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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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桃子 長篇小說 2007年 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14

(2016-12-12 14:01:40) 下一個

 桃子 14,

 

 

我們在聖地牙哥沒多做停留,第二天就驅車北上舊金山,潘頭有個親戚可以收留我們。

我們可以選擇去紐約或留在洛杉磯,紐約的好處是有很多福建同鄉,壞處是可能人多嘴雜,有什麽事三轉二傳就傳回中國去,而我現在需要的是隱姓埋名,潛藏生息,最好還是避開紐約那種地方。

至於洛杉磯,我隻待了一天就不喜歡,醜陋的城市,大而無當,氣候又悶熱逼人,滿街大舌頭的西班牙語,我在中美洲的二個多月待怕了。

 

潘頭的親戚是個狡譎又貪婪的老頭,姓劉,我們叫他劉叔,潮州人,房屋裝修隊的包工頭。他把我們安排在房子的地下室裏,天花板低低的,牆上有一扇小窗對著後院,老頭說在美國不叫地下室,叫姻親柏文。其實就是車庫裏用泥灰板隔一下,地上鋪了瓷磚和劣質的地毯,裝了個簡易廚房和廁所而已。他要收我們六百一月,臧建明嫌貴,嘀咕說六百塊美金在中國可以住一年的酒店了。老頭怎這麽黑心?我說算了,第一,這兒是舊金山,不是中國。第二,有人敢收留兩個黑戶口已經不錯了,錢的問題不必多計較。

出來時帶了上百萬港幣,折成美金,付了蛇頭的買路錢,剩下的應該能支持我們一二年的生活費。但舊金山百物昂貴,手不緊不行。我在銀行開了一個十萬塊的活期戶口,這筆錢是應急基金,輕易不得動用。餘下的用於付房租,買日常必須用品。

 

臧建明到了舊金山第二天就買了份中文報,第三天就帶了五千塊錢參加巴士團去了拉斯維加斯,說好第四天回來,結果一個禮拜還不見人影。正在我著急之際,他卻灰溜溜地回來了。蒙頭大睡一整天,醒來坐在破沙發上發呆。瞧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就曉得是輸了。

臧建明一直呆到吃午飯時才活了過來,說其實前三天他是贏的。我問他贏了多少?他伸出三根手指。我說三百?他搖頭,三千?他還是搖頭。壓低聲音說:“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手氣好得不得了,要什麽牌來什麽牌。一對九,手一招,再來就是張三。來一對愛司,分開來,竟然再來一對老K。連賭場的荷官都搖頭,說沒見過這麽順的牌。。。。。。”

我伸出手來:“贏的錢要上交,我等著付房租呢。”

臧建明苦笑一下道:“那時我要是攥了錢就走,就賺飽了。但手氣這麽好,幹嗎不多撈幾把?賭錢的人都知道,上了賭桌,十次當中有三次手氣好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自己也沒注意到,風向是何時轉的。三大疊籌碼一下子少了很多,再到後來就像水在指縫裏把握不住,小押小輸,大押大輸。莊家老是壓住我一點二點,我是十九,他偏是二十,我是二十,他兩張七,竟然會再來張七。老大,你說邪門不邪門?”

“你忘了俗話說‘不撐頂風船’?”

“我那時已經四十八個小時不吃不睡了,實在撐不住,回房睡了幾個小時,起來領隊說要回舊金山了。我在等集合時到一張賭桌邊看了下,發牌的是中國人,忍不住押了一把,贏了。再一把,又贏了。這下一發不可收拾,我告訴領隊自管走人,我自己買票回舊金山。領隊一走,我靜下心來,就在那中國人的桌上小心翼翼地玩,每次押都不超過五十塊。我雖然第一次到拉斯維加斯來,但各地賭場進出也不下幾百次。賭桌上的氣數是說不定的,一般是莊家占上風,但也有例外,有經驗的賭客就應該穩守陣腳,耐心等候風向轉變。那個下午,我有輸有贏,到吃晚飯時我數了一下手中的籌碼,總共有一萬二千多一點,我一下子扔給發牌的三百塊小費。”

我說:“半個月的房租就這樣扔出去了?”

