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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短篇小說) 山中一夜 刊於2018,08,04 世界日報

(2018-08-22 11:10:49) 下一個

 山中一夜

 

 

 

那是我來美之後第一個暑假,我,我女友娜佳,和她的小外甥女——海菲茲,開了一輛七六年份的金龜車,沿著五號公路北上。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治遊,探親,避暑,順帶掙幾個小錢。娜佳的表哥歪鼻子傑米說他的公司可以雇兩個短工,日薪六十大元,付現金,再包吃住。

六十塊錢的誘惑真是太大了,我倆都是窮學生,我是真窮,娜佳是假的窮,我真窮是因為我是留學生,又選錯了行,學了個狗屁藝術,一輩子受窮的命。而娜佳有個家財千萬的祖母,住在舊金山的太平洋高地的大房子裏,娜佳在高三那年被警察攔下搜出大麻,老太婆前腳把她保出來,後腳就叫律師改了信托基金條款,娜佳三十五歲之前,一分錢都拿不到。

娜佳一直扳了手指頭算:還有十四年,還有十三年零五個月。算得興起,一衝動就跑去尼門瑪克斯把看中的那條牛仔褲買了下來,顏色似藍似白,膝蓋上有個破洞,褲腰掛在胯上,屁股露出三分之一,跟我在救世軍商店買的相差無幾,當然除了價錢,我花了兩塊七毛五,她那條抹布卻開價一百十九塊九毛九。

她的那輛金龜車和牛仔褲一個風格,顏色已經糊成一片,鐵鏽斑斑,說綠不綠,說藍不藍,除了補丁還有大大小小的凹坑,她從不耐煩好好地停車,總是前麵撞一下,後麵撞兩下,硬塞進去。車裏座位的棉絮都露出來了,地板也爛穿了,一麵開車一麵可以看見腳底下的路麵,跑起來倒沒有問題,裏程表已經走了二十多萬哩了,引擎隔兩三年想起來才保養一次,這車跟我一樣苦命,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血。

車裏那部音響卻是BOSS 的牌子,具有三百瓦特的功率,六個喇叭,娜佳扔了兩千塊錢,比車子本身還貴。我現在就盡量把聲音扭到最大,震得我自己的耳膜嗡嗡響,這樣我們就可以不回答後麵那個小妖精一個接一個的問題。

說她小妖精一點不為過,才五歲的人,紮了兩根衝天辮子,含了一根棒棒糖,臉上兩塊卡通式的紅暈,問出的問題真叫我們這種老油條都臉紅。一上車就奶聲奶氣地問你倆是否有私情?娜佳說我們是男女朋友。小妖精又問你們這次是去私奔?娜佳說我們隻是去工作,要回來的。小妖精想了一下,問你們晚上會睡在一張床上?我們正在發窘,小妖精卻說我隻是想我睡在哪兒?反正我才不要睡在你們腳後跟。

從她那張嘴裏出來類似如此的問題防不勝防,所以我們隻好放大音量轟炸,希望她就此閉嘴。不過這樣我和娜佳也隻能叫喊式地說話了。我說你表哥是幹什麽吃的?聽說北加州那兒很多人種大麻,他不會雇我們去販毒吧。娜佳叫喊回來說她很多年沒見歪鼻子傑米了,小時候是個很混蛋的家夥,請她吃了次冰淇淋就想把手伸到她褲衩裏去。不過十幾歲就離家出走,聽說他辦了個種畜場,賺了不少錢。

是嗎?是嗎?

我臉上的不自然被娜佳一眼看出來:沒事,他如果再毛手毛腳,你就用中國功夫揍他,打得他滿地找牙。

我嘿嘿一笑:我們是去賺錢的,我可不願意跟你親戚打架,要打架不用跑那麽遠。

娜佳滿不在乎地說:打一場好架,跑多遠都值得。他如果犯賤,你給我使勁打。打贏了我請你吃牛排。

後座傳來個甜甜蜜蜜的聲音:我給你們做裁判。我最喜歡看打架了。

原來在震天喧鬧的音樂中,小妖精把我們的談話一句不漏地聽了去。

 

開了六七個小時,肚子餓得咕咕叫,本想到地頭傑米會招待我們一頓,中飯隻吃了個墨西哥玉米卷。可是越走越荒涼,公路兩邊連鬼都不見一個。每幢建築都隔了兩三裏路,再看油箱,隻剩下四分之一的油,不禁心慌起來。暮色沉沉,烏鴉從車窗前掠過,有輛老卡車駛過,娜佳急忙半個身子探出去,揮手截停,下來個戴棒球帽,滿臉油煙的漢子,大搖大擺走近車旁,除下帽子,才看清是個老女人,滿頭花白頭發,臉上皺紋縱橫,滿嘴的牙都掉光了,講的話漏風,連娜佳都聽不懂。掏出地址給她看,皺了眉端詳半天,懷疑地問我們去那裏幹嘛?娜佳擺出一個最友善的笑臉,跟她說走親戚,那女人才不痛不快地說還得開八裏路,向左轉,再向左,再向右,再向左。她又看看車後座的小妖精,含糊不清地說帶小孩子去那裏不合適。

總算摸到那地方,天都差不多黑了,整片的荒野,在一個山坳裏就孤零零地兩幢建築,前麵是幢用整根木頭壘牆的房子,門廊上亮著一盞燈,後麵是一大片黑糊糊低矮的棚子,我們剛一停好車,山坳後麵就傳來一片狗吠聲,從高低粗細的吼聲聽來,大概總有幾十頭狗關在那片棚子裏。

你表哥呢?我們老遠過來了人影都不見?我心裏掠過一絲不安。

娜佳隻是聳聳肩,意思是你問我,我問誰?

