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杏仁的氣息
看電影 [愛在霍亂蔓延時]
所有的作家都有兩副麵孔,說到馬爾克斯,此君至少有三四種不同的麵孔,他有本事在一部作品裏呈現多種不同的敘事人格,所以讀者被誤導是情理之中的事。好像馬老頭也喜歡別人誤讀,他不像托爾斯泰那樣板著臉說故事,也不像羅曼羅蘭皺著眉頭為人類精英的遭遇而歎息,也許是活潑好動的西班牙血液的緣故,他更像老頑童畢加索,憂鬱中帶有戲謔,落拓中混有純情,沒有筆直的線條,沒有說得通的邏輯,沒有前後呼應的來龍去脈,顏色隨心所欲潑灑而去,他的小說天馬行空,上天入地,轉彎角裏埋伏著刺客,出其不意地衝出來割斷讀者的喉嚨,讀完小說直把你的腦袋攪成一鍋粥。你放下小說多日之後,一切都忘淡了,某日突然腳底下一絆,低頭看去,馬老頭的絆馬索牢牢地套在你的腳踝上。
誤導讀者事小,老馬才不為捉幾隻小麻雀費心,大魚是當今的電影製作者,自以為無所不能,道具城演員大卡司千萬美金製作費什麽事情辦不到?他們沒看到馬老頭簽了電影版權之後的嘿嘿冷笑;我看你們這些家夥能拍出什麽樣的玩意兒來。
一旦牽涉到幾千萬的美金,再聰明人也會變得中庸,編劇們戰戰兢兢地把小說讀個稀爛,結果弄出來還是一部平庸的電影。首先,馬老頭那種大雜燴似的倒敘法和跳敘風格就是電影解不開的一個死結,你一旦理順了也就失去原作那種跳躍和迷醉的風味。第二,書中人物其實隻是馬老頭的玩偶,他一邊擺弄一邊喁喁自語,顛顛倒倒,故事講到一半不相幹的人和事突然一杠子插了進來,整一個南美的阿米哥風格,大紅大綠不按理出牌地湊在一起,穿在他身上倒也和諧。隻是可苦了拍電影的,隻得把馬老頭的瘋言瘋語分別塞在演員的口中,牛頭不對馬嘴也顧不上了,銜結生硬也隻得鏡頭快速搖過去。最絕的是,馬老頭原作裏用了大量的氣味,小說開頭就是(這是確定無疑的:苦扁桃的氣息總勾起他對情場失意的結局的回憶。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剛走進那個半明半暗的房間就悟到了這一點。)別以為這是一處隨手掂來的描寫,老頭的鼻子靈著哪,他的書通篇彌漫著嗅覺的挑戰,寫大房子裏養的動物,狗,鸚哥,蟒蛇,和香烏鴉,(誰知道是否真有這種烏鴉,也許又是老頭隨心所欲編出來的)寫人聚居在一起發酵的味道,以及在黑暗的河流上漂來看不見的死屍的味道。菲爾米納就是在這樣氣味雜陳的環境中漸漸地失去她的優雅和純真,變成一個喜怒無常的女人,整天嘮叨丈夫在抽水馬桶沿上留下的尿漬,以及這尿漬散發出來的氣味。直到最後發覺她自己‘已經有一股老太婆的酸味了’。這些氣味電影怎麽描寫?聲色光影都沒問題,就是拿氣味沒辦法。
氣味不但有很強的現場感,氣味對情緒產生某種誘導作用,馬老頭在小說中還用氣味來象征故事的基調,苦杏仁稱葉石櫟或杏葉石櫟 ( Lithocarpus amygdalifolius)是一種藥用果實,味清苦而酸澀。馬老頭故事裏的人物,不管是受人尊敬的烏爾比努醫生,還是美貌而受寵的菲爾米納,個性懦弱又玩世不恭的阿利薩,都在無人之處細嚼人生的苦果。烏爾比努醫生克盡本職,一生治病救人但擋不住衰老和死亡的腳步,功成名就卻是個空殼子人生,生命在微不足道的瑣碎和小便淋漓中逝去。菲爾米納養尊處優,美麗富有,生活貌似給了她無限選擇的可能性,由於女人的天性,任何到手的事情絕不會稱心,像籠中之鳥,在山那邊永遠有更幸福的日子等著。可是流年似水,落花無奈,眼神一天天黯淡,皺紋不可避免地爬上額頭,久盼的盛筵到了麵前也變成了殘羹剩飯。請不要來對我說什麽落日般的壯麗愛情,那是老掉牙的嘮叨,不經大腦的鸚哥學舌。馬老頭最善作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把戲,把鮮花冷凍了再獻上來,給那種一生無愛者的一個虛幻的幢憬,一煞那的豔麗之後快速地殞落。仔細讀一下最後結尾的那段,(他看了她一眼,看見赤裸的上身。跟他的想象一模一樣,她的肩膀滿是皺紋,乳房耷拉著,肋骨包在青蛙皮似的蒼白而冰涼的皮膚裏)如果你還看不出馬老頭所運用冷酷而刻毒的對比,所描述夢想和現實的距離,隻能說明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如果這還不能說服你,再來看看老馬在興高采烈的愛之途中描述了船上的美國遊客槍殺海牛,黑死病人的浮屍漂浮在水麵上,月光下白花花的一片魚屍,飄著惡臭的荒涼海港,你以為老頭寫這些場景是不經意地信手拈來?你為他一句‘永生永世’就感動莫名?以致閉眼不見他所呈現在讀者麵前那幅蒼涼而無奈的景色?
