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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花香

(2016-01-18 06:07:20) 下一個

梔子花香

 

 

九路公共汽車在萬航渡路和南寧路交叉的地方停站,尹肖平下了車,從褲兜裡掏出手機,找到文媛的微信,確認了地址是“萬航渡路75號”,便徑直朝前走去。過了一個街口,繼續往前,在第二條街口看到一個黃底黑字大招牌,寫著““曹家渡花市”,這就是文媛說的她下榻的酒店旁邊的花市了。他留心看了旁邊一個店麵的門牌:萬航渡路59號。於是接著往前走了兩分鐘,找到75號,原來是一家小酒店,名字是從英文翻譯過來的,叫什麼娜斯達斯克。

推開玻璃雙門進去,是一個小小的大堂,地板、牆壁和天花板以灰白為主色,頗為素雅整潔。前台接待的那位姑娘有一張端莊的臉,帶著矜持的笑容,禮貌地問他找誰。“文媛,202房。”他說出這個名字時,微微覺得有點陌生。想起上次在紐約和她認識,剛好是一年前的六月。“我在這兒等,她會下來的。”他朝前台小姐笑著點點頭,一麵把“我已經到了”幾個字用微信發給了文媛。

不到一分鐘,就聽到側麵樓梯上響起鞋跟篤地的聲音。剛偏過頭來,就看到文媛踏下最後一級樓梯,穿著合身的粉紅帶紫齊膝連衣裙,配著深灰色高跟鞋,快步迎了上來,臉上滿是笑容,伸過手來和他握了握,口裡說:“肖平兄你好!幸會幸會!”

“哎,你好嗎?”尹肖平看著她彎彎修眉下麵一雙咖啡色的大眼睛,笑起來漾出細細的紋路,顯得有些疲憊,心想畢竟是三四十歲的女人了。但她的五官很精緻很耐看,是江南女子常見的長形麵龐,略微有點方,顯得有些英氣。

“請到房間裡坐坐。”文媛一邊說,一邊在前麵領路,“小酒店,房間就在二樓,不用坐電梯了。”

上了樓,她推開202房間的門,尹肖平隻覺得一股濃香撲麵而來,不覺深深吸了口氣,說:“好香啊!”

“哦,剛才去了旁邊的曹家渡花市,買了兩束梔子花,你看——”她指著窗前桌上一個大玻璃杯子,清水養著五、六朵盛開的梔子花,寬大白色的花瓣泛著溫潤如玉的色澤。

“你倒是有雅興。”他笑著說。

“為有貴客臨門呀!”文媛抿嘴一笑,一麵低下眼簾,瞟了他一下。尹肖平連忙避開了她的眼波。女人的這種細膩雅致是叫人很舒服的體貼。他環視了一下房間: 客房挺小,一張看上去很舒適的大床,佔去了大部分空間,倒是桌椅衣櫃樣樣齊全,床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副他看不懂的人體四肢五官錯位的抽像畫。他在桌前唯一的一張簡易沙發椅子上坐下了。

“房間太小了,”文媛略帶歉意地說,“要喝點什麼?有瓶裝水,也可以燒咖啡和茶。”

“不用不用,”尹肖平擺擺手,望望窗外,是一個院落一樣的空地,綠樹環繞著中間一塊草坪,不知道是什麼所在。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樹梢微微沾著一點陽光,卻是灰朦朦的光線----最近上海幾乎天天是這樣的霧霾天氣。

文媛在他對麵的床沿坐了下來,兩人離得很近,她的腿幾乎就碰到了他的膝蓋。他有點不自在,還沒有過和一個比他年長十來歲、又分明對他有點曖昧意思的女人靠得這麼近。雖然梔子花的香氣時時襲來,但他還是隱隱聞到了文媛身上若有若無的蘭花味香水。

“一年了呀!”文媛笑意盈盈地地說,又抿了抿嘴角,左頰時隱時現一個酒窩。

尹肖平“嗯”了一聲,身子向椅背靠了靠,尋找著話題說:“紐約也是大城市,但空氣比上海這兒好多了,天整個是藍的。這裡,要不是下雨,天天就是霧霾,鋪天蓋地,逃都沒處逃。”