臧建明不理我的話:“反正巴士也開走了,回舊金山也沒什麽事做。我從南美翻山越嶺,九死一生地來到美國,就為了到拉斯維加斯過把癮。我接受了前幾天的經驗教訓,不急不躁,不求一口吃成個胖子,賭管賭,飯還是要吃,覺還是要睡,賭場裏的中餐館還不錯,我們在南美嘴裏淡出個鳥來,吃碗餛飩麵也覺得鮮美無比。

吃飯時我看到那個發牌員坐在餐館的角落裏,麵前也是一碗餛飩麵,我招手叫堂倌過來,塞了二十塊錢在他的手心裏,要他送一碟烤鴨到發牌員的桌上。

餐後我在酒吧間抽煙,見到發牌員走了進來,在吧台上要了一杯可樂,我微微地舉了舉杯子,他笑了笑,走近聊了起來。

這人姓魯,北京大學中文係畢業,說是個作家。我說你寫過什麽東西?他舉了幾個名字,我聽都沒聽說過。問他怎麽會到賭場來發牌?他說做作家要體驗生活啊。我想進了賭場一眼就看到底了,人人都像紅眼狼似的,輸了想扳本,贏了總覺得不夠。有什麽好體驗的?倒是某些賭客出手很大方,小費一給就是一百塊錢。我也不去點穿他,讀書人要麵子。又聊了一陣,抽了兩支煙,老魯站起身來說要當班了,繞過我身邊時像是自言自語說道:‘十六號桌位不錯。’

我聽了不動聲色,又叫了瓶啤酒,慢慢地喝完。站起身來踱出酒吧,來到十六號桌位,最低十塊起押,最高是一萬塊。發牌的是個女人,十指尖尖,戴了六七個戒指。我找了個最邊上的位置坐下,換了一百塊錢的籌碼,十塊錢十五塊地押,玩了一個多小時,沒什麽輸贏。

女荷官休息去了,換上來一個矮個子,看上去也是新手,發牌的手勢都還不熟練。我漸漸地加大賭注,五十一百地下。莊家運氣有問題,連續爆掉好幾副。我最後拿到兩張傑克,想了想,把牌攤明在桌上,每張牌押上一千塊,示意莊家發牌。

矮個子抖抖索索發給我一張牌,我一看,是張九,手又向另外一張指指,發過來一張七,我的記憶中這局牌大牌已經出來不少,又冒險叫了一張,一看是三,我擺手叫停。看莊家的戲了。

矮個子翻開桌上的暗牌,是九點,一張明牌是五點,莊家不到十六點必須追發,他再來一張,揭牌時我心都跳到喉嚨口了,牌揭出來,是張黑桃皇後,莊家又一次爆掉。”

 

這家夥講得眉色飛舞,我知道講得天塌下來也隻是空歡喜一場,賭場是山,賭客是路,隻有路繞著山走的,憑你再精明的賭客,難道還能把賭場贏下來麽?

“那天晚上我穩坐十六號桌,不管矮個子,女荷官,或別的發牌員,無一不是我的手下敗將,我麵前的籌碼越堆越高,總有三四萬塊錢吧。我贏順了手小費也給得大方,隨手幾百塊的籌碼就扔出去了。錢已經不是錢,隻是一塊花花綠綠的塑料牌子。媽的,我賭了這麽多年,第一次有一種睥視一切的感動。”

我忍不住挖苦他一句:“自己姓啥都不記得了吧?”

臧建明答非所問地說:“古人講得有道理‘滿則溢’,當你手氣好得不能再好時,你已經要開始走下坡了。這時有兩個選擇;把手中的籌碼換乘支票或現款,落袋走人。這種人是被認為腦筋清楚的,但在道中人看來,這些人太著重於錢財,而放棄了更高一層的樂趣,算不了上品。另一種人是真正的賭徒,他們不在乎一輸一贏,不在乎銀錢上的得失,贏固然好,輸也有樂趣,享受從手風澀到手風順,也同樣享受撐逆風船。他們要的是在賭海裏沉浮的感覺,要的是靈魂出竅的暈眩感覺,要的是那種眼觀鼻,鼻觀心的迷醉感。為了區區幾個小錢,放棄至高無上的快感,這種人是不入我眼的。”

我說:“三萬塊美金可不是區區小錢啊。”

臧建明把手一揮:“老大,人生無常,錢財更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似水流轉,今天進你口袋,明天入我賬麵。就說那個香港富豪吧,三代以前可能還在廣東種地,爬啊爬的爬成了個富豪,但一個坎過不去還得出錢。照他那個兒子的德行,再過三代可能就淪落為貧民了。錢財並不能保證什麽。

三萬塊美金在我看來一樣是區區小錢,唯一不同的是這點小錢給我買來一個禮拜的快樂時光,和長久美好的回憶。老大,吃我們這行飯的,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三萬塊和三百塊有什麽區別?”

賭棍有他自己的絕對真理,我知道再怎麽說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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