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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輩五、黨育紅(文革鄉間紀事之十七)

(2019-07-09 15:49:02) 下一個

我前幾日的一篇博文《地毯、生魚、那碗藥》裏麵提及一個老特務(曆史反革命分子)齊玉文,本文就專門講他家的故事。

在一個主要是有同一個姓氏組成的村落,往往有一種現象,就是輩分最大的人家往往是最窮的,而且窮人家光棍兒多。

這是為什麽?

試想想,一個大家庭有好幾個兒子,而很可能最小的兒子還沒有成家立業的時候父母已經年邁甚至早逝了,其受教育程度就差一些。有哥有嫂子的情況下,這個小兒子就可能處於劣勢,財產就可能分的少。至於其婚姻,就有了適齡婚娶的可能之外的另兩種可能。

一種可能就是到了很大年齡才說上媳婦兒,而且媳婦也不是太出其類拔其萃的媳婦兒。娶媳婦晚,當然生孩子就更晚了。還有就是那說不上媳婦的,非但沒有兒子,把個孫子也給耽誤啦。

如此就形成一個惡性循環,越窮輩分越大、越輩分大越窮。

我們村齊玉文家是我姥爺家的同宗,其比我姥爺還小好多歲,可是我姥爺卻要喊他為太爺(great-grand-uncle),當然嘍,那時候他還活著的媽和他的堂嬸的輩分就更大了。

我們那裏,有一句吵架罵人的損話叫“cao你八輩兒五”、一句賭咒人的損話叫“你八輩兒五也沒好兒”。這是因為滿清入關後一共是有十個皇帝坐龍庭,可是同治皇帝和光緒皇帝是同一個輩分,而宣統皇帝隻是個兒皇帝,坐龍床統共才三年,算半輩,整個算起來就是八輩五(北京人叫八輩半吧?)。在明末我們那裏是後金/滿清入侵的重災區、也是順治爺金鑾殿登基後滿人跑馬圈地的受害者,受著旗人(包括漢旗)和“旗奴”的雙重氣。所以大清亡了以後還恨著滿清的漢民就有了八輩五的罵法。

有一天,一個年齡和我爺爺姥爺差不多,輩分和我一樣的莊裏人和另一個相同年齡段但是輩分和齊玉文一樣的莊裏人吵起來了。那個輩分大的就習慣性地罵了一句“我cao你八輩兒五祖宗”,當即齊玉文那有其子必有其母的潑婦媽就不幹了、就爆發了、就加入了罵戰,說“你罵誰都中,可你咋能罵我那死了二百多年的哥跟嫂子?”。這成了莊裏當晚新聞聯播的重點節目。

齊玉文在家裏排行在三,其二哥到鄰村去當了上門女婿。他的一個叔叔40多歲才娶上一個寡婦,50多歲有了最後一個兒子取名老闖,意思是他自己歲數大了老兒子要靠自己闖蕩世界了。他還有另外兩個叔叔是一生未娶上媳婦的老光棍。他們一家,是村裏麵唯一隻有廂房沒有正房的人家,直到我開始記事的小時候。

而我姥爺家自明朝永樂年間起就是他們那一宗的長門長房長孫,富足滋潤的日子過了600多年。

齊玉文小時候是有名的壞孩子,打瞎子罵啞巴的壞事肯定是幹過不少,欺負同學更是常有的事兒。有一天一個尋常一直被他欺負的高姓同學稍有不從,這下麻煩可大了。課後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去找教書先生閻卓斌閻老夫子,“高景明他欺負我,他喊我爹的外號‘二老渾’,嗚嗚”。閻老夫子勃然大怒,把高景明喊過來,狠狠地在他手心裏拍了幾戒尺。放學時齊玉文還截住高景明說,“往後不聽話,我不收拾你,讓先生收拾你”。他為了借刀殺人以立威,不惜自己叫著自己親爹的外號。這是我爺爺我姥爺自他從小就看不上他的地方。

後來,這個窮人家的壞小子齊玉文機緣巧合地也有了出息,在民國時期也當了個什麽官兒,是在山東,而且娶了一個山東媳婦。

60年代,我們村被遣送回鄉的曆史反革命分子有三個,一個老特務、一個老漢奸、一個國民黨(實際上是農工民主黨),他們仨分別娶回來兩個山東媳婦和南京媳婦。小時候的按輩分我分別叫她們三太太、大奶奶、二奶奶。

老特務、高輩分的齊玉文的老婆就是三太太了。2006年我去南京看老漢奸,他那在南京大學物理係工作的二女兒說齊玉文的老婆那還是一個縣太爺家的千金呢。當時我可是沒有看得出來,我倒是覺得老漢奸的那個叛徒老婆,一看就是南京當地的大家千金。

小時候的我沒有看出來齊玉文老婆是縣太爺千金,我隻知道她是老特務的臭老婆,說著一口與我們家鄉話不一樣的山東“侉”話。

齊玉文一家原來是在濟南工作的,但文革前就被下放回家鄉的。

齊玉文夫婦無所出,抱養了一兒一女。那個小兒子,是濟南她妹妹家的兒子,他小時候得了重病住院,是齊玉文夫婦出資治好了的。她妹妹家孩子多生活困難,齊玉文夫婦就勢連訛帶誘地把姨妹家的兒子變成了他們倆的兒子,取名小剛子。這倒好,小剛子不久以後就隨他們成了鄉下人。

