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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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媽 (中篇連載)

(2016-08-29 16:16:12) 下一個

小媽  (中篇連載)

我早知道要出事的。

老頭子已經五十出頭,頭發一大半花白了,天知道他打哪來的精神頭,娶來這麽個年輕老婆。按理說;我的腦筋也沒這麽死,你找個老伴兒過日子,柴米油鹽,端茶送水,以慰晚景寂寞,再則餐館裏有人搭個手。這些我都能理解,人都是怕孤獨的動物。但你找個二十八九歲的,算起來比我大不了七八歲,我的臉往哪兒擱?虧你好意思還要我叫她‘媽’,我怎麽開得了這個口,隻好有家不回了。

都是被中國城那些爛人整的,整天跑到餐館裏要錢,說是捐助國內希望工程,水旱災民,好話一籮筐地抬進來。老頭子天性喜歡戴高帽子,領事館的國慶招待會去了幾次,主席台上落個座,神抖抖地真以為自己是僑領了,屁顛屁顛地大把的錢捐出去,其實都是自己牙縫裏省下來的。還隔三差五地往大陸跑,美其名去視察希望工程的進展。那些接待官員的臉笑成一朵花,捐出去的鈔票百分之七十都進了他們口袋,還有就是被吃喝揮霍掉了。現在有錢的大爺來了,總得裝個幌子吧。於是老頭子被帶領看了幾道土壘的地基,然後就是吃,吃,吃,吃完山珍吃海味,吃完海味再吃國家保護動物,吃完保護動物大概就輪到吃人的胚胎了。

老頭子是開餐館的,吃飯喝酒照例對他說來是小菜一碟,我奇怪他哪來這麽大的興頭?買了飛機票跑到大陸去混吃胡喝。直到他要找我‘談談’,又支支吾吾開不了口,我才知道事情出岔子了。老頭三分羞澀七分得意地要我做好思想準備;你後媽又年輕又漂亮。

昏了頭不是?老頭子啊老頭子,不是我說你,真不會自己照照鏡子嗎?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為什麽會嫁給一個五十出頭,初中文化,滿臉溝塹成行的糟老頭?老頭一句話把我噎得透不過氣來:她說她愛我。

天要下雨爺要娶,你在牆上撞頭也沒用的。飛機到的那天,老頭子又刮臉又理發,一套米色西裝穿得像個老阿飛似的,噴了滿身香水接人去了。叫我在餐館裏給他頂班,說是要跟新娘子度蜜月——去拉斯維加旅行結婚。我那個禮拜正好是期中考,本來就功課多得頭皮發秫。這下幹脆交了白卷,這學期肯定要被教授當掉了。

老頭子從賭城回來,牛哄哄地通知員工放假一天,要他們晚上帶上家眷,來餐館吃喜酒。我說老頭子你何必張揚呢,餐館裏那批人的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娶了娘子金屋藏嬌,你還來個安民告示。不怕人家背後笑你老牛吃嫩草嗎?老頭眼睛一瞪;安民告示?對了。就是要來個安民告示。我是明媒正娶的,哪個嚼舌頭的話,餐館裏正好缺道紅燒門腔。

你沒法想象那個場景,個個衣裝筆挺,個個油頭粉麵,個個嬉皮笑臉,好像一群騷猴子赴蟠桃宴來了。大廚廣東阿蔡,幫廚潮州魚蛋伯,油鍋小湖南,山東馬大嫂和洗碗的悶屁是屬於廚房幫的,還有打雜的老墨荷西,帶了家眷坐了一桌。前台幫另開一桌,計有上海膽小鬼,兔子,三踢腳,太學生,是跑堂大隊的,加上帶位的夜開花小姐帶了她的男朋友,剩下三隻位置是留給新娘子新郎倌的,還多一隻?那是屬於本人的,廣東阿蔡促狹地擠眼睛:小弟,你看你老爹多疼你,為你找了個小媽媽,來來來,坐得靠近些。恨得我牙癢癢的,不是看這家夥是頭牌大廚,我真把他那兩隻招風耳朵割下來炒個雜碎,送給後巷道裏終日躺著的黑人醉鬼吃掉。

門一開,老頭笑容滿麵地進來,大家‘嘩’地一聲起哄,拚命鼓掌,兔子還吹口哨。新娘子跟在後麵,中等個子,眉眼整齊膚色白淨,看來比實際年齡還年輕些,麵對大夥兒的喧鬧和起哄直羞得抬不起頭來。現在大陸出來的女人還會害羞?倒真是一件稀罕事。老頭子大大咧咧的,大陸跑得多了,連動作都帶出領導幹部的派頭來,先揪揪領帶,咳嗽一聲,然後是微笑,揮手,微笑,再作手勢要大家安靜,他要講話。