文媛不接口,頓了一會,說:“看到你真是開心。想著要見到你了,今天一整天就是飄飄忽忽的感覺,還食不知味呢。”

這樣的表白,尹肖平聽著不覺有點心跳。成熟的女人,真不同於二十來歲的青澀女子,不會扭捏作態,直接就告訴你她喜歡你,她要來見你!文媛看他的眼神就是毫不躲閃的,很坦率又溫暖,一點不遊移;低眉淺笑時的嫵媚,像盛開的山茱萸,一點不保留的綻放出來,直讓你看到中間的花蕊。

但尹肖平是一個很傳統的中國男人,剛滿三十歲,對這樣坦蕩直接的女人有點不能應付自如。還不到二十歲時,他已經是京劇界數一數二的琴師了,算得上少年成名。跟著劇團南北東西大城小鎮的跑,琴聲起處,總能把觀眾的目光從舞台中心轉移到側幕樂隊這兒來,集中在他身上。適時拉一個花腔,掌聲好聲就呼嘯而來。常常有那麼些觀眾,進劇場來,不為看哪個角兒,卻是來看他拉琴的。他有一批女粉絲,跟著他的身影進劇場,為了要追隨他接近他。年齡大一些的想寵他,年齡小一些的想嗲他,北到吉林南至廣東,他都遇到過因為喜歡他崇拜他而願意奉獻自己的女人。有一個粉絲,把他歷年來演出的所有錄像做成了視頻,放在網上,宣傳他讚美他。他算是一個本分的人,但也從小要強,要出人頭地。知道自己有操琴的天賦,很小就能夠兢兢業業地刻苦於琴藝。戲校裡世家出身的同學,總明裡暗裡要欺負他;戲班裏的同行,也總要時時排擠中傷他,所以這些年他雖然出了名,卻是揣著一顆傷痕累累的心。他不是喜歡講話的人,對媒體採訪也是問什麼就答什麼,實在除了拉琴說戲,其他的話題他真不在意,也不太懂,乾脆就少說,免得說錯被人笑話。漸漸地別人就開始用 “少年老成”、“穩重儒雅”、“集帥氣和書卷氣於一身”這類詞來形容他,有時連他自己都糊塗他們說的是不是就是尹肖平,疑惑他們是真心讚譽他還是在明貶暗抑。

