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流氓 長篇小說 8

(2017-02-18 10:09:38) 下一個

             

 

人生得意須盡歡,這句話確實可以形容他現在的境況。

好像隻有一步,從看人家吃陽春麵流口水走到山珍海味應有盡有,從衣不蔽體走到綾羅錦緞,穿著考究,從上無片瓦走到高門大院,從幫人倒夜壺走到跟班成群,從被人辱罵走到受人尊重熱捧,其間的距離不可謂不長,可是他就輕輕鬆鬆,閑庭勝步地一步跨了過來。

喔,還有,他沒忘記當年發過的誓;他要打敗天下所有的莊家。

不同的是,他現在是莊家的老板,這些莊家一天守在賭台前十來個時辰,為他賺錢,跟他們對台,輸贏都沒意思,好像把一隻口袋裏的錢放進另一隻口袋裏去似的。

要賭就另外開場子,他不是當年隻能站在人家身後的跟班,隻能看不能下場子玩。他現在初露頭角,上海灘上開始知道黃老板帶出個小兄弟,身手不凡,前途可觀。常常有大人物家裏設局開賭,恭恭敬敬送來請帖,謂之‘請先生移步,小舍聊備便筵,兼設麻雀牌局,以期與眾賓同樂。萬望蒞臨。’從‘先生’這個稱呼上就可以看出來,阿大他現在是有身分的了,高牆大院對他說來再也不是一道障礙了。

 

白相人,顧名思義,當然是要白相的。所有的邀請一概接受,他倒不在乎吃喝,再好的酒席隨便挾兩筷子就放下,就等散了席被引去牌房。等到人到齊,分賓主坐定,奉上茶,大家挽起袖子,八隻手就在牌海裏遊走,形態各異,有的骨骼粗大,指甲方正。有的皮膚白皙,細嫩豐腴無骨。有的保養良好,修剪整齊,看得出是那種有錢又有閑的主。有的萎縮幹癟,彎曲如鉤,生滿老年斑。還有的手難以描述,手形倒是端正,膚色也不黝黑,隻是手指間大片地蛻皮,手背上還有劃傷未愈的痕跡。每雙手守了一大堆籌碼,每逢有人出牌時桌上八隻眼睛緊盯,洞若觀火。或喜或愁,或急或緩,或吃或碰,或者放過,自己摸起牌頭上的牌,小心地看了一眼,輕輕地放下,手微微地打顫,手背上的筋脈一跳一跳地搏動。

籌碼是暗紅色的,像幹涸的血色,鑲了一圈金邊,每塊折算成一百大洋,的的篤篤,活活潑潑地在桌麵上跳躍舞蹈,在指尖掌縫間作短暫停留,此消彼長,如水流轉。

在不久之前這一切是不可思議的,一百塊!他身上連五塊錢也掏不出,看人家賭錢隻能心癢難熬。現在有錢了,但錢的意義好像失去了,幾千幾百的輸贏根本不放在心上。能夠坐在桌上的都是實力人物,有煙土行的大盤商,有擁有幾條街房產的營建商,有帶兵大吃空門的軍爺,也有為洋行當跑街的新暴發戶。這些人來錢都很快,也不把錢當回事。幾千幾百的出入是小意思,賭得凶的時候一夜輸贏一兩萬也是常有的。

看官如果對那時的幣值沒概念,那麽換算成實物可以明了一點;當時一個工人的月薪是十五到二十塊大洋,大米是十二塊大洋一擔,一碗牛肉麵是四個銅子,一桌上等酒席是七八塊大洋,主婦每日買菜不過幾十個銅板,一間石庫門房子的租金是四到五塊大洋,如果你手邊有四五百塊袁大頭,那麽,中等大小的弄堂房子可以買上一幢了。所以說他們的一夜賭注,幾幢房子或幾條街可以易手。可是,上海的白相人最講究的是個派頭,既然坐上牌桌來白相,不論輸贏都不能形之於色,贏了固然不能有得意猴急的臉色,輸了,也要笑咪咪地付錢清賬,如果有人輸了錢哭喪著個臉,付錢付得不爽不氣,那麽下次人家就不會再邀請你,而且,關於你賭品不佳的流言馬上傳遍上海灘。

倒從來沒人對他的賭品說過難聽閑話,他生在蓬門敝戶,卻有種千金散盡回複來的氣度,輸了錢就由贏家自己報,說多少就是多少,眉頭也不皺一皺,贏了錢也從不喜於形色。有一次連賭三天沒下牌桌,輸了大概有兩三萬銀子,口袋裏沒這麽多錢,於是摸出支票薄,簽上名,金額留白,讓贏錢的人自己去填。

