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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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西南任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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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門和喬

(2016-06-20 21:45:36) 下一個

卡門和喬

 

我是在舊金山藝術學院上版畫課時認識卡門的,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國女人,看得出來曾經有過姣好的風韻,但已經褪色有段日子了。她常常站在我後麵看畫,有時也非常虛心地要我評看她的畫,美國學生非常自我,畫得再汙七八糟也自得其樂,很少要聽人家的意見。卡門的畫是抽象的線條和塊麵,憑誰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但一去二來就熟了,除了上課,還有了私人交往。

卡門在金融區的律師樓做秘書,畫畫是業餘愛好,因此也就長久地停留在同一水平上,人卻是極為可親,我那時英語生澀,跟她卻能侃侃而談,全是她耐心兼善聽之賜。她身邊的朋友全是如我般的新移民,從香港,伊朗,法國,韓國及墨西哥來的藝術學生,她住馬林娜高級區,寓所卻隻是一間小小的套間,學期終了開派對房間裏人塞滿,大家照樣杯盤交錯,興高采烈。

我那時窮得像水洗一般,卡門來我畫室參觀時,我招待她的隻是兩個煎雞蛋,卡門卻不覺我待客清寒,興致勃勃地在畫室盤恒良久,把角落裏蒙滿灰塵的舊畫都拖出來看過。聊天時我得知她是蒙大拿州人氏,離婚,有個成年女兒在海軍醫院工作。她口中還有個‘他’,不用解釋也知道是她的男朋友。

一天卡門說要我幫忙,‘他’需要找人畫幾張璧畫,問我是否有空?對一個窮學生說來,什麽都沒有,除了大把的時間。於是我們坐上卡門的車,向‘他’處而去,同行的還有卡門的香港朋友,安琪,瘦小單薄像一隻剛出殼的,毛色淩亂的鳥。

車過金門橋,穿過有錢人居住的馬林縣,再經過酒鄉那帕,拐上116號公路,路變得很窄,兩邊都是綠蔭掩蓋的住家,小的釀酒園,老式的店鋪,格倫艾倫是個二千多人的小鎮,微醺而寂靜。

一座兩層樓的磚房,中世紀的式樣,門口有廊柱,窗子高而狹,右麵庭院裏架了一尊十八世紀的加農炮,短而渾圓的炮身已經蒙上綠鏽,又被遊人之手摩得精光溜滑,根本不像一件取人性命的武器,倒似一件和酒坊有關的榨具,很可能葡萄是放在炮膛裏發酵的。

迎麵來了一個中年男子,身材壯實,頭半禿,連腮胡須,卡門介紹他是喬。喬一開口就知道他不是正宗的美國人,就如卡門所有的朋友一樣。喬是意大利人,來自那不裏斯。

喬先帶我們參觀了他的產業,包括磚房底層的‘傑克。倫敦’酒吧,與之相連的意大利餐廳,隔了一個庭院帶遊泳池的小型旅館,餐廳樓下的巨大的酒窖,以及酒吧樓上開辟出來的‘傑克。倫敦’博物館。說是博物館,其實隻是收集了一些傑克。倫敦著作的首版本,幾封倫敦手寫的信,一些據說是傑克。倫敦生前所用的私人用品,如雨傘,和馬車上釘的有倫敦名字的銅牌。

我問壁畫要畫在哪裏?喬說忙什麽?先吃飯。逐引我們一行人來到餐廳後麵的一處木製陽台,旁臨一條水流叮咚的小溪,樹木扶疏,光影斑駁。我們在野餐桌邊坐下,喬端來了一大鍋親手做的蛤麵,配上剛出爐的大蒜麵包蒜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沒說的, 一人一大盤下去,瘦小的安琪一點也不亞於我這條餓狼,同時伸出盤子要求喬再添加。正在我們飽呃連連之時,喬又端上了自己烘烤的藍莓派,誰拒絕得了?欲罷不能,欲拒還迎。