“你現在是全國最好的琴師了,而且還名揚國際了!”文媛看他不說話,瞥了他一眼,有點調笑地說。

“名揚國際可是不敢當,京劇本身還沒有名揚國際呢,何況我一個琴師。”他不無得意地糾正她,揚揚眉毛,露齒笑了。

“他還像個男孩子呢!”文媛看著他帶點天真的笑容,心裡不由得嘆息了一下。想著自己萬裏迢迢從紐約飛過來,揣著一顆少女戀愛般的心,瞞著丈夫,心裡就有點無法言說的忐忑。這不就是婚外戀,不就是偷情嗎?至少已經是精神出軌了。她一直不確定尹肖平對自己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和態度,而她是去年六月在紐約法拉盛一個記者會上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喜歡他了。那天他穿一身乳白色西裝,粉色領帶,坐在幾個比他大一輩的京劇名角和社區名人當中,不說話,安靜地聽別人講,偶而點一點頭。眼光偶爾落到記者席中的文媛身上,就和善的咧嘴笑了笑。這笑容令文媛心裡跳了一下,當時就覺得滿屋子被他那一笑點亮了一般,她眼裡除了他,就誰也看不見了。後來安排一位名角唱一段“沙橋餞別”,尹肖平為他京胡伴奏。文媛看他端坐在那兒,穩若磐石,完全沒有一般琴師拉起琴來搖頭晃腦前傾後仰的習慣,而琴音的乾淨明亮流利,從第一弓起就先聲奪人了。名家搖頭晃腦唱得怎樣,她一點不知道,卻感到了他琴裡流瀉的王者之氣,令她心裡震盪,彷彿魂兒被清洗了一遍,隻覺得舒暢無比。記者會結束後,文媛徑直朝他走去,問了他幾個問題,要了他的通訊方式,好像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公事公辦的採訪和被採訪者的交流。她在華文報紙上寫他,在自己的博客裡寫他,和他像是相知多年的故交一樣。尹肖平在紐約總共逗留十來天,就飛去洛杉磯,在那兒稍作停留,便回國了!盡管心裡是波翻浪滾般的不捨,她臉上淡淡的去為他送別,平靜地笑著和他握手,說再見,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機場安全檢查門道內……她在機場大堂找一個地方坐著,一直坐著,一直等到飛機起飛,才無情無緒地自己開車回家,然後繼續坐在沙發上發呆。想著他在飛機上是否得到休息,如何消磨這五、六個小時的無聊,抵達後那邊接機是否順利,最重要的,是否會經意或不經意地想起她這個認識才十天的女人?她不知道他是否會再和她聯係,那天腦海裡出現最多的是“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複計東西”這兩句詩,所以在當天夜裡收到他報平安的微信,看著短短的“我已安抵洛杉磯”幾個字時,心底湧起的陣陣暖意踏實和欣喜,讓她真有身輕如燕的感覺,自己都感到臉上是容光煥發的,周圍一切經眼的東西都是那麼可愛可親,直到丈夫有點驚訝地問她今天怎麼那麼柔和開心時,她才覺著了自己的失態,不由得羞愧起來。

“還記得多少一年前的事情?”她此刻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想和他說說話,在這麼一間小小的房間,離得這麼近,就說說話,已經令她很滿足很歡喜了。

尹肖平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在洛杉磯的那幾個晚上,和你有三個小時的時差,就這麼通宵微信聊天,真是有點瘋了。”他搖了搖頭。她是那樣直接,直接就在微信上說喜歡他。他驚訝了一會,思想這是不是屬於國外女子的作風,但她的氣質,明明是很文雅矜持的淑女嗬!他在微信中調侃她:你明明是唱梅派的大青衣,怎麼一到文字裡,就換了一個人,敏捷潑辣細膩大膽,居然都能隨意自如地轉換麵孔。文媛得意地回答說:你倒黴遇見了一個奇女子呀!他自己是常年的遊走天涯,四處為家,習慣了到一地就可能會遇到喜歡自己的女性;美國是自己第一次來,實質就是跑了一個新碼頭。這類飄萍遭遇多情水草的情況,他知道是不能認真的。可是文媛的大膽率性還是令他的心駐足又回顧了,她跳躍的文字中流出的幽默感又令他不知不覺就喜歡上和她微信交流,何況,這是一個漂亮且高學歷的女人。

“是呀,那幾個晚上的微信瘋狂---”文媛也偏著頭,一邊回憶一邊淺笑。尹肖平看著她眼尾微微聚攏的細紋,心裡又平靜了。她是有丈夫,他也不是喜歡姐弟戀的人。他喜歡年輕的女人,喜歡那種年輕的巧笑,嬌嗔的媚態,肆意的刁蠻;可是文媛的漂亮雅致,她身上的女人味,那種攪動他思緒的舉手投足,對他自有一種魅力。她常常就這樣坦然地看著他,咖啡色的眼珠朝哪裡轉動半圈,又輕輕地回落到自己身上,微微抿一抿嘴唇,這種神態讓他能一忽兒出一會神。但是他並不想和她建立什麼關係,這明擺著是底下淤泥無數的一潭水,一攪動起來,真不知道會怎樣收場。

“不能逢場作戲,不能的!”他心裡對自己說,“身體的衝動,是可以控製的,一會兒就會過去了。”

文媛是很能察言觀色的,明明看到他臉上有一種放下了負擔的輕鬆,又感覺到他坐直身子時傳遞給她的矜持態度。她是一個有著雙麵性格的人,可以緩緩慢慢小小心心,也會雷電風雨不顧一切。她對尹肖平的喜歡,自己知道就像桌上那杯梔子花,香得濃烈,但可能很快就會凋謝的,她隻是要享受這種芳香,不想這濃香消逝得太快。