木房子的門上釘了一張紙條,揭下來看,紙條上潦草地寫著:嗨,寶貝,鈅匙在擦腳墊下麵,冰箱裏有火腿,啤酒,還有冰淇淋。把這兒當你自己家,我有事必須去辦理,過一天就回來。愛你的傑米。

我又累又餓,禁不住抱怨:哪有請了人來,自己卻出門去的。

娜佳白了我一眼:你這麽想見他?

我搖頭:說不過去,這不是待客之道嘛。

有吃有喝就行。管他呢!不是叫我們當自己的家嘛?我現在要猛吃一頓,餓死了。

背後的小妖精歡呼道:烏拉,我要吃冰淇淋。

 

房裏有一股怪味,那是隔夜的食物,灰塵,舊靴子,動物的尿臊氣,和長久不洗澡的人體混合成的氣味,小妖精一進門就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引得後麵沉寂下去的狗們又一陣狂吼亂叫。我們撲向冰箱,裏麵有半打啤酒,一大塊火腿,還有一點土豆色拉和冷的意大利肉醬麵,拉開冷凍室,裏麵放著一排半誇特裝的冰淇淋,扔了一罐給小妖精,三人坐上餐桌大嚼起來。

傑米的食物都有一股陳年隔宿氣,啤酒沒氣,火腿鹹得要命,土豆色拉吃在嘴裏有股汽油味。但我們實在餓透了,別無選擇,硬著頭皮塞下去。就在我咬開第二瓶啤酒蓋時,娜佳正說我要吃冰淇······一個淋字還沒出口,頭頂上的燈閃了幾下,滅了。

房間裏陷入一片黑暗,我站起身來,去找開關,摸來摸去摸了一手灰塵,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開關在哪裏。我扯開嗓子叫娜佳:電筒在哪裏?這鬼地方暗得像在地獄裏一樣。

在車裏,我去拿。娜佳走向門邊。

我回到桌邊,剛拿起啤酒,耳中聽到一聲撕破耳膜的尖叫,娜佳平時也喜歡咋咋呼呼,但這麽高分貝的尖叫我還沒領教過,我本能地跳起身來往門邊跑,正好和從門外衝進來的娜佳撞個滿懷,她的額頭直直地撞上我的鼻子,一股酸澀湧進我的鼻腔。就像蛇的七寸,我的鼻子是全身最受不了打擊的地方,一碰就出血,出起血來一刻鍾還止不住。娜佳全無察覺,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到窗前:你看!你看!

我眼淚鼻血糊了滿臉,房裏又黑,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我可以感到那隻緊攥著我的手在微微顫抖,娜佳平時是個賊大膽,癮上來了敢半夜三更到黑人區去買大麻,敢跟六尺高的男人打架,敢往警察臉上吐口水,要嚇住她可還真不容易。我撩起T 恤的下擺,在臉上抹了一把,眼睛能辨出些輪廓了,這才湊到窗前,看是什麽東西把娜佳嚇成這樣?

 

橘紅色的月亮升起來了,昏黃的光芒照亮了窗外一大片空地,可以看見幾十頭動物在場地上走來走去,我說是動物,因為我不能肯定那是狗,我雖在美國時間不長,但狗也看多了;拉布拉多犬,德國狼犬,阿拉斯加雪橇狗狐狸狗北京狗獅子狗臘腸狗,但從未見過如此體型巨大的狗,每一頭足有五尺長,好像要證明我的目測似的,從窗台下突然聳起一條大狗,雙爪搭在窗台上,比我還高一個頭,巨大的腦袋,咧開的嘴裏拖出舌頭,娜佳被它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下。

我說我們停車時怎麽不見一條狗,一下子出現這麽多?

娜佳聳聳肩:地底冒出來的。

我望著窗外說這些狗咬人嗎?

娜佳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剛一腳踏出門,它們就撲上來,我動作慢點,現在可能已經屍骨不存了。

我朝門口走去,娜佳大叫:你瘋了,我可不要看著你的內髒被這些怪物拖出來。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隻是去檢查一下門有沒有關好。

我的手還沒觸到門把,後麵傳來娜佳更為疹人的尖叫:慢著。

我渾身一激靈,轉過身來,娜佳的臉在月光下慘白如鬼:小妖精呢?小妖精在哪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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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美國真的有這麽恐怖的地方嗎?文曲星見多識廣,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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