 

他自己無所謂,桂姐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牌桌上斷送了多少英雄,賭錢可以怡性,賭錢也可以失魂,雖然睹館和大公司的收入不俗,但也擋不住這樣兩萬三萬地輸出去。他還羽翼未豐,如果沒有個限度的話,很可能某一天一跤摔下去就爬不起來了。

野馬需要戴個籠頭,浪子需要有個家,他也到了婚娶的年齡,桂姐決定把這匹撒蹄狂奔的野馬製服下來,給他戴上婚姻的籠頭。她找了個機會問道:“哎,阿大,我問儂,儂阿有相好的女小囡?”

他一愣,不知桂姐指的是哪樁?當然,他正當年紀,也常常跟了兄弟們去逛逛花街柳巷,上海灘上的長三麽二堂子都見識過,花酒吃過,梳弄開苞也經曆過,為此鈔票用掉不少,翠雲閣阿三富春樓老六都是入幕之賓,但是在他都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桂姐道:“我的意思是你也年紀不小了,該成家立業了,如果你有看得中的女小囡,我請黃老板幫你去說媒。”

他一笑:“人倒是有一個。。。。。。”

女小囡叫月英,蘇州人,一口糯糯的吳儂軟語,一雙三寸金蓮,雙十年華,更兼花容月貌.在打牌時認識,言談之間也很投機。屋裏廂原倒是官宦人家,祖上放過道台,後來家道中落,跟了六十老娘在滬賃房居住。

“那好啊,蘇州女小囡娶來做家主婆不錯,性子糯,脾氣好,持家有方,一手家常小菜更沒話說。”桂姐躍躍欲試。

他苦笑著說:“桂姐,八字還沒一撇呢。我現在吃光用光白相光,真要娶個老婆回來,還不知道往哪兒安置她呢?”

桂姐道:“正因為如此,才要討個女人。家主婆進門,你這把秤杆才有個秤砣壓得牢。具體事情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你去寫個生辰八字來,我讓黃老板去跑一趟。”

滬上聞人黃老板出馬,人家自然買這個麵子,雙方一拍就合,桂姐早就租下一幢房子,離同孚裏不遠,擇定了日期,新婦喜服鳳冠,新郎長袍馬褂,袍哥大佬青幫前輩齊齊出動,更兼租界公董,地方實力人士,軍界人物,賀客盈門,花轎吹打,拜過天地君師親,熱熱鬧鬧地把個新娘子娶過門。

 

洞房花燭夜,人生小登科,人家小夫妻新婚燕爾,都是紅綃帳裏臥鴛鴦,日上三竿懶起妝。你儂我儂,柔情蜜意怎麽也不夠。月英過了門,家務倒不要操心,屋裏請好了傭人娘姨廚子,新娘子隻要對鏡貼花黃,把個男人侍候好就可。蘇州女小囡天生溫柔,慣為服侍男人,敲背捶腿,把洗臉水都端到床頭上。夜裏更放出一身媚功,顛鳳倒鴦。如此豔福,他卻在家隻耽了兩晚。第三天黃昏,穿戴好了就要出門,月英一把拖牢:“今朝夜裏伲個三爺叔一家門從蘇州過來,儂要去哪裏?”他一隻腳已經跨出門:“四川來了個範軍長,住在國際飯店,說好了要碰頭摸兩圈。”月英邁開小腳追出去,倚在門扉上喊:“儂阿回來吃夜飯?”嬌聲軟語還在弄堂裏洄蕩,他卻人影子也不見了。

 

兩個保鏢跟著,輕車熟路來到國際飯店,房間早就開好,麻將牌散亂在綠絨桌麵上,煙盞酒杯淩亂,正麵坐了個胖大漢子,平頂頭,一身黑色香煙紗褂褲,正和幾個女子恣意調笑,看到他進來,大呼:“小哥你咋到這時才來,這幾個粉頭把我整得好苦,把老子買機關槍的軍費都整到她們荷包裏去了。”聲若洪鍾,屋瓦震動。一個年輕女子嬌媚地在胖子背上拍了一下:“範軍長還在乎這幾個小錢?派一隊兵從四川送幾擔煙土來這就什麽都有了。”胖子故作驚慌狀:“那可是個殺頭坐牢的罪名。亂說不得的。”那女子大大咧咧道:“誰有那麽大的膽子,敢在範軍長老虎頭上拍蒼蠅?真的有那麽一天,我去牢裏給你送飯。”範軍長捉了女子的一隻纖手,涎了臉道:“送飯得要是家屬才行,如果守牢門的兵問起,你就說是我第十四個小老婆。好不好?哈哈。”女子羞得滿臉通紅,舉手在胖子肉礅礅的背上一陣捶打:“該死。啥人像你範軍長這般吃豆腐的嘛?本小姐還沒婆家,傳出去還了得!”

