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話魯智深

(2017-12-14 09:48:35) 下一個

                    《夜話魯智深》

從來處來。

挑燈。拳開水泊,用那雙嫉惡如仇的眼,用那顆匡護正義的心。

杏簾旗下,一聽到父女的遭遇,還未出手,心就已出軌。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碗酒水,時空浩淼,竟留不住半夜鼾聲。

當青天泛白,渭城客棧外,護送父女遠去的,除了浥塵朝雨,還有厚實的聲音和如炬的目光。賞給店小二的,除了用五指仙掌貼上的清脆晨吻,還有平日裏耐不住性子,如今卻可掇條板凳,陪坐兩個時辰的身影。待日上三竿,便闊步,“徑到狀元橋來”。

隨著油醬鋪、彩帛鋪、道法場的切換,在“這廝詐死”的聲喚中絕塵而去。從此,經略府裏少了一提轄,九州城中多了一豪俠,佛門園內也將新添一灑家。其實,出拳的一刹那,就已命定了餘生將浪跡天涯。而從“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的思想裏,從擠進城門口人頭攢動的觀榜行裏,都透射出生命的憨直和坦蕩。

斜陽古道,暮靄涼亭,寒鴉樹影,流水孤村。趕腳僧,揖手鶴發翁主,借宿紅霞莊門。得知劉太公違心嫁女後,並不動聲色,先用五台道理穩住老翁。待酒足飯飽,卸戒刀、倚禪杖,赤條條,入洞房。恰如“南陽諸葛亮,穩坐中軍帳。擺起八陣圖,單捉飛來將”。初更時分,紅巾綠袍,白馬烏靴的準花郎隔空呼娘子,摸黑探肚皮。忍笑多時的大蟲,跳將起,人當馬騎,似莊則棟玩球,連抽帶削。可憐那小霸王,倒將下,身作鼓擂,如白居易寫詩,梨花帶雨。虧得嘍囉們相救,朝劉太公扔句狠話,一溜煙跑了。驚得老翁叫苦不迭,隻擔心蟒和尚撒腿走人。豈料鐵骨錚錚一板眼:“甚麽閑話!俺死也不走。” 等到大頭領前來,聞聲剪拂、護僧上山,便快人快語,仗義執言,並指出大丈夫做事,休要翻悔。直引得小霸王折箭發誓,遂平罷婚姻。

一生與花有緣。救蓮花、護桃花;背繡花、名藏花;行路抿酒花,打仗不掛花。然而,身在花中不沾花,一切皆是鏡花緣。

在酒肆,當喚來小二,責問何人啼哭而攪了酒興時,讀者開始有些擔心,以為“黎叔會生氣”呢。誰料,衝冠一怒,不為紅顏,隻為包子餛飩和骨肉。於是,我們笑了,因為,它是“小雞燉蘑菇,這個可以有,這個真沒有”。在花莊,當回答太公,說“灑家學得說因緣,可勸山大王回心轉意”時,我們樂了,因為,它是交通部官員答記者問,“這個你懂的”。在菜園,當聞訊剛結拜的兄弟之妻遭人欺負,便領著一班潑皮,直搶入廟時,我們服了,因為它用行動詮釋了何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在梁山,當重逢後便即刻問起阿嫂信息時,我們懂了,因為它見證了俠骨豪情的身底處,蘊藏著真摯和惦念之心。

一世跟酒作伴。女人樂妝,男人好酒,乃人之常情。餘光中詩雲太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三分,嘯成了劍氣,繡口一吐,便成就了半個盛唐……” 於你,何妨醉而樂之:“酒入豪肚,七分嘯成了劍步。餘下三分,釀成了晨鍾暮鼓,禪杖一舞,便成就了半部水滸。”

酒會誤事,但酒亦能悟世。若不是酒緣,怎會戎裝未褪,袈裟披身?若不是酒性,又怎得前程陡變,最終落草為生?然而正因為酒性,留下戲肉鋪、打山門、鬧桃花、燒瓦寺、拔楊柳、撼莽林、護千裏的佳話;正因為酒緣,陌路成兄弟、大師為知音。岡亭折了,並非你的錯,而是因其扶人不當,自跌一跤;羅漢倒了,也不是你的過,而是因其呲牙怒目,自落山門。因為你,梨園社中金雞獨立、戲骨滿堂喝彩;因為你,石頭記裏玉釵寄草、公子頓悟禪心。本性率真,便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天性灑脫,方可“哪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都說酒肉朋友,兩不分家。古往今來,愛狗者一大鬥,嗜肉者一籮筐。但若道愛嗜狗肉,如今,在西風殘照下,敢言者卻似乎僅剩一小碗。君若不信,可自網而狗之。然言啖狗,雖不能雅唱陽關三疊,卻定可戲話九州仨傑:前輩叼一塊(樊噲)肉,後生拖一板(鄭板橋)肉,這中堅自顧鹵(魯達)一回肉。且按下茅山囤香換墨、泗水易岸煨湯的故事不表,隻說五台佛場,半隻狗腿從懷中滑落,已踉蹌欲跌的你喜不自勝:噫,走來何狗?狗來何走?腹中新餓,順勢一口。嗯,啃忒饑,端的香。嗬嗬,千年的穿越尚不夠,酒才下眉頭,雷鋒精神卻湧上心頭。醉倒也罷了,還伸援手,撕狗肉,惦記著比肩的兩個禪和子:禿驢休走,也嚐一口。以狗肉為雀牌,看不住上手(首),趁機喂下手(首)。數月嘴裏淡出鳥來的你,無意中,令禪客迭苦,叫佛僧開葷,讓讀者捧腹。

然而,真正的朋友無需酒肉。史家考證,《三言二拍》,夢龍所編。其實早其數百年,已存古本的兩拍三言。此話怎圓?

