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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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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82:粉碎“W行動”(上)

(2023-08-04 11:11:18)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82:粉碎“W行動”(上)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3年第02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展開上海市地圖,黃浦江蜿蜒曲折,由北向南穿過半個城區,在城區中部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大彎,中外聞名的“遠東第一監獄”——上海市提籃橋監獄(今長陽路147號)就坐落在這個大彎的北岸。這座占地六十多畝的監獄戒備森嚴:三道堅固的黑漆大鐵門,一丈高的圍牆上架著高壓電網,荷槍實彈的武裝警察晝夜嚴守……

青年刑警徐延甲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對這座著名監獄並不陌生,小時候還經常從監獄門口經過。長大穿上人民警察製服後,又因工作關係多次出入於此,可以說對這座監獄熟得不能再熟了。但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竟然會以專案組長的身份,主持偵查一宗發生於提籃橋監獄裏的重大案件……

上海市長陽路147號提籃橋指揮中心,原提籃橋監獄所在

提籃橋指揮中心

第一章、囚徒列車即將出發

1969年3月1日午前,徐延甲正準備去醫院配點治療感冒的藥物——其時他已經被感冒折騰三四天了,一直扛著,可這種江南坊間稱為“傷風”的小毛病卻始終不見好轉。實在扛不住了,他在辦公桌抽屜裏翻尋公費醫療卡,打算抽空去趟醫院,卻接到老單打來的內線電話,讓他立刻去三樓軍代表的辦公室。

老單原是徐延甲所在的市局刑偵處第二科科長,後被提拔為實際主持工作的副處長,算是徐延甲的老領導了。不過,“文革”開始後,新四軍出身的老單雖然還掛著刑偵處副處長的頭銜,但早已名不副實,如今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給市局軍管會治保組的軍代表跑跑腿而已。

徐延甲很熟悉老領導的語氣,一聽便知是有重要任務。小徐是烈屬、中共黨員,算是根正苗紅。屈指數來,他從公安學校畢業已有八個年頭,至今連個組長也沒混上,辦的都是偷雞摸狗的小案子,吹牛都拿不上台麵的。在同事印象中,他一向是存在感極低的路人甲。而在他自己的記憶中,更是從來不曾有過上級領導跳過他的直管科長找他辦什麽事的情況。今天這是怎麽了?軍代表老於直接召見,看來這任務來頭不小啊!這麽想著,徐延甲就有了點兒怵頭的感覺。

上樓來到軍代表辦公室門口,徐延甲定定神,喊了聲“報告”,得到回應後推門而入。屋裏除了軍代表老於,老單也在。老於是典型的軍人作風,說話行事幹脆利落,當下站起來跟徐延甲握手,然後指著一旁的椅子:“坐!小徐同誌,找你來是有任務要下達。你先聽老單把案情介紹一下。”

日前,公安部指示上海這邊提解一千名刑期七年以上的囚犯送往新疆勞改農場服刑。據上海公安機關內部一些對形勢比較敏感的人士估計,此舉背後有政治意義,可能與黨的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即將召開有關。上海這樣的國際大都市,是公認的政治“風向標”,尤其是在九大舉行期間,更是出不得任何問題。國內其他地方可以亂,但上海不能亂。這種“亂”,首先體現在社會治安方麵,因此有必要把監獄裏關押的那些具有潛在“反改造”傾向的服刑人員送往遙遠邊地嚴加看管,以防他們越獄潛逃,既危害社會危害人民群眾,還影響中國的國際形象。

上海市公安局對此自是極為重視,被稱為“市監獄”的提籃橋監獄(當時上海整個勞改係統隻有提籃橋監獄稱“監獄”,其餘都稱“某某勞改隊”)更是不敢掉以輕心,早在一個月之前就已開始悄然進行這項工作了。

這年的春節是2月17日,那會兒沒有什麽“春節長假”之說,舉國推行“革命化春節”,休假僅三天。年初四上班,一千名來自上海市及周邊郊縣各勞改隊的囚犯被集中到提籃橋監獄,關押於事先已經騰空了的七號監樓。這個在遞解囚犯前將他們集中於某一處監樓的過程,用當時的術語來說叫作“編隊”。

為了穩定這些囚犯的情緒,保證編隊過程以及整個遞解途中的安全,監獄方麵不但要加強安全防範,還要對囚犯進行必要的思想教育,以及健康狀況檢查等。以往的經驗表明,縱然千般小心,也難免有個別犯人產生對抗情緒,引發毆鬥、自傷自殘甚至自殺事件,對於參加編隊工作的獄警而言,這無疑是一樁棘手的活兒,工作負擔重,心理壓力大,大腦神經猶如一根繃緊的弓弦,難有鬆弛的機會。

七號監樓的兩個獄警司馬毅、袁少麟就是如此。這天上午,兩人好不容易清閑一會兒,坐在監樓門前喝茶曬太陽。此時,整個七號監樓是空著的,那一千名犯人排著隊去監獄大禮堂接受思想教育(業內稱為“上大課”)去了。司馬毅、袁少麟兩人則被指定留下來看守空監樓——編隊期間,什麽情況都有可能發生,比如有人偷偷溜入監舍,往哪個監房裏塞違禁品甚至凶器,那就有出大事的可能了,所以,即使是空監樓,也得指派專人看守警戒。

司馬毅、袁少麟正聊著閑話,一個中年獄警大步走來:“準備!大課結束了!”兩人隻得起身,司馬毅邊往門裏走還邊嘀咕“這算什麽大課,才一個鍾頭就結束了……”

七號監樓外表灰暗陳舊,內在質量卻是一流的。外麵鐵門柵欄的直徑不少於二十二毫米,大鐵門裏麵,又是一道僅容兩人並肩通行的小鐵門,小鐵門一側是牆壁,另一側是當班值勤警員的位置——猶如銀行櫃台一樣的封閉式木製高台後麵,安放著一張大寫字台和兩把椅子。但此刻司馬毅、袁少麟卻不能落座,他們必須分別站在小鐵門裏側左右,等著那一千名“下課”的犯人返回,清點人數。這個程序可不能馬虎,若有半點兒差池,那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弄不好“剝皮”(開除警籍)甚至判刑,獄警眨眼間變為專政對象!

沒多會兒,那一千名犯人在獄警的看押下,排著兩列並行的隊伍從監獄禮堂返回了。他們穿著清一色的黑灰色囚服,一律光頭,由於長期關在監房內,少受陽光照射,膚色明顯蒼白,加之被特地挑選出來參加編隊的這些囚犯,刑期少說七年以上,這本來就是一種巨大的痛苦,現在又要把他們押往遙遠的邊陲勞改,其沮喪的精神狀態可想而知。指望通過一小時的大課教育來安撫他們的思想情緒,基本不可能,而獄方此舉,僅是例行公事而已,根本不可能起到什麽作用。如此,這些囚犯走進七號監樓時,臉上流露出來的神情,自然好看不到哪裏。

一個身材瘦高的中年犯人站在小鐵門外側協助清點人數。他是七號監樓的事務犯(協助獄警處理監區日常瑣事的犯人),叫陶嘉元,因倒賣黃金和流氓罪,被判處十五年徒刑,剛從看守所押到市監獄就進了編隊,隻好自歎晦氣。不過,在眾多編隊的犯人中,他還算幸運,被獄方看中,當了事務犯。這是服刑犯人中的頭等“美差”,平時不用參加勞動不說,因其與獄警聯係緊密,經常向獄警匯報其他犯人的情況,犯人們都要看他的臉色,少不了偷偷“孝敬”,其獄中生活還是相對比較滋潤的。如果協助獄警的工作不出差錯,多半還能獲得減刑。像他這種十五年徒刑的,如無意外,至少能獲得兩到三次減刑,這是尋常犯人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兒。

陶嘉元當然清楚這一點,因此他新“官”上任,幹得特別起勁。此刻,他一邊撥拉著從麵前經過的每個犯人的肩膀,一邊大聲吆喝:“兩個兩個對好!兩個兩個對好!”

其實這種吆喝是多餘的。當初英國人設計監獄時,已經考慮到這一點,小鐵門的尺寸,一次隻能通過兩人,不“對好”也得“對好”。但這並不妨礙陶嘉元積極表現,站在旁邊監督的司馬毅、袁少麟聽著,也覺得這個事務犯挺賣力氣。

囚犯們兩個一對並肩通過鐵門,拐彎登上樓梯。出禮堂整隊時,他們已經按各自所在樓層和監房的位置排好順序,這會兒秩序井然,一千人由高到低,五樓、四樓、三樓、二樓、底樓,依次進入各自所在樓層。待犯人們全部進入監房,鐵門關閉,陶嘉元走到兩個值勤獄警麵前立正:“報告政府,總共四百九十九對半,加上我,整一千!”

袁少麟點點頭。他一向做事謹慎,嚴格遵守各項管理規定,事務犯清點人數時,他也沒閑著,心裏在默數呢。陶嘉元請示:“那我回事務室了?我要登記整理編隊犯人的被服卡,一式兩份,一份留在市監獄,另一份屆時連同其他檔案材料一並移交給當地農場。”

司馬毅衝他擺擺手:“你去吧。”

事務犯離開後,兩個值勤獄警的這段公務算是了結了。司馬毅伸了個懶腰:“我這幾天連續上雙班,老是覺得睡不醒啊。小袁你也是吧?”

袁少麟二十五六歲,中高個頭兒,五官端正。此刻,他坐在值班台裏的椅子上,手裏端著一個印有井岡山圖案的瓷杯,小口小口地呷著,稍停方才回話:“我倒還好。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累就累吧。任務重,時間緊,人手又少,等這批犯人上路後,我們就可以好好休息幾天了。”

司馬毅掏出金屬煙盒,扔一支給袁少麟,自己也點燃一支,深吸一口:“這整天整夜忙的,我那窩鴿子都沒法兒侍弄了。”他是個信鴿愛好者,每逢休息日,喜歡騎著自行車去遠郊放鴿子,還讓中學畢業後在家待業的妹妹坐在家門口掐表,一一記錄數據,常年樂此不疲。

袁少麟把一杯茶喝得差不多了,才想起司馬毅剛剛給他的那支煙,伸手往衣袋裏掏打火機,摸了兩下,動作突然停頓。“哎?這是什麽?”話音甫落,已經從兜裏掏出一個卷起來的小紙條,遂小心翼翼地把紙條展開,定睛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司馬毅跟袁少麟同事數年,還沒見過這個長相酷似越劇小生的同事有過這樣的反應,連忙問道:“上麵寫了什麽?”

袁少麟把紙條遞給司馬毅,示意他自己看。這是一張半個巴掌大小的白紙,上麵赫然寫著六個歪歪斜斜的藍色圓珠筆字:“有人準備暴動”!

司馬毅頓時目瞪口呆:“乖乖!真的假的?”袁少麟還沒開腔,門外已經有人接話:“什麽真的假的,搞得這麽緊張?”

隨著話音走進來的,是一個五十來歲、頭發已經黑白參半的小老頭兒。此人叫金鍾鳴,曾是提籃橋監獄的監獄長兼黨委書記,“文革”開始不久即被打倒,吃了兩年多苦頭,軍代表進駐公檢法後才獲解放,不過並未官複原職,也一直沒有其他任命。這次編隊,組織上就讓他負責。臨時抽調來的這些負責編隊工作的獄警組成的部門喚作“指揮部”,老金也就成了“總指揮”,簡稱“金總”。

金總一聽這個情況,哪敢怠慢,如此,這張紙條作為一起重大案件的線索,迅速報送上海市公安局。

市局軍管會立刻指令下轄的治保組進行調查。治保組軍代表老於是空軍軍官,盡管戰爭年代幹過軍事偵察,但刑偵工作還是剛剛接觸。他知道自己是外行,就把副處長老單叫來商議。老單早年在解放區時,就已從事根據地公安局的刑偵工作,上海解放後參與接管舊警局,先後擔任分局刑警隊和市局刑偵處領導,名副其實的老刑偵。聽軍代表介紹了情況,他建議組建一個專案組深入監獄進行調查。老於從善如流,立馬拍板:“好主意!照辦!你看派哪位同誌主持專案組工作比較合適?”

這一問,老單隻有在肚子裏暗暗歎氣的份兒了。怎麽呢?據《上海公安誌》記載,“文革”期間,上海公安機關遭受嚴重破壞:1967年1月,上海公安機關內部的“造反”組織與社會上的“造反”組織相勾結,篡奪了上海公安機關的領導權。1968年1月,由駐滬空軍部隊對上海公安、檢察、法院實行軍管,成立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製委員會,向市公安局所屬各單位和區、縣公安機關派出軍管組、軍代表,自上而下實行全麵軍管。同年8月,市公檢法軍管會將公檢法分成大、小兩個班子,82%的民警被調離工作崗位,集中到“大班子”,進行所謂“清理階級隊伍”、“整黨”、“一打三反”運動。同時在市公檢法軍管會下設辦事組、政工組、政保組、治保組、外保組、清檔組、審理組、接待組、後勤組等“小班子”,負責日常工作,取代了原市公檢法機關的各個業務部門。

市公安局的治安和刑偵部門一夜之間變成了“治保組”,人手奇缺。留在“小班子”負責公安日常業務的那18%民警,肩上的擔子有多重可想而知。而且,這18%的民警裏,像老單這樣被認為是“又紅又專”的業務骨幹更是鳳毛麟角。此刻,遇到這麽一樁大案,老單想來想去,下麵實在無人可以勝任專案組長,便來了個毛遂自薦,說這個組長就由我去當,不知領導認為是否合適?“這不行!”