尹肖平看看手錶:“要不要吃飯?七點半了。”

“哦,可以呀!飯總是要吃的。”她爽快地說。

“我請客。”他輕鬆地說,一麵站了起來。

彷彿是劇場裡的中場休息,需要收起看戲時的精神和情緒,離開座位上個廁所,或者到大堂去鬆散筋骨一樣,文媛甩甩頭髮,拎起手提包,問:“到哪裡吃?附近就有不少餐館。”

“剛才看到馬路對麵有一家唐宮,廣東菜,可以嗎?”

文媛點點頭。兩人出門,仍然走著樓梯下去,穿過馬路,就是寬敞氣派的唐宮。這是一家香港人開的粵菜館,據說在上海蠻有名氣。文媛喜歡廣東點心,雖然是晚飯,她還是點了一個馬拉糕和一碗皮蛋瘦肉粥,味道其實很一般,不如她在香港常吃的那家“稻香村”酒家好。尹肖平倒是胃口不錯,吃了滿滿一碗米飯,把自己點的一個西芹炒魚片都吃完了。文媛看他不時劃他的手機查看,就問:“最近忙嗎?很多演出嗎?”

“最近有一個新戲,忙著排練,下星期在逸夫舞台首演。”他邊吃邊說。

“傳統戲?新編戲?現代戲?”

“新編的歷史戲,講蕭何和韓信的。”

“現在的新編戲,演一兩場就掛起來了,還不如演老戲呢!”

“國內就是這個樣子,領導要這樣搞,你在體製內,都得聽命,其實很多演員自己都不喜歡演新編戲。”他說。

“就是。京劇很快就要滅亡了,這些新編戲更加快催命步伐。”文媛想起十多年前在美琪大戲院看了一場新編戲,叫《曹操與楊修》。報紙上都說是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有深度有時代氣息,她努力坐了大半場,最後還是認不住提早“抽籤”了。

“雖然我討厭新編戲,但如果是你拉琴,我還是願意去看,並且坐到最後,還要等到謝幕完畢,或許會跟著大家一起尖叫你的名字。”

尹肖平哈哈地笑了,說:“沒有人會尖叫我的名字,最多拍拍手,叫一聲‘好’。我又不是角兒。”

“我可能一個晚上看下來,都不會記得角兒是誰,在唱些什麼,我隻想專注看那拉琴的。”她說著就像看到了他拉琴時帥氣的推弓拉弓,連調音準時轉動琴把的神態姿勢都有那麽一股帥勁,這對她具有如磁石對鐵針一樣的吸引力,何況那如泣如訴如雷如風或悲或喜猶如珠落玉盤般音符清晰情感奪人的琴音。

他很受用地聽著她口裡吐出讚美,笑道:“你倒真像是我的粉絲了。”

“我不做誰的粉絲,”文媛擺擺手,“我就是喜歡你,你的琴聲我知音,但是我不要隔著距離追隨你從這裡到那裡,我就要和你這樣相近。”她用手度了度他和她之間的距離。

尹肖平無話可接,他想這個女人原來挺霸道,他並不反感這種霸道,她話裡的親暱讓他願意聽她霸道的語氣,但是他也不想接話,他已經打定主意不要多話。

“什麼時候再去美國演出?”她喝著普洱茶,閒閒地隨口問,自己也知道那是沒有答案的問題。

“美國真不是演京劇的地方。除非是去頂級的劇場,像林肯中心,或者肯尼迪中心。在高中或者社區會堂,像去年那樣,真是沒有演出氣氛的。”這是他的真心話,美國這個國家令他嚮往,但到那兒演出京劇,對他來說真是沒有什麽吸引力。

”那可以來旅遊,到紐約來玩玩。有不少票房,票友不少啊,名琴師總是大受歡迎的。“

“不要了吧!”尹肖平不覺笑了,“應酬票友,可是又累又不討好,我興趣不大呢!”

