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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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渡,上海最後的市井之像 上海係列之二

(2016-05-21 19:32:42) 下一個

在上海這個或許是全世界最大的工地上,每天都有消失的風景,一棟房子被推倒、一座橋被拆掉、一個市場被改建……當所有的這些“消失”與“替代”成為城市發展的必需,新陳代謝就不單單隻指向未來,它更倒映著人們心裏對於某一塊地方的留戀與記憶,所有的變化都會附帶一個傷疤,然後發酵,等著有心人,用文字和影像,將傷痛定格成某種情懷,董家渡就是最好的例子。

 

五年前,當拖拉機開進董家渡的時候,已經有人在為董家渡奔走呐喊了。當時,攝影師席子的一組關於消失中的董家渡的照片,竟然一石激起千層浪,撩起了上海人對於南市老城廂下的這塊市井之地的諸多念想——過江客們的擺渡記憶,媽媽們的霓裳美夢,還有許多人與信仰相關的那些個周日早晨,就這樣在一片飛沙走石裏與董家渡不期而遇。對於一個地方的愛,或許就跟對於一個人的愛差不多,在你要失去它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已陷的那樣深。

91年航拍-董家渡

 

 

緣起,一個與生意有關的上海故事

 

董家渡究竟為什麽叫董家渡,眾說紛紜,有講當年的船夫姓董,故得名的;有講是附會於明代的上海大咖董華亭的,是撐篙的山野村夫也好,是一字千金的書畫大家也罷,畢竟,這名字就這樣流傳了下來。起先,不過就是小小的渡口,連接兩岸,也將最早的上海生活織成一張鮮活的網。後來,從董家渡到南碼頭,竟有了鱗次櫛比的木行,這渡口運送的就不單單是“家長裏短”了,還有正兒八經的生意與起起伏伏的世家威名。單單上世紀20年代初,董家渡每日的渡客,就不下萬人,雖還算不上外灘第一渡,但這份人氣,估計也得讓當時的輪渡公司咋舌了。

 

接下去的事,誰也沒料到,究竟是什麽因緣際會,那些端雅沉滯的木行,竟然被翩躚玲琅的裁縫鋪一一取代。即使在今天,講起董家渡,外婆媽媽們依然會興奮的不行,在她們的豆蔻年華裏,去董家渡做衣裳,大概就跟今天逛逛H&M或者優衣庫差不多。有句老話講得好,沒有不漂亮的衣服,隻有不合適的搭配。讓舊愛找到新歡,讓衣櫃充滿期待。這說得如此歡快的語調,在上海除了董家渡輕紡市場,似乎沒有第二個地方會如此匹配。一度,在天涯論壇、籬笆網等,總有手非常巧的白領上班族,曬自己的DIY 成果,她們會去董家渡淘麵料,找師傅裁剪,簡單的自己可以縫製, 穿在身上的感覺,不比買下卡地亞手表的優越感差。當然,這一係列的事情也都講究天分和緣分, 要有眼光,有體力,有時間,有心靈手巧的底氣, 缺一樣都做不成。

 

老外買了麵料做旗袍,回國出差的人也被朋友差遣來買很多大的小的花的綠的布料,以解思鄉之情。董家渡麵料批發市場一度人氣很旺,絲、棉、毛、麻、化纖等各種紡織麵料,放眼望去, 眼底也呈五彩繽紛的絢爛色彩。由於商品價廉物美,品種繁多,顧客除可購買到稱心的絲、棉、毛、麻、化纖等麵料及服裝輔料外,還可購料定製中裝在每個回頭客心裏,都有一張董家渡淘麵料地圖,拿著《瑞麗》或者《今日風采》去董家渡, 一套 200 元左右就能搞定。303 鋪的楊師傅做夏天的衣服最好,109 鋪的師傅做冬天的好。楊師傅的特點是,你給他圖片,完全可以一模一樣做出來, 如果光靠嘴巴說,可能會失望。109 鋪師傅的特點是,做襯衫一級棒,很多老外都是他的回頭客, 大衣樣子做工也很好。還有 163 號鋪的裁縫王師傅夫妻手藝很讚,除了定做衣服,還會製作一些家居裝飾品。就在布料市場附近的多稼路一帶也有不少裁縫店,很善於處理日式套裝的收腰細節。這些美妙的時光似乎都已定格在某個周末的午後。

 