他隻是靜靜地笑著看他們胡鬧,人生嘛,沒發達之時就是個柴米油鹽,發達了呢,也就是個酒色財氣。管你是國家棟梁,聖賢君子,社會聞人,還是這些江湖袍哥,赳赳武夫,剝開來全是一隻襪筒管裏的貨色。對此他明了於心,所以和他們打起交道來如魚得水,遊刃有餘。那些人也喜歡他,年輕卻沉穩,心細又豁達,看似文弱卻豪爽。常常有人慕名來見,一見就如故,或酒肉相邀,或開局搏弈,或捧角票戲,或迎往送來,終日忙得不可開交。就是娶了家主婆也一樣,草鞋皇叔劉備說過:兄弟似手足,女人如衣裳。更何況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什麽東西都是倏忽地來,倏忽地去。桂姐不管如何厲害精明,畢竟是個女流,對男性的江湖世界還有一層隔閡。

這個範軍長是四川楊督軍手下一員狠將,打起仗來不要命,玩起來也不要命。前次來上海,奉命拿了三十萬大洋來買軍火,下了輪船就一頭紮進花花世界,在酒宴上聽說上海灘有個新起的江湖角色,第二天就登門拜訪,兩人可謂相見恨晚,天天約了飲酒赴席,看戲作樂,或在牌桌上玩個通宵。兩人的牌風相似,都是好勇鬥狠,小輸或小贏根本不在心上,憋足勁一心一意要做大牌,輸個萬把塊錢眼睛都不眨一下。範軍長又君子好逑,喜歡紮在紅粉圈裏,上海灘上的那些鶯鶯燕燕圍了一堆,眼風流蕩,巧笑倩兮,嘻怒嬌嗔,風情萬種,上海的摩登女郎有的是川妹子沒有的嬌媚和嗲勁,既富風情又會打扮,跟你調笑無間卻讓你近身不得,直逗得個巴蜀漢子逗得心癢難熬,沒事就跑來上海撒鈔票。這次又奉了上命購買軍火來滬,住進國際飯店,第一件事就是邀約牌局,請來眾多粉頭,再叫傳令兵上門把他請來。

 

調笑一陣,嘴上豆腐吃飽,總算坐定下來打牌,擲了骰子定方位,範軍長挑了東風位置,南風處坐了一個叫朱四小姐的京戲票友,黃老板兒媳婦的密友,長得不錯,嬌小,大眼高額,性格精明刁蠻,家裏為滬上富戶,大概是挑女婿挑花了眼,橫豎不行,二十出頭一直未嫁出去,她也不急,天天和了一班小姐妹混在同孚裏,吃飯喝茶,打牌聽戲,樂此不疲,打起牌來精神十足,牌技也不錯。西風位是剛才跟範軍長打情罵俏的女小囡,大家叫她茵茵,生得花肌雪膚,體態風流。喜跳舞,喜玩樂,喜摩登,喜招搖,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入各大舞廳,被捧為舞場女皇。不跳舞時就粘在牌桌上,可以三天不挪窩。最後一個位置就留給他了,他一撩長袍坐下。

傭人送上新茶和果碟,兩男兩女開始鏖戰,朱四小姐擅打快戰,大小通吃,多用碰碰胡,人家麵前牌還沒怎麽動過,她倒已經聽牌了。加之範軍長和他都不肯做小牌,明明可胡的牌也想自摸。這就成全了朱四,四圈牌下來她贏了三圈,毫不客氣地把兩個男人麵前的籌碼贏回來一半有餘。

範軍長歪了頭數朱四麵前的籌碼:“吆,四小姐,又一挺馬克辛重機槍被你繳去了。”茵茵調笑道:“朱四啊,叫範軍長給你介紹個軍需處長得了,嫁妝都是重機槍。”朱四撇嘴道:“軍需處長一個芝麻綠豆官,還要靠老婆撐門麵?這種男人不嫁也罷。”桌上三人都笑。範軍長道:“芝麻綠豆官是不錯,但這個芝麻綠豆肥得很,油水一撈一大把。”朱四頭搖得如撥浪鼓:“再肥也不行。你們少來,這張三條是誰出的?碰。注意,我聽張了,你們都給我小心點。”

