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雛殤 9, 中篇連載

(2016-08-21 09:20:25) 下一個

 

畫眉馬上發覺了異常,小畫的生活全亂了套,日夜顛倒,整夜不睡,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坐在窗台上一個人自說自話,常常莫名其妙地哭,笑。等到畫眉披衣起身來,問她時又一臉茫然。有時又一睡整天,不飲不食,叫她起床會無名發火,把被子衣服摔得一地。最使畫眉膽戰心驚的是小畫的眼神空洞,飄忽,瞳仁盯著不知什麽地方。講話行事也心不在焉,倒三顛四。

畫眉急了,帶女兒去中心醫院看病。橫查豎查卻查不出毛病來,醫生說大概是發育期間的癔症,一般是焦慮,精神緊張引起失眠,或者暫時性的內分泌失調,都會產生上述症狀。

那麽,要緊嗎?畫眉問醫生。

醫生的回答模棱兩可:這個毛病因人而異,有人過一陣就自動好了,有人會發展成精神病。

畫眉嚇得不輕,她小時候外婆家有個鄰居是精神病,終年被鐵鏈鎖在昏暗的柴房裏,披頭散發,吃屎喝尿,時哭時笑。小畫成了這個樣子還了得?真的如此她畫眉一頭撞死算了。

醫生其實是知道的,最近有好幾個病例;都是青年學生上山下鄉分配之際突發精神病的。但事關政策,也不敢多說,最後給開了些安定片,回家來了。

 

小畫服了安定之後,睡得沒日沒夜。畫眉守在床邊,眼淚滴滴答答。這個女兒可真不省心,從小捧著含著,做娘的不知花下去多少心血。好容易長到十七歲,現在來這一下子,她畫眉還有活路嗎?

但是,眼淚哭出一缽鬥也沒用的,畫眉痛定思痛;小畫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分配壓力?男朋友?身心不調? 還是別的原因?

如果有個人可以商量就好了。但這種事鄰居不能講,朋友不行,也許小畫的小嬢嬢?也不行,那個女人雖然鍾愛侄女,但不可能設身處地為小畫想的,隻會對她畫眉多加指責。畫眉悲哀地發覺身邊竟沒有一個可以推心置腹,信得過的。沒人可以幫忙出個主意,沒人可以幫她挑個肩膀。

一世人做得真是失敗透頂。

畫眉憑她作為一個女人的直覺,認定了小畫如此失常,主要是男人的因素。她自己在靠廿歲也是心浮氣躁,為一個不值得的男人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要死要活的。畫眉也知道,這種心病,百藥不達,也隻有靠男人來解決,正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

原來畫眉對小畫嫁給福康之事還猶猶豫豫,這樣一來,倒是使她下定了決心,要盡快把事情搞定;不搞婚禮,不請婚宴,不張揚,不登記,讓兩人圓了房再說,也就是說先把生米煮成熟飯。

說起婚禮,畫眉的內心不無遺憾。她跟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樣,一直有一個‘訂婚——結婚——婚禮’的情節,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經過初識、熱絡、談戀愛、再求婚、訂婚、結婚、婚禮、一步步走到婚禮的慶典上,到此一個女人的人生總算圓滿。婚禮是一個女人王冠上的寶石,在文革中,許多人家抄家被抄得像水洗過一樣,浮財、存折,首飾都統統抄去,那家的主婦卻拚了命保存下一張她當年的結婚照。

畫眉一輩子沒有經曆過婚禮,那種布滿鮮花,燭光,音樂響起,而她身穿白色拽地婚紗,手捧白色康乃馨的場麵無數次在她夢境中出現。醒轉之後發覺一切皆空,不由得心口發痛。她的命運多舜,一趟不如一趟,跟小開就差了一步,跟小裁縫更是連影子都沒有,福康也是鐵口鋼牙地說了不可能。她曾畫眉前世到底欠了你們男人什麽樣的孽債?這世把自己零割開來也還不清?

原本想等女兒出嫁,好好地辦個婚禮,風風光光,一圓畫眉自己的夢。現在看來也不成了,非常時期,非常情況,隻好因陋就簡委屈小畫了。

 

她在著手之前,給小女兒小眉透了個風聲,一個屋頂之下,瞞不過去的。

小眉是多少伶俐的一個女小囡,平時姆媽和阿蔡的密謀,耳朵裏多少有點風聲吹進,也明白姆媽和福康之間交纏的一團亂麻,隻是家裏沒有她說話的地方。今朝難得姆媽下問,多少有點受寵若驚之感。隻是這話題不好輕易下論斷,姆媽的脾氣小眉是太曉得了,耳朵皮軟,自尊心又過分強,常常是豆腐落在灰堆裏——吹不得來拍不得。

因此小眉說話非常小心翼翼:姆媽你總歸是要我們小孩子好,但是你要阿姐嫁給福康,好像不是怎麽對頭。

畫眉耐了性子道:你倒說說看,怎麽不對頭。

小眉有點為難道:福康已經三十歲了,阿姐過年才十八歲,年齡相差也太大點了。

畫眉扳了手指頭道:福康他是小月生的,今年虛歲三十,實足廿九歲,兩人都是屬老虎的。要說差,也不算差太多。

小眉皺了眉頭:總歸不大好。我是說福康這個人······

福康怎麽啦?你倒說說看。

小眉欲言又止。

畫眉接過話題自說自話:除了年紀大一些,別的我看也蠻好,四十六塊工資的二級工,人又活絡,脾氣也耐。還有房子,條件算是好的了。

小眉說:我想阿姐是看不上福康的。強撳牛頭不吃水的。

畫眉強詞:儂小人曉得啥?如果你阿姐去插隊落戶了,就要嫁給農民,福康總比農民好多了吧!

