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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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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30:華東特案組(三)神偷阿七(上)

(2022-09-30 18:44:04)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30:華東特案組(三)神偷阿七(上)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7年第8期

作者:東方明、李西始、鍾平涼

一、密件失竊

1949年10月31日,華東特案組接到命令,立刻前往江灣機場,搭乘華東軍區司令部航空處特派的飛機前往福州,偵查一起剛剛發生的密件失竊案,要求以最快的速度破獲該案,逮捕案犯,追回密件,並須查明被竊密件是否泄密……

就在一天前,從北京出發的便衣機要專員解錦書在完成向寧波、溫州的駐軍首長送交密件的任務之後,抵達此行的最後一站——福州市。下了火車,解錦書當即前往第三野戰軍第十兵團司令部。根據工作紀律,解錦書必須把該密件當麵送到上級指定的那位首長,即密件的唯一接收人手裏,由該首長親筆簽收,方算圓滿完成使命。不巧的是,那位首長前往廈門視察軍務去了。這樣,解錦書就隻好去後勤部下設的軍人招待所登記入住,等首長返回後再完成使命了。

對於經常東奔西走執行此類使命的機要專員來說,這種情況時不時會遇到。通常這時的心情會比較鬱悶,因為隨身帶著密件,按規定不能外出;偶爾也有突然接到緊急命令讓停止送交,限時攜密件返回的情況。所以,下榻後必須立刻向上級拍發電報告知自己的行蹤,然後就隻有在住處等著了。像這次這樣能夠入住軍人招待所,對於解錦書來說,已經是謝天謝地了。與有時隻能下榻在社會上的旅館相比,隻對內部開放的軍人招待所相對安全,少了一份擔驚受怕。

軍人招待所的夥食很好,福州靠海,海鮮便宜,對於北方人來說,正好提供了大快朵頤的機會。當天傍晚,解錦書在招待所食堂飽餐了一頓海鮮,受紀律約束不能喝酒,隻讓服務員給泡了一壺武夷山大紅袍。不料,不知是海鮮過敏呢,還是食物不新鮮,當天深夜,忽然腹痛如絞。招待所服務員當即報告領導,領導指示速把患者送往附近的野戰醫院診治。醫生診斷係食物不幹淨導致的急性腸炎,當下服藥打針,留院觀察。在整個兒治療過程中,機要專員一直把那個放密件的挎包緊緊抱於胸前,真正做到寸身不離。他入住的也是雙人小病房,護士送來病員服時,他拒絕脫下身上的衣服,隻同意把病員服套在便服外麵。當晚,他就是把裝密件的皮挎包裹在病員服內緊緊懷抱著休息的。

一宿無話,次日,即10月31日,解錦書覺得身體已無大礙,便在上午醫生查病房時提出必須出院,因為他有公務在身,不容延誤。醫生給開了些消炎藥、維生素,就放他出院了。正好招待所有汽車來野戰醫院送一名傷員,所長特地關照司機去看望一下。當下,司機去病房一打聽,得知正在辦出院手續,便對解錦書說正好您可以搭我的車回招待所。

機要專員坐車返回招待所的途中,經過鼓樓區下南街“金仁泰百貨行”時,忽然想起出差時攜帶的手電筒昨晚已經換了新電池,需要補充備用電池,就請司機停車,自己下車步入店堂購買。

“金仁泰”是家老字號,專營日用百貨。最近該店進行了裝修,10月1日剛開張。“金仁泰”有個規矩,每月的最後一天,從上午十點開始到下午兩點會舉辦一次不少於百樣商品的低價銷售,即如今所謂的促銷活動。低到什麽程度?也不講打幾折,而是直接以進貨價出售。不難想象,這天的顧客肯定會比平時多,甚至會到人滿為患的程度。

機要員這工作對“人多”、“熱鬧”都是忌諱的,當初剛入行接受職業訓練時都會被告知,身上帶著機要件執行各類等級的使命時,不管遇到什麽千奇百怪的場麵,一律不能停留,而且要離得越遠越好。這位來自北京的機要專員也是嚴格按照規矩行事,一路過來,經過數家百貨商店,都因為瞥見顧客較多而未敢去湊熱鬧。現在見“金仁泰”幾乎是門可羅雀,便選定在這家買——他不是本地人,自是不知曉十點鍾的促銷活動。此時還差幾分鍾到十點,若是他再晚一點兒經過“金仁泰”,意外可能也就不會發生了。

解錦書進店堂後,店員也沒說電池屬於促銷商品,稍待片刻即會降價,而是拿出幾個品種讓其挑選。因是公物,故付款後是要開發票的。而按照店規,在促銷時段內銷售的商品一律不出具發票,所以這天百貨行的賬房先生丁行海晚來了一會兒,此刻正和老板說話。於是,店員就請解錦書稍候片刻。誰想到,就在這短短幾分鍾裏,密件失竊了!