他出了張紅中,茵茵出了張萬子,範軍長隨手一摸,撈起張二條,順手扔在桌上:我就不信你這麽快就齊了,送你一帆順風。朱四馬上把牌翻了下來:“清一色,對對胡,一千二,二千四,拿錢來。”

他和範軍長都湊過頭去,檢視攤開在桌麵的牌,倒不是肉痛錢,實在是這個朱四胡得太快了。一共才摸了幾輪牌,他手上的牌還沒理順,做什麽都還沒想好,這個朱四就叫胡了。這女人哪是在打牌,根本就是拿了刀在割肉啊。

籌碼交割完畢,傭人又送上來蓮子燕窩粥,女人乘機去馬桶間補妝。範軍長湊過身來:“老弟,你差個人到我的錢莊去跑一趟,取張莊票來。”他問道:“範老哥要什麽盡管在這兒取,何必要動用莊票?”範軍長道:“不瞞你說,昨日今朝,我輸得厲害,等會結賬鈔票不夠,被那兩個粉頭笑話。”他揮揮手說:“別麻煩了,盡管在這兒取用。”範軍長道:“恐怕不止幾千的數目,總有一二萬左右。”他二話不說,回頭吩咐聽差:“叫賬房送三萬過來,分個五六張,最好伍千一張的支票,要快。”範軍長道:“這不好意思吧,這幾天多有騷擾,沒得連賭賬都讓你墊付。”他隻是一擺手:“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我合得來,我心裏喜歡,錢賬的問題就不要提了。”

範軍長也不多推辭,雙手一拱謝過不提。

這場麻將打過通宵,到了第二天午後,茵茵吃不消了,說:“女人是靠睡覺來養顏的,賺你們兩個錢好辛苦,一整晚不睡,不知道又添了幾條皺紋。 送了鈔票再花容失色,真是得不償失。我要收攤了。”

那個朱四,平日有本領摸上三天的,加之又贏錢,手風正順。哪肯罷休:“要說養顏,世界上恐怕沒有比麻將更養顏的了。上海人為什麽喜歡吃青魚甩水?正因為青魚的尾巴一直遊動,尾巴上的肉是最豐腴活絡的。為什麽說打麻將養顏?打麻將人腦子靈活,表情豐富,七情上麵,那個‘顏’還有個不好的嘛?你看範軍長,麵如滿月,紅光透亮,福相得跟個財神一樣,過年可以貼到大門上的,看著就使人舒服。”

範胖子嗬嗬地笑:“看四小姐的一張嘴,不得了。輸了錢還被你哄得心花怒放。那我小哥呢?他的道行可大大地在我之上,你怎麽說?”

兩個女人眼睛一起向他瞟過來,他隻是聳了聳肩膀,笑道:“我在四小姐眼裏隻是鄉下人一個,川沙老倌。”

朱四嫣然一笑:“好一個不得了的‘鄉下人’,朱元璋也是鄉下人。範軍長,好比說;你是張翼德,先生就是諸葛亮。你豪爽豁達,先生風流倜儻。你能上馬橫掃千軍,先生就能不戰屈人之兵。你力拔山河,先生運籌帳帷,連上海灘大亨黃老板都把他當根定海坤針。遇上如此出色的男人,小女子隻能說;奴家這廂有禮了。說罷作勢道了個萬福。”

範軍長一拍桌子:“有道理。我這小哥真是個人中之傑,朱四小姐你把我心裏話都說透了。”

茵茵道:“肉麻得來,汗毛管都要豎起來了,票戲票到牌桌上來了,又是張翼德又是諸葛亮的,再下去要桃園三結義了。隨你怎麽說,我是不奉陪了,眼皮子都要粘在一起了,回家睡覺,今晚在仙樂斯還有個大舞會呢。”

他也站起身來:“打牌的機會有的是。我這兄弟遠道而來,還有好多場所沒去過。四小姐,今天就到此為止。明晚再開局,你是少不了的搭子,到辰光我叫車夫來接你。”

把兩個女人送走之後,範軍長打了個哈欠,說:“可惜,可惜,上海的粉頭隻能看,不能摸。把你口水吊上來,再讓你自己噎回去。”

他微笑:“有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你看上哪一個?”