“看你說的!你現在不就是在應酬我這個票友嗎?這話令我傷心哦!”文媛真真假假地嗔笑了一下,睨了他一眼。

“那還是有點不同,朋友相聚嗎!”

文媛聽了心裡忽地動了一下,“朋友嗎?”她自問這兩個字不是那麼輕易就用得的,自己尚且還不敢就真把他當朋友呢,他就稱起朋友來了?

“嗯,” 尹肖平很自然地點頭,說:“有朋自遠方來,這餐飯我請。”說著招手叫服務員過來結賬。

文媛心裡甜甜的,一邊說“謝謝”,一邊又加了一句:“很榮幸哦!”

兩人走出餐廳,文媛望著對麵的酒店,看看表,已經快十點了,就說:“你坐地鐵回去嗎?”她知道上海的地鐵十點半就是最後一班,雖然心裡想他再留一會兒,但還是決定不邀請他回酒店房間了。

“對,得趕最後一班車。”尹肖平望著她。

文媛點點頭,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有點悵悵的,猶豫了一下,終於問:“明後天有空再見見嗎?”這語氣有點像懇求大人再讓吃一塊糖果的小姑娘。

尹肖平想了想,說:“後天吧,我下班後過來怎麼樣?”

文媛很舒心滿意地笑了,彷彿有了一個即將實現的美好目標,覺得眼前流過的車輛行人,都是那麼友好,令人愉快舒暢。那天晚上,儘管倒時差,她還是睡了四個多小時,醒來時,賴在床上胡思亂想。手機響起鳥鳴的信號,提醒她有微信進來,她知道這個時候一定是家裡發來的。

“醒了嗎?睡得怎樣?”丈夫總是很體貼,知道她每次回國,倒時差是一件苦事。

她看著手機,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依舊閉上眼睛躺著。丈夫是難得的好男人,總是把她和家庭擺在第一位,家裏的事務,除了燒飯和洗廁所是她的,別的都由他包了。其實洗廁所他也是願意幹的,隻是她總嫌他洗不幹淨,幹脆就自己來做,從此也成為她口裏的兩大貢獻,總說自己包辦了燒飯和洗廁所兩件大事,很是辛勞。當然這也是她有意無意中流露的被寵愛被嗬護的得意。但是,和丈夫結婚十年,從認識到現在,卻從來沒有過被異性吸引的心靈震蕩。她也知道這所謂的“激情”,是無法持久的,在婚姻裏講激情,是會被大家笑話的,誰家相敬如賓的夫妻,會拿激情來說事呢?她每在心裏失落的時候,也常常這麽提醒告誡自己。但是這男女關係中從來沒有存在過激情,不就如《紅樓夢》裏的一句話:“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嗎?

“到底意難平----唉!”文媛嘆一口氣,仰天躺著,舉起手機對著自己的臉,盡量詳細地把自己昨天從起床到上床的一天向丈夫報告了一遍,當然省略了和尹肖平見麵的一段。一邊寫著,一邊想這微信真是方便,不需要電話電腦就隨時能發送接收,也真是不方便,時時刻刻就像被人盯著。

寫完一大段,點了“發送”鍵,她如釋重負地嘆一口氣,頹然放下有點酸軟的手臂,仍然躺著不動,覺得腦子很累。是時差關係,還是因為情緒的動盪,她想後者才是原因。日光已經隔著窗簾頑強地擠壓進來了,她撐著身子半坐起來,一眼就看到桌上的梔子花,有幾片花瓣耷拉下來了,也聞不到什麼香味,自然是因為一直在屋子裡的緣故。她呆呆地盯著花看,直到眼睛失去了焦點很久,才懶懶地站起來,走過去把那幾片耷拉著的花瓣小心地摘掉。

