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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終點《2》溫和的嵇康

(2016-06-24 11:27:41) 下一個

走向終點《2》溫和的嵇康

 

     絕處不能逢生。前幾天傳來消息,隔壁書店的老板問我還記得一個人吧?經常來我的小酒莊,有時買酒,有時買煙,在月末沙龍的時候,他喜歡讀詩。我的小酒莊都是常客,我開始搜索,難道是那個土耳其人,我的好朋友?書店老板說,是他,他死了,五十三歲。我立刻追問,怎麽死的?關於這樣的事熟人都不願直說,生怕講不準,書店老板吱吱唔唔,他死在自己的小居室裏,醉酒還是其它藥品,不太清楚,死過好多天才被人發現。

 

     我認識他快二十年了,但一直不知道叫什麽名字,其實告訴我,我也記不住,因為我的母語思維記憶還是中文。我來美國第一年是電視劇《好先生》裏麵的角色,在妹妹餐館裏幹日餐壽司大師,他和他的博士夫人是常客。後來我開了小酒莊,他極有可能有了兒子離了婚後,在小酒莊不遠處租房住,我們漸漸熱乎起來。

 

 

     一說還是七八年前的事。他基本上每天都要路過我的小酒莊,他進酒莊的時候已經是滿嘴酒氣,我也喝酒,所以都不說什麽。不過我一直在暗暗觀察他,不止是他,對所有喝酒的客戶我都要仔細觀察,他們為什麽要喝酒,喝什麽樣的酒,我急著要把腸胃病治好,這位土耳其朋友愛喝威士忌,但每次隻買一小瓶。很明顯,他的錢不多,但我沒有把他當成一般的酒鬼,因為他每次說話特別和氣,難見的和氣。他每天背著一個大包,裏麵有畫筆和書,我突然想起來了,你不是錢少嗎,那麽每天教我一句英語或一個單詞,我每瓶酒便宜五十美分外送香煙一支。他有一本可能是每天翻的書,是世界名人詩集,他愛問我,怎麽李白喝醉了酒自己跳江。我觀察他的肚子怎麽一天比一天大,因為我焦慮的也是我的肚子,怎麽喝酒也不見小。我開酒莊也特別明白,很多美國人在用酒與疾病搏鬥,也許這樣能多活幾年,但客戶還是一個個見少。寫著寫著,不知道往下寫什麽,人生可惜啊,我的小酒莊客戶一個個就這樣沒了。

 

     後麵的一兩天,在小酒莊裏我逢人就說,我的朋友死了,大家都問,叫什麽名字,我說一直不知道,隻知道是個土耳其人,死了好多天沒人知道,好像這種事在美國很常見,許多人也不多問。有個警察朋友告訴我上網查紐黑文報紙訃告那一欄,還真找到了,看到了照片,是他,長長的土耳其名字,最後有“列文”兩個字。訃告上寫得清清楚楚,列文的葬禮在父親節的前一天下午一點在耶魯大學老校園裏的小教堂舉行,晚上我準備黑衣服,帶些現金必要時拿出來,想好爬車位置。這樣的事既然知道了一定要去,不去會一輩子難受。

 

我故意到晚了,我曾經發過誓,不參加任何人的葬禮,但不知為什麽感覺這次又想去,所以不好衝在前麵讓大家都看到。我走近耶魯老校園的時候,耶魯的喪鍾敲響了,噹--噹--,語言形容不出的悲壯,是我第一次親耳聽到喪鍾的聲音,過去隻在馬列書中讀到過:資本主義的喪鍾敲響了。我尋著鍾聲找到了那個小教堂,早已擠滿了人,我隻能站在教堂門外往裏張望,人人黑裝革履,表情肅穆,裏麵說什麽根本聽不到,我隨身帶了一本列文過去給我的書《九個故事》,想一旦有機會就上台表演一下,一看那個場麵根本沒有機會。耶魯的喪鍾一直敲著,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紐黑文女市長從教堂裏麵擠了出來,後麵跟著一個強壯的黑人保鏢。女市長我邂逅過兩次,每次她都有眼神停留。我眼睛稍微撇了一下,看到了市長送的花籃,這時我非常敏感地察覺到,列文的葬禮不同尋常。

 

