兒園裏，我和向陽在一起的時候比較多，活潑好動的建英似乎有更多的選擇。有關她的記憶卻與一次恐怖的經曆有關。那時的幼兒園裏有一個正在施工的小亭子，亭子外麵撒落著不規則的磚頭和木塊。我和向陽坐在亭子外麵的地上玩泥巴。建英不知道什麽時候爬到了亭子的欄杆上。我仍然記得她快樂的聲音：迪兒向陽，我和你們說個悄悄話。話音剛落，建英已經頭朝下栽了下來。她趴在那裏一聲不響，一塊磚頭的一角似乎紮進了她頭部靠近太陽穴的一邊，一塊木頭的一角似乎紮進了另一邊靠近太陽穴的地方。接著血從那兩個創口湧了出來。
我飛奔著去找老師，我看到了一個老師。我說老師建英摔流血了，你快去救救她吧。老師起身跟著我。我在前麵一邊跑一邊催她快一點，老師說我年紀大了，跑不動啊，跑快了摔了怎麽辦。我們跑回到了建英摔傷的地方，印象中建英還是不聲不響地趴在那裏。老師把她拉了起來，血流滿麵的建英終於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跳， 她一定是痛極了。
建英被送到了醫院，我們都擔心她是不是還活著。周末回家看見她包著頭躺在床上， 她媽媽說她得在家裏歇一陣了。我們的擔憂總算解除了。
建英依然生活在西安，孝順的她經常回家照顧年邁的父母。最近一次見到她大約是三年前，我回國照顧動手術的媽媽的時候。那一段時間，我經常去農貿市場買菜。有一天在一個豬肉攤前，我感到似乎有一束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迎著那目光看過去一下就認出來那女子是建英。我們簡單交換了一下各自的情況和父母的狀態，感慨時光如梭，期望老人安康。貼心的她不動聲色地看著肉販子給我選肉，過秤。然後叮囑我買菜時多長個心眼以防受騙，這才道別放心離去。小時候被大人們稱為馬大哈和開心果的建英變成了溫柔賢惠的全職家庭主婦。而一直被大人們稱為林黛玉的我卻成了她眼中的馬大哈。
想著把這篇文章寄給向陽和建英，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記得對我而言依然鮮活的童年往事。如果記得，我好想知道他們記憶中的版本。一直以為我的記憶可以像電影一樣地回放，真的去觸摸它時才發現它更像一幅幅斷續的畫麵。我非常享受重溫往事再把它變成文字的美好過程，期望在一篇篇的文章中感受到文筆的恢複和長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