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小媽 (中篇連載)4,

(2016-09-01 10:58:16) 下一個

我決定搬出去,隨老頭子怎麽去折騰,眼不見為淨。

我在離學校不遠處找了個跟人合租的公寓,白天除了上課,還在學校咖啡廳裏打份零工,晚上開車送披薩。日子緊巴巴地還過得去,隻是睡不好,合住的一個家夥養了條奇娃娃狗,別看巴掌大小的一條,隻要風吹草動,半夜也會狂吠一通,把人吵醒。

一天我在超級市場買牛奶,碰上兔子,我說你今天怎麽這麽早下班?兔子一臉驚訝,說飯店關門了你不知道?我搖搖頭,說我好久沒回家了。其實這也是意料之中的,欠了那麽多債。兔子說老頭現在開廣告公司了,整天在中國城裏悠轉拉廣告。

這倒是個新聞,老頭子拉廣告?

兔子操著廣東話說:“喏,就是那些免費的電話黃頁,把商家的廣告登在那裏,一年收個幾百塊錢的那種。不是真正的廣告公司啦。”

廣告才幾百塊錢一年,傭金能有多少?老頭子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在中國城看到過老頭子一次,那次我送披薩回來,在等紅綠燈時正好看見老頭子在街角上停了車,從後備箱裏抱出一疊免費的黃頁電話簿,在挨門挨戶地送給商家。人家還嫌煩不肯收,老頭子在那兒點頭哈腰地給人說好話。等他一進旁邊的店家,那原先的店主就出來把電話簿扔進路邊的垃圾箱裏。

我看呆了,直到後麵不耐煩的喇叭聲響起,我才踩下油門開走。

那夜在奇娃娃時斷時續的吠聲中,我一夜沒睡好。老頭子給人賠笑的樣子在眼前不斷出現。說實在的,我有些可憐老頭子,他臭毛病不少,好高騖遠,喜歡戴高帽子,脾氣急躁,吃相難看,做事毛手毛腳,顧頭不顧尾。但真說他罪大惡極也沒有,有錢的時候,他對別人掏錢都很爽快的。自己卻很省,餐廳裏有什麽剩菜就吃什麽。他僅有的兩套西裝,都是中國城的小服裝店買的,那種腈綸料子,大便顏色的便宜貨。

要是我媽還在就好了。

我下意識地認為他是在娶了文娟之後走下坡路的。

文娟並不是個壞女人,我不至於連這點識辯能力也沒有。她隻是成千上萬想借了婚姻出國的年輕女人中的一個。想出國無可厚非,年輕女人嫁年長男子也並非少見。問題是他們不合適,天生八字不合,世界上沒有那麽多好人壞人,但很多人確實不合適,分開沒有事,在一起就種種麻煩都來了。

都說回國沒好事,中年男人,老年男人,借了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回國,其實就是貪圖大陸女子容易上手,或者做短期情人,或者做二奶,最笨的就是像老頭子這樣昏了頭娶回來,還以為女人愛上他了,真是笑話。

本來就沒什麽基礎,也缺乏長期生活的了解。女人一來美國,原來的供求關係就此翻了個個,出國的終極目標一步達成,男人就是一根雞肋了。男人卻看了女人的臉色過日子,當初吹了些牛的,現在吃苦頭了。當初令男人迷醉的溫柔笑容,現在要擠牙膏才擠得出來。當初看來那麽好性子的,現在一句話說錯,臉要陰上十天半月的,並且動輒得錯,弄得手腳都不知怎麽放了。

從見到文娟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不快樂。我想老頭子也知道,所以他變了法子想哄她開心。文娟也是想融入新生活的,如她去餐廳幫忙,去學英文,可是沒有效果。老頭子脾氣急躁,看哄她不下來,就禁不住暴跳如雷,然後再賠禮道歉,買禮物討好她,回國旅行。但長期下來,兩人都疲掉了。

如果我是文娟我也不會開心。原來對美國的幢景是那麽地遼闊,來了之後卻發現生活枯燥,家裏飯店一條直線。原來以為美國回來的人總有些與眾不同,生活了一段日子才覺得中國人就是中國人,到哪兒都是一樣行事。當初想年紀大些沒關係,卻不想代溝很難逾越,從生活到想法沒一件是吻合的。再加上近距離在一起過日子,老年男人的固執,迂腐,酸臭,力不從心,全呈現在眼皮底下。怎麽會開心得起來?

我聽說過有大陸女的嫁到美國來,一下飛機就溜之大吉,娶她的呆頭男人連麵都見不著。相比之下,文娟跟老頭過了兩年多,還生了個小丫頭。算是不錯了。

我嘴上說不管他們的事。但老頭總是我爸。這層關係離不了,撕不破。他倒黴我總是擔憂的。不過,再擔憂也沒用,我自顧還不暇了。

 

我又有好一陣子沒聽到老頭子的消息,學校和打工榨取了我全部精力,連睡眠也不夠,偶爾有一天空擋,我一定是睡到中午才起來,吃了早中飯再看個電影,讓自己放鬆一下繃得太緊的神經。

那天我還在蒙頭大睡,門被敲響。我滿心不情願地跑去開門,養奇娃娃的室友告訴我樓下有人找。下樓一看,竟然是老頭子,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這兒來的。老頭子訕笑著說正好路過這裏,就來看看我。但我從他閃爍不定的眼神裏看出他又有麻煩了。我長歎一口氣,把他帶到路口的咖啡店裏吃早餐。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頭子捧了杯咖啡,麵前早餐盤裏的東西一口不碰,低頭不語。我也埋了頭吃我的煎蛋卷,我知道老頭子憋不了多久,就會把他的苦水全部倒在我耳朵裏的。

“她有人了。”他含含糊糊道。

我還沒完全醒透,這句話被我聽成文娟又懷孕了,脫口而出:“那要恭喜你了。”

老頭子的眼珠像要掉出來:“你說什麽?”

