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流氓 長篇小說 29,

(2017-03-11 09:53:18) 下一個

二十九

 

如果一隻蟲子,在蟲子世界裏經曆多次鬥陣,無可置疑地顯示了它天性稟異,百戰不屹,可稱得上是蟲王。但是寒流來襲,氣候遽冷,這蟲王能在冷空氣裏依然手腳靈活,鳴聲嘹亮嘛?不能!寒流一來,不管你大小蟲豸,厲害的羸弱的,一律凍僵,毫無例外。唯有拔足奔逃,逃到溫暖的地方去,才可避去凍僵凍死的命運。

天地變色,這個時刻終於來臨了,民國三十八年初,曆時三月的淮海戰役以國軍大敗而落幕,共產黨軍隊轉入南下戰略進攻,最高執政不得不收縮戰線,放棄中原,退守長江,希望能守住南麵半壁江山,來個隔江分治。其實在明眼人看來;一盤棋下到這個落花流水的地步,不用數子也知道輸了。所謂長江天險防禦,也隻不過是拖延時日罷了。知道得最清楚的莫過最高執政,在一籌莫展的情況下,亂了手腳,又走了一步臭棋——宣布下野,換了桂係首領做臨時總統。不知今後史家會如何評論;從兵法的角度來看;任何在戰事緊急之際換將都被認為不智之舉,更何況更換國家元首,無論如何會被認作輸著。原來的願想是以桂係首領出麵與北邊談判和平,以期獲取喘息之機。對方的軍事攻勢勢如破竹,正打得得心應手之際,眼看就要拿下整幅江山了。哪會跟你談判?捱不過三四個月,連首都南京都陷落了。等到最高執政再次上台,留給他的事情就隻是收拾殘局,準備開溜了。

在世界軍事史上,並非勝利的進攻可稱為偉大,同樣的,撤退如果按步就緒,達到保存最大限度的有生力量的,也可稱之為偉大。二戰中英軍從法國敦刻爾克大撤退就是一例。如果仔細觀察國民黨政府撤出大陸,馬馬虎虎也可算一例。撤退的要義是帶著有生力量進行轉移,以待東山再起。正因為最高執政在三大會戰方酣未休之際,就預料到有朝一日,他的對手會席卷整個中國。因此在民國三十七年,就開始經營台灣。在長江防線被突破之後,他全部工作就是盡量把中央政府手裏掌握的金錢,文物,重要人員,有用的關係,全部轉移到台灣去。

一,金錢——不言而喻,國府撤台時起碼帶走了全中國黃金儲藏量的三分之二,所有的外幣,債券。二;文物——中國五千年曆史主要的精華現在台北故宮。三;重要人員包括高官,行政人才,科技人才,教育人才,金融人才,管理人才,一句話,一個國家另起爐灶所需要的一切人才。最後是有用的關係——名宿大儒,演藝明星,賢士達人,其中就包括了像先生這種有影響,有名望,有資曆的社會聞人。

這次的走和日據時出走香港有所不同;當年不走是要做亡國奴的,現在隻是換了一個政權,還是中國人主事。周圍有人勸他走,也有人勸他留,莫是一衷。

要走的人心裏都曉得;這一走可能不是十年八年的了,可能是一輩子,可能就客死他鄉。當年南明皇朝也信誓旦旦地說要驅除韃虜,光複故土,但結果是口氣比力氣大,在清軍的追擊下,一退再退,那些跟出去的遺老遺少最後都埋骨安南緬甸的荒蠻之地,舊地再也不複返回,徒留一場空悲切。有些人對共產黨不抱幻想,賣掉房產,收拾起細軟,做隨時走路的準備。有些人心懷僥幸,認為一朝天子一朝臣民,老百姓在什麽樣的政權下都要過日子的。上海人在那段時期,如熱鍋上的螞蟻。高級地段福熙路上,一幢帶花園的洋房,不過兩根大條子可以買下來,原來是喊價四十根大黃魚的。九成新的奧斯丁汽車,兩三百塊袁大頭就可以拿下來,不過汽油是戰略物資,買了汽車也隻能放在車庫裏招灰塵。隻有一樣東西日日漲價,到香港或台灣的船票,從幾十隻洋一路翻跟鬥上去,先是要兩根小金條,到開春之後喊到一根大黃魚了。

危廈將傾,猢猻盡散。

 

已經退隱多年的黃老板幾經考量,一是已入耄耋之年,行動不便,難以適應異地生活。二是貪戀熱土,除了上海,到哪兒去找‘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吃吃飯,聽聽戲,白相相這樣舒服的日腳啊。三是實在不舍得諾大的家產,當然金銀細軟可以打包帶走,但黃老板一生鍾情於房地產,買下來的上百幢弄堂房子是沒法帶走的。於是思來想去,就抱了個不走的決定。說我已經八十多歲的人了,共產黨還能拿我怎樣?