在不了解情況的外地人解錦書看來,當時場麵突兀,甚至有些詭異——之前“金仁泰”門前還一切正常,盡管有行人路過,但並不擁擠。十點鍾一到,隻聽得“當”的一聲鑼響,忽地爆發出一陣歡快的呼叫,眾多顧客從四麵八方湧進店堂。解錦書正在店堂裏側角落的櫃台那裏等著取發票,被鑼聲驚動,轉臉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還沒回過神來,整個兒店堂已經被人占滿。他剛從店員手裏接過發票,就在猝不及防之際被人群裹挾著,如同水麵上漂浮的小船一樣,轉眼間就隨著人流到了店堂的另一側。

解錦書雖然接受過專業訓練,卻沒學過如何應對眼下這樣的情況。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盡快離開這裏,所以就拚命往外麵擠。而這時在場的上百人中,清一色是從外往裏來,想往外擠的可能隻有他一位。所以,盡管他一手捏著發票(事後想來,這可能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另一手揮舞著企圖撥開擋住出路的顧客,卻無濟於事。好在這時旁邊冒出三個漢子(料想是最先購物的顧客,因為他們手裏已經拿著購買的商品了)也要往外擠,於是,四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擰成一股力量,一番努力後,終於擠到了店門口。

在此過程中,解錦書的左眼不知被何人的手臂碰了一下,又酸又痛,淚如雨下,直到擠出店堂,才騰出手來掏出手帕擦拭。那張發票還牢牢地捏在手裏,已經揉得皺皺巴巴了。他想把發票放入挎包,從身後把挎包拽過來,突然發覺手感不對,低頭一看,不禁大驚失色:挎包已經被調換了!

解錦書的這個挎包是特製產品,長方形,牛皮材質,因是用來裝密件的,製作得很考究,包蓋與包體合攏處裝著兩把密碼銅鎖;絲綢襯裏是特殊織物,摻有細細的金屬絲用於防割,所有的接縫處都鑲著防割,防劃,防磨損的白銅邊框。這樣一個皮挎包背在身上難免過於醒目,所以製作者又在皮包外麵覆上了一層深咖啡色的細帆布,兩側連著牛皮帶子。這樣,從外麵看去,這就是一個帆布質地配牛皮背帶的挎包,外觀與當時市麵上經常看見的男式挎包相同。不過,那層帆布是經過硬化處理的,牛皮背帶中間還襯著用細鋼絲編織的薄型扁帶,以防被別人扯斷。

這樣一個質地非凡的挎包,一直穩穩地背在解錦書的肩上,怎麽會給調換了呢?原來,案犯使用的是一種匪夷所思的作案手段——

他準備了一個體積、重量跟解錦書這個挎包相差無幾的尋常帆布挎包,把帶子打了個結以縮短距離,免得作案時礙事;然後,利用人群擁擠的機會挨到解錦書身後,用兩個金屬票夾把準備好的挎包兩側的帶子夾在解錦書的挎包背帶上,一隻手托住,防止因重量增加引起解的警覺;往下,再用利器把解的挎包兩側的背帶分別割斷,成功實施了竊包犯罪。而解錦書處在擁擠的人群中,注意力幾乎全部集中在突出重圍上,根本沒察覺到身後有人把他的挎包調換了。

發現挎包被竊,解錦書大驚失色,不過,頭腦還保持著清醒,立刻跑到店堂門口的停車處,向正在車裏等著他的軍人招待所的吉普車司機說明情況,讓司機立刻開車前往市公安局報案;接著,解錦書喚住那三個和自己一路突圍出來後正準備離開的漢子,亮出北京某機關證件,要求他們暫勿離開現場,隨他待在百貨行門口。解錦書以為,自己以及那三個漢子乃是最初從店堂裏走出來的,到此刻為止,並無其他人離開,因此隻要把商行大門看住,等公安局派人過來再行搜查,密件還不至於丟失。

福州市軍管會公安部副部長兼福州市公安局局長陸政聞報,情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刻親率二十名警察前往現場,同時讓人電話通知“金仁泰”所在地鼓樓區公安分局及管段派出所迅即出動。一幹人馬趕到時,有顧客已經買了東西要離開,被解錦書截住。有人不服,稱有急事,不顧攔阻執意要走,解錦書哪有心思跟他們解釋,當下亮出手槍將人逼回店堂。

陸局長聽解錦書簡報了情況,立刻下令把百貨行團團圍住,全部顧客以及百貨行的所有東夥統統待在原地,不得走動,等候檢查;市局、分局和派出所警察分為兩撥,分別執行搜身和搜查百貨行的任務。

正在分派時,兩輛滿載全副武裝解放軍戰士的軍用卡車疾馳而來——原來,軍人招待所的司機向市公安局報案後,又打電話向招待所領導報告了。招待所領導當即向上匯報,第十兵團司令部急令保衛部派員率警衛戰士前往現場協助公安局警戒。如此,百貨行外圍又增加了一道封鎖,連門前馬路也暫時不準通行。所有經搜查確認與密件無涉的顧客一律暫不放行,讓他們前往附近小學,留下姓名、住址等身份信息後,聽候後命。

可是,一番折騰下來,所有人員逐一搜身、百貨行店堂全部仔細搜查過,竟然沒有發現失竊的皮包!

陸政當即下令向暫時滯留在附近小學的那些顧客調查:除了與機要專員解錦書一起“突圍”的那三個漢子外,是否有人看見過另有他人離開店堂?