老於馬上搖頭。他倒也實在,隨即直截了當說明了原因,“老單,咱倆已經搭幫一年有餘了,你應該知道,刑偵工作我是外行,之所以能夠在這個位置上坐得下去,勉強沒出洋相,還不是全靠你在我旁邊?這回你若是去市監獄主持這個專案,一番調查下來,總是需要時間的。而往新疆押送的這批犯人,可是報送北京批準的,絕對不可能改變行程,到時破不了案,專案組勢必要隨押解隊伍一起出發,一邊押送一邊偵查。到了新疆要是還破不了案,人家就不可能放專案組回上海——案子沒破就走人,那不是給人家留下一顆定時炸彈?你這一走,不知幾時才能回來,就算到新疆把案子破了,人家沒準兒也要把你強留下來。像你這樣的刑偵專家,到哪裏都是一寶嘛!可這樣一來,我在這邊不就坐蠟了?孤掌難鳴啊!老單,你還是從你熟悉的同誌中推薦一位政治可靠、業務過得去的黨員同誌擔任專案組組長吧。專案組在偵查過程中遇到什麽困難,你可以過去指導嘛!”

軍代表說的也是實情,老單隻好點頭,遂開始認真考慮專案組長的人選。可是,越想越是犯愁。剩下的這18%民警並不都是刑警,各個警種都有,排除業務對不上的,可以挑選的人就更少了。而在這些業務對口的民警裏,要找一個政治可靠同時又業務過硬的,實在是勉為其難。思來想去,死馬當活馬醫,總算想起一個可能的人選——徐延甲。

這小夥子是烈屬,政治上肯定沒問題。他哥哥抗戰期間加入中共地下黨,因身份暴露,調往新四軍從事敵工工作,1944年潛入蘇州執行策反任務時不幸被捕,受盡酷刑,英勇犧牲。徐延甲聰明好學,心靈手巧,對篆刻、雕塑頗有天賦,小學時就拜名師學藝,作品曾在市少年宮展出。本來他應該去美術院校深造的,初中畢業那年清明節,市局組織烈屬搞紀念活動,一位局領導對徐延甲欣賞有加,勉勵他報考公安學校。徐延甲被說動了,一口答應。可是,他的體質較弱,初一時還患過肺結核,如果走正常程序體檢的話,多半是過不了關的。不過,有局領導拍板,那就一路綠燈了,幹脆免了體檢,直接進了公安學校。

1961年,徐延甲畢業,順利進入市公安局。起初安排他在刑警隊當內勤,可小夥子不幹,非要上一線,加上那位賞識他的局領導也幫他說話,最終如願以償。小夥子工作倒是沒什麽毛病,不過,在包括老單在內的幾位專家級資深前輩看來,徐延甲缺乏刑警天賦,再怎麽努力也難有建樹。現在,軍代表讓老單薦人,老單矬子裏拔將軍,把這個二十七歲的小夥子給推薦上去了。

軍代表聽老單如此這般一介紹,點頭連聲說好。然後就商議專案組成員,問平時誰經常跟徐延甲搭檔。老單說是一個名叫解宗俊的青年刑警,比小徐小一兩歲,政治可靠,業務嘛……軍代表擺擺手打斷他的話:“行了,就他了,就這樣吧!”

老單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驚問:“一個專案組就兩個人,行嗎?”不想老於並非信口開河,人家是有實例的,天知道他一個空軍軍官從哪裏聽說了這麽一段公安往事——1950年8月,公安部獲悉一條重要情報,台灣“保密局”指派解放前北方著名的“飛賊”、江湖諢號“賽狸貓”的特務段雲鵬潛入北京,意圖對重要人物實施暗殺。這案子應該算是“巨案”了吧,下達給北京市公安局偵察科後,科長王興華因當時任務繁重、人手奇缺,最初隻能指派一名同誌著手偵查,而且該同誌手頭還有其他案子在同時調查。這位同誌還真不簡單,單槍匹馬,很快就查出了段雲鵬的線索。由於涉案特務眾多,組織上這才派人支援,段雲鵬的暗殺行動還沒開始,這夥特務就被一鍋端了。

老於說到這裏,見老單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用肯定的語氣說:“段雲鵬現在還在啊,就關押在北京秦城(1969年10月11日,段雲鵬被押解天津處決)。”

作為資深刑偵專家,老單當然知道段雲鵬其人,卻不清楚北京公安機關偵查這個案子的具體情況。老於一貫不開玩笑,他既然這麽說,八成是真的了,再對照初解放時上海公安的情況,老單尋思特殊時期嘛,也是有可能的。那就隻好點頭了,兩個人總比沒人強,先幹起來再說吧。

不過,老單為難的神情,老於還是注意到了。其實他何嚐不知道兩個人的專案組實在太過奇葩?於是對老單說:“兩個人太少了是吧?那再給他們派一個。一會兒有個新同誌來報到,是我的老戰友介紹的,名叫梁鎖定,陸軍偵察兵出身,黨員,擒拿格鬥一把好手。讓他跟著小徐吧,小徐不是身子骨弱嗎,正好當保鏢。咱們治保組這一陣人手奇缺,這個案子的政治要求又高,現在凡事都講政治第一,寧缺毋濫,他們這個三人組先進駐監獄,人手不夠,可以請監獄方麵派嘛。都是市局的下屬單位,又是他們監獄出的事,監獄方麵肯定會全力支持的。實在解決不了,治保組再想辦法派人增援。”

這時候,徐延甲進來了。聽兩位領導交代了任務,既興奮又有點兒怵頭,對於專案組隻有三名成員更是驚訝。當然,這是組織的決定,他隻有服從的份兒。

第二章、 監獄疑雲

相比徐延甲,解宗俊的反應是大喜過望:“這麽一宗重大案件,你是怎麽從領導那裏弄到手的?”

徐延甲苦笑:“兄弟你高興得太早了,這案子不簡單啊,說不定到頭來弄個灰頭土臉。可那是組織上交給咱的任務,隻好竭盡全力去幹了,就怕即便把性命搭上去也破不了案子……”

“你這個組長首先要有信心嘛。老徐,這回你可是從小卒到官員了,而且是委以重任,上級給你派了多少人聽使喚?”

徐延甲不開腔,歎了口氣,指了指對方,又點了點自己的鼻子,解宗俊頓時傻眼。不過,這主兒倒是天生樂觀:“這樣也好,就咱們兩個把案子給破了,既為革命作出了貢獻,又為咱哥兒倆揚名立萬,何樂而不為?”

徐延甲告訴他:“除了咱倆,還有一位偵察兵出身的新同誌……”正說到這裏,門外響起一聲高亢洪亮賽雷鳴的“報告”——新同誌來了。

徐延甲、解宗俊目視來人,都暗暗吃驚:這哥們兒身高足有一米八,肩寬膀粗,脖頸筋肉凸現,料想必是渾身肌肉發達,一看便知是個大力士。

大力士雖然穿著便衣,還是舉手向他們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梁鎖定奉命向專案組報到。俺是山東威海人,練過武術,在部隊是偵察兵,沒有接觸過刑事偵查,新來乍到,還望二位領導凡事多加指導。”

徐延甲一邊說著“歡迎”,一邊伸手過去,被對方握得直咧嘴:“我是徐延甲,這位是解宗俊同誌,我們互相幫助,取長補短。坐吧,別那麽拘束,我把情況給你們說說……”

介紹完一應情況,徐延甲作簡短總結:“監獄方麵認為,這一千名即將遞解的犯人中很可能有企圖暴動、脫逃的分子。這些人都是被判七年以上徒刑的,其中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占了半數,絕大多數是殺人、鬥毆、搶劫、強奸案由,對暴力犯罪既有能力,又有豐富經驗,不能排除這批罪犯中存在或正在形成一個暴動組織。如果他們的陰謀得逞,這夥窮凶極惡的歹徒將會對人民的生命財產造成極大危害,而且會在國際上產生惡劣的政治影響。所以,我們必須在這批罪犯動身之前破案。”

“他們何時動身?”

“押解這批罪犯的西行特別列車將在3月10日淩晨三點鍾離開上海。這個時間是經過公安部批準的,部裏已經通知沿途停靠城市的軍警單位,並已列入鐵道部全國列車運行圖,不可能更改了。現在是3月1日下午一點,這就是說,留給我們的時間滿打滿算也隻有八天多,我們得抓緊行動。二位,你們看,咱們接下來先幹什麽?”

梁鎖定用不確定的口吻說:“俺隻覺得兩眼一抹黑,要麽,先去市監獄看看?”

解宗俊讚同:“我也是這個意思。”

說走就走。三人隨即出發,在走廊裏等電梯的時候,徐延甲撓著頭皮,憂心忡忡:“看樣子這一個多星期甭想睡囫圇覺了……”

解宗俊也不住搖頭:“睡不好覺還在其次,我這個對象估計是沒戲了……”

兩個月前人家給小夥子介紹了一個食品公司營業員,他忙於偵查一起搶劫案,三次誤了約會,那姑娘甩手拜拜了。上星期又認識了一個紡織女工,漂亮溫柔,通情達理,他覺得挺滿意的,誰知眼下又遇上這麽一起案子,想必又要忙得四腳朝天,別說約會了,隻怕打電話嘮兩句的空閑也撈不著,他估計又要吹了。

梁鎖定初出茅廬,給二位新同事鼓勁兒:“在犯人裏查個線索還不簡單?他們……”

大個子的話被解宗俊不客氣地打斷了:“老弟,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犯人?你見過犯人是啥樣子的嗎?”

梁鎖定自是不服氣:“你叫我‘老弟’?你今年多大?”

解宗俊要狡猾得多,既然是比年齡,怎麽肯先說?“你哪年的?”

“我是1946 年大年初三生的,公曆2月4日,俺娘說那天正好立春,生肖屬狗。”

解宗俊跟對方同齡,但生日小六個多月,不過,認輸是不可能的,當然謊也不能撒得太大,否則人家也不相信。“嗬嗬,我說你是‘老弟’沒錯吧,我也是 1946 年出生的,可生日是陽曆元旦,屬雞。”

梁鎖定被對方唬住,隻得認了。

提籃橋監獄給專案組安排的辦公室不大,隻有十來個平方,但前後有窗,通風、光線都不錯,靠牆放著個寫字台和一張坐上去“吱咯”作響的單人沙發,另外還有幾把折疊木椅。監獄方麵遇到這麽一宗大案,自是重視,軍管小組本著“一事不煩二主”的宗旨,指定編隊負責人金鍾鳴跟專案組對接,全方位為專案組提供支援,一般情況不必請示,有權直接處置。原先隻管編隊事宜的“金總”,這回算是名副其實了。

專案組馬上投入工作。金總提供了那張紙條的放大照片,是監獄方麵的專業攝影師拍攝的,原件就在徐延甲手裏。兩相對照,徐延甲分析:“從這幾個字的筆畫和結構來看,寫字的人文化程度不高,也就是小學生水平。落筆很重,說明握筆的位置很低,這個人平時大概不常寫字,才有這樣的表現。”

解宗俊問:“這個人既然要檢舉,為什麽不直接向獄方報告呢?”

徐延甲沉吟著:“想來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吧。”

梁鎖定過去幹的是軍事偵察,如今首次參與刑事偵查,既新奇又緊張,坐在一邊不住朝徐、解兩個打量。聽了二人的分析,他滿有把握地開腔了:“查紙。誰有這種紙,誰就和這紙條沾邊。”

解宗俊不以為然:“沒聽剛才金總說,這紙是開大賬買的,差不多每個犯人都領過。”

梁鎖定歪著腦袋想了想:“那是不是可以查查筆跡?這紙條八成是那一千個犯人裏的某一個寫的,一個個把他們的筆跡查下來不就能查著了?”

“這是個好主意!”徐延甲表示讚同。其實這個法子他一開始就想到了,現在這樣說,是為了鼓勵新同誌。果然,大個子咧著大嘴嗬嗬笑了。

徐延甲扭頭看看解宗俊:“你的意見呢?”解宗俊說:“大個子這主意沒準兒管用,新同誌第一次參與偵查破案就有這等見識,不容易。”

徐延甲與解宗俊搭檔數年,熟知戰友的稟性,當下聽他的口氣,就知道他也想到了什麽主意——與大個子不同的主意,於是問道:“老弟,別藏著掖著了,有什麽想法,趕緊貢獻出來吧。”

解宗俊嘿嘿一笑:“也算不上什麽想法,就是腦子裏一閃念。”說罷,他故意賣關子,喝了幾口茶水,清了清嗓子,在徐延甲的催促下,才繼續往下說:“話說這張紙條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憑空出現在那個管教員的衣兜裏的,這說明了什麽?大個子,你可以發表意見。”

梁鎖定眨巴著眼睛:“這個……這個問題俺沒想過,還請老兄指教。”

解宗俊終於滿意:“這就對了,不懂就是不懂,先人廟門三天大,我當刑警比老弟你可不是早三天,若放在幾年前,就是你師傅了,可惜現在不講這個了……既然你向哥請教,那我再提示你一下,這紙條是在編隊犯人上完大課返回監樓、經過兩位獄警跟前時,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偷偷放進袁少麟同誌的衣兜裏的,是不是?”