     我必須要紀念他,後來知道他叫“列文”,一個多年來小酒莊從來沒有買過大瓶酒的普通客人。紀念他,不是因為紐黑文女市長出席了他的葬禮,也不是因為耶魯喪鍾為他敲了兩個多小時,更不是他能葬在耶魯校區墓園,因為他是父親,留下一個十五歲六英尺蒙古血統的兒子,也是因為他曾送給我三本書讓我讀。這三本書送得及時,正好在我寫作的初期,我先感覺是我的漢語,想說一件事,總會像流水一樣,又過了幾年有朋友說老潘的英語寫作熟練見長,英語句子看著特別順溜。我想,列文送我讀的三本書起了很大作用。

 

     這三本書都是很舊的書,看得出列文保存了很長時間。第一本書是《法官丁》,記憶中是一百多年前一個西方人在中國做了十年外交官,回國後寫成的,寫的都是中國鄉村的縣官判案,偷盜,強奸,什麽案子都有,整本書的英語十分簡單明了,邏輯性極強,配有鉛筆畫圖,我可以半猜半懂。第二本書是全美家喻戶曉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我讀這本書主要是語言,我記不住任何細節,塞林格不授權改編成電影,但作者流順的英語多年在我腦海裏漫遊,久久不去。這兩本書在我的酒台上放著,還沒有來得及細看,列文就堅持要把書收回去,唯有第三本書《九個故事》,也是塞林格寫的,列文送給我後就沒有再提收回的事。好多年了,《九個故事》與我的三本字典放在一起,有時間我會看上一小段。

 

     我經營小酒莊以後,才發現有大量的空閑時間,比如說開店十個小時,大約有八個小時空閑。與此同時,我又發現小酒莊與耶魯比鄰,客戶中有不少文人教授,我為何不借著這樣的良機在學習上抄一把,我試著與俄語教授,德語教授,甚至中文教授接觸,特別想交個好朋友,希望能參加他們的沙龍,嚐試了多年,一直得不到機會,不管我再怎麽客氣殷勤,沒人搭理。倒是隔壁舊書店老板給了我一個機會,他發現我在沒有計算機之前,每天抱著書本在看,有了計算機以後,見我敲敲打打,問我在幹什麽,我說在學習寫作呢,他建議,能不能把我寫的東西拿到書店的月末沙龍去講一講,帶點酒去就行。有次我碰上了列文,顯然他是奔著酒去的,他見我在台上,好驚訝,自言自語地說,原來你也在這裏。那天列文讀的是李白的詩,他快讀完了我還對不上中文。書店老板說,下次讓列文讀英文,你說中文,我說這沒有問題,不過先得讓我準備一下。

 

     列文來小酒莊更勤了,但好像他的錢越來越少,不過我們談話越來越投機。我說,剛買了老木屋,現在正在學習園藝,種菜什麽的,列文馬上說,需要工具嗎?一連好幾天,他先帶來一把小鏟,換一瓶酒,過一天又帶來一把小鋤頭,再換一瓶酒,第三次扛來一個黑塑料垃圾袋,從裏麵拿出一把丁字鎬,我連說,不要了,這樣下去我的小酒莊變成工具房了。可能我前麵提到的三本書他也想用來換酒,看我沒明白意思又帶回去兩本。列文特愛講他的家庭私事,說他爸是耶魯最年輕的數學終身教授,28歲就當上了,他爸一共生了六個孩子,第一個是個女孩,是他爸在伯克利讀書時生的,與列文的媽生了三個,列文是老大,都非常聰明,之後他爸又離婚,找了28歲土耳其女人結婚,高齡生了兩個兒子,列文說傻乎乎的,那天葬禮上我見了站在後麵的兩個小男孩,不傻。

 

     在耶魯墓園我見到列文的前妻和他的蒙古血統15歲高大的兒子。這麽好的家庭背景,而列文本人又獲得過耶魯藝術碩士,我個人分析,列文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就這麽晃了下來,兒子五歲的時候,蒙古女博士改嫁了一位加州醫生。從葬禮來賓看列文很有人緣,在處理家庭問題上會是溫和型,他自己常同我說,前妻的現任丈夫經常出錢邀請列文到加州作客旅遊。我最近關心的是,列文離婚以後如何生存?列文自己說,現在獲得了1700美元精神病人補助金,不過每六個月就要去鑒定一次,有沒有精神病,然後醫生出具報告才能繼續拿這些補助金,還要當麵吞下一些藥片。這幾天我聯想了一下,突然眼睛一亮,列文的死是不是與這些精神病實驗藥片有關係!藥加酒。

 

     現在有消息說,列文的老爸兩次獲得過諾貝爾獎,但老爸都給拒絕了,這事是真的,大家都這麽說,列文對別人說過,但沒有對我說過。列文老爸晚年患癡呆症,2015年去世,享年78歲。

 

 

   06/22/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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