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十多年了,鄉愁從聽到一曲梁祝而傷懷漸漸演變成一隻隻饞蟲。為了抑製這些饞蟲,海外大拿小拿們節假日花了大把的時間憋在廚房裏,琢磨,研究,實踐,討教,切磋。其認真之精神,決心之堅定完全不下於當年出國道路上考G考T。於是乎油條,豆腐腦,鹽水鴨,涼粉,餛飩,湯包,月餅,粽子等出國前隻會吃不會做的中國美食紛紛登堂入室,犒勞著虧欠許久的中國胃。
在各種中國美食中,我格外鍾情的是各種小吃。涼粉是其中之一。感謝國內及其他亞洲國家對海外華人的體諒,幾乎每個亞洲超市都有綠豆澱粉出售。經過十多年廚藝的演練,做成一碗勁道的涼粉已不再話下。將綠豆澱粉加些水攪勻,在衝入燒開的水中。水粉七比一的比例比任何公式定理都更深刻地記在家庭主婦的腦子裏。再攪勻小火燒開涼透,一碗顏色雪白,晶瑩剔透的涼粉就可以閃亮登場了。
這種冰清玉潔的涼粉雖然能暫時滿足我的胃口,卻解不了我的鄉愁。我生於蘇北的小城市連雲港。母親山東人,父親安徽人,兩人大學畢業分到連雲港一個部屬單位工作。我在單位大院長大,單位有自己的班車,醫院,圖書館和電影院,一如一個小小的城市。我和大院裏的孩子都不會講連雲港的方言。大一回家的第一個寒假,火車過了徐州站後,開始聽到鄉音,一時竟沒有聽懂。雖然生於斯長於斯,因為不是根正苗紅,每每提到家鄉,總是聲低八度,底氣不足。尤其是在海外,遇到“正宗”的連雲港人,更是像騙子被當場揭穿,立刻紅了臉低了頭,恨不能馬上逃走。
連雲港的涼粉是獨特的。這是我到西安上了四年大學,到南京工作了11年,其間又以各種名義去了種種地方後總結的。拿綠豆涼粉來說吧,連雲港的涼粉是黃綠色的,完全是綠豆沙的顏色。那種顏色暗綠中透著一點黃,低調得像一塊埋藏了多年才見天日的美玉。我後來在外地看到過黃顏色的粉皮,那明晃晃的顏色一看就是人工色素,讓人一下就沒了食欲。家鄉的涼粉吃到嘴裏是豆香,咬在齒間是滑韌。我在多地吃過涼粉包括自己在海外製作的涼粉,從豆香和韌性上來說,我至今還沒有吃到過有家鄉涼粉十之三,四的。
我喜愛涼粉的情節可以追溯到我的小學時代。我的小學生涯是在一個位於城鄉結合部的小學度過的。因為生的月份晚,我媽又不想讓我耽擱一年,我勉勉強強在那個隻有幾排平房的小學報上了名。因為爸媽上班遠,我和姐姐上學都是早早離家。記憶裏我常常是小學第一個到校的。到了呢,也隻能在空曠的塵土飛揚的操場上踢一會沙包。從家到學校的路上有一個大院,時不時會有一隻黑狗竄出來衝著我狂吠。我小時候做過很多噩夢,夢裏的地主婆或是惡管家身邊總有那條狂吠的黑狗。後來,我學會把多餘的時間消磨在家門口的菜市場。菜場不大,從頭到尾不到一百米。一個賣菜賣肉的國營副食品店,一個賣豆腐的國營攤子,一個磨豆漿,炸油條麻花的小吃店,還有一個修鞋的攤子。我一個一個地蹭著看過去,把最充裕的時間留給一個賣涼粉的攤子。
早晨吃涼粉的往往是一些拉板車的腳夫。車上拉磚,拉蜂窩煤,夏天拉冰塊。因為腿力拉車慢,腳夫們早早就出工了。拉到早市,他們就把平板車上的肩帶卸下來,用汙髒的毛巾擦著汗,在涼粉攤主人備好的一盆水裏仔細地洗著堅硬的大手,水花濺得滿地都是。他們三五成群在涼粉攤上坐下來,看著攤主麻利地從一個倒扣的大盆形狀的涼粉上剜下一塊。攤主用鋒利的刀子橫著一劃就把涼粉分成兩片,然後豎著粗粗割了幾刀切成了幾大條,嬌嫩的黃綠色的涼粉從攤主粗糙的掌中顫抖著掉入幾個碗中。調料都在瓶子中,醬油,醋,蒜汁,辣椒醬,麻油。攤主每個碗裏甩些調料,加多加少似乎都隨他的心情,碗裏一下子就有了鮮活的顏色和味道。小攤的涼粉不用筷子,是竹片削成的叉子,隻有兩個齒。用竹叉子紮涼粉塊,既說明了涼粉滑爽勁道,又給吃涼粉平添了一點點趣味。一碗涼粉並不多,隻是滿足腳夫漢子們的味蕾的。左手還往往拿著寸把後的熱乎乎的發麵烙餅。一口涼粉一口熱烙餅,兩腮馬上鼓了起來。結實的牙齒有力地咀嚼著,一時間柔韌蓬鬆就都有了,既犒勞了空空如也的肚子,也安慰了乏累的肌肉。
我媽是知識婦女,從來不許我在小攤子上吃東西,說是不衛生。於是我隻有吞咽著口水反複地看著。隻有在我生病的時候,我媽才給我買來涼粉。冬天的涼粉是煎熱了賣的。但她堅持不用攤子上的調料,怕髒。她是山東人怕辣,我家從來沒有辣椒醬。我媽涼粉塊切得細細的,調料上打了折扣,又沒有小竹叉,我很難吃出腳夫臉上的酣暢淋漓,但總聊勝於無吧。
出國多年,我變得愈來愈熱衷於烹調,然而我卻始終沒能做成家鄉的涼粉。就好象我在這裏也安了家,接來了老父母,但始終思念那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家鄉是不能複製的。
不管是經曆了多少山寨美食,華人餐館,甚至回國的大快朵頤,饞蟲還是時不時地光顧,用它們灰暗的小爪在我們的心上撓上一把。權且就叫它鄉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