我還沒忘記此行的目的,喬說他的酒窖裏要畫四幅壁畫。誰會特地跑到酒窖裏去看璧畫,分明是喬聽了卡門的敘述為我找些外快而已。結果是我在樓上沒有參觀者的博物館住了下來,白天鑽在酒窖裏畫畫,傍晚在空無一人的遊泳池裏遊泳兼洗澡,在餐廳的廚房吃晚餐,晚上泡在酒吧裏吹牛買醉,旁座牛仔打扮的漢子其實是當地的警察局長。

安靜的格倫艾倫,小鎮在春夏之交時杏花爛漫,石橋底下春水無聲地漲高,沿岸的小教堂在一片茵綠中孤寂地遺世獨立,我一住二三個月,在酒吧裏跟喬無話不談,意大利人跟中國人一樣尊重理性,崇尚義氣,相信有誌者事竟成。男人的政治理念相同,價值觀念相近,不論國籍年齡,無分地位貧富,成為朋友是非常自然的事。

意大利人大都是天主教徒,對家庭絕對負責,但並不妨礙在婚姻之外尋找情婦。喬有四個孩子,三個男孩都成年了另住,最小的姑娘安琪拉,在喬的意大利餐廳做助理,是個微胖但溫順的女孩,穿著白色的工作服在廚房裏整日忙碌。

喬有一種特質;喜歡他的人特別喜歡他,不喜歡他的人也特別不喜歡他。但大家都一樣被他的慷慨大方所吸引,後院的陽台上總是聚滿了大吃美味意大利麵條的人們,喬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管你是否剛和他爭的麵紅耳赤,互相點著對方的鼻子罵娘。隻要你願意坐到桌邊來,喬一樣把上好的那帕紅酒傾倒在你的杯子裏,幫你麵前的盤子添滿了食物。

不喜歡喬的人一大半是不喜歡他的大家長作風,正如所有傳統的意大利人,喬是固執的,強勢的,男權的,豪爽的,也是不假詞色的。大男人的作派很得罪了一些民主黨人,女權活動者,和那種被喬稱為‘軟綿綿的娘娘腔左派’,卡門是個好脾氣但耳朵軟的女人,常常夾在她的左派朋友和情人之間不知所措。

無人時她會對我抱怨喬和她的關係,好像是喬應該給她一個最終承諾的,但多年下來,喬始終沒有。我再笨也知道這種事情接不得嘴,成為情人有其理由,保持在某個熱度上也有其理由,雙方做重大決定或不做決定也有其理由,哪容外人多嘴。好在卡門隻是把我當成個傾訴的對象,並不在意我是否有正義感,或為伸張女權搖旗呐喊。我在格倫艾倫那段時間,從來沒見過喬的太太,而安琪拉終日在餐廳工作,不可能看不出卡門和喬的關係,但從來沒一點不得體的表示,總是客客氣氣的,微笑始終掛在她臉上。

壁畫完成之時,喬開了個派對,總之是找個理由吃喝一通。客人們在陽台上喝個半醉,擎著酒杯鑽下酒窖去,不到一分鍾又爬上來,興高采烈地對我說聲‘EXCELLENT’,他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喝酒吃大餐,我也很高興口袋裏多了幾張鈔票,皆大喜歡的事情。雖然小鎮風光迷人,日子悠閑,我還是向往舊金山那種魚龍混雜,天天上演人間喜劇的大舞台,很高興能一個猛子紮回那池渾水中去。

 

卡門和喬常來看我,喬總是帶了卡門,安琪,我去吃一頓大餐,不要小看這餐飯,在清湯寡水的日子裏,一塊牛排,一盤真材實料的意大利海鮮通心粉,帶給清寒學子的不單是口腹的滿足,還有一份燙貼,朋友對你的真情實意。