當年桂姐看得一點不錯;黃老板雖然是個角色,但不是個人傑,一個角色可以稱霸一方,橫行一時,但不會辨別風向,不覺冷暖,在緊要關頭進退失據,最後斷送自己。黃老板就是一念轉錯,結果苦頭吃足,此是後話。

先生一向是滬上的風向標,很多人都看他的動靜而作去留的決定。為此國共兩方都派了說客上門,鼓起三寸之舌,希望能打動這個大佬。

先生豈是受人擺弄之輩,心裏早有定奪,隻是一絲口風也不露。來人在客堂間裏吐沫橫飛,侃侃而談,先生眼皮微闔,臉上紋絲不動,如老僧入定,不管你說什麽他都微微點頭,嘴唇抿成一線,不吐一字。來人說得口幹舌燥,先生還是不露一點口風,最後客客氣氣端茶送客。一個個說客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先生憑他的直覺,早就看出這次是改朝換代的辰光了。大半輩子江湖不是白混的,說透了;政治人物的許諾,就像婊子的貞操一樣,笨蛋也不會相信的。雖然共產黨口口聲聲說隻要他留下來,協助上海過渡期間的安定,過去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先生知道;共產黨的話保鮮期相當短,今天說得好好的,明天就是一筐爛生梨了。說既往不咎隻不過是緩兵之計,一旦江山坐定了,過去的保證一律作廢,新賬老賬一起算。他心裏清楚;當年參與民國十八年的大清黨,跟工人糾察隊打對台,設計做掉阿汪,這些賬共產黨都一筆筆記著,他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被共產黨砍的。所以不管派來的說客是如何交情深厚,是如何德高望重,他是根本不會考慮的。後來事情的發展,證明了這些學富五車的名流,在政治直覺上根本是白癡式的一派天真,反而是那個隻讀過幾個月私塾的白相人比他們來得高明。

倒是國民黨那兒費了點思量,照理說;從北伐戰爭起,先生就堅定不移地站在政府那一邊,經抗戰,內戰,一路緊跟從無二心的。他雖然不曾擔任過一官半職,但出錢出力從不落於人後,幾場大災荒都是他上竄下跳,好歹用張老臉去換來的銀子,幫助政府過了關。但政府臉色也變的太快了些;用人時是一副麵孔,用完了又是一副麵孔。他還記得吳副市長在北站給他的下馬威,更不會忘記督導員殺氣騰騰地給他吃家夥。如不是他還有兩手抵擋,說不定今天已經給人收拾得趴下了。一樁樁事體細細想來,怎不叫人心灰意冷?

本來想今後井水不犯河水,過過太平日子算了。哪想到這把年紀還要來個天翻地覆,像根苗被拔出,移植到一塊人生地不熟的土地上去。但是不走又不行;走的話至少可以苟延殘喘,不走的話是性命筊關的事。但是,跟了去台灣?這要仔細掂量再三······

自從甲午戰爭之後,台灣被日本人統治了七十多年,直到抗戰勝利後才由政府接管。如果說全中國有哪裏沒聽過先生的鼎鼎大名,可能就是台灣這塊幺旮角落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他已年過六十,再去赤手空拳打天下有點晚了。而一個沒有江湖號召力的白相人啥都不是。最主要的,還是他對最高執政的寡情傷了心,政治比他所預料的還要肮髒十倍,他不願意再被人用作馬前卒,更不願意被人用過之後像塊抹布似的扔在一邊。

所以,台灣也不在打算之內。

也有人勸說他去外國,他一聽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我是不會去那種地方的,天天吃麵包黃油那是要我的命了。講的話聽不懂,認識的朋友也沒有,不是等於坐牢房?不去,不去。”

不去外國,不去台灣,不留上海,那剩下的選擇唯有香港了。這塊英國人治下的遠東飛地,他在抗戰時住過一個時期,既聽不懂廣東話,又吃不慣那裏的食物。另外,香港潮濕悶熱的氣候也是一大問題,四五月份的天氣,人坐著不動,也是汗流浹背,一天得洗兩三次澡。還有,南方多花樹,一到春天,他的喘疾常被誘發。