梁鎖定在部隊裏是偵察班長、五好戰士,腦子活絡自是不在話下,隻不過剛剛來到公安局這個新環境,解宗俊又總是有意無意用自己的資曆優勢壓著他,有點兒縮手縮腳。此刻經這麽一提示,立馬頓悟:“俺明白了,你是說那個犯人手腳利索,有可能跟他的犯罪案由有關係,比如說扒手,我們可以從這個方向進行調查!”

解宗俊點頭:“孺子可教!所以,我的意見是咱們有必要把這一千名犯人的案由和文化程度捋一捋,這樣一來,往下調查時就便當一些。”

徐延甲遂作出決定:“我和小解去管教科查卷宗,小梁,哦,這麽大個子,應該叫你大梁,你去七號監樓走一趟,找一下上午那兩個值勤獄警,了解當時的具體經過,任何細節也別放過。

梁鎖定起身立正:“是!”

專案組的臨時辦公室在監區外第二、第三道大鐵門之間的辦公區域,與監區還隔著一道高牆。監區戒備森嚴,哪怕梁鎖定是市局來辦案的刑警,也少不了一應檢查和登記手續,何況此刻有編隊任務,更是足尺加三。看罷大梁的臨時通行證,又打電話給辦公區值班室核實過情況,七號監樓的值勤獄警告訴他:“司馬剛才帶兩個犯人去監獄醫院看病了,小袁在,他下午值內勤班。”

說話間,袁少麟正好從二樓下來,值勤獄警招呼:“小袁,有人找你。”

梁鎖定和袁少麟握手,他自己覺得也就輕輕一握,對方卻臉露痛楚之色,差點兒失聲叫出來。袁少麟把梁鎖定請進二樓的值班室,一路上不停甩著被捏疼的右手。

值班室很小,一桌二凳一放,差不多就轉不過身子了。

袁少麟請梁鎖定坐下,遞煙沏茶:“梁同誌是來了解上午那事兒的吧?”說著,他拉開抽鬥,拿出一張紙,“這是我寫的情況匯報,您稍坐片刻,我謄抄一份給您。”

這時,門口來了一個犯人:“報告!”

袁少麟轉臉一看,是事務犯陶嘉元:“什麽事?就在門外說吧。”

梁鎖定注意到,跟事務犯說話的時候,袁少麟有意無意往桌上瞥了一眼,顯然是擔心被陶嘉元看到。

陶嘉元扭臉看看身後,又回過頭來,語氣有些遲疑:“報告袁隊長,在門外說,我怕……”他指了指離值班室僅數米之距的小監房,意思很明顯,是怕被那個監房裏的犯人聽到。

袁少麟不耐煩了:“什麽秘密事呀?你先說個開頭!”

陶嘉元賠笑:“我寫了一份決心書……”

“拿來我看看……哦,你別進來!”袁少麟走到門口,從對方手裏接過那頁一折為四的紙張,展開,迅速掃視,“還有其他事嗎?沒了,那你走吧,有事會叫你的。

待陶嘉元離去,袁少麟把那份決心書往旁邊一放,歉意地對梁鎖定說:“梁同誌讓您久等了,幹這一行,整天跟犯人打交道,事兒太多太雜。您喝茶,我這就謄抄。”

接下來,袁少麟伏案抄寫,梁鎖定坐在一邊,一時無事可做,隨手拿起那份決心書看了看。這個事務犯以前應該喝過墨水,寫得一手漂亮的硬筆行書——

尊敬的政府隊長:

我是一個對國家對人民犯下彌天大罪之人,蒙政府寬大,給予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機會,我內心極為感激。這次政府讓我去外地改造,完全是教育我挽救我的非常必要的措施。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說:“在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製度下,隻要改惡從善,都有自己的前途。”最高指示給我指明了努力的方向,我認識到隻要老老實實接受改造,自己還是有前途的。故特向政府表如下決心:

一、編隊期間,認真遵守監規紀律,根據政府的布置做好一切準備工作。

二、編隊期間,思想上若有想不通的地方,及時向政府隊長暴露,主動接受教育,放下包袱,輕裝上路。

三、押解途中,保證嚴守政府宣布的各項規定,如有違反,甘受任何處罰。

四、抵達目的地後,一定努力勞動,用汗水洗去自己頭腦中的汙垢。

以上各條,敬請政府隊長監督。

17848號犯人 陶嘉元

1969年3月1日

梁鎖定看罷,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那張紙條上寫的“有人準備暴動”六個字,這份決心書上不是都有嗎?是不是可以……

這時,袁少麟謄抄完畢,遞過情況匯報:“梁同誌,抄好了。”

“哦,辛苦!”梁鎖定接過看了一遍,疊好放進衣兜,順手掏出一包香煙,遞了一支過去,“剛才那犯人的決心書是什麽意思?”

“這個陶嘉元被判了十五年,但認罪態度比較好,據說在看守所就很老實,入監後表現也不錯,就讓他當了事務犯。這次編隊去新疆,他多次主動匯報思想,表示毫無怨言,這次又遞交了一份書麵的。”

“是不是每個編隊的犯人都要寫決心書?”

“倒是沒有這樣的規定。編隊工作緊張複雜,我們根本顧不上去考慮這些細枝末節。不過,既然陶嘉元帶了個頭,我們可以借機向編隊犯人提出這樣的倡議,省得他們閑下來胡思亂想,讓他們把過剩的精力消耗消耗,總比老是念著去新疆要強得多不是?”

梁鎖定遂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小袁同誌,俺想是不是可以這樣,讓每個犯人照著陶嘉元的決心書一字不差寫一份。這上麵有我們要核對筆跡的那六個字,這樣就能比較容易地縮小調查範圍。你看,操作起來有難度嗎?”

袁少麟思索片刻,方才領會梁鎖定的意思:“我們金總交代過了,必須盡全力配合市局專案組的工作。這種事,我一個小隊長就決定得了,反正犯人們待在監房裏閑著也是閑著。至於操作,方便!讓陶嘉元把掌握犯集中起來,把決心書逐字逐句包括標點符號念給他們聽,讓他們記下,掌握犯回監房後,再把同組的犯人集中起來宣讀,會寫字的犯人們同時記錄,最後各自簽上姓名交上來,這就行了。”

梁鎖定大概其聽明白了,隻是對“掌握犯”心存疑惑,開口請教方知,這是監獄方麵對犯人中的小組長的稱謂。

一個半小時後,梁鎖定興衝衝地提著一捆上下用牛皮紙卷宗袋包裹著的決心書,回到了三道門和二道門之間的專案組臨時辦公室。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態,就像一個出國參加比賽奪得桂冠的體育選手走下飛機。可出乎這個山東大漢意料的是,等待他的不是熱烈歡迎,而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

大個子進屋時,徐延甲、解宗俊兩個正伏案查看編隊犯人的登記表,每人麵前放著一個本子,上麵記著被挑選出來的犯人姓名和案由。聽見比常人顯得沉重的腳步聲,徐延甲知道是誰來了,頭也不抬地說:“回來啦,跟監獄的同誌聊得還好吧?”

“好,不是一般的好!”

聽大個子語氣激動,解宗俊下意識抬眼一看:“你拿的什麽玩意兒?”

“好東西。”梁鎖定把那捆決心書往桌上一放。他自認為做了樁聰明事,還故意賣關子。

徐延甲也不由得停下手裏的工作,打量著桌上的那捆材料:“這是什麽?”

梁鎖定眉飛色舞:“俺讓所有能寫字的犯人每人寫了一份決心書,裏麵有‘有人準備暴動’六個字……”

“什麽?!”徐延甲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誰讓你這麽幹的?”

梁鎖定見組長的臉色,意識到自己似乎把事情搞砸了,訥訥地說:“俺……俺自己,俺想這樣查起來方便些……”

說話間,解宗俊已經解開那捆材料的帶子。取了一頁一看,長歎一聲:“老弟,你可真是打‘人民戰爭’的好手啊,這麽短時間,就已經發動那麽些‘群眾’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是打草驚蛇啊!”

“怎麽是打草驚蛇呢?俺去監區裏,接觸的是獄警,又不是犯人……”

“還不服氣?好吧,讓我給你說道說道。你以前沒接觸過監獄,老哥我倒是常來常往,犯人寫決心書的事常有,可你讓犯人寫這種千篇一律的決心書,他們難道不會覺得奇怪嗎?尤其是那些暗地裏準備暴動的犯人,那不是給他們提了醒?你可別把他們當成傻瓜,他們那腦袋瓜子說不定比你我都精明,隻不過沒用在正道上,他們會從這種反常跡象中琢磨出我們的用意,明白了嗎?”

一席話說得梁鎖定啞口無言,懊悔莫及。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垂頭喪氣。偏偏解宗俊還不肯放過他:“老弟,這種省力的法子若是行得通,我解某早就去幹了,還用勞你大駕?”

徐延甲心裏挺不是味兒,他不怪梁鎖定,隻怪自己:大個子是新手上陣,你怎麽不叮嚀幾句呢?想當年自己初次單獨取證的時候,老科長不是反複關照過需要注意的細節嗎?是自己的一時疏忽,導致了大梁的失誤,若是真的打草驚蛇……

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徐延甲的思緒。電話是老單打來的,對這個草台班子專案組,他實在是不放心,若不是頂頭上司有言在先,他早就到監獄來了。不得已,他隻好打電話了解調查進展。

徐延甲跟老單通話時,解宗俊還盯著梁鎖定不放:“老弟,你在部隊裏是偵察班長?”

梁鎖定情緒低落,沒回答,隻是點點頭。

“哦,兵頭將尾,看不出啊!這個……我說老弟,你既然身為班長,按理說應當知道紀律的,難道你手下的戰士可以幹你沒叫他們幹的事?”

“不可以,這是違反軍紀,要受處分的,嚴重的就得上軍事法庭了。”

“公安局也是一樣啊,軍有軍紀,警有警規嘛。你可要有心理準備……”

梁鎖定大吃一驚:“要受紀律處分?”

解宗俊忍住笑:“總不見得表揚你吧?我過去也犯過錯誤,比你小一點兒,你猜寫了多少份檢查才過關?”

大個子又被他忽悠了,認真地說:“少說要寫三份吧?”

“美得你!後麵添一個零!”

“三十份?”

“若不是老徐幫我說了幾大籮筐好話,三十份怕還不夠呢!他是烈屬,根子硬,平時表現也好,上級對他另眼相看。他說話比一般人管用,總算讓我過了這一關,事後整整一年,我都夾著尾巴做人。”

“唉”梁鎖定一拳頭砸在自己大腿上,大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懊惱。

徐延甲和老單通完電話,扭頭對兩人說:“領導說了,專案組人手太少,要集中力量攻堅,能脫手的事情盡量脫手,讓咱們把犯人登記表和那些決心書一起送市局,他組織人員加班審查。還說要我們今晚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往後幾天,恐怕要連續作戰了。”

此時徐延甲還不知道,危險即將向專案組襲來。

第三章、春夜遇襲

早春的夜晚寧靜清朗,悄悄升起在天際的明月,像是被雙手捧起的一麵明鏡。皎潔如銀的月光透過樹枝灑落下來,在路麵上印下光怪陸離的影子。

徐延甲家住上海市區西南側的東安一村,下了公交車,順著小馬路再步行十來分鍾就到了。本來這條路上有路燈,可不知幾時冒出了一幫頑劣少年,把燈泡當作練習彈弓的靶子。市政部門起初還派人來換燈泡,可換了沒幾天又碎了,反複幾次,意識到這是在做無用功,也就懶得過問了。如此,每當徐延甲夜間經過這段路時,心裏總要為那些大概已成為神射手的小壞蛋“評功擺好”:他們為國家節省了電費開支。

這天專案組收工時,已是傍晚六點多。徐延甲讓解宗俊、梁鎖定回去休息,他自己把犯人的決心書送到市局進行技術鑒定。解、梁走後,徐延甲去附近一家麵館吃了碗麵條,返回監獄臨時辦公室取材料時,正好遇見金總,隨口聊了聊對案情的看法。隨即離開提籃橋監獄,前往位於福州路的上海市公安局。抵達市局後,他先跟技術室作了對接,然後去洗了個澡,九點多才離開市局。

換乘了兩輛夜班公交,下車時看看手腕上那塊“上海牌”手表,十點二十分。馬路兩旁的住家早已黑燈瞎火,四周一片寂靜,偶爾可聞遠處黃浦江上傳來的輪船汽笛聲。徐延甲一邊緩步往家走,腦子裏也沒閑著。不過,他想的不是案子,而是在尋思如何向未婚妻解釋。

他的未婚妻是第一人民醫院的護士,兩人相愛三年,按說早該結婚了,卻因為房子耽擱下來。滬上的“房荒”在全國首屈一指,徐延甲耐著性子排了兩年多的隊,最近總算借著“革命烈屬”的由頭等到了一間隻有十二平米的公房。他從小是藝術生,繪畫雕塑都拿手,本打算自己動手,把屋子稍加修繕,再簡單裝飾一下,就把婚事辦了。可由於工作太忙,裝修的事一拖再拖,把未婚妻拖得沒了耐心,幾天前向他發出“最後通牒”:不管工作多忙,清明前必須搞定裝修,勞動節舉辦婚禮!