齊玉文夫婦還有一個養女,應該也是來自山東某地,取名小娟。

我小時候覺得奇怪的事情之一就是隻要是那家孩子是要的(保養的)我們都知道可是就是抱養的孩子他們自己不知道。也可能是我不知道他們已經知道。

小剛子應該比我大4歲,小娟比我大7、8歲的樣子。我開始記事的時候他們倆已經完全說著一口當地家鄉話。

小娟和我有這麽一次接觸。一天八九歲的我在學騎自行車,自行車鏈子掉了,我就把車子停下來安鏈子,就在村邊上的他們家門口附近。小娟見我忙活了半天也裝不上就過來幫我裝上了。那時候的鄉下小孩子我是不會說謝謝的,但我注意到她那雪白嬌嫩的手指被弄上了黑色的機油,粉白的臉上也被初夏的太陽曬出了細小的汗珠。我還是很過意不去的。估計,當時我的眼光中應該是有著謝意和歉意的吧。我好像什麽也沒有說,沒法叫她的名字,畢竟她比我大七八歲,也沒法按輩分叫她姑太太。她畢竟隻是一個半大姑娘,而且是要(抱養)來的,不是和我一個老祖宗。我小孩子家當時也很糾結呀!

她那個弟弟小剛子,不太像一個有出息的,他淨和我們這些比他小很多的孩子們玩。

我八歲那年的正月,我們幾個正在村頭玩著就下起了小雪,我們幾個小孩子就隨小剛子進了他們家屋門,就見到他媽正在包餃子,正月裏的餃子當然是用有肉的餡兒包的啦,隻不過是胡蘿卜蔥花肉餡的。這是我第一次見人用胡蘿卜餡兒包餃子,少見多怪的我還想“胡蘿卜甜啦八幾的,做餃子多難吃”。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胡蘿卜餡餃子,但是從來沒有吃過。在他們家餃子上鍋蒸之前我就離開了,因為家裏麵有囑咐,人家要吃飯的時候不能還在人家家裏。

我還注意到,在他們家東屋(臥室)的東牆上貼著一副很舊的畫,畫的是立體的山景圖,畫下麵標注是泰山。泰山這兩個字我認識,“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這我已學過。

再其他的,和他們家就接觸不多了。

我爺爺對村裏的那十來個地富反壞右黑五類分子多有同情,但是我爺爺不願搭理這個齊玉文,說他過去不是個東西,現在還長著一張臭嘴。

當時的我不太明白什麽是長著一張臭嘴,但等我長大了的時候真的是領教了他的臭嘴。

81年考完大學十幾天後我在村東頭遇見了齊玉文。他輩分太大了,我隻是含糊地叫他一聲“太爺”。齊玉文帶著一副冰冷的臉用冰冷的口氣問我“考上大學了沒有?”。我回答“分數還沒有下來呢”。向北走著的我聽得身後的齊玉文還在說著“大學那麽好考?哼”。

我心裏話,“你呀,真是文革挨的揍還不夠”。實際情況是我那時候已經對過了標準答案,粗估出來考了460分(實際上考出了465分,我夠有自知之明的吧?那一年清華大學在河北省的錄取分數線是470多分)。

其實,對我們那裏人來說,隻要是有口飽飯吃、有高考的機會,考上個大學真的不是個事兒。以我家為中心,以1.0公裏為半徑,在1949~1966年考上現在的985/211大學的也不下20個人;若以2.0公裏為半徑,1920~1966年考上清華北大(燕大)的也有五六個;若以5.0公裏為半徑,1955年首批一百多個自然科學界的學部委員(院士)裏麵就有兩個;若以10.0公裏為半徑,執政黨的創始人就有一個;若以20.0公裏為半徑,火藥獎獲得者(朱棣文)的姥爺有一枚。

82年初第一個寒假,我買回來很多爆竹煙火,年三十晚上在街上放著。過去隻見過鞭炮和二踢腳的鄉親們很為那閃光雷所震撼。看完了有種無量的煙火,大家夥兒餘興未盡地散去的時候,老特務又放話了,“十幾塊錢,沒了,就聽個響兒,哼”。

所以,幾十年後,當老漢奸的女兒對我說老特務的老婆是縣太爺千金時,我真的是一下子不相信啊。老特務這也不是從山東人那裏學過來的倔呀?

