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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普代克短篇小說的光芒

(2016-10-10 18:37:26) 下一個

                                          厄普代克短篇小說的光芒


《鴿羽》是厄普代克早年短篇的一個結集,共收19篇小說,因為都是他30歲前後寫的,很多題材都是自己青少年經曆的曲折變形,有些洋溢著別具魅力的青澀,其中幾篇在各種美國文學作品選本中成為必選篇目,如《A&P》、《家》。但是,題名小說《鴿羽》當屬這個集子裏的典範之作。有個尚未成名的作家學徒曾說,自己不上寫作課,不讀作家班,最鍾愛的學習短篇寫作技藝的教材就是這本《鴿羽》,反複讀,逐字逐句讀,還介紹給朋友讀。那時的厄普代克意氣風發,處於寫作感覺的青春期,有些著名的獎項開始垂青他,隻要他努力,隻要他的才華綽綽有餘夠自己去支配,是不難在全國嶄露頭角的,我們不難看出,這種自信和舒服在他的這些短篇中其實都有潛在的流露。這19篇小說不好嚴格歸類來議論,我在這裏隻好隨意評說,寫點散漫的讀後感了。

《沃爾特?布雷吉斯》是這個集子中的開篇之作,如此簡單的題材,我想喜好怪力亂神傳奇的中國作家恐怕看不上眼。傑克和老婆克萊爾帶著兩個孩子開著車晚上從波士頓回家,因為無聊,為了打發時間,夫妻倆開始回憶度蜜月期間受雇某營地(據說老厄跟第一任妻子幹過類似的活兒)時遇到的人物和事情,通過對營地活動的人物姓名的回憶,向我們逐漸呈現出那年夏天各色人等的情景。可是有個喜歡玩橋牌的胖子的名字,他們死活想不起來,隻記得沃爾特,卻想不起布雷吉斯。回家後過了很久,傑克還在反複回憶,最後終於想起,要告訴妻子時,她已經酣然入夢不敢再鬧醒了。我們都有過想不起某個人的名字的記憶堵塞的時候,但是在幫助回憶的過程中,卻逐漸把過去的碎片串起來,把早已忘記的細節勘探出來,然後把昔日某個時段的魅力再現出來。回憶這種具有共同經曆的往事,有時,其快樂無法言傳,因為那是當事人共同創造的所謂私人經驗。其實,我鍾意的短篇就是這樣的格調,貌似沒有什麽,但有魅力,具體魅力是什麽說出來似乎又沒什麽,隻覺得,夏天,營地,湖水,釣魚,收銀,你看上我,我看上你,看上看不上又不確定,這些碎片般的東西構成了回憶的主幹,揉碎了攪合在一起,就是真的生活,可這真的生活又不可沒有心智的參與和作用。