徐延甲何嚐不想早點兒搞定?遂把自己的情況跟科領導說了說。現任科領導是“造反”造上去的,徐延甲和他並非一路人,不過,都是公安學校的同學,多少還要給小徐點兒麵子。科領導給他出主意,讓他去醫院開個把月的病假。徐延甲不敢,尋思還是找機會調休吧,反正加班攢下的休假單多著呢。如意算盤打得好,不料橫生枝節,突然冒出個“有人準備暴動”的案子來,他自己還被越級任命為專案組長,這裝修的事兒,眼看又要耽誤了。

正犯愁呢,冷不丁兒迎麵過來一條人影。四下黑咕隆咚的,徐延甲看不清來人的相貌,根據對方挎著的小巧背包和走路姿勢判斷,應該是個年輕女性。果然,那人走到前麵五六米處時,借著月光,徐延甲看到了女子瀑布般的長發。

“師傅!”女子招呼他,使用的是當時社會上流行的稱謂,“向您問個路。”她的嗓音清脆圓潤,說一口還算標準的普通話。

徐延甲停下腳步,把思維從那個“她”轉到眼前這個“她”上。

女子已經來到徐延甲跟前:“我是北京來的,想去看姨媽,可是在這一帶轉了一個多小時都沒找到,真急死人!”

“你姨媽家住哪裏?”

“楓林路迎香坊。”

“你可能記錯了,楓林路沒有迎香坊這麽個地方。”

“啊?!”女子急忙掏口袋,摸出一張紙條和一個小巧的手電筒,擰亮了看地址。

出於職業習慣,徐延甲借著手電光亮打量對方。女子約摸二十三四歲,中等個頭,身材勻稱,瓜子臉柳葉眉,一雙撩撥人的大眼睛,鼻梁挺直,櫻桃小嘴。徐延甲心裏立刻作出評價:這相貌可以去演電影了。

“哎呀!”女子一驚一乍,“不是楓林路啊……這個字念啥?”一邊說著,一邊往徐延甲跟前湊過來。

徐延甲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趕緊收斂心神,看女子手中的紙條。剛剛看清“楓涇路”三個字,“叮鈴鈴……”身後傳來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響。女子似乎嚇了一跳,身子一軟,靠在徐延甲身上。

這一幕發生得太突然,徐延甲尚未意識到已經大難臨頭,還下意識扶了對方一把:“你站穩了。”

誰知姑娘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他,扯開嗓門尖叫:“抓流氓啊……”

“你……”徐延甲又驚又怒,猛地推開對方,“你幹什麽?”

糾纏中,兩輛自行車疾馳而至,一邊一輛在徐延甲身邊停下,每輛車上都有兩個男子。四人迅速下車,圍住徐延甲,其中一個沙啞嗓子喝問:“幹什麽的?怎麽回事?”

女子指著徐延甲:“他……他耍流氓!”

徐延甲還沒來得及開口辯解——其實對方也不打算給他辯解的機會,兩個家夥撲將上來,看樣子還有些練家子的素質,一人一邊扭住了他的雙臂。此刻,徐延甲心下已經了然,這是一個針對自己的圈套,遂奮力掙紮。其實他知道自己的斤兩,論徒手格鬥,整個上海市公安局裏,他怕是墊底的。之所以如此,是另有用意,而且通過這番掙紮達到了目的——看清了自行車的牌照號碼:441789。

“小子老實點兒!”那個沙啞嗓子二十多歲,瘦高個兒,膚色黑紅,一雙三角眼惡狠狠瞪著徐延甲。

徐延甲盡量穩住情緒:“我是公安局的!你們想幹什麽?”

“還敢冒充警察?”一記耳光打在他左頰上。吵鬧聲驚動了馬路兩旁的住家,紛紛開窗開門,看外麵發生了什麽情況。徐延甲暗忖這倒是一個好機會,正待大聲亮明身份,請求群眾幫助,不料那女子早有準備,搶在他頭裏哭開了。那嗓子簡直是一副花腔女高音,穿透力極強,徐延甲自知喊不過她,即便喊了,恐怕也沒人聽得清自己說什麽,隻好閉嘴不吭聲。女子的哭訴達到了預期效果,圍觀者義憤填膺:“把他送公安局去!”

“走!”四個家夥挾持著徐延甲,一路推推搡搡往前。那女子顯然是擔心徐延甲呼救,緊隨其後,繼續以開機關槍的速度高聲咒罵不休。不難想象,徐延甲隻要一開口,她的調門還會升高,直到壓過徐延甲為止。

走出一段路,幾個家夥見身後無人跟隨,那沙啞嗓子一聲幹咳,徐延甲右側的家夥突然揮拳朝他頭上猛擊。徐延甲隻覺得眼前一黑,腳下站立不穩,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地上栽倒下去。

“把他口袋裏的‘派司’拿走!”這是他在失去知覺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第四章、逃離瘋人院

“陳醫生,要不要給他注射一針苯巴比妥?”

“不需要,他現在處於昏迷狀態,苯巴比妥會延長這種狀態……”

對話聲仿佛十分遙遠,又似乎近在咫尺,跟小說《紅岩》中成崗被敵人注射了精神藥物後的反應差不多……

我在什麽地方?徐延甲使出蹬自行車載著未婚妻衝上外白渡橋的力氣,撐開沉重的眼皮,首先進入他眼簾的是兩個穿白大褂的女醫務人員,一個四十多歲,體態較胖,估計就是所謂的“陳醫生”。另一個二十來歲,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身材細瘦,讓人看著容易跟豆芽產生聯想,估計是護士。先前腦袋上挨的那一拳,讓徐延甲暫時喪失了記憶,怎麽也想不起一小時前的那幕場景。他的目光依次在四周的白色門窗、牆壁上掃視,又回到醫務人員身上,最後定格在醫生白大褂胸襟部位的那行紅字上——上海市精神病防治所。

這裏應該是楊浦區白洋澱,我怎麽到這兒來了?徐延甲掙紮著從急診台上坐起身,雙腳著地的一瞬間,記憶終於恢複,之前發生的一幕幕,如同過電影一般在他腦海裏掠過……

徐延甲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明白了綁架者的險惡用心:把他作為精神病患者送到白洋澱(滬上市民把“白洋澱”作為精神病防治所的代稱),讓這裏的醫務人員像看管犯人一樣看住他。一般說來,這種“誤會”要持續一段時間,短的個把星期,長的十天半月,到那時,押解編隊犯人的西行列車早已啟程。好狡猾的對手!他們企圖用這種手段拖延專案組的偵查進度,給自己爭取時間。

讓徐延甲稍稍感到心安的是,那輛自行車的牌照號碼依然印在他腦子裏。“441789”,他在心裏不停地默念,生怕一不留神忘記了……

“哦,他醒了!”護士注意到了徐延甲的動靜。

那個陳醫生走近一步,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用女性特有的柔和語調說道:“你這個毛病雖是偶爾發作,但具有相當的危險性,剛才你們單位那幾位送你過來的師傅說,要不是別人在下麵托了你一把,你已經摔死了……’

一番話說得徐延甲雲裏霧裏:“什麽單位?誰送我來的?”

“你不是建築機械廠的嗎?你們單位革委會開了證明,要不我們怎麽會隨便收治呢?”

徐延甲趕緊表明身份:“我是市公安局的,我……”

陳醫生打斷他的話頭:“知道知道!你們單位的人介紹過情況了,你原先是上海市公安局的刑警,去年患了精神分裂症才調到建築機械廠的。進廠以後,你經常發病,以為自己還是刑警,在廠裏四處尋找破案線索,甚至到廠外去搞什麽跟蹤。今晚,你先是廠裏廠外到處轉悠搞調查,最後爬上單位的水塔,說是要找案犯藏匿的重要證據,下來時一腳踩空,幸虧有人托住你……”

徐延甲心裏暗暗叫苦,想不到對手為了把這幕戲演得惟妙惟肖,竟把細節考慮得如此周全。那個策劃者真可以去當編劇了,回頭破了案抓到這家夥,真得好好跟他說道說道。不過,那是日後的事了,現在徐延甲麵臨的問題是,怎麽讓醫生相信自己。

他盡量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用鄭重的語氣說:“醫生同誌,我真是市公安局的,目前正在承辦一起重要案件,時間緊迫,必須立刻離開這裏,剛才把我弄到這裏來的幾個家夥是歹徒,是他們把我打昏的,為的是阻撓公安機關的偵查……”

旁邊那個豆芽小護士搶過話頭:“口說無憑,你說你是公安局的,工作證呢?”

徐延甲伸手掏衣兜,卻掏了個空。這時他才想起自己頭部遭到重擊失去意識之前朦朦朧朧聽到的那句話——他的證件早被綁架者拿走了。

看到他懵懂的表情,小護士笑了,把手一伸:“哎,我說你的證件呢?”

肯定是解釋不清了,眼下徐延甲隻剩下一個辦法,他噌地站起身,繞過陳醫生和護士直奔門口方向:“電話在哪兒?我去給市局打個電話。”

“不許出去!”小護士一個箭步趕上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別看她身材跟豆芽似的,手勁卻不小。難怪能安排到精神病院當護士,沒兩把子力氣,怎麽治得住病人?

“放開!”徐延甲奮力甩脫她的手。

“不放!”小護士真不含糊,語氣堅決,還把另一隻手也用上了。

陳醫生趕緊勸解:“我說這位同誌,你別著急啊,是真是假,早晚會弄清楚的。你不是要打電話嗎?外線電話機這屋裏就有,隻是我們有規定,不能放在外麵,鎖在櫥櫃裏了。小鍾,你去值班室把櫥櫃鑰匙拿來。”

那個豆芽似的鍾姓小護士答應一聲,快步出門而去。

徐延甲沒經曆過這種情況,更沒意識到裏麵另有內容,信以為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等待。可小護士此去竟遲遲不歸,坐了五分多鍾,徐延甲終於覺出不對頭了,去值班室拿把鑰匙能花多大工夫?難道……

沒容他往下細想,門外走廊裏傳來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緊跟著,急診室的門被推開,進來兩個身穿白色醫務服的彪形大漢。徐延甲的頭頓時大了:乖乖!上當啦!這姑娘搞來的“鑰匙”,竟然是用來對付我這把“鎖”的!

關於精神病醫院裏這些彪形大漢的作用,看過日本電影《追捕》的讀者朋友肯定都還記得。

徐延甲這體格,當然不是他們的對手,不敢來硬的,隻好客客氣氣招呼:“二位辛苦了。”

彪形大漢是護工,不是打手,他們隻是在個別病員把醫院當成玉皇大帝的天宮,把自己想象成齊天大聖時,才出場客串一把如來佛的角色。既然麵前這個病員沒有上演全武行,他們也沒必要凶三狠四,其中一個平頂頭男子衝徐延甲微微點頭:“感覺怎麽樣?有什麽不舒服嗎?”

徐延甲心平氣和地跟他們商量:“我想給市公安局打個電話,他們可以證實我的身份。”

平頂頭護工上下打量徐延甲:“我問你,派出所是不是歸公安局管?”

徐延甲給問了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如實回答:“是。”

“派出所說話代不代表公安局?”

“當然代表。”

“那我可以告訴你,在你被送到我們這裏之前,建築機械廠所在地的鬆潘路派出所已經給我們來過電話了。”

準是那幾個歹徒預先做了手腳,冒充派出所給精神病防治所打電話,如此一來,就把徐延甲申辯的路給堵死了。這幫家夥真是老謀深算……徐延甲暗歎一口氣,這種情況下,他沒法兒跟人家解釋,解釋了也沒用,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無論如何,天亮以前自己必須離開這裏!

