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小媽 (中篇連載)完

(2016-09-03 12:49:31) 下一個

我為了避著老頭子,又搬了一次住所。我家在城北麵,新的住所遠在南麵,靠近一個小公園,區域很壞,晚上常有毒品販子在小公園裏做生意。我下班回家都提心吊膽的。但是我知道老頭子不會找到這兒來的,並且連以前的室友都不知道我的新地址。

但我忘了,在現在這個高科技的時代,如果有人要找你,隻要那人有足夠的辦法,手段,權威,沒有可能找不到的。

那晚上我回到家已經快十一點了。剛用鈅匙打開門,起居室的破沙發上站起兩個男人。同住的家夥常有不三不四,不明身份的訪客,大家都是淺淺地打個招呼,從不開口寒暄,所以我略微點個頭就想上樓。

其中一個男人叫住了我:“你有空跟我們坐一會嗎?”我含糊應了一聲:“好,不過我得先去洗個澡。”另一人過來攔在我與樓梯之間,一撩衣襟,顯示了他配在胸前的金色警徽。我第一個反應是哪個同屋販毒藏毒,我遭到池魚之殃。正想說明我隻是新搬來的房客,差不多都不認識同屋。警察卻充耳不聞,一邊一個,把我夾持到客廳坐下。

屋子裏的氣氛是有點奇怪,平日鬧哄哄的同屋,此刻卻關緊了房門,一個都不出來。可是我能感覺到他們都貼著門板,豎了耳朵在聽客廳裏的動靜呢。但是我並沒特別緊張,因為我從不攪合進他們的活動,警察問話我什麽也不知道。

警察卻好整以暇地看了看手表,接著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是第七台ABC的晚間新聞。女主播一臉嚴肅地報導說有重大新聞,今天早上十點鍾左右,一個小女孩被人丟棄在機場。鏡頭一轉,出現了機場裏熙熙攮攮的人群,一個小女孩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著,尋找著,看看無果,大哭起來。

我渾身繃緊,從第一眼我就認出這惶急的小女孩是小丫頭,我的同父異母小妹妹。

警官們一臉穆肅,一聲不吭地盯著電視。畫麵上又出現了機場上的監控鏡頭,可以看到老頭子提了個不大的行李袋,牽了小丫頭進入畫麵,在機場裏無目的地走著。小丫頭抬頭跟老頭子說了些什麽,老頭子蹲下來,跟小丫頭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走開了,走了兩步再回頭,小丫頭還站在那裏,眼巴巴地。老頭再一次回頭,走出畫麵······

‘啪’的一聲電視被關掉。

警察和我坐在那裏,誰都沒開口。我腦子混亂極了;老頭子發瘋了嗎?把這麽小的女兒丟在那麽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還是老頭子離開小丫頭之後遭遇到什麽不測?文娟呢?為什麽沒見到她的人影?他們去哪兒?難道隻有老頭子和小丫頭兩個出行?

一個警察站起身來,拖了一把椅子,在我對麵坐下。

“我妹妹怎麽啦?”我焦急地詢問警察。

“她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你不必擔心。”

“那我爸呢?”

兩個警察對看了一眼,坐在我對麵的警察道:“這也是我們想知道的事。”

“為什麽?他人在哪?”

“如果可以詢問他的話,我們不會辛辛苦苦找到你這兒來。”

“他不會把我妹妹一個人扔下的。他一定出了什麽事······”

“整個機場都找遍了。”

我一下懵了,什麽意思?老頭子遭了不測?還是······我不敢想下去了。

但文娟呢?老頭子不見了,小丫頭是可以回到文娟身邊去的呀。

從兩個警察沉重的臉色看來,文娟也不見了。

果然,警察接下來就詢問我文娟平日的日程,她的經濟來源,她和老頭的關係,她交往的人際等等。我說我早就搬出來住了,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去年的中秋節。警察還是不肯放鬆,要我仔細回憶,如果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都要詳細說來,那對破案有幫助。

破案?那麽這是個刑事案子了?不單單是人口走失那麽簡單。

“是的。”警察肯定道:“我們是重案組的。”

我在一霎間想到文娟可能是和那個紮馬尾辮的藝術家私奔了,老頭子遍尋不著,氣急敗壞來個釜底抽薪,把小丫頭扔在大庭廣眾的飛機場,造成轟動效應,逼迫文娟出麵。對,就是這麽回事。

我決定能不說就不說,能少說就少說。

對麵的警察還是不舍地追問:“你父親和他妻子的關係怎麽樣?”

“還行。”

“怎麽個還行法?”

“上次中秋不是還一塊吃飯了嘛。”

警察搖搖頭,意思是我怎麽這麽幼稚,吃個飯能說明什麽。

“他們吵架嗎?”警察追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和他們住一起。”

“可是上次警察上門時你在場。”

看來警察從案發到現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也做足了功課,但也不是沒有破綻。

我說:“我並不在場,我是事後才到的。你可以去查詢當時的辦案人員。”

另一個警察問道:“你為什麽不跟你父親住一塊?”

“美國人不是都這樣嗎?誰上大學還跟父母一塊住?”

那警察看問不出什麽來,換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語氣:“我們來尋求你的幫助,因為這案子看起來不樂觀。如果你有任何的消息,或者你回憶起任何不正常的地方,請跟我們隨時聯係。”

說著給了我一張名片,然後離去。

門後幾個家夥都裝得不在意似地出現:“小子你幹了什麽,弄得被條子盯上了?”