但香港是沒有選擇中的選擇,至少還是中國人為主的地方,不愁寂寞,而僑居域外,寂寞是會殺人的。他身邊大部分的熟人選擇香港作為落腳點,打起牌來不缺搭子。雖然廣東菜不合口味,但至少有中國食材,可以買來自己烹調。天氣熱也沒辦法了,身體也隻好自己多加小心。他作了決定,到香港去。

於是托人去香港尋房子,他一大家子,大老婆月英已經不在了,但是還有四個老婆,十多個子女,再加上秘書司機廚子傭人幾十口人也要跟了去,這個攤子可不小。人到異地,居住是第一位的,安頓不好,別的都免談。

但那是大量人口湧入香港,住房一下子變得緊張,要找能容下這麽多人口的居所還真成問題。無奈之下,結果租下一幢位於堅尼地台的房子,隻有三房一廳,顯然不夠。但是此時已無法再拖,國內戰事一日緊似一日,共產黨的四十萬軍隊已從宜興,長興兩個方向對上海市區形成合圍之勢。要走也隻能從海上乘船了。

 

民國三十八年四月,正是清明雨紛紛時節,十六鋪碼頭上一片泥濘,逃難的人潮像滾湯潑了的老鼠,滿地亂竄。正在發喘疾的先生被人扶上小火輪,再轉去停泊在吳淞口的荷蘭輪船,正式成為此波難民潮中最大的一隻老鼠。甲板上人滿為患,原來住兩個人的艙房住進四五個人,水手的鋪位也騰出來,船長和大副合用一張吊床輪流睡覺,走上海香港航線的外國輪船公司在這段時期賺進了不少鈔票。連先生這種神通廣大的大亨也隻買到一張頭等艙,其餘的家眷都隻能擠在空氣惡濁的三等艙裏。

船經浦東,駛出吳淞口,汽笛一聲長鳴,先生躺在床鋪上不能起身,隻能在管家和護士的合力扶持下半坐起,倚靠在床頭。舷窗外是一片雨霧,陸地的景色漸漸隱去,外海的水麵一色的黃濁,風浪一起,顛簸也漸加劇。護士勸他躺下:“先生,說不定過段日子你就回來了。”

他依了護士慢慢地躺下,一聲不出,他直感地知道,這次出走不比以前,可能再也無法回到故地。他風雲一世,享盡富貴,卻想不到到頭來卻要做孤魂野鬼。人過了天命之年,又身處動蕩年代,不由得你不考慮終極歸宿之事。年輕時可以不去想,反正血還熱,路還長呢。中年時沒有時間去想,要辦的事情一樁接一樁,一過半百,那個陰影就一下子移了過來,身體的日益衰弱,精力不濟,做起事情心有餘力不足,加上故人辭世,看過人世飄零,人不由得轉眼望自己,我將歸於何處?

在顛簸中他閉了眼睛,神思昏昏。看護隻道他在打瞌睡,卻不知道在瞌睡朦朦中他跨過半個多世紀,回到他童年時那幢低矮的小屋,屋角的煤球爐上煎著中藥,前麵的店堂裏一股陳米粉塵的氣味彌漫,他貼在後房間的門縫上窺視生肺病的父親,隻看到一隻赤裸的,青白色的腳。在他日後的記憶裏,父親的麵目總是模糊的,那隻赤裸的腳卻清晰無比。他一直解不開這個回憶給他帶來的困惑,今天在顛簸的輪船上卻悟出了些什麽;生命的死亡是從腳開始的,人到晚年,行走不便,腳是第一個畏縮敗壞的肢體。病人躺在床上不能動彈,腳就浮腫,失去正常行走的功能。他眼前揮之不去的父親那隻青白色的腳,是死亡的一個象征。

他平躺在鋪位上,覺得周身的毛孔裏滲出了冷汗,那個豁然清晰的異象是否在告訴他來日無多?近年來喘疾頻繁發作,每發一次就加重一次,在病體支離之際,所有的事情都顯得那麽無足輕重——爭地盤,賺大錢,廣交天下豪傑,跟美豔的女人調情,被最高執政委以重任,喔,這都是身外之物。在喘疾發作之時,現在他全心全意想要的,隻是一口新鮮空氣,能夠滋潤他火燒火燎的肺腔的。小時候沒食物下肚,餓得像隻饞貓。現在他想吃什麽就有什麽,但是腸胃已經很少能接納了。雖然他名下有四個老婆,但他已經多久沒如人家夫妻好好地倫敦過了?

人生到此,還有多少樂趣?

也許在牌桌上見個高低?

那也沒意思透頂,高又如何,低又如何?如果連一口空氣都要苦苦索求的話。

生命已經顯出衰像,冬天來了,蟲豸的僵臥之時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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