此後,由於市政拆遷,在上海南外灘新建起了輕紡麵料市場,相當於在原來的董家渡麵料市場搬遷基礎上改建,營業麵積也擴增至 1 萬平米, 距離原來的董家渡輕紡市場 500 米遠。地方換了, 風格沒變,隻不過留給老顧客的回味也許倒少了幾分。再後來,隨著新的商業計劃的落地,連輕紡市場也要正式和董家渡說再見了。想想也對,如今的年輕人哪裏還有空讓裁縫做一件衣裳,光量體裁衣那些功夫,就夠兜好幾家品牌店了。雖然輕紡市場漸漸式微,不過那些傳說中的“名裁”倒絲毫不用為自己擔心,他們的徒弟要麽現在已經是許多知名品牌的設計師了;要麽在新天地開出了自己的店;老法師嘛,大概也搬離了從前日日營生的董家渡,在我們跟精湛手藝告別的同時,他們也在跟相處了大半輩子的生活方式告別,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2013年俯視-董家渡

 

 

消失,下隻角的上海生活

 

上海人對這座城市的地理界定,從前大概並不以樓盤價為參考標準,而是用很精明的態度,發明了“上中下三隻角“,顧名思義,上指教就是實打實的高富帥聚集地,這裏的人幹淨體麵,收入不菲,今天上海市中心的西區大部分就屬上隻角,中隻角大概就是但丁《神曲》裏”煉獄“的位置,上可躋身名流地位,下也能墮落成三教九流雲集之地,一切都靠自己的努力與一些造化。今日的虹口與黃浦部分地區,就是當年貨真價實的中隻角。而下隻角呢,抱歉,到處都是蠅營狗苟,辛苦度日的底層人,飯尚且吃不飽,哪裏還能奢談什麽體麵與生活質量,不巧,董家渡曾經就是上海南市最著名的一塊下隻角。

 

但時移勢易,在十多年的時間裏,上海國際化的腳步太過迅疾,造成的結果之一,就是傳統的下隻角地段在城市版圖上的拆遷與湮滅,從閘北到楊浦,曾經最浦東,最市井的上海生活,已經被鏟車消滅殆盡,後來,僅剩下董家渡苦苦支撐,繼續成為上海兩百年,最市井生活的完美代言,看看這裏的地名吧,“鹽碼頭街“或許是曾經工人揮汗如雨的地方,”筷竹弄“與”蘆席街“一定是日用品小商販們聚集之地,”荷花池弄“大概曾經也有荷葉田田的爛漫夏日,至於”豬作弄“跟”火腿弄“,是否但是念起這地名,肉香就飄了過來,所以,這些地名不單單好玩,它更是一種見證,見證這座城市從小小漁村轉變為大都市的所有美好瞬間。

當然,還有這裏的人,他們用一種近乎偏執的堅持,抵抗著“國際化“對於這座城市在生活方式上的狂轟濫炸,清晨拎著馬桶、穿著睡衣的家庭主婦,下午端著茶壺,紮堆於茶館的爺叔阿爹,戲台下的小兒,所有這一切,不是一場提供獵奇視角的真人秀,而是一種最實在的生活,它是隸屬於上海人的生活。但就在今天,或許連董家渡都累了,或許是時候卸下”上海最後的下隻角“的荊棘冠冕,就這樣消失,這到大概是董家渡無法回避的結局,而我們,隻能與上海生活道一聲再見了。

 

 

永恒,上海教徒的信仰之門

唯一不用告別的大概就是信仰了,在滿是工地和灰塵的董家渡,隻有天主堂依然佇立,因為天主教好友的婚禮,我曾去過那裏一次。做彌撒的時候,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們可是生力軍,她們跪在長凳的靠墊上,手裏拿著念珠,嘴裏呢喃著那些關於信仰的密語,她們彼此能懂,她們也當然相信上帝能懂。

這座教堂無疑是當時最早進入這座城市的傳道士們最好的墓碑,信仰的紮根是他們確信的事,縱然他們活著的時候,並沒有看見今時今日的景象。但是,當這些“長毛鬼”選擇在這一側停靠、選擇在還是一片巷弄,幾爿煙紙店的市井之地開始宣講福音的時候,未來一百多年,這座城市經曆的一切他們都不關心,他們隻關心一件事情,信仰是否可以在這些人的心裏紮根。現在看來,在夕陽下孤獨站立的董家渡天主堂,是一個證據,也是一種確信——不管世事滄海桑田,總有些不變的東西,會在永恒裏占據一席之地。
在席子的那套關於董家渡的照片出街之後,紀錄片導演周洪波用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和一組完全屏蔽旁白的影像,將董家渡最後的歲月,定格在了曆史裏。我現在仍然記得最後幾組鏡頭——刺著漂亮鳳凰圖案的白布在風中飛舞;抽著煙的中年人;還有那消失在暮靄裏的輪渡,它漸行漸遠,駛向浦東懾人的摩天大樓,像個孤獨的孩子,茫然,卻也不知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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