結果,至少有十人反映說,看見一個濃眉大眼、穿淺色外套、三十餘歲的精悍瘦高個子穿過人群往外走,手裏是否拿著東西眾人都不曾留心,因為當時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那手“突圍”的本領吸引住了。這人不但勁兒大,而且渾身有棱有角,凡是蹭著的人,無不覺得被他撞著的部位有些酸痛——正由於有這樣兩個特點,他的突圍比解錦書等人容易得多,所到之處一路綠燈。

那麽,此人是否攜帶了那個被竊的挎包呢?反映上述情況的顧客都說沒有印象,現場人頭濟濟,又被那人蹭得很不舒服,誰還會去留意這一點呢?再說,即便留意也未必看得清楚,現場到處都是人,視線被擋住了。

因為事關密件,福州市公安局(同時也是福州市軍管會公安部,一套班子兩塊牌子)和解放軍第十兵團都意識到這是一起大案,既要特別重視,又不能擅作主張靠得太近。於是,立刻逐級向上級報告。很快,北京方麵就做出了反應,認定該案係一起“特別重大案件”,確定交由華東公安部負責偵查。華東公安部接到北京電令後,決定將這一任務交給華東特案組。

二、分析案情

10月31日晚,特案組一行七人飛抵福州,乘坐福州市公安局派來的汽車前往市局已經安排好的駐地。陸政局長和社會處及下設的社會科、行政處下設的治安科、刑事公安隊(即刑偵隊,當時歸治安科領導)的負責人已經等候多時。

特案組組長焦允俊在抗戰期間陸政擔任蘇中軍區保衛部長時曾有一段時間受其領導,當即向老首長敬禮,又把郝真儒等特案組諸同誌向陸政作了介紹。陸政說時間緊迫,也顧不上招待特案組同誌吃晚飯了,就吃點兒幹糧、喝杯清茶充饑解渴吧。

福州公安方麵向特案組介紹了案情,前後大約也就花了個把小時,最後陸政對焦允俊、郝真儒說,根據華東社會部領導的指示,這個案件由特案組同誌獨立偵查,福州公安不參與,但須負起全力協助之責,市局已經給特案組配備了汽車、摩托車、自行車等交通工具,你們在偵查期間需要什麽幫助,隻管提出來,要人有人,要物有物,總之不管需要什麽都保證辦到。最後他打個手勢,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站到了焦允俊麵前。陸政介紹:“這是老俞同誌,由他負責聯絡工作,你們需要什麽協助,找他就是。”

焦允俊跟老俞握手,馬上提出了要求:一是立即與機要專員解錦書、第十兵團軍人招待所司機小裴、從百貨行和解錦書一起“突圍”出來的那三個男子,以及目睹疑似嫌犯(即那個力氣很大的瘦高個子)強行“突圍”的那十名群眾麵談,了解相關情況;二是立刻安排分局方麵調查“金仁泰百貨行”老板的政治麵貌和經曆,以及該商行的業務、員工等情況;三是要求市局治安科提供福州地麵上的盜竊慣犯、江湖人物的名單和簡況。

當天午夜時分,分頭完成了與上述解錦書等十餘人談話後,特案組偵查員們聚集在駐地,舉行首次案情分析會。自焦允俊開始,各人先通報了與談話對象的麵談情況,歸納起來與之前福州公安方麵向他們所作的案情介紹基本一致。

接下來就是進行案情分析,焦允俊說讓我們先試著推斷本案的性質,是屬於敵特分子選擇我機要專員作為下手對象所進行的有針對性的竊密案件呢,還是屬於盜竊案犯誤打誤撞製造的普通偷竊案?

華東特案組七名成員中,除了副組長兼黨支書郝真儒,其餘六位都是搞秘密情報出身,焦允俊、支富德更是其中的老手,所以,對於本案性質的評判都有發言權。支富德提議先從是不是敵特分子作案這個方麵進行考慮,很簡單,換一個角度就是——如果我們中的某一位要謀取機要專員的這個挎包,通常會怎樣策劃?一番熱議之後,眾偵查員得出結論:如果是把機要專員作為特定下手對象來作案的話,必須具備以下五個條件——

第一,必須事先知曉機要專員的身份、使命以及抵達福州的時間;第二,必須獲悉機要專員當天未能完成使命,以及下榻地點和入住軍人招待所後的活動情況;第三,需要知道機要專員當天深夜入住野戰醫院的信息,因而根據病情對其出院時間進行預判;第四,根據預判情況進行伺機作案的安排布置;第五,從現場作案手法來看,具體下手的那個家夥即瘦高個子應該是一個具有武功的慣竊分子,很可能是江湖上這一行的成名高手,其作案之舉係受人指使,指使之人就是負責執行該項使命的敵特分子了。

那麽,對方是否具備這五個條件呢?大夥兒進行了具體分析。先分析第一個條件。首先,機要專員的身份、使命等信息,乃是一項極難獲取的重要機密,機要專員執行使命的時間、地點,別說外人了,就是他的直接上級領導事先也是無法知曉的。此類使命通常都是突然下達,立刻執行,而機要專員的人選是隨機指派的;而且經常有在已經指派後又突然改變人選的情況,這是出於保密工作需要而製定的措施。其次,機要專員的具體使命下達與選派其作為執行該項使命的人選決定是分開的,也就是說,下達使命的領導並不知曉會指派誰去執行該使命,而指派執行人選的領導並不知道使命內容。至於此行前往何處、是跑一個地方還是幾個地方、所送密件應交何人等等,那更是未知數。連機要專員本人也是在動身前一刻才收到一道密封的命令,拆開看過後牢記於心,即刻銷毀。