小眉至此,曉得姆媽是昏了頭,水都潑不進了。她一向靈巧,說話不肯得罪人,當然更不肯得罪這個要在她手裏吃飯的娘,於是說:其實我不懂這些事的,姆媽你還是跟阿姐自己商量,我沒啥意見。

 

一輩子行事都是優柔寡斷的畫眉,唯獨在這件事上悶了頭一條路走到黑,她對自己說是為女兒好,為了讓她能留在上海,給她治病,為了讓她解開心結,為她將來有個好男人做丈夫,做娘的連自己的情人都貢獻出來了,還有什麽話好說!

可憐天下父母心。

畫眉精心準備了幾樣小菜,把福康叫來吃夜飯。最近福康跟她有點生分,不像以前來得那麽勤了,就是來了,也是屁股沒坐熱就走。也很少提起追求小畫之類的話題。畫眉有個預感,再不抓牢,這條大魚就要溜走了。

桌上排了四副碗筷,福康懶洋洋地在桌邊坐下:今朝啥日子,燒了這麽多好小菜?

沒啥要緊的日子,隻是你長久沒來了,吃頓便飯而已。畫眉往福康麵前的酒杯裏酎酒,同時在另外三隻酒杯裏也酎了少許的酒。舉起杯子:來。

福康擎起酒杯,看了看對麵低頭不語的小眉,問道:小畫呢?

畫眉說:在她房裏,有些疲倦,讓她歇歇。我們先吃。

福康疑惑地撿起筷子,畫眉在他的碗裏揀了隻紅燒雞腿。對麵的小眉隻是悶頭扒白飯,眼睛都不敢抬起來。麵對滿桌的佳肴,三個人都吃得無情無緒地。福康酒喝得有些猛了,臉色潮紅。小眉吃了一碗飯,站起身來說:姆媽,我去同學家做功課。如果做得太晚,就住下不回來了。

小眉出去,門關上,畫眉去洗了把臉,重新回到桌邊坐下。福康看她眼睛紅通通的,好像哭過。便問:畫眉你到底是怎麽啦?

畫眉眼睛又盈滿了淚水,她掩飾地擦去:沒啥,被灰塵迷了眼呀。

福康酒有點多了,用筷子點著飯桌,大了舌頭:你還沒說;今天肯定是什麽要緊日子?

畫眉淒然一笑:今天嗎?阿康,今天是你做新郎官的日子。

福康嚇了一跳:畫眉,你不要尋開心了。你吃醉酒了?

畫眉說:我沒醉。不過我頂好是醉一下。

福康狐疑地看著她。

畫眉一本正經:阿康,你告訴我,如果真的跟小畫結了婚,你會對她好嗎?

福康隨口答道:這個還用問嗎?我是怎麽樣的人,你是知道的······

真的會對她好?

真的!

你保證?

向毛主席保證。

畫眉一口長氣吐出:這樣我就放心了。你來。

畫眉站起身,把福康帶到小畫的房間前,門輕輕地打開。一盞小台燈亮著,在薄暗中,一張雙人床上,小畫靜臥著,一動不動。

畫眉輕聲說:你自己進去,我已經把床單被套全換成新的了。小畫她吃了安定睡著了。你手腳輕些,我女兒還是小姑娘······

福康從半醉中靈醒過來,不知所措:畫眉你要做啥?

畫眉淒苦地笑道:送你進洞房呀。

福康迷惑道:真的?小畫她同意了?

畫眉硬了心腸說:新郎官,你不要想這麽多,進去就是,今天她不同意,明天就同意了。說完在福康的肩上推了一下,再隨手把門帶上。

飯桌上杯盤狼藉,畫眉花了一下午煮出來的菜肴大半沒動,已經冷掉結了油花。她魂靈出竅,腳下像踩著棉花似地飄到桌邊,把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然後,雙手捧著臉低聲地抽泣起來。

一盞昏暗的電燈泡下,對麵的房門緊掩著,門後是另一個世界,畫眉是被隔絕在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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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可見的夢 回複 悄悄話 這是那個變態年代畸形的母愛。可憐畫眉,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好久不來了,今天來文曲星君家串門,看到這麽多的文章,很興奮!一篇篇讀來,我能深深感到作者的一片悲天憫人的情懷,用中文這種美麗的文字,描繪出一幅幅慘淡的畫麵。當社會不去保護一個個弱小個體時,她們遭受到的隻能是一批又一批流氓無賴的踐踏和蹂躪。我對畫眉與她的兩個女兒懷有深切的同情與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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