“今天幹什麼呢?”她問自己,決定到福州路的上海書城去看看,那裡可以消磨大半天時光,附近有很多吃飯的地方。天蟾舞台也在那裡,說不定可以看看什麽值得一看的戲曲演出。“百無聊賴嗬!”她有點嘲笑自己的無聊,懶洋洋地起來梳洗了,喝了一大杯水,看看天似乎在下濛濛雨,就往包裡塞了一把折疊傘,出門朝隆德路地鐵站走去。輾轉換車,到了人民廣場站,尋尋覓覓找到書城,樓上樓下轉了半天,似乎也沒有特別想看的,最後買了兩本龍應台的書,其實是給尹肖平買的,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龍應台這個名字,會不會喜歡她的文字。這時,她又意識到她對尹肖平的一切,實在很不了解,除了他的琴音。這種感覺令她有點不舒服,而且昨天也覺得到他對自己並不敞開胸懷。

“但他有什麽理由要對我敞開心懷?這種什麽都不是的關係!”文媛這麽想著,發覺已經走到逸夫舞台了。進去大堂看了看,是在演戲,但是是越劇,她一度喜歡過的,現在興趣不大,已經多年沒看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興趣愛好經常在變,從越劇到京劇,從青衣到老生,從唱到拉,不知道下一步變化會是什麼。

文媛突然又想到那滿杯的梔子花,雖然還在盛開,香味也仍然濃鬱,但已經有敗象了。明天尹肖平要來,不如現在就去買一紮新鮮的,繼續這一屋的馥鬱。這樣決定了,就轉身向地鐡走去。不到半小時,就回到了隆徳路站。出站走一段路,過了自己住的酒店,拐入曹家渡花市。她一個店門一個店門地走過來,卻沒有看到賣梔子花的。前天不是到處都是嗎?怎麼過了兩天就影子也沒有了?隻好向一個店家問詢,對方說:“沒有了呀!季節過了!昨天賣出最後一批,今年就結束了!”

“哦,原來梔子花的花期那麽短啊?”文媛有點失望,想著房間裏那杯梔子花不知道能夠撐多久,或許很快就會萎敗枯黃。

“有茉莉花,買些茉莉花吧,也是很香的。”殷勤的店主在推銷。

文媛笑笑,搖搖頭,走了。

那天晚上,她又摘去了兩片委頓下來的梔子花花瓣。坐著看了一會兒書,不想再出去閑逛。正好尹肖平來微信問她“今天怎樣?”

文媛不覺心裏眼裏都是笑,回答說:自己獨坐窗前,看窗外車來車往,怎奈過盡千車都不是,那個人就是不來。---其實她從窗口望出去的隻是一個院落、草坪和綠樹。

“誰不來啊?”尹肖平問,還加了個疑問的表情。

“哼!”她回複。想問他今天幹什麼了,又覺得還是不要多問,免得讓他覺得她在打聽他的生活。她其實也不想知道太多,該知道的知道了,就夠了;他願意自己講,很好,不然,她就不問,她需有一些矜持。

等了一會,他的微信說:“我明天下午三點過來。你可以嗎?”

“好。等你。”她簡短地回複。一年來忐忑著心隔著太平洋等,等他的微信,時時在網上查詢他演出的信息;現在在同一個城市,揣著一顆焦急的心等。等待雖然有它的魅力,但是文媛知道這種忐忑和焦慮是因為要藏起自己的心,做賊一樣,不能讓任何人窺見察覺,甚至連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也不能提一個字。她覺得象是在黑暗中品嚐著犯罪帶來的快感,她知道這遲早是會結束的,這樣惴惴忐忑的日子沒法久長。

“這趟旅程,就是為了要寫下一個句號麽?”她問自己。如果真能畫下一個句號,那也不錯。

第二天三點過後,文媛已經妝容精致地坐在房間,等著敲門的聲音。窗外下著雨,六月底上海的梅雨,沒日沒夜地下,但她的心裡是陽光明媚。當她聽到尹肖平那幾下敲門聲時,她幾乎是跳起來跑過去的,但在手指尖接觸到門把那一秒,又猛然停住,返身衝到鏡子麵前,快速審視了一下妝容,然後穩步走到門邊,沉靜地緩緩地開了門,看到尹肖平戴著耳塞在聽手機。