按照規定,機要專員即使完成使命後也不能透露執行使命的內容。這次解錦書最初就未向福州警方透露自己來福州前還跑過寧波和溫州,直到華東特案組一行抵達後,他根據北京的電話通知獲準可以向偵查人員透露,這才跟焦允俊個別說了說。所以,第一個條件外人應該是無法具備的。

往下的第二、第三兩個條件,案犯如果具備,那就須獲得可能潛伏於軍方內部的敵特分子的配合,這需要特案組跟軍方溝通,請第十兵團保衛部派員協助偵查員調查。由於解錦書吃海鮮導致腹痛而不得不去野戰醫院這個情節具有關鍵意義,所以看來對於當晚招待所食堂供應的海鮮的烹飪情況也需要作一專門調查。

第四個條件,如果確有敵特分子在起作用的話,應該比較容易被察覺,因為解錦書的出院決定和由招待所司機小裴接返招待所的決定都是有當事人的明確陳述可查的。但是,偵查員認為其中的偶然因素很大,所以認為可能性不大。

至於第五個條件,沒有獨立考慮的必要。因為那是具體作案手法,敵特分子作案也好,尋常刑事案犯作案也好,都是由“瘦高個子”那麽一個家夥下的手。

接著,偵查員又分析了本案的另一種可能:會不會是普通刑事案件?

這種可能性當然也是存在的,而且不像前一種可能那樣必須滿足數項條件,隻一條就夠了——案犯知道這天“金仁泰百貨行”照例要舉行促銷活動,人多必亂,打算趁亂作案,於是就事先潛伏於商行附近,待到活動開始,隨同顧客湧入店堂,看見認為合適的對象就下手,而解錦書剛好成為了他的目標。

分析到這裏,在場的偵查員形成了兩種觀點,焦允俊為首的支富德等四人傾向於後一種觀點;沙懋麟、張寶賢二位則持前一種觀點,理由是以瘦高個子顯露出的那份作案手段,算得上是高手了,高手作案最講究眼光毒,所盯的目標必須精準,賊不走空,出手必獲重利。解錦書雖然背著一個挎包,可以被尋常小蟊賊認為裝的是一包鈔票,但對於高手來說,那就不能想當然,要吃準後才能下手。而解錦書之前的行動並沒有給對方提供可供認證的機會,所以,高手不可能草率下結論,並貿然下手作案。如果瘦高個子是純為謀取財物下手的普通刑事案犯,那他不會把解錦書作為目標。所以,他並不是衝財物而來,而是為竊取密件。

雙方各持己見,誰也說服不了對方。這時,郝真儒開口了,說兩種觀點相持不下,可以先往旁邊放一放,這並不會影響偵查工作。因為即使大家持同一種觀點,從這個案件的分量來說,我們也不敢貿然拍板立刻放棄另一種可能性,還是會安排專人進行調查,調查過後確實認為有充足的理由,方才可以放棄。所以,到底是哪一種可能性,待明天調查後再說。接下來,讓我們把明天需要調查的內容列出來,大家看怎麽樣?

於是,特案組就對第二天要進行的調查進行了分工。

向第十兵團軍人招待所和野戰醫院調查機要專員解錦書入住期間的相關事宜,這項工作需要得到軍方的配合。焦允俊原想自己出馬,但郝真儒說:“老焦你最適合跟地方社會方麵打交道,與軍方的聯係還是由我出麵吧。否則,讓我去跟商人老板、江湖人士打交道,隻怕因為不熟悉他們的路數弄巧成拙,鬧個铩羽而歸。麵子上過不去倒不算什麽,耽誤了破案進度這責任可就大了。這個案子是北京派下來的,咱們可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啊!”

焦允俊說:“看來老郝同誌還是屬於知人善任的好領導,這話說得妥帖。不過,我想去跟軍方打交道是存著一點兒私心的,沒準人家客氣,有煙茶酒肉招待,我這一放棄,便宜就讓你給占了。這樣吧,你看著辦,有機會弄兩包好煙回來,有福同享。”

郝真儒立馬拉下臉:“你這同誌太不注意小節,不是我批評你……”

焦允俊馬上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打住!時間緊迫,咱揀要緊的說。剛才說的招待所和野戰醫院的活兒就歸你老郝了,剩下的對百貨行老板和夥計的調查,還有對福州這邊江湖上有名頭的盜竊慣犯的調查統統歸我。人員分工嘛,全組七人除去你我,剩下的五位由你老郝挑選,選幾位以及選誰概由你決定,剩下的就歸我。”

盡管郝真儒對焦允俊的“不注意小節”有意見,但對他擅長把複雜的事兒分解成簡單方式的處置本領很是欣賞,當下點頭讚同,說人手緊張,我要一位同誌就行——就孫慎言吧,反正十兵團保衛部肯定會派員配合調查的。焦允俊說那剩下的四位就歸我了,百貨行和盜竊慣犯這兩路的調查得同時進行,我和支富德各負責一路。說著,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大家看還有什麽要商量的嗎?沒有了?那就趕緊休息,明天開始幹活兒!”