傑克和克萊爾夫婦的故事在整個集子中共有三篇。排在後麵的兩篇格調似乎要沉重許多。《魔法師應該打媽咪嗎?》,傑克給四歲的女兒喬講臭鼬的故事,哄她能夠睡會兒午覺。可是,在講述的過程中,小女兒卻幾次要改變固定的情節,希望故事中的魔法師打媽媽。本來,孩子對媽媽是最親密不過的,可是這個小女孩卻狠心地希望懲罰臭鼬媽媽,即便是童話中的媽媽,也令人頗感意外。這種故事套故事的寫法,巧妙地映射了生活中的媽媽做了什麽不可原諒的事情,讓孩子把不滿投遞到童話中的媽媽身上來了。孩子的反常心思想來令人覺得可畏,值得注意的是,爸爸也悄然站在孩子這邊,可是,作者並沒有直接寫媽媽有什麽過錯和不當,但卻輕描淡寫地提到她懷有身孕,莫非孩子和爸爸都覺得這個即將出生的人會從不同的方麵對自身構成威脅?《林中之鴉》裏的傑克和克萊爾的關係有些肅殺。大雪紛飛之夜參加了鄰居家的派對,深夜歸來,做愛。傑克早早起來,忙著照顧孩子,同時欣賞著窗外奇異的雪景,心情似乎不錯,妻子隨後起來準備早飯。這時窗外一隻巨大的黑鳥忽然撞到銀裝素裹的樹枝上,這個難得一遇的奇景讓傑克很事激動,馬上叫妻子來看,但老道的妻子來了句“吃你的蛋”,不難想象,傑克的心頓時黯然了,毀掉了片刻的歡愉,恐怕也毀掉了昨晚的情愛交流。這樣的小小毀滅積攢得多了,生活的趣味恐怕也不會太多。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有關傑克和克萊爾的這三篇故事在書中出現的順序不見得是按照他們生活的時間順序排列的。很可能最後這篇從時間上講應該是發生得最早
   除了傑克和克萊爾夫婦的故事外,這個集子中還有幾篇背景涉及到婚姻或者夫妻生活。結過又離過多次婚的厄普代克寫好家庭婚姻生活自然不在話下,不過,這個集子裏涉及到婚姻的篇章卻都不是我們想當然的直接窺探到婚姻果核裏去挖掘的東西,不寫夫妻的衝突,不寫婚姻的破碎,不寫婚姻與孩子的關係,甚至隻是背景些微涉及到婚姻,而核心不見得是婚姻為了歸類和論說的便利,我們暫且把它們放在跟婚姻或者夫妻有關的序列裏。《家》中的年輕夫婦帶著還是嬰兒的孩子從英國學習回來,作者從英國啟程寫到家族好幾脈的親戚來紐約接船,最後敘述的重心逐漸凝聚到父母和兒媳孫女坐著自己家的車回賓夕法尼亞老家的途中微妙的關係氛圍,以及快到家鄉時父親跟當地一個有些排外思想的無賴司機的對峙,眼看著打架就在眉睫,最後卻以那個外強中幹的司機臨陣脫逃告終。這個短篇同樣沒有什麽宏大高深的立意,無非純寫幾近真實的接船、駕車回家瑣事,可在厄普代克筆下卻別有韻味,觀察到他人輕易忽略的細節,同時又染以幽默的歡快,這種調子厄普最拿手嫻熟,隻有他上手才會出那樣的味道,沒有內在氣質的契合,誰也模仿不來。《說給妻子的愛語》幾乎沒有情節,通篇好像是說給妻子的愛語,有時還語無倫次,屬於作家在形式上的探索之作,敘述者使用了不常見的第二人稱單數來指稱妻子,不時透露些丈夫的情欲和挫折,同時這些欲望又裹在語言的遊戲中。《天文學家》的主角沃爾特有時處於本體論的焦慮中,研習基爾凱郭爾哲學來解毒。沃爾特也害怕他的朋友,那位全家從東歐逃亡過來的中年天文學教師來訪,因為這位天文學家冷靜地接受愛因斯坦描述的宇宙,而且他熟悉的數學上的無限性概念又威脅著他的宗教信仰。沃爾特流露出對神秘天體的恐懼,那位知曉天體秘密的天文學家卻流露出對地球怪象的恐懼,這兩種恐懼的比照,似乎提升了這篇小說的深度。《醫生的妻子》裏美國夫妻帶著兩個孩子到英屬殖民地島嶼度假,在全為有色人種的島上碰到長住那裏、頗有人種優越感的白人醫生的妻子。前者猶如當地光彩奪目的皇後,可是這位美國妻子的到來似乎挑戰了她的優越感,於是不斷向美國丈夫暗示他妻子是有色人種,不是曬黑的,從美國丈夫和這位醫生妻子在海灘邊的談話中,我們看到,醫生妻子內心狠毒的東西慢慢流放出來,其實流出來的不僅僅是人性的黑暗,也是種族歧視的普遍和深入骨髓,所以這篇小說的格局又有擴張。

青春期對未來人生選擇的覺醒,對女性感情的初步萌動,都是相當折磨人的事情,厄普代克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題材。《高飛》和《庇護感》兩篇小說的主角都是即將畢業的中學生,而且都麵臨愛恨交織的矛盾苦惱。前一篇裏的少年艾倫頗為自負,覺得美好前程就在前方等著自己,他在家鄉的一切努力都在為這個前程做著準備,隨時遠走高飛,可是年輕時遠走高飛受挫的母親卻舍不得兒子離開小鎮,於是兒子跟有些歇斯底裏的母親之間出現了緊張,於是艾倫轉而從性中尋求解脫。他和漂亮卻有些愚鈍的女同學莫麗在去外校參加辯論賽時好上了,辯論賽因為他表現不佳慘敗後,艾倫第一次領略到女人對失敗男人巨大的撫慰魔力。於是跟莫麗的來往也成為他舒緩與母親的緊張的手段,可是母親原始的嫉妒心又百般刁難和阻止兒子與女友的來往,兒子需要在女友和母親之間做出抉擇。這樣的糾結對年少的中學生來說也太痛苦了,最後為了取悅母親終於放棄女友,但是,從此也埋下了跟母親之間的巨大裂痕。《庇護感》裏的愛恨糾結則與求之不得有關。威廉從小就喜歡皇後般的同學瑪麗,但瑪麗卻拒絕了他的愛,這種愛恨裏其實交織著兩人最終的社會地位走向選擇的差異和情感距離。威廉預期的前程是名滿天下的學者教授,而目前貌似轟轟烈烈的交際皇後的未來卻可能是淪落底層。

