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頭山
無意邀眾賞，一心追殘陽
很多時候，我要慶幸青少年時代接受的馬克思主義教育，那是一種赤裸裸的物質主義，比我兒子在北美接受的虛情假義的價值觀要實用得多，盡管可能政治不正確。當我在選擇婚姻和職業時，馬克思的“物質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比“your marriage follow love, career follow dream"要簡單明了，直截了當得多。當我為交稅憤憤不平時，馬克思對國家的定義“國家是一個階級壓迫另一階級的暴力工具”也比“政府與人民的契約”更有說服力：是啊，為啥我要乖乖交稅，那是因為國家有你無法戰勝的暴力。
馬克思關於階級鬥爭的學說基本是對的，隻是需要補充的是，階級不光基於經濟基礎，也基於社會曆史習俗和心理認知，而不同階級間也有明顯不同的意識。最典型的是印度的種姓製度，賤民中了獎成了富翁，在階級成分上還是賤民，其階級意識也達不到上層階級的境界。
但美國有點例外，美國例外主義最公認的方麵之一是缺乏階級意識。就連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承認這一點。這是美國式平等主義。沒錯，美國有富人也有窮人，但這並不意味著富人就高人一等。
成功富有的美國人頑固地拒絕接受上層階級光環，他們通常比較低調，把自己當作普通人。大多數美國富人在普通家庭、甚至貧窮家庭中長大，在變成富人之後，他們在生活中仍保持著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習慣和標準。
真正有錢的美國人不願意住在富人區。而當國家有難時，富豪的孩子們和窮人家的孩子一樣衝在第一線。肯尼迪總統和老布什這樣的富家子弟都是二戰戰鬥英雄。美國的這一特質，使共產主義思想對它沒有任何吸引力，也使美國的民主製度比歐洲甚至英國的更具有平等和自由的特性，成為真正的人民的民主！
但自那以來，新的上層階級發展出來。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裏，美國頂尖的大學吸引了全國各地最優秀的人才，他們彼此交往，相互通婚。聰明才智越來越受到重視。2016年，那些精英社區中的宴會上，來賓幾乎全都擁有大學學位甚至更高的教育背景。他們大體上都很富有。新興上層階級的成員很少被美國社會中最受歡迎的電影、電視劇和音樂所吸引。他們在飲食、健康保健、子女撫養、度假、讀書、網站瀏覽和啤酒口味方麵有著獨特的文化。不管哪個方麵，新的上層階級都擁有其獨特的行為方式。
新興上層階級的另一個特點是他們很容易就接受成為上層階級成員的現實並且對普通美國人表現出一種傲慢態度，這是美國社會的一種新現象。而且這些人也不認為自己對國家社會負有什麽特別的責任，在伊拉克前線的都是窮人子弟，你聽說過哪個富豪的孩子在前線？
在上層階級逐漸展現出他們高高在上的意識的時候，新的下層階級在白人工人階層中出現，並在創造川普主義借以興起的社會環境方麵扮演了重要角色。除了這兩個階級外，也有以非法移民組成的遊民階級，和廣義以經濟收入定義的中產階級等，但這些階級沒產生鮮明的階級意識，在美國社會中屬於次要矛盾。
自美國立國時起，工作和婚姻一直是美國公民文化的核心，白人工人階層一直秉持這一理念，直到上世紀60年代。幾乎所有的成年男性都參加工作或尋求就業，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已婚。
此後情況開始發生變化。從1968年到2015年，白人工人階層中，30-40多歲男性（這對男性來說本該是工作和供養家庭的黃金年齡段）的勞動力參與率從96%下降至79%。同一時期，白人工人階層中，30-40多歲男性的已婚率從86%下降至52%。
這是令人震驚的變化，而且這種現象在美國國內很普遍。目前在普通的白人工人階層居住社區，正值壯年時期的男性人群中，有五分之一甚至沒有找工作；他們依靠女友、兄弟姐妹或父母生活，或是依靠傷殘撫恤金、灰色收入、犯罪收入維持生活。近一半人沒有結婚，與大量未婚男性伴隨而來的全部社會問題都湧現出來。