見徐延甲不出聲了,陳醫生認為幾個彪形大漢的威懾起到了作用,遂安撫眼前這個病人:“你先住下接受治療,一個療程之後,如果恢複得好,我們就通知機械廠把你接回去。”

徐延甲無奈點頭:“好吧……”根據病人的病情輕重、有無危害,“白洋澱”設普通看護、中等看護和特殊看護三種病房。普護病房和社會上其他醫院差不多。中護病房的窗框上裝有鐵柵欄,但房門不上鎖。特護病房則是全副武裝,不但窗框上裝著鐵柵欄,門上掛著大鐵鎖,室內所有用具都用金屬螺釘固定,其防護等級堪比監獄。由於徐延甲人院前有“攀爬水塔”之舉,加之剛才又企圖“強行離院”,那個陳醫生分外照顧他,讓他享受特護病房的待遇。

兩個彪形大漢把徐延甲帶至住院區,上到三樓,打開五號病房的鐵柵欄門,再推開裏麵的木質房門。徐延甲剛走進去,身後的鐵柵欄門就被鎖上了,木門倒是不鎖的。兩個護工則回到值班室。根據醫院的規定,他們每隔半小時就要逐個病房巡視一番。盡管其時社會上一片混亂,這二位倒是非常盡職,尤其是對特護病房,簡直一絲不苟。

五號病房內的電燈原本就開著,徐延甲進去時,一個三十來歲的精瘦男子正在屋子中間“豎蜻蜓”——雙手撐地,頭下腳上,兩條蘆柴棒一般的長腿伸得筆直,之間還夾著一個大枕頭。

這倒是一個真正需要“特護”的對象。此人姓向,原是上海雜技團的演員。三個月前,他回老家探親,進山采摘時遇到一頭棕熊。好在他是練雜技的,憑著其職業功夫攀爬上樹,希圖可以逃過一劫。哪知熊這種動物看似笨拙,卻天生具備不凡的攀爬能力,跟著向某上了樹。他隻得繼續往上爬,爬得越高,樹枝越細,已經快經不住他的重量了。下麵的熊呢,它可不擔心會不會超重,在後麵不慌不忙地追趕。向某爬到樹梢,已經無路可走,唯一能做的就是大聲呼救。

算他命大,附近正好有一隊地質勘探人員經過,他們有槍,給他們做向導的當地老鄉也帶著獵槍。地質隊員的工作是勘探,不是狩獵,他們有紀律,遇到野獸尤其是猛獸,隻能鳴槍驅趕,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殺傷動物。這倒不是出於什麽“保護野生動物”的考慮,而是避免節外生枝。造成己方人員的傷亡。而那位當地老鄉更是熟悉棕熊的習性,知道這等龐然大物很難一槍打死,如若受傷發狂衝過來,一般人根本跑不過它。於是眾人朝天放了一陣槍,終於把棕熊趕跑。

向某死裏逃生,自是感激不盡。那就趕緊回家吧,這山是再也不敢進了。當晚回想這段經曆,後怕不已,次日幹脆提前結束休假回到上海。始料不及的是,這段經曆在他心裏留下了陰影,回到上海後,他患上了“恐熊症”——夜裏噩夢連連,白天則變得非常神經質,時刻擔心哪個旮旯突然竄出一頭熊來。

那時候,上海雜技團已經停止了傳統雜技的演出,正在創作“革命雜技”,向某原是其中一個項目的負責人,現在肯定是沒法兒幹了,單位讓他回家休養。在家裏倒是有安全感的,但那是一個“七十二家房客”的所在,鄰裏日夜有動靜,時常搞得他心驚肉跳。他就跟人家吵,還動手打人。家人無奈,向雜技團求助。單位說那就住到雜技團來吧。可住過去之後還是不行,照樣跟同事吵鬧打架。那就隻有送精神病院治療了。如此,向某就成了“白洋澱”的一位特護病員。

據說,這位雜技演員一進醫院,就以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拳打腳踢作為送給醫護人員的見麵禮,要不是那幾個彪形大漢護工及時製止,還不知他接下來會幹出什麽事兒。這種角色自然要受到院方的重點關照。讓醫生頭疼的是,這個向某似乎具備專門抵禦精神類藥物的特殊體質,兩個療程下來,所有藥品試了個遍,他的毛病非但沒有好轉,反倒更厲害了。這幾天,他反複向醫生反映,說感覺非常孤獨,要求給他安排一個病友同住。

此刻徐延甲的出現,終於讓他如願以償。他馬上收起倒立的架勢,對徐延甲表示熱烈歡迎:“同誌,你是哪個單位的?”

徐延甲估計對方病得不輕,信口胡扯:“東湖電影院的。”。對方更開心了:“哈哈,那咱們是一個係統的,我是雜技團的。不過……”他的語氣突然嚴肅起來,“最近國務院、中央軍委和中央文革小組聯名發了個文件,決定把我調往國家野生動物管理局,暫時擔任副局長,等那個姓熊的局長正式離任,我就接任一把手,統抓全國野生動物管理工作。”

說著,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巴掌大的硬紙片,用回形針別在藏青色滌卡中山裝的左胸袋外側,隻見上麵用圓珠筆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野生動物管理局副局長向榮華”。他用手拍拍紙片,以炫耀的口吻說:“看,這是我的證件!”

徐延甲起初對這位“副局長”沒什麽興趣,他一進門便觀察整個病房,打著如何脫身的主意。但特護病房簡直就是牢房的翻版,進來容易出去難。一籌莫展的時候,向榮華的一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同誌,根據預測,今晚至明晨上海地區將發生七級以上地震,我決定離開這裏,立刻奔虹橋機場,以國家野生動物管理局副局長的名義讓機場給我派一架專機飛北京,直接向國務院領導報告這個特別重大的消息!”

這種病人向來信口開河,怎麽可以把他說的話當真呢?徐延甲本不想搭理他,但對方從床頭櫃裏拿出的一根用撕成條的被單編起來的繩子改變了他的想法。“你打算怎樣離開這裏?”

向榮華見徐延甲對他的話感興趣了,更加興奮:“這有何難?我早就準備好了,你看——”

說著,他走到窗前,雙手抓住一根鐵柵欄用力一扳,下麵的木頭窗框居然鬆動了,那根鐵柵欄被掀起了九十度,露出的空隙足可以讓這個雜技演員鑽出去。原來,這位仁兄早有脫逃之意,借著去治療室的機會偷了一把醫用剪刀,回來後把固定鐵柵欄的木頭窗框挖去了一塊。特護病房畢竟不是牢房,值班員也不是獄警,隻看人不看門窗,這就給了他可乘之機。

徐延甲見狀,心裏已經有了主意:“你這辦法倒是不錯,隻是這繩子得打幾個套套……”

他從對方手裏接過布繩子,試了試牢固程度,然後打了幾個結,以免雜技演員順著繩子下去時滑脫手,再摔出個好歹。不過一般說來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醫院為防止病員破窗跳樓,在窗下挖了坑,裏麵填滿黃沙,向榮華即便失手摔下去,應該也不至於傷筋動骨。

向榮華對徐延甲的關心很感激,他接過布繩,緊緊握著這位新病友的手:“你是一位對黨和人民無比忠誠的好同誌,我代表國家野生動物管理局任命你為即將成立的上海市野生動物管理局局長,正式文件回頭就會發下來。”

“我一定不辜負領導的信任!”徐延甲一本正經地回答,隨手取下對方佩在胸前的紙片。雜技演員沉浸在自己構想的情境裏,絲毫沒有察覺。

接下來,“副局長”開始行動了。他把布繩拴在鐵柵欄上,把另一頭甩到窗外,也顧不上跟新部下道別,手腳並用爬上窗台,敏捷地鑽過那個空隙,抓牢繩子,悄無聲息地出溜下去。

徐延甲也沒閑著,他把向榮華胸前那張卡片上的回形針取下,弄成鉤子的形狀,作為打開病房外那道鐵柵欄門的工具。然後走到窗前,探頭往下一看,雜技演員已經快下到地麵了,遂扯開嗓門大聲叫嚷:“有人跳樓啦!”

底樓值班室那兩個彪形大漢正準備上樓進行例行巡查,聽見叫聲,馬上來了個向後轉。待他們製服向榮華將其押上三樓,五號病房早已人去室空……

第五章、“美人魚”和“金鳳凰”

老單獲悉徐延甲被歹徒綁架的消息,連夜驅車趕到市局,一進門就和徐延甲緊緊握手:“小徐同誌,受驚了!沒受傷吧?”

徐延甲抬手摸摸腦袋:“挨了一下,有點兒暈乎,剛才醫生給吃了點兒藥,應該沒妨礙吧。

解宗俊在一旁說:“多虧你腦袋活絡,要不起碼得在精神病院裏關個把星期!”

聽徐延甲把經過簡述了一遍,老單說:“這是一起有預謀的綁架案件,毫無疑問,這幫歹徒和監獄裏那夥暴獄分子有聯係……可他們是怎麽牽上這條線的?”

徐延甲說:“昨天下午是犯人的接見(即家屬探視服刑人員)時間,那時已讓他們集體寫過決心書,估計被他們軋出苗頭,利用接見的機會把消息捅出去了。很可能那幾個歹徒一直候在監獄門口,解宗俊、梁鎖定是一起離開的,而且天色尚早,他們不好下手,我是過了一會兒才走的,又是一個人,而且還回了一趟市局,所以……”

老單聽著,緩緩點頭:“原來如此……看來的確有人準備在犯人押解途中搞事情啊!今晚來這一手,是為了分散專案組的注意力。試想,如果你被關在精神病院裏,專案工作勢必受到嚴重影響,隻怕先得四處尋找組長的下落了。這夥歹徒倒是頗有點兒心機。小徐,你的意思,下一步該怎麽走?”徐延甲甫一離開“白洋澱”,就在考慮這個問題。“技術鑒定結果出來了沒有?"

“還在加班。這麽多材料,我估計至少得弄個通宵。”說罷,老單往技術室打了個電話,對方回複說已經鑒定了三分之二,沒發現和那張紙條上的六個字相同的筆跡,全部鑒定完畢要等到天亮之後。老單看看表,“現在才淩晨三點,小徐你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天亮之後,我們分兩路同時進行,一路通過牌照號碼查自行車的車主,另一路待鑒定結果出來,如果發現了寫紙條的犯人,就去監獄調查。”

解宗俊補充說:“建築機械廠革委會出具的那張住院證明是怎麽回事?也得去查一查。”

之前徐延甲捅開病房鐵柵欄門的門鎖離開三樓後,徑直去了底樓那間空無一人的值班室(護工去抓雜技演員了),用那裏的電話接通了市局總值班室。市局當即急電“白洋澱”,命令必須保護好徐延甲,隨即派車將其接離。

徐延甲沒有馬上回市局,而是讓司機繞道去了一趟建築機械廠,為的就是調查介紹信之事。經核實,廠方從未開過那樣的介紹信,但承認精神病院收到的那張介紹信上的編號,確實是本廠的。三個月前,該廠供銷科長張富生出差途中,在北火車站候車室丟失了一個挎包,包裏有一本蓋了章的空白證明。張當即向北站派出所報了案。徐延甲聞之,又跟北站派出所聯係。對方查看了報案記錄,證實確有此事。不過,該案和當時大多數小偷小摸的案子一樣,未能偵破。如此,這條線索就斷了。

次日清晨,當專案組三個偵查員在辦公室碰頭時,同時獲知了兩個消息:其一,技術室的鑒定結果出來了,紙條上的六個字出自編隊犯人西門林之手;其二,那輛牌號為441789的自行車的車主名叫何菊花,住本市盧灣區望亭路50號——原來昨晚老單並未休息,連夜把自行車的情況查清了。

徐延甲當即作出安排,解宗俊和大梁去監獄訊問那個姓西門的犯人,徐延甲去濟南路派出所了解何菊花的情況。三分鍾後,兩輛摩托車駛出市公安局大門,分赴東西兩個方向。

先說徐延甲這一路。小徐在刑偵口幹了這麽些年,經常和派出所打交道,人頭很熟。他一進濟南路派出所,年過四十已經開始發福的顧所長便跟他打哈哈:“小徐你是忙人,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又有什麽指示?”

徐延甲扔一支“大前門”給對方,隨即說明來意。這位胖所長自1949年上海解放以來一直在濟南路派出所工作,對管段內數千戶居民的情況了如指掌。

“你說何菊花啊,巧了,她正好在我們所裏待著呢!昨晚被電影院的糾察員扭送來的。”

胖所長介紹,何菊花今年十九歲,原是襄陽中學學生,後因品行不端,要送工讀學校,她幹脆自動輟學了。這是一個女阿飛,經常以色相勾引男性,騙取錢財。派出所傳喚教育多次,她卻是屢教不改。昨晚被扭送派出所,也是這個事由。如果不出意外,往下就要把她送勞教了。

盡管事先已經估計到這個何菊花不一定是昨晚給自己下套的那個女人,可照麵之後,徐延甲還是難免有些失望。

何菊花是派出所的常客,熟悉警方的辦案路數,徐延甲一開口問自行車的事,她就爽快地回答:“那是我的車,不過被‘美人魚’借走了。昨天傍晚我騎車經過東方紅商場門口,正好碰上她,她就管我借了車。”

“‘美人魚’是誰?”

“她叫程健麗,是我最近在溜冰場認識的朋友。她有工作,聽說在一家大集體工廠當工人。”

再詢問這個女子的長相,何菊花描述說是瓜子臉、細眉大眼、高挑身材、長發披肩,徐延甲一聽便認定就是昨晚那個佯裝向他問路的女子。當下不動聲色:“她住在哪裏?”

“這我可不知道,真不知道,她從來沒跟我說過。”

徐延甲覺得何菊花不像是撒謊,又問:“她有沒有說過幾時來還你自行車?”

“可能是下午吧,這我可說不好。我記得她當時跟我說,也不是她自己用,替朋友借的。”

“除了溜冰場,她還經常在哪裏活動?”