費倫汀努。阿利薩是馬爾克斯筆下的一條狗,這條狗由於犬儒而固執,由於固執而耐心,由於耐心而堅持不懈,等到最後終於被命運所眷顧,撿到了骨頭。那根久等未到的骨頭無疑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骨頭,至少那隻狗如此認為。馬爾克斯在這裏玩了一個黑色的幽默;生命中是否有值得我們等待的東西?所有的浪漫主義者不假思索一起舉手:有。老馬用一個‘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四天’的噱頭把他們玩得團團轉,全盤忘記了愛情不是和午餐肉一樣,封進罐頭經年累月之後打開還是保質保鮮。既然如此,好!裝上你們的假牙吧,僅剩幾根頭發也要梳得服服帖帖,換上正式的燕尾服,抖抖嗦嗦的手握緊刀叉,餐巾塞在領子裏,小心不要讓湯汁濺到前襟上來,看看大廚老馬給你們端上什麽人間美味來了?起皺紋的脖子肩膀,下垂的乳房,青蛙皮包裹的肋條,恍惑和噩夢,一生的零敲碎打,即撿即丟的回憶如風幹的老玉米般地掛在牆上,囉囉嗦嗦呲牙咧嘴的。動手享用吧,別客氣,費倫汀努。阿利薩,你偷吃了一輩子,終於等來了名正言順的盛筵,這根盛在鑲著愛情金邊盤子裏的骨頭是你的了,啃吧,BON APPETIT,隻是小心不要把假牙給崩下來。
願望是美好的,作家也是善良的,但是豔麗的花朵是有毒的,真正的幸福是平淡而沒有光彩的,順理成章而很難端上台麵來的。我們希望作家抓我們的癢,我們希望講故事的人講得一曲三折最後花好月圓,我們希望美好崇高的東東永遠在地平線上等著我們。作家應該滿足我們這個合理的願望吧?
馬老頭在本質上是憂鬱的,生命的淺層喜樂永遠不是他感興趣的主題,馬老頭又是狡猾的,知道包了糖衣的爛蘋果也可以輕易賣出去。好吧!你點菜我上菜,冰箱裏放了三年的臭魚放點愛情味精就吃得你津津有味,吃完玫瑰花色拉再來一道‘霍亂時期’的甜點,食客被感動得眼淚滿眶,真是人間仙肴。馬老頭在後麵廚房裏偷笑;苦杏仁賣了個好價錢。
也許馬老頭自己也沒料到;吃順嘴了就是好的,名聲在外,他的臭魚美其名成了鹹魚,加了雞粒炒飯一流,好萊塢要來給做包裝了,疑惑管疑惑,馬老頭還是順水推舟做了這個人情,反正好萊塢的那些家夥能折騰,看到世界文化菜單上出現‘魚翅鮑魚牡蠣對蝦牛排臭魚’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
不關老頑童的事,是好萊塢自己沒眼色,以為拉到籃裏就是菜。殊不知這條魚有股特殊的氣味,一個處理不當,那股氣味就衝出廚房,彌漫在飯廳裏,屋子裏,大街上。。。。。。啊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