在這些社區，大約一半的孩子是未婚女性所生，具有單親母親家庭孩子的所有問題，男孩的問題尤其嚴重。無論是在小城鎮還是城市地區，吸毒都已經成為一個大問題。
在美國出現這種社會階級巨變的同時，還發生了其他重大變化，這些變化很大程度上由民權運動及女權運動引發，這兩場運動都是對美國信條的典型引申，對美國在實現黑人和女性權利方麵提出了合理的要求。但是，運動的成功卻很快導致與美國信條相矛盾的政策推出。平權運動要求將美國人放在不同的群體中加以考慮。保持結果的公平勝過了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原則。基於照顧特定群體的考量而製定的政策不斷增多，此類政策越來越多，而這類政策對應的特殊群體也越來越多。也就是說女人，黑人，同性戀，殘疾人....享受了某種不平等的優勢。結果白人男性無產者成了這些平權運動的犧牲品。
同一時期，美國企業將數百萬個製造業工作崗位轉移至海外，而這些屬於勞工階層能獲得最高報酬的崗位。過去半個世紀裏，數以千萬的移民（包括合法和非法的）湧入美國，給工人階層的就業帶來競爭。除了農業之外，其中許多就業崗位涉及建築業或手工技藝。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這些主要都是男性工作崗位。
經濟學家仍在就這種局麵給美國就業市場帶來的淨效應爭論不休。但是，某個小鎮上的人因為大企業關閉，當地工廠把工作崗位轉移到中國而失業，或者一個屋頂工看到承包商因為非法移民成本更低廉而聘用他們，這些人產生憤怒和挫折感是合情合理的。
在社會上，白人工人階層男性被社會精英們看不起，而在自己的社區中，他們作為家庭支柱、好父親、好伴偶的角色得不到認可，他們的社區生活開始分崩離析。這一切也加劇了他們的挫折感。最重要的是，幾十年來他們投票支持的政黨──共和黨沒有做任何一件事情來幫助他們。他們怎麽會不憤怒？
總之，首先是出現階級分化，其次以人口占相當比例的白人男性低教育階層日益貧困化，邊緣化。這些人構成了川普主義崛起的階級基礎。
那些被亨廷頓稱作“美國信條”的意識形態，其核心價值觀可以概括為平等主義、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這三點。由此衍生出久幾條人們耳熟能詳的國家信仰：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機會平等，言論和集會自由，獨立自主，有限政府，自由市場經濟，分權製衡。而現在由於事實上階級意識的出現，上層精英日益高高在上，下層階級貧困挫折，這些美國信條受到了嚴重的挫傷。美國日益成為馬克思主義階級鬥爭學說中符合革命條件的國家了。
當然在美國岀現無產階級革命是不可想象的。但川普崛起的背後，確實遊蕩著一個幽靈，階級鬥爭的幽靈。白人無產者覺得他們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引用“共產黨宣言”上的話，他們失去的隻是鎖鏈，而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但曆史也證明了馬克思關於用無產階級革命來解決階級矛盾是荒謬的，因為無產階級先鋒隊會變成新的壓迫階級。也就是說，白人無產者無法失去鎖鏈，更無法得到世界。
就象美國前國務卿賴斯厲聲指出的那樣，“民主是普世真理，中國不可能永遠例外”。在另一個普世真理馬克思主義麵前，美國也不可能永遠例外。它以前所以例外，可能因為曆史較短、英式新教等影響，但遲早它會象歐洲，中國和印度一樣發展出階級和階級意識。不同的階級會出現矛盾和鬥爭，從而重新塑造一個國家的政治。
川普假如贏了，隻能短暫地在情緒上讓白人無產者出口氣。新的政府無法不依賴精英來運行，經濟無法違背價值規律而得以生存。但即使川普輸了，他背後的這一社會基礎也不會消失。
階級鬥爭改變了歐洲，俄國和中國的政治版圖，在那裏產生出各不相同的政治製度和生態。不要以為中國現在沒有階級鬥爭，除了基於經濟基礎的，當今中國社會也有基於社會意識的階級，這些階級之間的相互作用也在改變著中國的政治。而自川普起，階級鬥爭將從此與美國如影相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