範軍長道:“那個朱四太精怪,一張嘴像刀子似的,一麵笑著一麵往你身上削肉,怪不得難找男人。我倒喜歡那個茵茵,沒心沒肺的一派天真。但也不好上手,我獻了三天殷勤,連一親芳澤的機會都沒有。”

他笑道:“俗話說心急吃不得熱粥啊。”

範胖子叫道:“小哥你倒說得輕鬆,老弟是軍務在身,來了差不多一個禮拜了,正事還沒一撇,再過幾天倒要回去了。你叫我怎麽不心急啊。”

他慢條斯理地說:“那就再等等,等這碗粥涼了我自然會幫你端上來的。”一麵從桌邊站起身來,一撩長袍:“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上了車,他隻簡單的吩咐司機:浴德池。

浴德池是上海最老資格的浴室,裝潢富麗但樸實,設備豪華卻舒適,設有大湯盆浴,花灑淋浴,暖房浴池,蒸汽浴,藥浴,可以醫治傷風感冒。休息間分西式官房和中式坑榻,西式官房自然是沙發地毯,油畫雕塑,水晶吊燈。中式坑榻是一律紅木家什,鑲嵌大理石的太師椅,八仙桌,臘梅水仙,大榻上夏有藤席,冬有絲棉軟被。配有專人敲腿鬆骨,修麵掏耳,按摩扡腳,遞茶送水,服侍得周到細致。他是這兒的老顧客了,以前還沒發達時就常來,現在更是被奉為上賓。這些年上海也有新的浴池開張,如漢口路上的卡德池,金陵東路上有土耳其浴室,還有環龍、大觀園、滬西、麗水、和平等浴室也開張出來,但是一圈兜下來,他還是喜歡上浴德池來,熟門熟路,就像回家換上一雙舊拖鞋那麽地舒服合心。

車子在門口停下,就有茶房迎了出來,一口一個‘先生’,極其恭敬地引入衣帽間。卸去長袍鞋襪,坐定奉茶,他掏出兩塊大洋,塞在茶房手裏,吩咐道:等歇汰好浴,我們到隔壁的書寓去坐坐,儂先過去知會一聲。

兩人被茶房引進霧氣蒸騰的大池,擦背師傅早就恭候在那裏,先泡大湯,上海本地人大都皮膚白皙,四川老倌卻通體黝黑,一白一黑在水蒸氣中時隱時現,等到麵色潮紅,汗出如漿之際,再由擦背師傅伺候,打上香皂,用雪白的毛巾,從頭到腳細細地擦拭一遍,再用木桶盛了溫水衝幹淨,披上浴衣,來到休憩處,躺在軟榻上閉目養神。

當時上海灘上的白相人流行的生活方式是‘上半日皮包水,下半日水包皮’。顧名思義,‘皮包水’是指吃茶,泡在茶館店裏,一壺濃茶,兩碟果品,講山海經,吹牛皮,談生意,摸股票行情,幫人講斤頭,斷是非。吃過中飯後的‘水包皮’就是指泡大湯,先在大池裏泡一個時辰,讓熱水把皮膚都滋潤開來,再讓熟悉的擦背師傅擦個背,身上搓下來一層泥垢,手法輕重都有數的。如果昨晚睡覺落了枕,或是有小小的扭傷,擦背師傅也能為你正骨舒筋。然後披了浴室的浴衣,在軟榻上閉眼小寐兩個時辰,因為剛泡完熱水浴,又做過按摩鬆骨,渾身神經都已放鬆,這一覺往往睡得格外香甜。待到一覺睡醒,茶房早就奉上泡好的新茶,如果肚子餓了,也可叫茶房幫你上街去買碗小餛飩,大肉麵鱔絲麵薰魚麵,或者來客生煎饅頭,吃飽休息好,再由茶房服伺了穿戴整齊,精神抖擻地出門去了。

浴德池是他天天必去之地,他比一般的貴賓浴客還多了一樁特權,有一間裝潢考究的房間作為私人休憩處,房間裏除了軟榻,還有一具煙榻,煙槍煙盤煙燈器具齊全,哪時他的癮頭上來了,隻要一聲吩咐,就會有個小廝進來服伺,燒煙泡的手藝是專門調教過的。

兩人在軟榻上躺了一會,範軍長伸了個懶腰:“上海真是金粉之地啊。一個澡洗下來,骨頭都泡軟了,等會還要去泡粉頭······”

他輕輕一笑:“那就先給你來點提神的······”

他打了個響指,候立在門口的小廝把門推開一條小縫:“先生有何吩咐?”