”請——“ 她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讓開一邊,等尹肖平進來,關上門,房間內就是他們兩個人的天地了。

“這花還這麽香, “尹肖平隨意地說,一麵拿下耳機,神態舉止分明比前天放鬆熟絡了。

“在聽什麼? “文媛問。

“昨天排練的錄音。 “

“讓我也聽聽?”文媛笑問。尹肖平把耳塞拔出來,從手機小音響裏傳出清越幹淨的京胡音色,文媛點點頭, “你的琴音真是漂亮,錄音甚至比現場更好聽,可見得真是好! “

“從小就幹這個,其他的都不會。”他說得很平實,不炫耀,也不謙虛。

“今天幹什麼了? “ 文媛等他坐下,自己仍然坐在床沿上,看著他秀氣的五官,不大的單眼皮眼睛。她忽然感覺自己就象一位姐姐在關心喜愛的小弟的生活一樣。

“拉了一天的琴,胳膊這兒可生疼了。”尹肖平伸出右手臂,揉著上臂的肌肉。

文媛猶豫了幾秒,說:“我給你揉揉,”尹肖平不答話,她站起來,把身子移到座椅後麵,一手放在他的肩上,兩人都不說話,她就隔著衣服,用力在他手臂上捏揉起來。

“嗯,這兒有點疼——哎呦,”他輕輕叫了一聲,文媛便停了手,他說,“沒想到你手還挺有力的。“

“那當然,”文媛不假思索地回答。兩人又不說話了,她繼續揉捏著,覺得他還挺骨肉豐滿的,這令她感到有點滑稽。她想著再過幾年,他進入中年,可能無法逃過男人凸肚發胖這一關。

文媛為自己內心的波瀾不興覺得意外。她覺得自己有想抱一抱他的慾望,就是隻想抱一抱。她不是一直那麽思念牽掛他麼?那種思念牽掛不就是起源於他拉琴時瀟灑端正的形體魅力麼?她不是一直在夜深人靜時想著和他肌膚貼近的纏綿麼?為什麼現在這樣肌膚貼近,她倒是這麼平靜?

尹肖平靜靜地坐著,任由文媛替他按摩著。她的身體就靠在他的背上,她容色形體間流露出的優雅、理性、溫柔、還有時不時漏出來的尚未消退的青春,使她看起來有一種混合的魅力,很不同於京劇院那些青春靚麗的女演員。一個成熟女人溫軟的體香,挑動起他正當盛年的男子體內的衝動,但是他不動聲色地控製著,盡量不讓呼吸重起來。他也奇怪文媛會喜歡自己這個比她小了十歲的男人。這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萬一讓人知道了,會是怎樣一種麻煩啊!看來自己今天還是不應該來的。

正胡想時,他意識到文媛已經停了揉捏,卻在他手臂下托了托,示意他站起來。尹肖平剛起身,文媛就把他的身體拉開椅子一步,正麵對著他,雙臂繞過肩膀,圈住了他的脖子,身子也隨即緊貼了上來。

“哎---“他試著微微地想推開她,她卻貼得更緊了,溫溫的呼吸在他耳邊出入,胸部也在他身上明顯地起伏著。他不覺也呼吸急促起來,兩隻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的腰背,遲疑地忍不住上下移動起來,他的手指觸摸到了她稍覺骨感的後背,摸到了很明顯的胸罩扣帶,這令他有點暈眩,他已經有一兩年沒有接近過女人了,三十歲的男人,這種體內膨脹起來的衝動令他感到軟弱。

“怎麽了?”他勉強地輕聲地問,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又試著推了推她,她仍然緊緊貼著他,身體稍稍扭動了一下,卻仍然不說話。“這樣不好,”他有點無力地說,手卻順著她的背脊往下滑,停在她絲質連衣裙下麵的豐滿的臀部上,他覺得自己有點把持不住了。身邊一步之遙,就是那張寬軟舒適的的大床,他隻要順勢輕輕一送,兩個人馬上就會倒在床上了。