三、嫌疑對象

軍方對特案組的支持非常到位,11月1日上午郝真儒、孫慎言兩人過去時,第十兵團保衛部指派的七名保衛幹部已經在會議室等著了。為首的田處長向郝真儒介紹了人員後,郝真儒把特案組需要調查的情況說了一番。事不宜遲,當下就同時進行雙管齊下的調查。

郝真儒與三名保衛幹部負責對招待所方麵進行調查,招待所負責安全保衛工作的張股長領著幾個幹事聽候指揮。對招待所方麵的調查主要是以下幾個方麵:解錦書的真實身份招待所這邊是否有人知曉;他抵達之前是否通知過所方;他的食宿是由誰安排的;這種安排跟其他入住招待所的外埠出差軍人是否有什麽不同;吃海鮮引起腹痛的詳細過程及原因;除了海鮮,解在入住招待所後的那段時間另外還接觸了什麽飲食(包括香煙);食堂炊事員以及司機小裴平時的表現情況,等等。

郝真儒生性謹慎細致,隻要他負責的事情,不論巨細,都須親自過問。現在攤上這樣一起重要案件,自然更是小心翼翼,對需要了解的所有情況都是親自接觸,材料一一閱讀,人員逐個麵談,現場直接察看,甚至還在解錦書那張床上躺了片刻。一番調查進行下來,結果如下——

關於解錦書的身份,軍人招待所和野戰醫院方麵直到現在也不清楚,因為根據保密規定,機要專員通常都是來去匆匆,隨身備有數件證明,有地方也有軍方,甚至警方的,視情出示。而像這次這樣下榻於軍方招待所,所方照例對所有入住者都是不登記的。入住者概先由兵團保衛部專人查驗軍人證件,然後出具住宿單,入住人持單前來住宿,同時使用內部電話通知招待所予以證實,住宿單上不注明入住者來自哪裏、所在部隊和級別,隻寫姓名、性別以及應安排單人、雙人還是三人四人房間,夥食供應灶別(分大、中、小三種灶)。

解錦書的住宿單上注明住單人房、吃中灶,這就是招待所方麵對他的了解。這個安排在方式上跟所有入住軍人招待所的軍人旅客並無區別,都是按照兵團的章程執行的。解錦書入住後的飲食由招待所安排,與當時入住的中灶旅客一致,茶水、膳食供應由所方統一提供,食堂廚師集中烹飪,分盆盛裝送上餐桌,菜肴品種每周六製訂;由於他住的是單人房間,照例還送上了水果和香煙,但解錦書並未碰過——這是機要專員的工作紀律規定的。

當天晚餐有大蝦、海蟹、帶魚三樣海鮮以及蔬菜、豆製品和蛋湯。中灶是同一鍋燒出的,一共供應十七人,由兩名服務員送上桌。十七人進食後,有兩人出現不適,另一位不適者係南京華東軍區總部來福州出差的同誌,他的症狀沒有解錦書那麽嚴重,未送醫院,吃了幾粒藥片就解決了。解錦書出現嚴重腹痛狀況後,招待所衛生員經驗不足,手足無措,幸好當夜住宿者中有一位出差軍醫,檢查後說必須送醫院處理,所長這才拍板派車。

招待所的食堂炊事員、服務員和司機小裴都是濟南戰役、淮海戰役後從解放區入伍的軍人,一個月前組建招待所時從部隊選調來的,由於崗位特殊,所以經過政審,確認曆史清白,表現突出,才批準的。這些同誌都是山東、江蘇人,在福建沒有親戚與其他社會關係。

另外,根據規定,招待所工作人員進出營房(即招待所)必須辦理手續。經向門衛室核查,自當天下午四時許至午夜,並無人員出所;電話總機提供的通話號碼也顯示,該時段撥出的七個電話均是與駐軍方麵的內部通話。

如此,招待所這邊沒有發現與本案有關的線索。

另一偵查員孫慎言與軍方保衛部的幾位保衛幹部一起去野戰醫院調查,那邊的情況比招待所這邊簡單,涉及的人也少,無非就是解錦書入院治療,住了半夜醫院後,於上午九點三十分左右辦理出院手續,由正巧來送患者後,空車返回的司機小裴接回招待所,途中就發生了意外,導致密件失竊。

郝真儒、孫慎言兩個會合後,議了議,認為軍方這邊應該沒有問題。該案的發生具有明顯的偶然性,案犯之所以能夠得手,是因為有了一個作案的平台——“金仁泰百貨行”的促銷活動。但是,光有平台還不行,還得有主角,主角解錦書是自己走上這個平台的,而且是路過這裏時臨時作出的決定。這個決定的做出,不是別人能夠左右的。所以,此案應該不是預謀作案。

再說由焦允俊主持的另外兩項調查——了解“金仁泰”東夥的曆史情況、現實表現,以及福州地麵上有名氣的盜賊的情況。

先說調查“金仁泰”。根據分工,那是支富德負責的活兒,他和沙懋麟兩個先去了派出所,聽警員老穆介紹老板程運鵬以及七名店員的情況,都是老實巴交的生意人和打工者,誰也沒有參加過任何黨派團體組織,也沒有幹過歹事兒;而且,這家老字號百貨商店在經商方麵也算是守規矩的,程老板在坊間口碑不錯,都說他為人厚道。

支富德要求老穆說說那些店員的情況,聽下來發現那個賬房先生是三個月前新來的。賬房先生姓丁,名行海,五十開外,是一個精瘦老者,一直堅持習練武術,據說他一年到頭每天都是晨打拳晚打坐。支富德因此聯想到案發時那個以近似武力的手段“突圍”而出的瘦高男子,就要求老穆說得詳細些。