他吩咐道:“把我寄存在這兒的那罐波斯‘新山’煙膏拿來,先燒兩個煙泡,叫個人進來服伺。”

小廝聽命而去,過一陣,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托了一個盤子,上置煙燈,煙槍,和燒好的煙泡,進來擱在煙榻上,等他倆在煙榻上對麵躺下,再斜倚在榻邊,蘭花手法輕柔地燒製煙泡。

範軍長深吸了一口侍女奉上的鴉片:“這就是你說的波斯泊來貨?呃,味道不錯,就是吃口軟了些。咱四川自貢出品的味道更純正些。”

他說:“川土是不錯,我喜歡。以前的價錢很便宜。這兩年越來越上去了。”

範軍長不解:“在我們當地還是差不多的價錢啊。”

他用煙槍輕輕地在煙燈上敲了下:“老兄帶兵傯倥,出操打仗,哪來空關心民間生計,價格漲落?”

胖子哈哈大笑,答曰:“小哥有所不知,帶兵帶兵,上陣倒是小事,最要緊的是一個‘錢’字,沒錢誰給你打仗?上至督軍,下至司務長,沒有一個不是挖空心思弄錢的。”

他沉思不語。

胖子又說:“這次來滬,行前四川當地商家士紳給兄弟餞行,也委托了察看滬上鴉片生意的商機。本來就想討教黃老板和小哥,這兩天玩昏了頭。現在正好請教。”

他淺淺一笑:“請教談不上,敝公司正好在這一行裏行走,我略有過目,其中三昧也知一二。說起來呢,本來也是一樁很賺錢的買賣,但是,世道不靖,人都窮凶極惡,看你一擔煙土從四川運來上海,一二角錢一兩的本錢,出手就是幾塊大洋,一轉手就是白花花的銀子,哪個不眼紅得出血?所以沿途眾多關卡,層層加稅盤剝,管你在產地已交了稅金,沒用的,到一處廟還要拜次菩薩磕一次頭。再加上路難走,運費也漲了,成本增加,這樣到了上海就沒有太多的賺頭,都攤薄了。”

範軍長頻頻點頭:“一條肥豬從家門口牽到集市上,你割條尾巴,我割個耳朵,到了集市就是個豬架子了。”

他歪起身,揭開茶杯的蓋子,喝口茶,再躺下道:“說起來全國的雲土,川土,陝西土,豪州漿,福州漿以及熱河土之中,川土最對我口味,好多同道人也有此見,如果在價格上再有利些,我想川土會賣得很暢的。”

胖子道:“沿途的盤剝免不了嗎?”

他噴了口煙,像是嗆到了,啃啃地咳嗽好一陣才平靜下來,答道:“我們何不但願如此?隻是一路上經過的地盤,都分屬不同的大帥,都是手握槍杆子的,你能交了這個不交那個嗎?”

範軍長一擺手:“小哥,那些大帥手下都是些遊兵散勇,吃空餉的,從貴州到江蘇,沒有一個帶兵的成氣候,能和我們川軍叫陣的更是沒有。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在四川買了貨,我派兄弟護送,碰上關卡就說是軍事物資。看哪個吃了豹子膽的敢向你征稅?”

他沉吟不語,這個範胖子是個人人盡知的莽夫,打仗撈錢都有一套,但叫他縱橫時局,審時度勢,還是略顯功底不足。他坐鎮西南,手握重兵,沒人敢動他是不假,但並不說明心中情願,如果沿途的那些軍痞想要教訓一下他這個手無寸鐵的白相人,那真叫三個指頭捏隻田螺,手到擒來。這筆生意要仔細掂量,萬不可莽撞。

想到這兒,便打個哈哈,說:“從長計議,從長計議。今天我們隻談風月,生意之事來日方長。再抽兩筒,等你解了乏,我們去隔壁堂子裏坐坐,老六她們恭候著見你這個名動滬上的福星將軍呢。”

他倆抽足鴉片,精神抖擻地起身,由茶房侍候穿好長袍馬褂,走出澡堂,安步當車,往一條街之隔的富春樓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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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chantian 回複 悄悄話 看來貴人真是太重要了,耳濡目染地不光幫他打通任督二脈,讓他豁然世事了然於胸,心智成熟,更給他提供平台,從此開始開掛人生。。。
文取心 回複 悄悄話 是人就會有弱點,後麵會提到。
閻立華 回複 悄悄話 他也算天稟異賦,正常人性中的弱點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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