我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什麽事也沒有。我妹妹在機場走失,現在找到了,一場虛驚而已。”

 

但是這事件顯然不是虛驚兩字可以搪塞過去的。

我堵得了同屋的口,可堵不了電視台記者的口。這幾天電視上到處都是機場上小丫頭彷徨無依的大鏡頭,楚楚可憐的女娃子賺了不少同情的眼淚。聽說每天有幾十個電話打到電視台去,要收養這個‘中國娃娃’。愛心泛濫是不是?可是小丫頭是有親生父母的,還輪不到你們這些善心人士來操心。

但老頭子和文娟就是不見影蹤,隨著時間流逝,心中的不祥之感越來越濃重。有傳言說老頭子用假名買的機票,飛回中國去了。也有人說老頭子哪裏也沒去,從機場出來就回到市區藏匿起來了,還有人說在一家廣東茶樓見過他。

晚上六點鍾的新聞報導說在本市西區發現了一輛白色的豐田可樂娜,違規泊在那裏已經有兩天了。拖車人員在警察到場的情況下打開後車廂,赫然發現一具女屍,據警方報告,是年輕的東方女性······

 

警察又一次上門。由於文娟在此地沒有直係親屬,所以我這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親屬’是警察唯一可倚靠的對象。我被叫去認屍,在冰冷的法醫室裏,日光燈慘白,雷莎爾藥水味道刺鼻,一具女屍直挺挺地躺在一具鋼架子床上,身上沒有衣物,露出肩膀,蓋了張有些黃跡的白被單,臉色發青,眼瞼微開,頭發由於在冰櫃裏存放而結了一層冰霜。我默默地站立在鋼架三尺之遠處,無論身後的警官怎麽催促也不肯再走前一步。

“是不是文娟?”身後的警官發問。他發不好‘文娟’這個中國名字,聽起來就像‘問卷’一樣。

我點點頭。

警察又問了一次:“你肯定?”

我轉身朝門外走去,沒有再回答他。

真是一張問卷啊,怎麽會是這麽一個答案!文娟,文娟,我還記得你第一次走進餐館的情形,一個文雅羞澀的年輕女子,眼睛亮亮的,充滿了對生活的期望。何曾幾時,一切都亂了,一切都麵目全非。你的人生戛然而止,你的女兒永遠失去了母親,你的美國夢變成了惡夢······

是誰奪去了你年輕的生命?

一個黑色的念頭浮上來——老頭子?

盡管警察話語中明顯的暗示,盡管媒體上鋪天蓋地的猜測和論斷,盡管所有的跡象一起指向老頭子。我還是不能把他和謀殺者聯係起來。老頭子大大咧咧,口無遮攔,毛毛躁躁,顧前不顧後。可是我不相信他敢殺人。

我記起一件小事;有一陣廚房鬧鼠患,老鼠在夜間鑽進倉房,咬破裝米的麻袋,或是其它沒有收進冰箱的食物。放了老鼠夾子和粘板,都收效甚微。不得已請了專業滅鼠公司來,在老鼠進出的通道上設了特殊的籠子。兩天後就抓了一隻大老鼠,活著,在籠子裏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人。馬大嫂說這是隻懷孕的母鼠,你看它肚子滾圓。魚蛋伯說那就等生了小老鼠,拿來下酒。眾人說你真敢吃老鼠啊。魚蛋伯說你們知道什麽,這在廣東算是美食,新生的小老鼠,不髒的,眼睛都沒睜開,粉紅透明,看得見骨頭和內髒。筷子一夾會嘰嘰叫,蘸了醬油,一口一個,生猛鮮活,沒有比這更好的下酒菜了。眾人一邊大叫惡心,一邊卻又聳恿老頭子把老鼠養起來,等小老鼠生下來讓魚蛋伯當眾表演。老頭子臉色鐵青,罵道:老鼠吃你幾顆糧食,你就要吃它子孫啊?別造孽了。把老鼠連籠子裝進他那輛龐提雅克車裏,開車出門拉到野地裏放掉了。

我不是說不肯殺老鼠就必定不敢殺人,我隻是說人是個複雜的東西,我們對自己並沒有很多掌控力,雖然我們自以為有。在很多情況下身不由己,一個心慈手軟的人一步過線就踩到殺人犯那邊去了。

你別說你不會,人說過頭飯能吃過頭話不能講。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什麽事不可能發生的,說不定有一天你會發覺你的牙齒咬在自己的耳朵上,你的左腳踩在你右肩上,然後你再左右開弓打自己的嘴巴子,直埋怨;我怎麽沒想到會弄成今天這個地步呢!

如果真是老頭子幹的,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在無人處頻頻地抽自己的嘴巴子;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要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夫妻不和諧而吵架相罵,世界上多了去。老男人小女人過不下去,要分手要離婚,世界上多了去。就是年輕女人偷了漢子,世界上也多了去。堂堂的查爾斯王子還戴綠帽子呢。有道是退後一步海闊天空,何苦把自己葬送了,再把全家賠進去?

 

老頭子抽起自己來一定又狠又重,但把臉扇成個南瓜都沒用。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了。隻是苦了我那個還不懂事的小丫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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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午夜低鳴火車 回複 悄悄話 一口氣讀完,寫的很好。
佛心 回複 悄悄話 這個故事我讀過,這次再讀還是覺得寫得好!
老房子著火真是無人能救
文取心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elloworld1000' 的評論 :
Yes,My mistake。
閻立華 回複 悄悄話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This story had been written and posted before, not sure by the same author thou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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