老穆是留用警察,四十多歲,福州本地人,從民國北洋時期就在南街分駐所幹治安警了,二十多年沒挪動過。福州解放後,他是南街派出所資格最老的一位警員,因此對管段內的各類情況都很熟悉。他一介紹丁行海的情況,支富德、沙懋麟二位頓時來了興趣——

這位丁先生不但會武術,年輕時還幹過海盜營生,不過幹的時間不算長,三四年而已,後來自己主動離開了那個江湖上喚作“鎮海魔”的海盜幫,之後開了一家煤球廠謀生。經營到1942年春天,煤球廠失火,連房子一並焚毀,徹底破產。於是就外出四處漂泊,直到今年5月才回福州。不久,“金仁泰”裝修後重新開張,需要一名稱職的賬房先生,丁行海經人介紹,到“金仁泰”做了賬房。

按說,像“金仁泰”這樣的老字號通常是不會接納一個當過海盜的人為店員的,更別說還當賬房先生哩。但程老板卻接納了丁行海,這是什麽原因呢?老穆說,這位丁先生在江湖上頗有麵子,盡管他自己不是任何幫會的成員,但各個幫會以及武術門派都買其麵子,這可能跟他以前幹過海盜,再加上擅長功夫有關。事實也確實如此,丁行海在百貨行的整個兒裝修工程、進貨操持中出力最多,很快就被程老板視為知己。

支富德、沙懋麟商量下來,決定跟丁行海當麵談談。昨晚,支富德、沙懋麟到“金仁泰”了解案發情況時,已經跟丁行海見過麵,此刻,丁行海被老穆傳喚到派出所,見到支富德二人,倒也並不感到奇怪,主動表示“還有什麽情況需要了解的,請盡管問”。偵查員對他比較客氣,一口一個“丁先生”,一個遞煙,一個遞茶。

話題是從昨天多名顧客反映的那個瘦高個子開始的,問丁行海是否留意到現場有這麽一個男子。丁行海說沒有留意過,不是不想留意,作為“金仁泰”的新賬房,店鋪重新開張後進行的第一次促銷活動,他當然要多用些心思,了解顧客的需求。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生意竟會這樣火爆,櫃台都差點兒擠翻。偵查員向他請教,從目擊者的反映來看,那個涉嫌作案的瘦高個子可能會武功,聽說你是這方麵的行家,朋友圈裏是否有這樣的角色?

丁行海很謙虛,說自己習武就是為了強身健體,哪裏敢稱“行家”?試想,中國武術門派眾多,技藝燦若繁星,光常用的兵器就有十八般,老朽隻會點兒南拳,什麽兵器都不會,嗬嗬……偵查員覺得這個回答有點兒牽強,繼續問他是否聽說過當地武術圈內有瘦高個子這樣的對象。丁行海想了想,緩緩搖頭。

再問他跟“鎮海魔”海盜幫的事兒,丁行海說他確實在海盜那裏待過,但幹的是賬房先生,並非直接下手殺人越貨的海盜。幹賬房也是出於無奈。當年他搭乘一條商船從福州去溫州,途中商船被劫持到海島上,搭乘旅客全部被海盜作為肉票扣留,向家屬發出勒索信件,限期十日,過期不來贖票則裝麻袋拋海。丁行海當時尚未成家,父母已亡,隻有兩個哥哥,卻全是惜財如命的嫂子當家,贖票信函寫了也是白寫,隻好等死。沒想到,在期限屆滿的那天清晨,“鎮海魔”的賬房先生突然暴病身亡。海盜已經摸清各人的身份,知道丁行海會算賬,就留其一命,讓他當了幫夥的賬房。丁行海在“鎮海魔”一待四年,後因患肝病被送回福州,算是退出幫夥。

被海盜放回家後,國民黨警察局曾抓他蹲了半月看守所,上述情況,他已經交代清楚,警察局的舊檔案中應該有當時的訊問筆錄以及讓他親筆書寫的供詞。今年8月福州解放,市軍管會張貼布告,勒令凡是參加過偽黨政軍警特憲以及反動幫會組織的人員前往公安局登記,他在公安局的登記材料上也是如實填寫的。

沙懋麟問:“聽說丁先生跟福州地麵上的江湖人士比較容易溝通?”

丁行海拱手作揖:“老朽佩服!你們昨天才到福州,今天已經對我的曆史情況了如指掌。而且,還那麽照顧我的麵子,隻說‘溝通,不說‘勾結。既然把話說到這分兒上了,如果我再不把事情說清楚,那就是我丁某不識時務了。”

於是,丁行海不僅回答了偵查員的問題,還把自己對該案的判斷向支富德、沙懋麟和盤托出——

丁行海脫離“鎮海魔”回到福州後,原本很嚴重的疾病經過調理加上心情舒暢,竟然漸漸痊愈了。“鎮海魔”不知怎麽知曉此情,派人來叫他回幫,繼續當賬房先生。丁行海當然不肯,但又不敢直接回絕,就采用拖延策略。這當然瞞不過“鎮海魔”老大段耀祖。段老大念及丁行海為幫裏效力四年,從無差錯,有兩次還受命冒死去與對手談判,為幫夥脫離險境作出重大貢獻,就動了惻隱之心,未按幫規對丁搞滅口之類的行動,而是修書一封,說既然你不肯回歸那也就算了,隻是我們弟兄緣分未盡,尚應繼續來往。這樣吧,你以後在福州做你的事,有什麽困難給我捎信,幫裏定會替你解決;幫裏如果有事情需要你伸手相幫,希望你也萬勿拒絕。丁行海思忖再三,隻有答應。