“員工們,兄弟們:”老頭挺胸凸肚,腦門發亮,看起來很像個刮了胡子的袁大頭:“承蒙大家捧場,來參加我和文娟的喜筵。我要在這個大喜的日子,感謝大家對飯店的貢獻,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這個共同目標就是生活得更好,沒有錢的賺錢,沒有屋的買屋,沒有老婆的娶老婆。娶了老婆還要生一個大胖兒子,我們中國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別人有的我們要有,別人沒的我們也要有。”

阿蔡在下麵起哄:“老板,一個哪夠,要生就生一窩。”

“生一窩?那不成了老鼠了?”魚蛋伯打岔。

阿蔡嬉皮笑臉:“生一窩有什麽不好?到時候前台和廚房都是自家人,阿大收賬阿二炒菜阿三跑堂阿四洗碗。飯店嘛就改名為米老鼠餐館,生意保證旺到風生水起。”

老頭子微笑著接下去:“大家高興我也高興,我現在為大家介紹一下我的新婚妻子——文娟,文娟在國內是中學老師,斯文人物。嗨,嗨,大家開我的玩笑沒關係,文娟新來乍到,還請大家多多關照。”

“老板訓過話了,新娘子也跟我們講兩句。”兔子提出。

三踢腳和太學生帶頭用筷子敲起酒杯,當當當。廣東阿蔡和夜開花也加入,最後全餐館的人都加入了,連聽不懂中文的老墨荷西都嘻了張大嘴,拿了把叉子猛敲酒杯。隻有我端坐在那兒紋絲不動。

文娟站起來了,店堂裏一下子鴉雀無聲,大家都伸長脖子,魚蛋伯一滴清水鼻涕掛在鼻尖上,阿蔡的大包頭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夜開花半隻屁股搭牢凳子,上半身猴在男朋友的臂膀上,坐在我旁邊的上海膽小鬼,緊張得麵色發白,手裏神經質地絞著一塊餐巾。

文娟什麽也沒說,隻是彎下腰,給大家鞠了個躬。

那個穿紅衣的身影直起身來時,我腦中閃過老頭那句話:你後媽又年輕又漂亮。

沒錯。



我盡量避免回家吃飯,三個人坐在一起不知有多難受,文娟和我都盡量不看對方,省得鬧個紅臉。隻有老頭子渾然不覺,呼嚕呼嚕吃完,嘴一抹:“文娟幫我泡杯茶,釅一點。”於是文娟放下碗筷,起身泡茶,我則三下五除二趕快把飯扒完,起身走人。

文娟在周末會到餐館裏來幫忙,準確地說;是來幫倒忙,夜開花在前台接了外賣單子,文娟負責把阿蔡炒好的菜分別裝在盒子裏,再放入紙袋裏。過一陣客人就打電話來抱怨:我要的蠔油牛肉怎麽變成醬爆茄子?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茄子。另一個客人在電話裏大發雷霆:我要的烤鴨怎麽沒有醬和佐料?還有我的幸運餅呢?我家的小孩就在等這個。夜開花在電話裏對客人好話說盡,阿蔡甩鍋打碗地重新返工,太學生和三踢腳黑著臉再次送貨上門。叫文娟收收錢,她會把五十元當成十元找出去,害得大家猜疑來猜疑去,最後文娟自己出麵認下。

最頭疼的是文娟老是把飯菜送給後巷的黑人醉鬼,弄到後來那家夥一到周末就等在餐館門前不肯走,上門的客人掩鼻而逃。阿蔡隻得擱下客人的單子先給醉鬼炒飯:媽的,侍候了白鬼還要侍候黑鬼,幹脆把他請進來坐席得了。沒見過的。

眾人也隻是私下抱怨而已,不管怎樣說,文娟還算是半個老板娘,闖了禍有老頭子罩著。還有大家看出文娟天生不是幹這個的,對錢數目糊塗不說,來餐館半年還會把最簡單的菜式搞錯。老頭子有次無意中說起文娟是教音樂的,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原來如此。

文娟也知道餐廳大夥並不歡迎她來添亂,來得少了,不來了,老頭子在餐廳宣布:她。懷孕了。

大家漸漸忘了她,有時某個人犯了個低級錯誤,其餘人就會嘲諷:怎麽弄得像文娟一樣,你也想做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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