單道那,五更天、枯葉地、野豬林。歎老天不公,超霸作惡,英雄引頸。蓋一發千鈞,龍騰虎嘯;伏魔禪杖飛降,奪命棍棒崩雲。此為第一拍。正目瞪口呆,驀地跳出一個守候多時的胖大和尚來。隻苦得公差驚魂、隻喜得兄弟執手、隻撓得讀者釋懷。斷繩話友:“灑家憂得你苦,又無處去救你。” 初言一出,就叫人通身流暖。聽罷勸釋,提刀怒喝:“不看兄麵,把你兩撮鳥剁成肉醬。” 複一言,直讓人擊節稱快。村店頭,生死口,抬眼相問,應聲作答:“灑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 再一言,頓令人心如潮湧。如果說,野豬林裏,藏的是情深似海,那麽,三岔口處,送的就是義薄雲天。待滄城在望,臨別際,揮起鐵禪三百萬,攪得公差寒徹。終一拍,惜乎把千年後、酷愛環保的新《水滸》劇組之先祖的植樹給齊腰折了,但也就斬斷了兩惡徒的殺心。這初本的三言二拍,堪比“美髯公千裏走單騎”,可喚作“花和尚廿日護孤星”。

“結識新朋友,不忘老朋友。” 這首耳熟能詳的毛歌,仿佛為花和尚而作。上得梁山的魯智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雖不識線譜簡譜,其心中,卻長存自然譜。或許沒見過鼎鼎大名的屎殼郎,但惦記著青年同誌史大郎。故作別寨主,和武都頭“曉行夜宿,徑投少華。” 會得軍師豬、白花蛇、跳澗虎,唯不見九紋龍,即知大事不妙。焦躁中,探得真情,既怒火萬丈,又心急如焚。聽不進弟兄的規諫,等不及梁山的兵馬,次日四更,提刀曳杖,撇下眾人,獨闖華州城。中奸計,陷死牢,毫無懼色,痛罵狗官。雖未救得兄弟,但卻能為其赴湯蹈火,與其同生共死,情義何等深厚,人生何等暢快。而一生得此肝膽相照的朋友,九泉無憾。

南平方臘硝煙盡。月圓夜,天澄地澈,雲淡風輕。如約至,上善水,錢塘潮信。初聞大地母親自由綻放的旋律,看生命之水如萬馬千軍、奔來眼底,出家多年的和尚怦然心動,一見如故,頓時開悟了師父的十六字偈。待弄懂圓寂的含義,笑而燒湯沐浴。清香一柱,雙腳疊坐,“自然天性騰空而起”。

這就是魯智深 ---“平生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 然而,他殺的是惡貫滿盈之徒,放的是除暴安良之火。凜然正氣的俠客形象,深深影響了現代作家。不信?可讀一讀《射雕英雄傳》裏論劍華山、怒斥魔頭裘千仞的九指神丐洪七公。魯智深命屬天孤星。一生行俠仗義,卻又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獨立特行的英雄氣質,也潛移默化於當代作品。將疑?可聽一聽京劇《智取威虎山》裏,楊子榮氣衝霄漢、打虎上山的唱段。

“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通觀魯智深一生,以行禪代坐禪,用殺生換救生,身無一物,質樸率真,明心見性。故能頓悟成佛,善始善終,並達到了“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做黃金”的境界。

今之社會,生活哲學是:做回好事不哈(hard),做一輩子好事才哈(hard)。然而世上就有那麽些哈人,譬如雷鋒,譬如魯智深。他們兩個,一今一古,一實一虛。粗一看,風馬牛不相及,其實是銅板的兩麵。一個長期揚善,從未考慮自己的利益;一個始終懲惡,毫不顧忌自身的安危。當下寰球,雖俯首便拾不公,但有了他們,大地弘正氣,人間溢溫暖。

吾嚐問:為何那些油頭粉麵、珠寶滿身、挑肥揀瘦的俊男靚女讓人過目即忘,而芒鞋破缽、袒胸曳杖、奢酒啖肉的莽和尚,卻能越千年,飄香至今?

戀伏特加者喜用酒理:白酒、白葡萄酒、白蘭地,會須一飲,三白(百)不如你(李)白。愛伏特波(football)者善用圓論:君不見,德意誌三戰車——質樸;荷蘭三劍客——銳利;法蘭西鐵三角——自信。

畢哥雲:宇宙源本數,老子曰:萬物自三生。大道至簡,魯智深之所以能,並且必然會相傳永遠的原因,還真有些合乎圓論,也真是一字不過三:無私率真的底色,勇往直前的血性,懲惡揚善的慧根。有此三,於個體則自強不息,於民族則生生不息,於人類則蒸蒸日上。

向歸處去。

撚燭。杖合梁山,是那雙俠行天下的腳,是那泓大徹大悟的靈。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