自此,他就成了“鎮海魔”匪幫在福州的一個對外聯絡窗口,舉凡海盜綁了票需要跟主家聯係、成員有了傷病需要購藥或者進城治療,都請丁行海幫忙。丁本人當然不宜直接出麵,老大就又派了一男一女兩個手下以夫妻身份在福州開了一家小飯館,供丁行海差遣。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1942年春,段老大病逝“鎮海魔”,散夥為止。

由於“鎮海魔”勢力強大,手段了得,盡管時間長了,丁行海與海盜有聯係的風聲漸漸泄露,甚至連警察局也知道,但沒有誰為此跟他過不去,相反倒是都願意給他麵子,遇到糾紛都會求到丁行海門上,而丁隻要一出麵,事情也總能解決。後來盡管“鎮海魔”散夥,丁行海與海盜方麵徹底斷了關係,但人們潛意識中總認為可能是藕斷絲連,也可能眼下斷了,但不久海盜還會請他出山,所以不但官商諸方仍舊給丁麵子,就是福州地區乃至整個兒閩省的黑道都對他畢恭畢敬。當然,這必須具備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丁行海的所作所為不損害他們的利益,否則,這些人都是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主兒,肯定會立馬還以顏色。

這樣,盡管丁行海不再具體參與海盜、黑道的事務,但他跟黑道朋友的私人關係還保持著,互相之間有時會見個麵,喝喝酒,聊聊天,逢年過節人家還會派人送份禮物上門。就是這種交往,使丁行海在不經意間知悉了閔地乃至整個東南沿海諸地江湖黑道的許多人和事,甚至一些連警察局都不知道的道上人物的底細、所作的案子、作案的風格以及互相之間的恩恩怨怨,他都門兒清。

這次“金仁泰”店堂發生的案子,讓丁行海感到非常吃驚。他隱隱覺得這起案件似乎是衝著他來的。在他的江湖生涯中,盡管時時處處小心翼翼,沒有碰過刀槍,手上更沒有沾過血,但不可否認的是,經他的手寫出的成百上千的贖票信、借糧函(勒索信件)、警告令等,肯定給不少人造成過很大的傷害,因而結下仇恨。按照江湖上“冤有頭債有主”的規矩,這些賬本應該是與段老大算的,但段老大已經作古,那就隻有找其他幫夥成員了。這幫海盜散夥後早已各奔東西,無法尋找,對方為心理平衡,就想到了跟他姓丁的過不去一回——他的情況江湖上都知道,隻要來福州一打聽,就能找到他的下落。這樣,就發生了“金仁泰”的這起扒竊案。

因為有了這份預感,昨晚丁行海幾乎一宿沒睡,腦子裏像回放電影鏡頭似的對自己曾經經手的“海盜文書”一一複檢,最後想到了一個可疑對象——神偷阿七!

四、神偷阿七

差不多同一時候,“神偷阿七”這個稱謂也出現在特案組組長的訊問對象杜康漢的口供裏。

昨晚,陸政局長與特案組一幹偵查員分手後,立刻連夜落實特案組的要求,查摸並控製福州全市的慣竊犯。至清晨四時,全市十七名榜上有名的慣竊犯全部被帶進了市公安局,盡管當場搜查其住宅並未有任何收獲,但還是一律留置審查。

上午,焦允俊與偵查員張寶賢、譚弦三人跟福州市公安局聯絡員老俞會合後,前往市看守所。老俞事先已經給那邊去過電話,所方得知一會兒華東特案組前來提訊,便知這個案子非同小可,所長、指導員候得焦允俊一行抵達,問明焦允俊三人是分三撥同時訊問一應慣犯的,立刻安排好提審室。焦允俊喚住正要吩咐看守員去裏麵監房提人犯的張所長,說不是我信不過看守所的同誌,實在是這個案子太重要了,隻好麻煩張所長、侯指導員二位親自提解人犯;另外,訊問時麻煩您二位並老俞同誌辛苦一下,守候在提審室外麵,不準任何人靠近。案情重大,我們必須這樣做,不便之處請包涵,回頭破了案子我請你們喝酒。

被市局控製的那十七名慣犯,年齡最大的七十五歲,最小的十九歲,其中有一個是四十來歲的女子。這十七人的姓名曾頻頻出現在北洋政府、國民黨、日偽政權的警察局刑事案卷中,那個七十五歲的董姓慣犯甚至在清末的巡防衙門和巡警局主管福州治安時就已經在和捕快、偵探們打交道了。焦允俊根據經驗認為,這十七個慣犯的口供,合並起來就可以了解福州市乃至周邊地區的賊情了,對那個盜竊密件的案犯的基本輪廓,也可以有一個大致的了解。

受訊人自身的情況,公安局提供的簡要材料上都有記載,為節約時間,焦允俊一概省略,直接問到“金仁泰”的那起案子,問對方是否聽說,讓對方說說這案子究竟是怎麽作的,估計是何人或者哪個幫夥下的手。這起案子的作案手段堪稱了得,按說這些慣犯不會沒聽說,可是他們之中十有八九都說“不知道”,隻有那個七十五歲的老賊和三十九歲的杜康漢說他們聽說過。