“肖平,肖平……”文媛在輕聲叫他的名字,那種喃喃的夢囈一樣的聲調。他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緊了一些,文媛發出一陣斷續的“嗯~嗯~”的呻吟,這聲音對他身體的刺激令他煩躁。他幾乎不知道腦子在想什麼了,稍一蹲身,就把文媛整個身子抱了起來,她隨即發出一聲驚叫,肖平順勢一拋,兩人就一起倒在床上了。

肖平的這個舉動有些突如其來,又被這麽一拋,倒在床上的文媛仿佛被驚醒了一樣,她好像一直是在夢幻一樣的感覺中想著要和這個男人有一種肌膚相親,相互依偎。她仰天躺著,雙手交叉疊在胸前,有點愣愣地望著附身看自己的尹肖平,那張不算英俊但是頗有味道的臉。他的鼻子有點短,嘴有點小,但是那單眼皮眼睛和鼻子嘴巴配在這張倒三角形的臉上,透出一種儒雅的書卷氣,還有一點點稚氣。

“你想…怎麼樣呢?”她含著笑問,雖然和他僅僅是相識而不相知,文媛倒是確信他不會胡來,因此並不緊張。

“你說呢?”他也看著她,眼裏含著笑意,似乎已經平伏了剛才的衝動。

“你是君子,”文媛舉起手拍拍他的臉,“我相信你的,不然,我也不會來上海看你了”。”

尹肖平斜著身子在她身邊躺下,雙手枕著頭,兩眼望著天花板,說:”如果我真要把你怎樣了呢?”

文媛撐起身子斜眼看他,說:“那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為什麼?”

文媛把手放在他胸口上,摩挲著他的衣服,把臉靠在他身上,說:“我不能讓另外一個人蒙羞,”她頓了頓,把已經到了嘴邊的“其實我已經令他蒙羞了”那一句咽了回去,繼續說,“通常有了那種關係,交往也就差不多到頭了。我不希望這樣。”

“是這樣嗎?有了性關係,就無法維持長久的朋友關係了?”他有點不信地問。

她點頭,“性質變了,就會有要求。一旦有要求,就無法避免矛盾,餘下就可想而知了。”她說。

“你倒是很有經驗?”他帶點調侃的語氣問道。文媛不以為忤,繼續說:“我們又無法成為戀人什麼的,我比你大十歲,又是有丈夫的人。我因為被你吸引,才這麽敞開心懷,但我畢竟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底線設在那兒,越不過去。”

“知道了。”尹肖平長籲一口氣,側過身子來抱了抱她,說,“倒是不多見你這樣的女人,這樣的關係……也不多見吧?”

文媛抱緊了他,心裡嘆息一會,一種失落的感覺漫上心頭,有點傷感,有點釋懷。她鬆開手,問他餓不餓。

尹肖平舉手看看表,已經快八點了,感覺有點餓。文媛說她留意到唐宮對麵有一個泰國餐館,可以去試試,一麵就把尹肖平從床上拉了起來,又忍不住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在他的額頭深深吻了一下。

兩人走出酒店門口,天還在下著微雨,居然頗有涼意。肖平說就用他那把大雨傘吧,夠遮兩個人的。於是文媛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臂彎,兩人不緊不慢地朝對麵馬路走去……

回到酒店時,已經十點過後了。文媛打開房門,並不開燈,走到桌子前麵坐下,就著窗外萬家燈火的暈光,看到桌上兩本昨天買的龍應台的書,剛才忘了給尹肖平了,那就留給自己吧。又看到那杯梔子花,裏麵更多花瓣耷拉了下來,雖然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白色應該已經不再是如玉一樣潤澤了,該現出萎黃了吧。她把杯子裏的花朵連葉子全拿了出來,走到垃圾桶麵前,沒有一絲猶豫地全丟到桶底,同時用力呼出了一大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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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y120969 回複 悄悄話 此文2015年9月28日至10月10日刊登於世界日報小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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