“‘美人魚’的朋友圈子可比我大。她說自己那麽漂亮,不能浪費了,還吹噓說她認識的男人都是有錢人,住在上海大廈、國際飯店,她經常出人那些地方。還有就是解放日報招待所那帶,那是她和‘金鳳凰’的地盤。”

“‘金鳳凰’又是誰?”

“叫張康康,是‘美人魚’的死黨。”

徐延甲點點頭:“待會兒我們有兩個女同誌和你一起去你家,知道應該怎麽做嗎?”

何菊花見多識廣,馬上會意:“知道知道!這叫‘守株待兔’。可她要是不過來……”

“等得到等不到都沒關係,隻要你說的是真話,就是立功表現。”

何菊花不放過任何機會,頓時眼淚汪汪:“剛才聽派出所同誌講,要送我去青東農場勞動教養……”

“你這次提供的線索如果確有價值,我們可以向派出所建議,給你一次寬大機會。”

下午,果真有一個妖豔女子騎著自行車來到望亭路50號何菊花家,卻並非程健麗,而是何菊花曾提及的那個綽號“金鳳凰”的張康康。

何菊花詫異地問:“康康,怎麽是你啊?健麗呢?”對方說:“健麗病了,托我來還車。”

“病啦?什麽病啊?嚴重嗎?有沒有看醫生?”

張康康曖昧一笑,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對何菊花嘀咕了幾句,最後道:“這下那個燒鍋爐的可以得償所願了……”

第六章、始作俑者

專案組另外兩名刑警解宗俊、梁鎖定對犯人西門林的訊問也在同時進行,不過,他們沒能取得任何進展。

兩人來到提籃橋監獄,先去了專案組的臨時辦公室,解宗俊給正在七號監樓忙碌編隊事宜的金總打電話,要求準備一個單間,把西門林押過去。

掛斷電話,解宗俊正待說“走”,看看梁鎖定,又有點兒不放心,尋思這山東大個兒昨天自作主張讓犯人寫什麽決心書,鬧了個打草驚蛇,待會兒訊問的時候別又亂開腔壞了事兒,得先敲打他幾句——“我說老弟,你之前和犯人打過交道嗎?”

梁鎖定老實回答:“沒有。”

“那你給我伸長耳朵聽著:我訊問犯人時,你在旁邊隻管記錄,不管發生什麽情況,拜托你千萬別開口說話!明白了嗎?”

“明白了……”

“那走吧!”

西門林今年二十四歲,相貌屬於電影導演最歡迎的反派小角色臉譜:又矮又瘦,小眼睛,招風耳,尖嘴猴腮。此人原是牛奶公司臨時工,專事送奶,每月拿三十六元薪水。按說這份工資在那個年月也算可以了,可他卻不肯好好幹,一周七天中有四五天晚送,甚至幹脆不送,訂戶紛紛向牛奶公司投訴。牛奶公司核實情況後,也不找他談話,由革委會出麵在大門口貼出一紙解雇他的告示。西門林是出了名的混子,又練過幾招拳術,脾氣暴躁,動輒罵人打人。被公告開除,人們以為他會鬧事,不料他這次格外平靜,“嘿嘿”冷笑數聲,衝著告示吐了一口唾沫,轉身揚長而去。

當然,他不會就此善罷甘休。西門林對牛奶公司“感情頗深”,拿不到公司的薪水,他還不辭辛勞地為公司忙碌——每天早早起床,去訂戶那裏挨家挨戶回收頭天晚上放在門口小木箱裏的空牛奶瓶,全部扔進濁水長流的蘇州河。如斯三天,牛奶公司無奈,隻好重新錄用他,改派其他工作。本來,西門林可以繼續這樣混下去,至少不至於來監獄吃免費飯,可不久後發生的一樁意外,促使他走出了這一步。

西門林是江蘇人氏,父親早逝,母親是鄉村小店營業員,他從小隨祖父在滬上居住。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時,鄉下傳來消息,他母親被查出是“隱藏的階級異己分子”,立即開除公職,戴上“帽子”,勒令回生產隊勞動改造。

其時,西門林已經交了女友,女友本人也不是什麽“紅五類”,她爺爺當過憲兵,老爸是開小酒館的,但那姑娘革命覺悟頗高,講究政治條件,一聽這個消息,立馬跟西門林劃清界限,還順手卷走了西門林曆年的積蓄。

西門林前去索討,對方矢口否認。那時人民法院的牌子也被“造反派”摘掉了,無處訴訟,西門林便去了對方單位。單位頭頭兒是剛上位的“造反派”司令,得知西門林的出身乃是“階級異己分子”,哪裏還會“秉公”,以“查無實據”為借口推諉得一幹二淨。西門林平白受損,怨氣三丈。實在無處發泄,便動起了“堤內損失堤外補”的腦筋。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他攀牆潛入牛奶公司隔壁的儲蓄所,撬開銀箱,竊走了裏麵的全部錢款——兩千五百五十元九角九分,一個鋼蹦兒也沒剩下。案發後,公安局和銀行保衛科聯手調查,三天內列出十名犯罪嫌疑人,西門林也在其中。

專案組逐個訊問,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犯了錯誤不要緊,改了就是好同誌。老老實實講清楚,退回贓款,立刻放回家,該幹啥還幹啥,並且為你保密。”其他九位確實不知,無從說起。西門林平時雖然經常犯渾,卻從未跟公安局打過交道,見到穿製服的,一顆心就怦怦亂跳,兩條腿也控製不住地發抖。聽人家反複重申那句話,信以為真,幹脆如實坦白,隻為求個心安。那幾個警察初時比較客氣,訊問好似聊家常,沏茶遞煙,他們吃夜宵,也不忘給西門林捎一份,等他交代完作案經過退回贓款簽字畫押,幾張臉立時耷拉下來,取出一紙早已填寫好姓名等基本信息的拘留證讓西門林簽字。

三個月後,西門林被押上公判大會的審判台,因為母親的階級成分,刑期自然是足尺加三,被判了十二年。他這種情況,屬於編隊的首選對象,是第一批移押七號監樓的那部分犯人中的一個。

經過這番“曆練”,西門林脫胎換骨,在監獄裏學到了不少對付警察的套路,見到公安人員再也不怯場了。解宗俊和梁鎖定坐到他對麵,梁鎖定攤開筆錄紙,解宗俊首先發話:“知道我們是從哪裏來的?”

西門林不假思索:“牛奶公司革委會。”

解宗俊奇怪了:“你憑哪一點這樣認為的?”

“瞎猜的唄!”

“告訴你,我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刑警,找你來了解點兒事情。”

對方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你們是來外調的,一定是來調查我家隔壁‘小老虎’他叔叔跟他媽睡在一張床上的事兒吧。這事還是前年……”

“停!”解宗俊厲聲打斷,那語氣神態,酷似電影導演在片場發號施令。

西門林嚇了一哆嗦,沒繼續說鄰居家的醜事,但嘴裏還在小聲嘀咕:“難道你們不是來調查這個的嗎?除了這事,我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解宗俊知道他是在拿警察開涮,也不再跟他繞彎子:“西門林,你這次參加編隊了?”

“是啊,政府照顧我,讓我去新疆吃哈密瓜,葡萄幹,聽說牛羊肉也不錯。

“你有什麽想法沒有?”

“沒啥,都是坐牢,哪裏不一樣?在這裏不見得減刑,去新疆也不見得加刑。再說,又不是出國——那倒是被開除國籍了,嗬嗬。”

“你幾時到七號監樓來的?”

“大前天吧,上午。”

“你到七號監樓後做過什麽事兒沒有?”

“沒做過政府不允許的事。”

“寫過什麽東西嗎?”

“寫了,昨天寫了一份決心書。”

“其他呢?比如紙條什麽的?”

“絕對沒有!現在形勢大好,我們犯人話不敢亂講,字不能亂寫。我在三號監樓時碰到過一個老年犯人,眼睛看不清,在廢報紙上寫字的時候,不小心寫錯了,就在錯字上打了個叉叉,不想背麵是偉大領袖的照片,結果加了五年徒刑,原先他是貪汙犯,現在變成了反革命貪汙犯。這老頭兒,十年刑期,本來明年就能出去了,就因為眼睛不好惹出麻煩,還得繼續蹲五年。當然,這完全是他罪有應得,怪不得別人。”

西門林絮絮叨叨的時候,解宗俊瞥了梁鎖定一眼,隻見他那大手捏著鋼筆,正在埋頭記錄。其實這些內容記不記也沒啥關係,但解宗俊不敢叫他停筆,怕他一旦閑下來亂插嘴。這會兒正是緊要關頭,不能亂講話。想了想,他打開隨身的黑色公文包,取出一張紙揚了揚:“西門林,這是你寫的決心書嗎?”

這犯人眼睛挺尖。一下子認出了自己的筆跡:“是啊,怎麽跑到你們手裏啦?”

解宗俊掏出一包香煙,給梁鎖定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劃火點燃。這下可把西門林的煙癮勾起來了:“可以支援一支香煙嗎?”

按照規定,在監獄服刑的犯人是不準抽煙的。當然,個別路子野的犯人也能搞到,但數量有限,在監獄裏屬於“硬通貨”,可以拿香煙跟其他犯人交換食品之類。不過,像西門林這類犯人,是難得有機會搞到的。這些情況解宗俊自然門兒清,便給了他一支,還幫他劃火點上。西門林猛抽了一口,一臉陶醉的樣子,半晌才徐徐吐出煙霧:“兩年沒抽到香煙啦,真來勁兒!這煙真不賴,大前門……你們當警察的工資也不高吧,能抽得起這樣的好煙?”

解宗俊幹刑警七年,提審過數以百計的人犯,思路不會被對方帶偏:“這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我再讓你看件東西。”說著,他拿出一張照片,“這上麵的字是誰寫的?你認得出嗎?”

西門林抬眼瞅了瞅,說“看不清”,解宗俊便把照片遞給他。這家夥拿著照片橫打量豎端詳,臨末臉露笑容,讚道:“照得不錯!照得不錯!”

解宗俊一直盯著他的臉,西門林甫一看到照片,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小解不由竊喜,紙條多半是他寫的了。誰知他竟冒出這樣的話,解宗俊心裏火起,當下一拍桌子:“西門林,你別給老子擺老油子那一套!”

“不敢!不敢!回政府的話,這字是我寫的,寫了以後放在衣袋裏,昨天上午去監獄禮堂上大課回來時,瞅個空子扔進袁隊長的衣兜裏了。”

“這個態度還可以。你說說,有誰準備暴動?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我這是瞎說說的。”

“瞎說說?你知不知道,這樣瞎說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一般說來,出自專政機關人員之口的警告是具有相當震懾力的,誰知西門林不但不害怕,嘴角甚至還浮現出一絲笑意:“要負……法律責任?”

解宗俊把他的此番表現理解為強作鎮靜,當即施展攻心戰術:“西門林啊,如果你知情不舉。一旦引發嚴重後果,你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啊!如果你如實向政府反映情況,提供線索,我們將會視作你的立功表現,根據有關政策,立功可以折罪,立大功可以受獎。”

可西門林根本不信這一套。他始終認為,自己之所以落到如今這步田地,都是被公安人員忽悠的,自己當初的交代是“上當受騙”,十二年的刑期則是“輕罪重判”,入監以來,他的抵觸情緒一直非常強烈。

既然如此,他為什麽要寫這張紙條呢?這個犯人確實知道有關“暴動”的一些情況,但他寫這張紙條並不是為了將功折罪,而是另有所圖——逃避編隊。

西門林家隔壁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西門林稱他“老娘舅”。1956年政府動員“支援建設邊疆”,此人報了名,去時一腔雄心壯誌,可次年就私自逃回了上海,逢人便說新疆如何如何苦,這一說就說了七年。本來他還準備說下去,適逢宣傳“好兒女誌在四方”,動員社會青年去新疆軍墾農場,於是便有人舉報他對抗政府,搞反動宣傳,派出所幹脆將其送農場勞動教養,這才使他的言論在坊間銷聲匿跡。但七年時間的不斷宣講,自然會產生一些後果,西門林的“恐疆症”就是由此而來。

自從進入編隊,他夜夜心驚肉跳。可擔心害怕是沒用的,他必須想辦法自救,於是就有了“匿名舉報”這一節。照西門林的想法,此舉很可能會引起獄方的注意,來一個嚴查,說不定還會取消去新疆的計劃。

還有一種情況,如果他這個“檢舉者”被查出來。到那時,他就以“瞎說說”來搪塞——有關“暴動”的真實情況,自然是不能講的,他知道自己的斤兩,那夥人他可惹不起,一旦得知是他告的密,他絕對沒有好果子吃。他這樣的態度必定惹惱獄方,“欺騙政府,擾亂人心,破壞編隊”,罪加一等,最輕也要加他一兩年徒刑。加刑要準備書麵材料,要走審查、複核和最終判決的程序,如此折騰一番,等到判決下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押解犯人去新疆的西行列車不是為他西門林準備的專列,決不會因此推遲啟程的時間。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逃避去新疆改造了。至於空出來的那個名額,自會有倒黴鬼來填補,提籃橋監獄最不缺的就是犯人。在西門林看來,以加一兩年刑期的代價換得留滬改造,還是劃得來的。

西門林的這個盤算,解宗俊當然是打破腦袋也猜不到的。盡管他侃侃而談,又是政策攻心又是橫眉怒目,卻起不到任何效果。西門林隻是聽著嘿嘿冷笑,卻隻字不吐。訊問進行到這裏,算是走進了死胡同,隻好暫告段落。生怕西門林出什麽意外,解宗俊跟金總商量,將其暫時寄押在一號監樓的禁閉室裏。

走出七號監樓,解宗俊難免惱火:“這主兒是老牛筋、母豬肉,煮不爛、燒不透,簡直油鹽不進嘛!”