喬的慷慨並不見得討每個人的好,卡門的左派朋友在喬的餐桌上大吃大喝,喬一轉身他們就鬼鬼祟祟問道:卡門,你敢說喬不是黑手黨?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把卡門弄得很窘。為什麽他們不敢當麵問喬自己?從此我就對那些自命為左派的家夥看不上眼。其實喬經營那個酒吧餐館並不容易,雖然食物可口,地點還是偏僻了一點,喬又是個處處搶著付賬的人。所以喬並不像那些左派吃客以為他腰纏萬貫。人在一個地方待太久會靜極思動,不管這地方是如何優美和閑散,正在那段時期東部有人給喬一份管理旅館的工作,喬接受了,想把總是倒貼錢的餐館和酒吧出售,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買主。結果旅館交給經理人管,自己去東海岸就職去了。

我和卡門會在空閑的周末下午開車去格倫艾倫,喬不在,餐館的生意更淡,我們坐在陽台上喝咖啡,落葉簌簌而下,平添了幾分人去樓空的感覺。卡門說她最近想了很多,既然喬不給她個確實的承諾,她應該另去尋找自己的感情寄托。我插不上嘴,總覺得事情不會像卡門所想象的那麽簡單。

卡門是找了幾個男朋友,不過交往的時間都不長,我看卡門也心不在焉,喬從東部回來時,卡門帶了男朋友去見喬,喬一律請客吃飯,好像招待新女婿一樣。結果都成了朋友。我說卡門,喬和這些人比起來就像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樣。卡門笑著說什麽什麽?我看她的表情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

一個晴天霹雷,喬第二個兒子患有常年憂鬱症,在某天清晨被發現吊死在自家的車庫裏。我趕去時,喬彎腰曲背,表情呆滯,在朋友們擁抱他時突然崩潰,瞬間淚流滿麵。看到一個一向剛硬要強的男人被痛苦一下擊倒,真是難以承受的事。在葬禮上,我還是沒見到喬的太太。

本來就繃得太緊的喬,受到這個打擊之後,身體開始一連串地出問題。腰椎,髖關節都要動手術,這一來卡門就把要找男朋友的話扔到太平洋來去了,連工作也辭了,一門心思為喬聯係醫院,大夫。在喬動手術那段時間,卡門差不多天天跑醫院,我本來不相信美國女人會侍候人的,但事實擺在眼前。

喬康複得很快,但他的脾氣性格有所改變,變得不像以前那麽積極。東部的工作是辭了,倫敦酒吧和餐廳的生意也不見起色。我過後才知道這是一波全國性的經濟衰退,格倫艾倫小地方,更是蕭條。喬的兩次手術積欠了巨大的醫藥費,最後,喬隻有申請破產保護的路可走。

再去倫敦酒吧找不到以往悠閑輕鬆的感覺,餐廳侍者全換了新的,站在桌邊點菜一副硬繃繃得口氣,食物不能算差,隻是少了那種意大利式的熱情和隨意。後麵的陽台不再對顧客開放,堆滿了餐館多餘的桌椅器具。陽台邊的杏花依舊,小溪還是常年流水琮琮,愈發使人感歎星轉鬥移,人事全非。

 

那段日子裏卡門顯得很開心,也是她和喬關係最穩固的一段時期,雖然經濟上不如以前那麽寬舒,但喬需要她照顧的感覺使她有了寄托,卡門通過安琪買來整打的絲巾,用一種特殊的染料在上麵畫畫,再掛在盥洗室裏晾幹。這些絲巾可作披肩,頭巾,或掛在牆壁上做裝飾。她帶了完成的絲巾走訪小時裝店,小首飾店,以及小畫廊,大多是寄售,好像生意還不惡。後來她還嚐試過畫在雨傘上和扇麵上,不過沒有手繪絲巾來得好賣。

卡門提議我給喬畫張肖像,喬也被我們說動,我鋪開畫具,喬在坐下來之前進盥洗間梳理,出來之後卻無論如何不肯被畫了,說是他的頭發提抗議,為什麽年輕時不畫,偏要等到差不多全禿了才來畫。