少年在成長的過程中會遭遇各種意想不到的伏擊,有的伏擊持續瞬間,有的會反複糾纏和轟鳴。題名小說《鴿羽》是集子中篇幅最長的,作者把探視的觸角伸向十四歲的少年大衛對死亡和宗教的思索與拷問。大衛就遭遇到了出其不意的伏擊。對死亡的恐懼有時壓得這個少年喘不過氣來,他於是向主日學校的牧師請教,可牧師的回答也不能讓他滿意。在小說的後半部分,已經有些糊塗的外婆請他用獵槍打掉穀倉裏的鴿子,因為那些鴿子損壞了從奧林格搬過來放在那裏的家具。他先是不肯,後來答應了,在射殺和埋葬那些鴿子的過程中,鴿子羽毛鬼斧神工般的精致和優美,讓他歎為觀止,覺得這樣的設計隻有上帝幹得出來,此刻,他好像對上帝,創造和死亡有了頓悟,壓抑的心結被某種遊絲般的氣息融化開了。

《A&P》的背景大致在五十年代,那應該是個還算保守的年代。薩米是一家著名連鎖商場的收款員,年方十九,正值青春微暗的火燎燒的年華,三個隻穿著泳裝的美麗女孩漫不經心地走進商場來買東西,薩米的目光免不了打量和追隨她們。厄普代克寥寥數語製造出薩米和幾個女孩之間令人心癢的距離,緊張隨之而生。薩米和遊移目標之間的心身激動造成的緊張,薩米與女孩們的穿著打扮、舉止神態所透露出的社會地位之間的緊張,薩米與經理之間保守信念的緊張,薩米要辭職的情緒鬥爭的緊張,都在很短的時間內,很狹小的空間裏,被作家把握得恰到好處,幾乎可以說到了爐火純青的層級。薩米的衝動幾乎在每個青春期少年身上都以不同的方式經曆過。這不僅僅是率性和欲望的衝動,更是純真尋找表達的衝動。最後那句關於未來生活會嚴峻的話,似乎在暗示這種衝動的後果,也在暗示成人世界對純真和率性的不容。關於純真與成人世界的遭遇,《你永遠不知道,親愛的,我多麽愛你》中那個年僅十歲的小男孩,興衝衝地拿著五角錢去狂歡節集市上消費,可是他看到和遭遇到的卻是成年人的奸詐、無情。小男孩急著要參與或者探索外麵的世界活動,但最後喧囂的外麵卻讓他感到害怕,不愉快的探索似乎以暫且逃離收場。

《靜物寫生》不好歸類,背景完全放在英國,但男主人公是在英國學美術的美國人,厄普代克本人有過類似的經曆,但又被冠以退伍軍人的身份,所以又不是他了。這位留學生喜歡上了英國女同學,兩人卻相處不易,雖然擁有某些共同的文化傳統,但基本的差異似乎也很難輕易克服。《救生員》就像一個神學院學生的意識流獨白,他雖然暑期做海灘救生員,但現場的布置卻暗示,他並沒有脫離神學的框架,無異把宗教的東西又搬到了海灘,成為自己未來職業的隱喻:高高的座椅就像教堂裏的講壇,椅子背後的紅十字徽標就像基督教的十字架,遊泳和曬太陽的人就像集會的群眾,而他本人在沙灘上雖為生命的保衛者,同時不難想象也暗示著是靈魂的守護者。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雖然這個年輕的神學院學生思想上明察秋毫,但是最後卻從高高的座椅上跌下來,刹那間眼睛看不見東西了。而且,他口口聲聲強調靈與肉的統一,可是當下,他滿腦子卻全是肉體和情欲的煎熬,而且,實現這種統一的途徑不是通過邏輯的訓練,而是通過激情的糾纏。

最後兩篇小說的標題略微反常,似乎都很長,恨不得把涉及到的內容全都在標題上囊括全了,而且結構也貌似鬆散,但正好可以容納更多常規結構不好容納的東西。這兩篇結構鬆散的小說,逐漸變換敘述或者回憶的場景,巧妙地收進各種異質的素材,其中蘊藏著大量珍貴的細節,特別是敘述者對外婆的感情和記憶,非常動人。

譯事如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尤其麵對厄普代克風華正茂時代的短篇,深感他對英文語詞意蘊的開掘乃至著色,都絕非泛泛之徒的信手拈來,所以,翻譯過程中敬畏和苦惱交織可想而知。動筆之前,馮濤把他翻譯的題名小說《鴿羽》寄給我,這篇小說篇幅最長,難度也很大,感謝他的慷慨賜予,細讀對照,我隻有歎服他的譯筆之美,我翻譯這篇的時候很多地方完全是學習和使用了他的成果,在此誠摯表示感激。(文/楊向榮)返回騰訊網首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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