我說你又要給我添個小弟弟或小妹妹了,所以恭喜你啊。

老頭子的麵孔皺了起來,露出一副像哭泣老太婆似的表情:“我是說她在外麵有人了。”

這是哪裏跟哪裏了。我張大了嘴,尷尬得差點把舌頭咬到。

原來老頭子為了這個跑來跟我訴苦來了,隻是我是他兒子,老子跟兒子在這種事情上實在不是個好的談話對象。

我沒話找話:“是你疑心生暗鬼吧,這種事情可不好隨便亂說的。”

老頭子兩隻手扒著領口,好像要把心掏出來似地:“我怎麽會亂說呢?這是丟人到家的事,我會沒事安到自己頭上來?”

 

據老頭說,他已經起疑有段時間了:文娟變得特別愛上網。上網就上網唄,現在年輕人都迷戀網絡。自從你搬出去之後,原來你的房間就被當書房,電腦也設在那裏。文娟上網總是要把房門給鎖了,偶爾一兩次闖了進去,文娟總是手忙腳亂地把電腦一下子給關了。你如果瀏覽網站,跟同學朋友正常聊天,我這個做老公的不會來幹涉你,用不著這般鬼鬼祟祟。

在那期間,文娟常常心不在焉,要付的賬單忘記,後院的果樹枯死,家裏的手紙用完也不知道買。跟她說話常常是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有時會一個人關在廁所裏哭泣,有時卻又莫名其妙地微笑。我一天跑生意回來,家裏冷鍋冷灶,什麽都沒準備。而她有時比我還晚回來,問她說是跟朋友一起逛街去了。問她哪個朋友?又吞吞吐吐不肯告訴我。

你如果正大光明,有什麽不能告訴我?你越是躲躲藏藏,我隻能懷疑你外麵有人了。

我說:“老頭子,這可不是可以憑空瞎說的。”

他瞪著我:“她都可以做出來,我怎麽不可以說。”

我耐下性子:“聽好了,老爸。如果你不要這個婚姻了,如果你想再次進警察局,如果你要糟蹋你自己,那你盡管去說好了。”

老頭子大概聽進去了,沉默半晌又開口:“我在那段時期裏,茶飯無心,心裏有事,生意也做不好。有事沒事總往家裏跑。究竟想怎麽樣我自己也不明白,有時想揭穿文娟的小動作,有時又想什麽都沒發生。我情願是自己多疑了。我們之間的爭吵也多了起來,小小的一件事,不知怎地就吵了起來。她說我疑心病重,我說她不坦白不磊落。她反問我要她坦白什麽?媽的,這一問我還真地說不上來。”

“自從上次警察上門之後,文娟變得有恃無恐,她知道案子還沒結,我還在行為監守的期間,地檢處隨時可找我麻煩。所以她態度變得很刁鑽,說什麽在美國就是夫妻之間,還可保有個人自由。我沒權利對她刨根究底,那樣不但不尊重她,也不尊重我自己。”

我說:“這點她是沒講錯,老頭子你要小心,別犯上次那種錯誤。”

老頭子強了頭道:“上次我也沒做什麽。隻不過聲音響了點。”

我警告他說:“你如果喉嚨再響起來的話,吃苦的就是你自己。”

老頭子蔫了,垂頭喪氣地說:“娶個老婆,結果請了個祖宗來了,說不得,管不得······”

我搖頭不語。人受的罪都是自個找的。老頭子要不是花了心,找來這個年輕的老婆,哪裏有今天這麽一堆麻煩。他自己受罪,還要把我都攪在裏邊。

我再一次告誡他:“老頭子,你老了,別再給自己找麻煩了。看開點,就是離婚,也沒什麽。天不會塌下來的。”

老頭子嘀咕道:“我哪要找麻煩。我這樣辛辛苦苦是為了啥。不過,我不會離婚的······”

這樣的談話不會有結果的,老頭子這個年紀,要他改脾氣還是殺了他容易。他找我隻是為了吐口憋了太久的怨氣而已,就像人在後院挖個洞把憋不住的話傾瀉進去一樣。

誰叫我是他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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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要做手腳滴 回複 悄悄話 其實老頭子和領事館勾搭上以後就開始走黴運了。珍惜生命,遠離政治。
請繼續,寫的很流暢, 就是父子對話直接稱“老頭子”不是很能接受。嗬嗬。
閻立華 回複 悄悄話 這麽好的小說 一定要點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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