梁鎖定問:“那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

“等組長來了再說吧,他算半顆智多星,點子比咱倆多。”然而“智多星”也有無咒可念的時候,徐延甲當天下午趕到提籃橋監獄,在西門林身上耗費了兩個多小時,這個犯人依舊“九供不離一辭”,一口咬定是“瞎寫寫的”。

對手如此頑固,新手梁鎖定吃不準了;“他會不會真是瞎寫寫的?”

“不可能!他是瞎寫寫,綁架我的那幫人難道也是隨便綁架個警察解解悶兒?”徐延甲思索片刻,“這條道走不通,不妨暫時擱一擱,我們開辟第二戰場——今晚去會會‘美人魚’程健麗!”

第七章、夜探“606”

當晚,一輛吉普車駛至位於上海市徐匯區零陵路606號的上海市精神病醫院。這家醫院在滬上被稱為“606”,其名氣遠比滬東的“白洋澱’響得多。

專案組長徐延甲之所以說要“會會”程健麗,而不是“提審”或“訊問”,那是有原因的。上午,他從何菊花那裏獲知,涉案自行車是何借給程健麗的,而據何所述的程的外貌,跟昨晚參與綁架他的那個女子高度相似。這種角色,當然是即刻拘拿沒商量。

首先要確定程健麗現在何處,徐延甲又是電話又是駕著摩托車奔波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弄清楚了程的去向——程健麗吞服安眠藥自殺未遂,醫院診斷為“突發性精神分裂症”,已被“606”收治了。

徐延甲覺得蹊蹺,遂請徐匯分局兩個與其處境差不多的“逍遙派”(“文革”時對那些不參加任何“造反派”組織者的帶貶義的稱謂)同行幫忙,由他們出麵跟“606”聯係,證實確有此事。據院方說,該患者目前經治療,正處於“藥物性休眠”狀態。這樣一來,無論是抓捕還是訊問,都隻有待其藥性過去後方可進行。但徐延甲考慮到這種狀況有可能是程健麗為逃避追查故意為之,生怕她借機逃離上海,叮囑兩位“逍遙派”,一定要親眼見證程健麗確實在“休眠”,在徐延甲結束監獄的訊問工作趕到醫院前,守在病房門口,嚴防其脫逃。

晚八點,徐延甲再次跟那兩位仁兄通電話,對方告知,程健麗已經蘇醒。於是,專案組三位偵查員驅車前往“606”,去會會這條據說在滬上黑道小有名氣的“美人魚”。

抵達目的地,卻得知一個壞消息。那兩個徐匯分局“逍遙派”同行的行動被“606”的“造反派”發現,兩人倒是守口如瓶,隻字沒提他們是幫著市局專案組幹“私活兒”的,隻說分局兩派對立嚴重,看情勢有動武的可能,他們害怕卷進去,所以相約溜到“606”來圖個清靜。

“606”的“造反派”盡管無法無天,但對分局民警多少還有些忌憚,不敢胡來,當然也不會太客氣,把兩人訓了一番逐出醫院了事。專案組一行抵達時,兩人正灰頭土臉地走出醫院大門。

“606”的“造反派”十分難纏,徐延甲對此早有耳聞,可聽兩位同行一說情況,方才意識到比他想象的還要棘手。

“606”是衛生係統出了名的“老大難”單位,派係鬥爭重災區,革委會成立了解散,解散了再成立,反反複複,眼看黨的九大都快開幕了,還處於“革委籌備組”的狀態。“革委籌”由兩派組織的代表組成,負責醫院的日常工作。不過,醫院的工作是次要的,這個臨時機構的主要任務是“籌備”——即安排日後成立的醫院革委會成員的座次,用“造反派”的說法,這是關係到無產階級政權掌握在誰手裏的大是大非問題,當然應該放在首位。但人的精力畢竟有限,這樣一抓“大頭”,“革委籌”就沒有興趣和精力去抓醫療業務、後勤、保衛一類的“小頭”了,導致全院的日常工作基本處於癱瘓狀態,各部門各行其是,人人為所欲為,想怎麽搞就怎麽搞。

在這種情況下,專案組難以獲得醫院方麵的配合,隻好靠自己了。

他們遇到的第一道阻礙,就是醫院大門的門衛。那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兒,聽見汽車引擎聲,以為是送突發病人來就診的,當即從門衛室出來,攔住他們的去路:“回去!這會兒沒急診,明天上午再來,八點半!”

解宗俊下車,未語先笑:“大爺您好!您上夜班?辛苦了!”邊說邊遞上香煙。

老頭兒不客氣地接過,眼光還瞟著解宗俊手裏的煙盒,一旁的梁鎖定見狀,立刻掏出自己衣袋裏的整包香煙塞到老頭兒手裏。老頭的語氣明顯緩和了:“你們來得不是時候,自打一年前開始,晚上就不接診了。不過呢,我可以放你們進去,你們自己去跟醫生商量。”

“多謝大爺!汽車我們就不開進去了,停在馬路對麵,煩請您老順便給咱們瞄著點兒。"

一行三人進了大門,迎麵是一片草坪,草坪一側那棟五層大樓是門診部,黑燈瞎火的,果然停診了。他們從大樓右側的“大批判”專欄前經過,再往前就是住院部,圍著一道約莫兩米五高的磚牆。走在頭裏的解宗俊仰臉端詳片刻:“乖乖,壁壘森嚴啊!”

順著磚牆走了沒多遠,他們來到住院部門口,鐵柵欄院門從裏麵鎖上了。這裏也有門房,門框上方的木牌上還有“警衛室”三個紅字,可屋裏卻黑著燈,沒有一點兒聲響,不知是夜間無人值班呢還是值班人在睡覺。專案組長稍一沉吟,做了個“上牆”的手勢。

這是偵察兵出身的梁鎖定的強項了。隻見他伸展雙臂,腳下發力,雙手已經攀住磚牆的上沿,一個引體向上就穩穩坐到了牆頭,接著俯下身,把徐延甲、解宗俊一一扯了上去。三人輕手輕腳下到地麵,沿著水泥甬道穿過一片用冬青樹圍起來的花園,找到女性患者病區——三號樓。

迎麵又是一道鐵柵欄門擋住去路,解宗俊推了推,鎖住了。這時,從裏麵走出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女護士:“你們幹什麽?”

解宗俊還沒開口,對方已經揮手驅趕了:“去去去!這裏有規定,夜間嚴禁男性進入,哪怕院長也不行!”

估計這位女護士對半夜三更有人試圖闖人這種事已經司空見慣,因此也不問來龍去脈,說罷轉身就走。但對方的嗓音已經鑽進了徐延甲的耳朵,這是一種渾厚的女中音,徐延甲聽著似乎有些耳熟:“請等等!你是……史敏同誌吧?”

對方聞言返身,借著門口的燈光打量徐延甲,覺得眼前這個穿藏青色便服的男青年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打過交道。“文革”以來,經常有一些混混兒打著“造反”的名義,半夜三更以“外調”、“揪鬥”為名強闖三號樓,調戲、猥褻甚至奸汙女病人,身為護士長的史敏對夜間上門的男性特別警惕,盡管眼前的男子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她臉上還是鐵板一塊,說話如金石擲地,錚錚有聲:“我再說一遍,夜間嚴禁男性入內!你們再不離開,我就報警了!”徐延甲趕緊亮出證件:“史敏同誌,我們就是公安局的!”

護士長終於認出了小徐:“哦……徐同誌!不好意思,你看我這記性……”

兩年前的一個深夜,史敏下班回家途中遭到三個流氓攔截,意欲圖謀不軌。千鈞一發之際,救星從天而降,徐延甲和另外兩個刑警恰巧駕著一輛三輪摩托經過,當即出手將歹徒拿下。史敏感激萬分,稍後在做筆錄時,得知對麵這個年輕警察叫徐延甲。不過,兩人之後再無聯係。

當下,護士長掏鑰匙開門,請三位刑警入內:“徐同誌,大半夜的,你們這是……”

徐延甲把來意一說,史敏道:“我下午不在,不知是否入住了這麽一個患者,我這就給你們查一下。”

她請刑警到值班室稍坐,自己去查入院登記。片刻,史敏匆匆返回,把登記冊遞給徐延甲:“有這個人,叫程健麗,二十四歲,患突發性精神分裂症,中午十一點十分入院,住三樓七號病房。剛才我聽一個護士說,這姑娘是通過我們院‘革委籌’副主任謝勇三的關係進來的。謝晚上來看過她,九點後才離開。”

徐延甲叮囑:“我們把程健麗帶走之事,還請你和值班護士暫時保密,明天若有人問起她的下落,你們就說她早晨不辭而別了——反正她住進來的時候沒辦什麽手續,離開也就不用辦手續了。”說著衝解、梁二位點點頭,“咱們去病房看看吧。”

卻說“美人魚”程健麗昨晚與同伴合演了那出“誣良為盜”的鬧劇之後,心裏終究不踏實,便和沙喉嚨男子商量對策,決定假裝患精神病,去“606”躲躲風頭。程健麗是弄堂裏的交際花,交遊廣闊,熟人遍及各行各業,“606”的“革委籌”副主任謝勇三便是其中之一,於是一個電話打過去。

那謝勇三原是醫院燒鍋爐的工人,“文革”一開始便率先“造反”,當上了“造反派”頭頭兒,如今又坐上了“革委籌”副主任的位置,他早就對“美人魚”垂涎三尺,但“美人魚”認錢不認人,盡管謝勇三在醫院的“革委籌”位居老二,拿的卻是鍋爐工的薪水,還要養家糊口,手頭拮據,沒有閑錢。沒錢就隻好單相思了,此刻“美人魚”主動送上門來,他自然求之不得。

這天中午,“美人魚”來到“606”,受到謝勇三的熱情歡迎,陪她去第三病區,特為安排了一個單人病房。晚飯後,謝勇三還過來“看望”。“美人魚”自以為進了保險箱,心裏篤定,待謝勇三離開後,放心入睡,全然不知她陷害的那個警察已經找到了病房門口。

“咯啦”一聲,護士長打開門鎖。這是一個約莫十二平米的單間,迎門靠牆放著一張寫字台,台前擺著軟墊折疊椅,病房中間是白色彈簧床,床上方的天花板上有個鐵鉤子,掛下一頂蚊帳,把病床蒙得嚴嚴實實。徐延甲三人走過去,分列病床兩側。專案組長一努嘴,解宗俊抬手掀開蚊帳。

“誰?你們想幹什麽?”蚊帳裏傳出“美人魚”的聲音,語氣裏透著剛入睡就被驚醒的忿懣和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醫生查房。”解宗俊說。那蚊帳太長,下端被“美人魚”壓在褥子下,一時還抽不出來。

“呸!”隨著一聲怒斥,蚊帳自動掀開了一條縫,首先看到的是“美人魚”瀑布般的長發,接著就是她因惱怒而漲得緋紅的臉,目光凶狠地瞪著解宗俊:“半夜三更查什麽病房?分明是想圖謀不軌!告訴你,你若敢碰我一指頭,我馬上去找你們謝主任,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解宗俊擠眉弄眼:“乖乖不得了!你好凶啊!行了,表演得差不多了,趕緊穿上衣服跟我們走一趟!”

“美人魚”大概是太過相信這個“保險箱”了,竟然還沒意識到大禍臨頭:“走一趟?去哪裏?”

“給你轉家醫院。你這毛病在這裏治不好,非得換個地方不可!”話音沒落,解宗俊猛地把掀開蚊帳。

坐在病床上的“美人魚”那聲尖銳的驚叫隻發出一半,就戛然而止,雖然睡眼惺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站在解宗俊身邊的徐延甲。

徐延甲麵若寒霜:“你還認識我嗎?”

“美人魚”目瞪口呆。

徐延甲扭頭對史敏說:“護士長,請你幫個忙。”

史敏和值班護士上前,強行給她穿上衣服。

“銬起來!”