喬像隻受傷的豹子,躲在卡門的小公寓裏養息,他是屬於那種閑不下來的個性,開始不能戶外活動太多,他就去農夫市場買了新鮮的菜蔬來,戴了圍兜,在卡門的小廚房裏做出一道道美味的菜肴來。我常有榮幸被他們邀請晚餐,我們三四個人圍著小餐桌而坐,喝著紅酒,吃喬做的意大利茄子鑲豬排,酥炸魷魚,烤牛舌,以及奶油螃蟹餡餅。

外出吃飯時喬還一如既往,搶著付賬,他現在連信用卡都沒有了,隻能用現鈔。此一時,彼一時,我得在吃到一半時借口上盥洗室時偷偷把賬付掉,省得到時候跟中國飯店常見的那樣演出全武行。

喬說他此生還有一個願望沒實現,他說他從小想擁有一艘船,那種掛著風帆,又可以用馬達推進的機帆船,他將駕著這機帆船橫過大西洋,而他出生之地那不勒斯是個著名的海港。我們大家聽了都不以為意,那隻是一個男人褪色的青春夢而已,帆船,古董車,輪子細細座墊高翹的自行車都曾經是空想舞台上的道具,人生的道路越走越遠,也越走越窄,終於明白了生活中某些東西更重要,如房子的貸款啊,每三個月付一次的健康保險,信用卡要注意不要刷過額,真的要去旅遊,讓旅行社給你安排,飛機遊輪,司機導遊,食宿現成,說貴也貴,說不貴也不貴,意大利七日遊在淡季也就是千把塊錢。

所以當喬指著港灣中的一艘船說那是他的BABY,沒人相信,喬一臉詭笑,用鑰匙打開港灣停泊處的鐵門,帶我們走上木板通道,來到那艘船的旁邊。這是一艘很舊的船,大概有三十來尺長,打開甲板上艙門,彎腰下到船艙,裏麵勉強可睡四個人。這船是喬的一個朋友的朋友,二千塊錢賣給他的,船齡已經非常老舊了,離報廢隻有一步之遙。喬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在這艘船上,換了新的引擎,船身全部油漆過,換了新的甲板,各種失落的零件都配齊,終於有一天喬說可以帶我們去出海了,老船在陽光下緩緩地駛出舊金山港口,在金門橋下,抬頭仰望橘紅色的巨大鋼結構,在太平洋的霧氣朦朧中回望淡淡一線的離岸。喬神采飛揚,一點看不出是六十出頭,動了兩次大手術的人。他說將在夏季駕船去邁阿密,為橫渡大西洋作準備。

可惜那條老船並沒有堅持多久,船艙開始漏水,水泵也常出問題,喬不得不花大價錢拖去大修。喬的計劃暫時擱淺,但他並沒有氣餒,他在報稅季節通宵工作,為人填寫報稅單。賺來的錢一轉眼就扔進修船無底洞裏去。

卡門當然有所抱怨,喬的白日夢還是其次,主要的是喬雖然現在完全和她住在一起,但還沒離婚。其實她心裏也明白,幾十年下來了,好好壞壞都經曆了,不管在怎麽樣的狀態,她離不開喬,喬也離不開她。離婚與否隻是最後一個女人拿來數落男人的話題罷了。

我搬離舊金山之後,卡門和喬為了照顧卡門的老母親,也搬到佛羅裏達居住,互相之間的聯係少了,偶爾會打個電話聊上一回。去年聖誕,我收到一張賀卡,是卡門從那不勒斯寄來的,喬和卡門挽著手,在港口前笑得很燦爛,我覺得相片上兩人很有夫妻相。

他們是駕船過去的麽?我沒問,以我對喬的了解,他想做的事最終都會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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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huchantian 回複 悄悄話 好羨慕像喬這樣生趣盎然的人們,who can live life to its fullest。
polebear 回複 悄悄話 好感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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