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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女(文革鄉間紀事之二十)

(2019-07-13 18:00:18) 下一個

上世紀七十年代前6年,應該是算文革後期還是算後文革期?

反正在那幾年裏,就算是和平時期吧,老百姓日子也夠苦的。

那時候我們家那裏,吃高粱米已經讓人覺得太單調了,想去鄰縣換一些白薯幹吃(約一斤高粱米換二斤半白薯幹,多塞一些進肚子,飽脹感會強一些)。這是自原始社會就有的以物易物,最簡單的商品經濟形式。可是用自行車馱著高粱米口袋的我二叔他們剛一進人家縣境就讓專門的人把高粱米給沒收了(用比市場價低很多的價格收購了),說這是投機倒把。

我到集上(某個中心村莊在陰曆每個月特定的日子裏有傳統的集市)賣自己家養的母兔下的小兔子,集上有專門人員驅趕來趕集的人,嚇得我和妹妹還有籃子裏的小兔子們亂竄。

66年還有的在晚上打著燈籠走莊賣豆腐腦的,那時候也沒了。

67年還有的穿莊崩爆米花的,沒了。

67年還有的走莊敲著一種大撥浪鼓賣涼粉(油粉兒,綠豆麵熬的吧?)的,沒了。

67年還有的集市街上炸油條的,沒了。

68年之前還有的到莊裏來叫賣臭魚爛蝦的,沒了。除了一個烈屬老頭。

67年之前還有的到村裏變洋戲法的、耍大棚的、耍猴兒的江湖藝人,沒了。

換泥人兒的,沒了。

敲梆子賣點心燒餅大麻花的,沒了。

這個時節走莊賣甜瓜的,沒了。

早春賣黃瓜的,每年倒是都有那麽一位,墨綠的地黃瓜的香氣老遠就能聞到,就是太貴。

鋦鍋鋦盆的、焊洋鐵壺的,倒是還有。

走莊賣香油和麻醬的還有,就是太貴吃不起。

養了豬,隻能是交給國家,不能自己宰殺自己吃或賣肉。

那年頭,動輒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就是投機倒把。

1976年春天,我們初一三班主任馬老師說另外一個學校的一個學生,揭露他姥爺打漁摸蝦。

唉,這孩子!是不愛吃腥的、還是他姥爺沒有給他吃打上來的魚或蝦讓他記恨在心、或是他吃完了連嘴都不抹一下就來揭發?

眼瞅著就到夏天了,這一天是星期天,公社要召開夏糧豐收顆粒歸倉動員大會。

外甥打燈籠照舊,這次照舊是要以批鬥會形式開場。

前一年的1975秋天種冬小麥的動員大會(這耽誤一天的農活,各生產大隊的幾千社員還要列隊從各村裏趕到公社駐地,這需要浪費多少卡路裏?),也是要以批鬥會開場,隻不過那次是別出心裁,沒有事先宣布要批判誰,這讓16個生產大隊的約100多個戴帽分子各個忐忑不安、人人自危。

這心理戰打的!

等各隊人馬都在主席台下坐好了的時候,方副書記義正詞嚴、大義凜然、義憤填膺、滿腔怒火地宣布,“把曆史反革命分子李選帶上來!”。

李選,是我們縣還鄉團的一個小隊長,據說解放前還用刺刀捅過革命幹部群眾的大腿,但是可能是因為沒有人命,他並沒有被鎮壓。隻不過是成了陣陣落不下的穆桂英,挨批鬥他是常客。

李選,是我同班同學李世民、李雙民這對雙胞胎(不太一個模樣,應該是異卵的)的爹。我和李雙民關係好。那個哥哥李世民,看起來要窩囊的多。

李世民,這可是明君唐太宗的名諱,李選這個當爹的都敢用來給兒子起名,尤其是在那個時代!

2008年,我見過一個做技術的年輕工程師叫李淵,還知道有一個作家叫劉恒。估計還沒有人給自己兒子起名叫趙構、胡亥吧?

就在方書記像侯憲補宣布“帶李玉和”那樣宣布帶李選的當兒,我就開始用眼四周地掃看。以往,肯定是兩個身背半自動步槍的基幹民兵用雙手擰著被批鬥對象的胳膊壓上台的。

可是這次我沒有看到這樣的三個人,而是首先聽到了笑聲,笑聲越來越響。順著大家夥兒的眼光方向,我看到的隻是李選一個人,沒有倆基幹民兵。

這個李世民他爹,躬著腰、背剪著雙手,那樣子就好像是被兩個隱身無形的基幹民兵揪著胳膊按著頭的樣式,往前一支楞一支楞走著。這姿勢把大夥兒逗的,我看台上的曹書記方書記也有些繃不住。

哪一天,也不知道公社裏怎麽安排的劇本?是不是有失誤?是不是事後有些人要挨尅?