1976年初夏大隊部那場例行的對戴帽不戴帽的五類分子的批鬥會上,當大隊(現在的行政村)民兵連長手裏麵那根手指頭粗的鮮楊木鞭子pia-pia地抽在他後脖梗子上時,12歲的我還是對齊玉文很有同情的。

真正讓齊玉文家出名的是這樣一件事。

齊玉文夫婦倆,對小娟兒和小剛子並不好。據說是老兩口吃餃子卻讓倆孩子吃玉米麵餅子;孩子若是犯了錯,還要打完了以後在地上跪上幾小時。倆孩子被這樣對待以後曾相互問過“咱們是親爹親媽嗎?”。

他們倆若是自己這樣問問也就算了。小娟兒居然去問過了老漢奸的小女兒,這個小女兒可是未來東京大學建築學博士/哈佛大學建築學博士後的媽媽。那時候老漢奸的女兒和老特務的女兒也是同病相憐抱團取暖吧。這個在南京出生長大69年初被下放回老家的老漢奸小女兒,當即告訴小娟兒:你就是後爹後媽,你是抱養的。她給小娟出主意,讓小娟兒去公社告發老特務夫婦虐待他們。

公社cao(發三聲還是四聲隨你)書記是這樣處理的:

小娟兒,從此完全與齊玉文家脫離關係,改名叫黨育紅,到公社當電話接線員。黨育紅這個名字的含義,你是知道的,我就不再解釋了。

的確有姓黨的。那時候我正在看我爸爸拿回來的《水滸全傳》,去剿一百單八將聚義後的水泊梁山的高太尉有倆部下不就是叫黨世英黨世雄?

1975年晚秋我在公社大院的一間辦公室裏見過黨育紅,因為沒有農民正經曆的風吹日曬,她更顯得白淨了。後來,她作為工農兵學員(最後一屆?),去河北農大上了大學,這多讓我們那裏的同齡人羨慕哇?!

老特務齊玉文兩口子這下兒就更倒了黴了!

小娟兒搬出去到公社去當接線員的那一天傍晚,老特務齊玉文就被五花大綁起來了。記得他是被放在大隊部冬天做粉條的廠房裏。外麵天開始暗下來了,裏麵更看不清楚,隻看見他是綁著坐著,至於是否是綁在柱子或桌子上麵就記不起來了。記得老特務滿臉的胡茬子,兩隻大而難看的眼睛還在不停地眨巴著,外麵一群大人和小孩子趴著窗戶門上的玻璃向裏麵張望著。記得上一次這樣的場景發生是在1972年秋天的一個早晨,鄰村的一個偷莊稼地裏青玉米的終於被我們莊“看青的”抓住了。他也是被關在裏麵,社員傻劉寶全(文革鄉間紀事之八中的主角)還從家裏拿來兩塊紅薯從窗戶遞給他,對大夥兒說這個賊是他的親表弟。

又過幾天,我在傍晚收工的社員群中看到了齊玉文,老特務臉上都是被打過的血跡和傷痕,不知道這是在公社大院裏打的還是在我們莊大隊部打的。如果是在公社打的,老特務挨打時喊過沒有?不知道小娟兒、哦是黨育紅、是否聽到了他養父挨打時的慘叫聲。

再過了幾天,我到大隊部去玩,見到幾個不認識的年輕人在橫眉立目地審訊著齊玉文的老婆,隻見一個麵目尚清秀的年輕人(氣質上一看就不是個當官兒的)拍著桌子瞪著眼睛在說著,“你把棉花綁在肚子前頭,裝有了孩子”。老特務老婆倒是不緊不慢地回應說,“我啥時候把棉花放在肚子上裝懷了孩子”。這都什麽呀,這種話一個大小夥子也好意思說出口?我對此話題不感興趣就出去了。

那個小剛子,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後,也被親生父母喚到濟南和父母兄弟姐妹團聚去了。十幾天後小剛子回到莊裏的家,一進門,他的親姨兼養母說了一句“我兒子可回來了”。二不乎乎的小剛子來了一句“管你叫啥媽?”,娘倆就吵了起來,這些正好都被我看見。

也可能是心灰意冷了吧,齊玉文老兩口把三間新蓋的正房帶大院子都買了,搬到了一個東西向隻有一間半正房南北向與人家共享的半截院子去住了。

76年的冬天的一個早晨,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之後的大喇叭裏想起來洪湖水浪打浪的歌聲。77年的春節,大隊書記決定說今年過年掃街就由團員來做吧,就別讓那幫戴帽分子來做了。

後來落實政策,老漢奸一家回南京了,老特務一家還是在莊裏生活,他們好像是拿到了一筆補償。

小娟,後來的黨育紅,在大學畢業工作以後,帶著男朋友帶著禮物專門回來看了齊玉文夫婦,賠了禮還給了一些錢。

後來我見到這個三太太跟我姥姥聊天時說,“孩子年輕,這件事情就過去了”。

小剛子,還是在我們莊繼續生活下去,娶親生子,一直把養父養母養老送終後回到濟南父母那裏去了。

這些人物都早已淡出我的視野。隻不過,當年我在國內讀書時談過一個女朋友,這個父母為南方人但是在北方長大的高挑漂亮的女才子當時就叫x育紅,當年也曾談婚論嫁但是最後還是有緣無分。現在,她已經是中國南方最著名的大學之一的經濟學教授xyz了。

真心真意地祝願那些現用名和曾用名為育紅的人都過著幸福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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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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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生活圈子很窄,信息量也小。每天每月每年發生的事情都有限,記不住也難。
喜清靜 回複 悄悄話 遙遠的回憶。再讚一聲愛酸鍋的好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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