徐延甲一聲令下,梁鎖定邁步上前掏出手銬。“美人魚”這才緩過神來,一邊哭叫,一邊張牙舞爪企圖施展潑婦手段,可這一套在偵察兵出身的山東大漢麵前,實在太小兒科了,梁鎖定施展擒拿手法,老實不客氣地給她上了背銬。

第八章、 “W行動”

下半夜一場春雨過後,氣溫明顯升高。中午時分,徐延甲騎自行車從福州路市公安局前往位於虹口區長陽路的提籃橋監獄。昨晚他幾乎一宿沒睡,一路上有點兒沒精打采。

在對程健麗進行的長達五個小時的訊問中,程健麗以不變應萬變,竟然挺住了三位刑警一連串的攻勢。她賴以頑抗的武器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沉默。不管刑警問什麽,都緊閉嘴唇不開口。問急了,則白眼相向。

萬事不開口,神仙難下手,用現在的說法就是“零口供”。這是案犯對付警察訊問的“真言”。程健麗不知是得了誰的傳授,此刻使出這一手,專案組暫時還真拿她沒辦法。

一輛公交車鳴著喇叭從對麵駛來,徐延甲把自行車龍頭略略一偏,讓到一邊。車輪濺起的泥水弄髒了他的褲子,他都沒有察覺,腦子裏還在思考如何扭轉被動局麵:程健麗在這起案件中究竟扮演什麽角色?她和她那幫同夥究竟是什麽人?他們和監獄裏企圖暴動的那個團夥又是怎樣一種關係,互相之間是怎樣取得聯係的……

這些問題隻要能突破一個,案件的調查就會出現轉機。可程健麗不開口,“突破”就無從談起。無奈,徐延甲的思路又回到監獄裏,回到此案的始作俑者西門林身上。這就是今天他前往提籃橋監獄的目的。

前麵就是提籃橋監獄了,徐延甲在距離大鐵門前的崗哨七八米處下了車,一手扶著車把,一手從兜裏掏證件。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同誌,求求您做做好事,讓我看看他吧!"

徐延甲循聲望去,隻見大鐵門一側的小門處站著一個年過六旬的婦女,身穿打著補丁的土布衣服,頭發蒼白如霜,臉頰、額頭上皺紋密布。眼眶深陷,下巴瘦得皮包骨,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態。她麵前站著一個三十多歲戴眼鏡的監獄工作人員,手裏拿著一張紙,聲音如雷:“什麽‘同誌’?誰跟你是‘同誌’?告訴你,這批犯人的接見日已經過了,你下次再來吧!"

“同……哦,領導,我是趕了三百多裏地從外地來上海的,能不能照顧一下……”老婦哀聲求告,淚水漣漣。

“不行!”工作人員毫不通融。

別看徐延甲平時抓捕罪犯眼睛眨都不眨,卻並非鐵石心腸。他堅持認為應該把罪犯和他們的家屬區別對待,相應的,政治上有汙點的人和他們的家屬,也應該區別對待。為此,他還挨過一位新上任的“造反派”副科長的批評,說他“右傾”。若非他的烈屬身份,恐怕也會被弄到那 82%的“大班子”裏學習改造去。

此時此刻,徐延甲又開始犯“右”了。這個監獄工作人員是什麽作派?和電影裏國民黨反動派的獄卒有什麽兩樣?不行!我得去說幾句!

他把自行車停在一邊,走到那老婦麵前:“阿姨,你是……家屬?”

老婦已近乎絕望,正埋頭抽泣,聽見問話,仰起臉麵,眼淚滂沱地看著來人:“我是從外地來的,想來看我的兒子,他馬上要去……要去新疆了。”

原來她兒子是編隊犯人。徐延甲正琢磨著怎麽替老婦人求情,那個工作人員已經盯上他了:“喂!你是什麽人?監獄門口,不許隨便停留!"

徐延甲亮出證件:“這個家屬,你們是不是可以破例照顧一下?”

“照顧?你知道她是什麽人?什麽身份?"對方那語氣,就仿佛徐延甲也是犯人家屬似的。

徐延甲微微一笑:“你說她是什麽身份?”工作人員把手裏那張紙遞過來:“你看看吧!徐延甲接過一看,是蘇南某縣一個生產大隊開具的公函:“茲有本大隊監督勞動的地主婆李秀珍前來上海市提籃橋監獄探望其犯人兒子,敬請沿途專政機關、革命群眾協助監督,謹防破壞。”

“嘿嘿!怎麽樣?”對方見徐延甲沉默不語,以為他心生怯意,語氣甚是得意。

徐延甲看了看老婦,略一沉吟:“我還是這句話,能不能照顧一下?她這麽大年紀了,兒子即將去新疆勞改,誰知今生還能不能見麵……”

對方不客氣地打斷他:“你階級陣線不分,當心沉到階級敵人那裏去!你說,你是市局哪個部門的?”

徐延甲幹脆把證件遞給對方:“你可以記下來。”

對方也不客氣,當真掏出工作手冊,記一邊讀一邊寫,記錄下他的姓名和部門,嘴裏還不閑著:“市局治保組管不到我們監獄,監獄的事,你沒資格過問!”

徐延甲不理他,進了小門,從門衛室窗台上抄起內線電話,接通監獄管教科,說了兩句後,把話筒遞給那工作人員:“管教科趙科長讓你接聽。”

回到門口,徐延甲對那老婦說:“李秀珍,你等一下,可以讓你探望兒子。”

“謝謝!您是大好人啊……”老婦撲通跪倒在地。

徐延甲連忙雙手將她扶起:“你還沒吃午飯吧?”

“我……賣掉了家裏養的幾隻雞,攏共隻有二十元錢,刨去路費,又給兒子買了點兒東西,隻剩下七毛多錢了……”

徐延甲索性“右”到底了,說了聲“你等等”,大步穿過馬路,到對麵點心店掏鈔票糧票買了一屜包子,回來遞給老婦:“趁熱吃。”順手把四元多錢的找零往她手裏一塞,“這是你回去的車錢。”說罷,轉身推了自行車進了監獄大門。

值勤崗哨把這一幕看在眼裏,朝徐延甲的背影投去讚許的目光。那工作人員卻不以為然,在背後嘀咕道:“姓徐的我佩服你!你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會翻船的!”

徐延甲來到專案組臨時辦公室時,梁鎖定還沒到,解宗俊正滿臉愁容地斜倚在沙發上,一見徐延甲便喟然長歎:“唉——老徐啊,兄弟我又倒黴了!”

一看他那神情,徐延甲便知解宗俊的女朋友又吹了,立刻給予同情的安慰:“這事別太掛在心上,你又不缺胳膊少腿的,還愁找不上對象?別著急,等這個案子破了,我給你介紹一個。包成!”

解宗俊說:“這次最冤了——對方倒沒怨我失約不去見麵,還挺理解我。誰知昨天傍晚再次去找何菊花詢問情況時,她正好騎著自行車從何家門口路過,一眼就瞟著了我。這下好啦,今天一大早就給我來了電話:‘你幹的好事!想玩三角(指三角戀愛)?做夢!’我還沒回過神來,電話已經掛了,趕緊回撥,對方說是傳呼電話亭,人已經離開了……”

徐延甲笑道:“就因為這個?那好辦,回頭我幫你去解釋,一定讓她回心轉意。眼下你想再多也沒用,還是把心思放到破案上吧。”

說起案子,解宗俊依舊眉頭緊鎖:“這案子也是怪了。以往是線頭難找,一旦找著了,往下順藤摸瓜,就一路勢如破竹。這次顛倒了,線頭一下子找著兩個,都是老牛筋,啃不動啊……”

“別灰心,辦法總會有的。我有預感,這個案子的轉機可能就要出現了……”徐延甲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看看手表,“現在十二點剛過,休息一小時,我們再去見見西門林。”

一小時後,徐延甲、解宗俊、梁鎖定三人走進七號監樓,再審西門林。跟前一天相比,西門林顯得有些魂不守舍,眼神遊移不定,嘴裏不時低聲念念有詞,聽不清他在嘀咕些什麽。解宗俊暗忖這主兒會不會又打算耍什麽花招,衝徐延甲眨了眨眼,算是提醒。徐延甲會意,穩穩情緒,開腔說道:“西門林,昨天我們訊問你時,你的態度很不好……”

“我沒有態度不好,你們問我的事,我根本不知道!”西門林大聲申辯。

“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打算如實交代!我提醒你,我們是市公安局的刑警,這事既然由我們來查,絕不會因為你不開口就輕易放棄。昨天咱們見麵有些匆忙,也沒來得及自我介紹。我是上海市公安局治保組刑警徐延甲,目前負責你這個案子,你……”

“徐延甲?”西門林一個愣怔,瞪大眼睛盯著專案組長,“你就是徐延甲?”

徐延甲被他問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你認識我?”

西門林站起來,向徐延甲深鞠一躬:“徐同誌,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們母子隻怕今生都見不到一麵了。”

徐延甲恍然:“原來李秀珍是你母親。”

西門林再次鞠躬:“在你們穿警服的人裏,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位好心腸!”

徐延甲糾正他:“那說明你見過的警察還是太少,我們人民警察都是執行黨的政策,都是服務人民的。”

西門林不再爭辯,但徐延甲看他的表情,知道他並沒有被說服。之前他翻過西門林的案卷,猜測西門林的對抗情緒與法院的判決有關,於是又問:“你這個罪行,難道判得冤?”

西門林對徐延甲頗有好感,如果這話是解宗俊問的,他早就回懟了,可麵對徐延甲,他隻是歎口氣:“冤不冤的我說不好,可是,我就是被你們警察一通政策宣講忽悠的,主動交代了,不然,你們沒證據,我也不必到這裏吃牢飯。

“這事跟眼前我們要了解的情況扯不到一塊兒,先放在一邊吧。我現在問你那張紙條的事,你昨天說是瞎寫的,可據我們了解,你反映的情況是有那麽點兒苗頭,這的的確確是個立功良機,可以減刑的。”

“減刑又怎麽啦?還不是去戈壁灘!”

徐延甲頓悟——原來這家夥是怕去新疆!他馬上抓住這一點:“如果我把你從編隊名單上撤下來呢?”

“我一定知無不言!”

“真話?”

“當然是真話!”西門林雙眼放光。

徐延甲說:“這還不容易,我去打聲招呼,給你撤下來就是了嘛!”

西門林眼中的光亮突然暗淡下來:“徐同誌,不是我不相信你……當初我就是太相信你們警察了、結果……唉,不提了。再者你是市局的,不是監獄的,說話不作數,回頭你一走,這裏誰認賬?”

徐延甲對解宗俊說:“去把金總請來,咱們三頭六麵,當麵說定。”

金鍾鳴就在隔壁,一請就到,他向西門林拍胸脯保證,立刻把他從編隊名單裏撤下來。

西門林依舊半信半疑:“你是代表政府說話嗎?”

“當然!”金鍾鳴的語氣不容質疑。

“那給我寫個紙條。”

金鍾鳴還沒搭腔,徐延甲說:“你給他寫、我簽字作證!”

紙條一到手,西門林再無顧慮:“你們有什麽話就請問吧,我可以全部倒出來。”

“那你就說說,那張紙條上寫的‘有人準備暴動’是什麽意思?”

“這事千真萬確,的確有人準備暴動。”

“這個‘有人’是指誰?”

“犯人宋富鑫,他也是參加編隊的……”

西門林原先在五中隊,跟宋富鑫一個中隊,平時兩個人比較談得來。五中隊是修建中隊,犯人在監獄裏的活動範圍比較大,能夠了解到的情況也比一般犯人多。這次編隊到新疆的事,西門林在一個月前就知道了。

那天宋富鑫去管教科修鋼窗,遇到幾個來查看犯人檔案的幹部,都是黑臉孔粗皮膚、說話帶西北口音,抽的香煙牌子沒見過——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新疆本地的產品。宋富鑫因此斷定,這些人是新疆勞改農場來上海開犯人的。從那以後,宋富鑫就變得有點兒反常了,在其他監樓幹修理活兒時,經常和其他犯人交頭接耳。

編隊前兩天,宋富鑫趁出工前的空閑找到西門林,說他已經聯絡了幾個人,準備主動要求去新疆,半途豁出來幹一場,鼓動西門林也參加。據宋說,他給這個行動起了個名稱,叫“W行動”。宋富鑫會說點兒半吊子英語,告訴西門林這是英文“Wind(風)”的開頭字母。宋給西門林吃定心丸,讓他不要擔心,說“W行動”把握極大,到時候外麵有人接應他們越過邊境,到國外安身。

西門林平時是個混主兒,不過大節上還把持得住。雖然被判了十二年,但他寧可把牢底坐穿,也沒膽量對抗無產階級專政。當時他沒答應,也沒回絕——自己得知了人家的秘密,卻拒絕參與,說不定會有危險。過年時,搞編隊的事情基本確定,獄方發出了正式通知。宋富鑫更活躍了,經常借著放風和幹修理活兒的機會東竄西竄。西門林越想越害怕,一旦他們真的行動起來,隨車押解的戰士肯定要開槍的,哪怕自己不參與,可子彈不長眼,萬一打在自己身上該有多冤?

"所以我就寫了張紙條,想引起政府的注意。”

這話是西門林後找補的,他的真實用意已被徐延甲看穿,卻並不點破。“那昨天你為什麽又不承認?”

“害怕呀,萬一被他們知道了,我怕我都活不到出發那一天。”

“你說的這些是否全部屬實?你要清楚,如果我們查下來不是這麽回事,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西門林賭咒發誓:“完全屬實,句句是真。”徐延甲讓他在筆錄上簽下姓名,然後招呼值勤管教員把他押回禁閉室。

解宗俊、梁鎖定齊齊地望著他:“下一步怎麽辦?”

徐延甲思忖片刻:“先把宋富鑫控製起來,清理全部參加編隊的犯人,凡是和‘W行動’沾邊的、一律隔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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