 

1976年夏收動員大會開場的這次批鬥會,批鬥的可不是又鬧出來了階級鬥爭新動向的地富反壞右黑五類,也不是強奸犯雞奸犯什麽的,是一家哥五個,是因為打漁摸蝦。

黑坨大隊的曹家5兄弟,成分倒是貧下中農,就是因為哥兒們多家裏窮房子少,都還沒有說上媳婦。估計他們的爹媽都快愁死了。

這哥兒五個倒是每天快快樂樂的活著。

村莊附近就是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曹老大就愛帶著哥們弟兄們打漁摸蝦照螃蟹(晚上用桅燈照,河蟹趨光),也時有斬獲,多掙幾塊錢貼補生活,爹媽也高興。

曹氏五兄弟樂樂嗬嗬的打漁摸蝦,村幹部不高興,黑坨離公社駐地所在村不遠,公社領導就把曹氏兄弟樹立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反麵典型了。所以就有了炎熱周日的動員大會前的批判大會。

在批判大會主席台上,曹氏五兄弟挨著左邊站成一排,隻是衝著大毒太陽,並不需要低頭認罪。公社裏各生產大隊都出一個代表上台發言。發言稿子內容雷同,當然少不了上綱上線。

可是人家曹氏兄弟就是貧下中農出身,再批判也不能劃為階級敵人。

那天的批判大會是公社方副書記主持的。方書記,長得真的是對得起自己的姓氏,臉是方方正正的接近正方形,頭是方方正正地接近正方體。連身子都顯得方方正正,哦,這應該叫五短身材。

方方正正的方書記,聲音可是洪亮的。最後方書記請公社書記曹孝儒講話。

曹書記,又厲聲厲色地把曹氏五兄弟數落了一遍。相別於其他發言人發言的平淡,曹書記嚴肅地講到,“哦,愛打漁摸蝦是因為說不上媳婦兒沒啥意思?打漁摸蝦就能說上媳婦兒?”。

曹書記話音剛落,他的五百年前真本家曹老二那邊上已經接上話茬兒了,“那可不!興許一網下去就打上一個龍女兒來”。

曹老二聲音不大、也很平淡,尤其是沒有擴音器擴音,就主席台上的曹書記方書記聽到了,坐在台下前幾排的社員們聽到了。這就足夠了,緊接著就聽到哈哈的連笑聲,緊接著是更遠處的嗡嗡聲,會場秩序大亂。曹書記思路被大亂了,直接怔在哪裏了,十幾秒鍾沒有發出聲音來。

方書記大怒,但他也心急一下子想不起來曹老二叫什麽名字了,幹脆高呼“曹老二你不老實”。

台下的人們把曹老二的接茬話不斷地向外圈擴散著,所以笑聲在幾分鍾內都沒有停息。最後武裝部王部長宣布把壞分子曹xy(曹老二的名字)帶下去,幾個基幹民兵把曹老二帶向後台,其他曹氏兄弟尾隨而去。批判大會曹曹結束,緊接著登場的夏糧豐收動員大會,曹書記方書記又馬上恢複常態。

據後來聽村裏的社員們閑聊,到後台後的曹老二被文質彬彬的複員軍人王部長(長得有些像電影芳華裏麵的男主角黃軒)揍了幾拳,不服氣的曹老二還在回嘴,“他曹孝儒好幾個媳婦兒,我們哥五個還一個都沒有呢”。

再過了半年一載的,世道就變了,就可以自由的打漁摸蝦了,曹氏兄弟過足了打漁摸蝦的癮。過了幾年,曹家兄弟還建了人工漁塘,自己家的魚隨便打,隨便賣。我在上高中的時候還吃過他們家養的鯽魚,那是我第一次痛快地吃魚。後來河流斷流地下水位下降,曹氏兄弟們又到海上去養大對蝦養蛤去了。

我小的時候,我媽媽給我講過一個海蚌姑娘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大海蚌變成了一個漂亮姑娘嫁給一個勤勞的小夥子。

曹氏五兄弟,雖不見得娶得上龍女,但是肯定都能找到各自的海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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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清靜 回複 悄悄話 瘋狂的年代,瘋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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