焦允俊問的第三個對象就是杜康漢。杜康漢說他聽說過這種作案手法,焦允俊心裏一鬆,馬上翹起了大拇指,表揚杜康漢“老實”,還給了對方一支香煙。杜康漢接過來聞了聞,眯縫著眼睛瞥了瞥香煙上印著的品牌標記,說這位長官您抽這樣的劣質香煙太掉身價了,要不叫看守員把我昨晚進來時搜走的那盒洋煙取來?焦允俊謝過杜的好意,說我使命在身,現在什麽香煙都抽不出味兒來,你若是真想幫我的忙,那就把這種作案手法跟我說說,江湖上什麽人最擅長用這種方式作案?我們的政策你也知道,立功受獎,如果你提供的情況對破案有用,不但立刻釋放你,還可以獎你兩條福州地麵上最好的香煙。

杜康漢說,長官如果您放了我的話,哪怕是玉皇大帝抽的香煙給我兩箱我都不稀罕,立馬轉手捐給野戰醫院的傷兵弟兄!兄弟不才,不過在道上也算是成名角色,江湖朋友送我一個綽號叫“無影鑷子”,什麽意思長官您一準兒清楚。在舊社會,咱沒少做過劫富濟貧的活兒,剩下的皮毛也夠咱吃喝一輩子的了,哪裏還會在乎兩條香煙?

焦允俊尋思看來這主兒虛榮心很強,收集線索要緊,那就捧他幾句吧。果然,捧得沒幾句,杜康漢就說出了一句話:“這個案子的作案手法看似簡單,但真的幹起來那是有相當難度的,其他不說,光是那割斷用牛皮、鋼絲合並纏就的挎包帶子的‘快口(即刀片),那就不是尋常人能夠打造得出的,至少在咱福州地麵上沒有這樣的製作高手,在我看來,整個兒福建省也不見得有這樣的能人。請教長官,您吃準那主兒肯定使用的是‘快口,而不是剪刀?”

這個,福州警方已經進行了技術鑒定,特案組偵查員自己也都仔細察看過,使用剪刀還是刀片留下的痕跡是比較容易分辨的,所以結論一致,肯定是用刀片割斷的。而且,是用刀片輕而易舉割斷的,這就排除了用匕首作案的可能性。因為匕首再鋒利,用於割斷這種特製的挎包帶也難以做到一揮而就。而如果采用類似“鋸割”那樣的手法,那就不但費時,還容易被對方感知。所以,焦允俊斷言:“用的肯定是‘快口。”

杜康漢緩緩點頭:“那我估摸這個案子多半是阿七下的手了。”

終於發現嫌疑對象了,焦允俊大喜:“阿七是誰?”

“我沒見過,隻是聽說過。這位朋友是我們這一行的全能高手,舉凡‘伸手無影’、‘狸貓換太子’、‘燈下黑’、‘白日撈金’、‘黑夜入室’等行竊技藝,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據說還能飛簷走壁,高來高去。所以道上朋友都喚他‘神偷阿七。聽說神偷阿七還是國術高手,曾經參加過擂台大賽呢。”

“照你這麽說,‘金仁泰’這案子屬於‘狸貓換太子之技了?”

“是的。幹我們這一行的能夠玩‘狸貓換太子’,那就已經算是得道了。”

焦允俊想想倒也是,能夠把一件假東西在極短的時間內通過這種手段與真貨掉包,那不僅僅是手法高明,還必須具有強大的心理素質,甚至可以說心理素質比動手能力更重要。焦允俊笑問:“那你的名號是‘無影鑷子,應該也算是得道了?”

杜康漢回答:“我擅長使用各種長短不一、形狀各異的鑷子幹活兒。在福州地麵上,用這種手法幹活兒的不超過十人,我算是頭牌。但這種手法跟神偷阿七相比,那是芝麻和西瓜。所以,我想‘金仁泰’那案子隻怕就是神偷阿七幹的。”

接下來,就扯到了阿七的具體情況。可是,杜康漢卻是一問三不知,不但沒見過阿七,而且在他所相識的道上朋友中,對於阿七其人的了解也全都是停留在“聽說”上,聽說的內容五花八門,光是年齡、籍貫就有七八種說法。更離譜的是,有一個版本還說阿七是個女人。至於真實姓名,更是誰也說不上來。焦允俊於是說到了那個被至少十名顧客目擊的瘦高個子,杜康漢認為那不可能是神偷阿七,因為既然用到了一個“神”字,那就不會留下蹤跡。那個瘦高個子不但讓多人見其真容,還使人感覺到他可能身懷武功。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所以此人肯定不會是阿七。

張所長把杜康漢押回監房後,焦允俊立刻叫停張寶賢、譚弦的訊問,說了阿七這條線索,讓他們在接下來的訊問中了解一下此人的情況。他自己則把之前已經訊問過的慣犯重新一一訊問一遍,不問別的,單打聽阿七的信息。“神偷阿七”這個稱謂果然響亮,一提都知道。遺憾的是,跟杜康漢一樣,這種知道不過停留在“聽說”上,聽說的內容並未比杜康漢更多。張寶賢、譚弦兩個在接下來的訊問中遇到的情況也是如此。

這就是說,所謂神偷阿七不過是一個傳說。那麽,傳說中的神偷阿七究竟是否存在呢?對此,支富德跟丁行海的接觸中倒是得到了一個確鑿的說法:神偷阿七確有其人!

丁行海告訴支富德,1941年7月,他還在經營煤球廠,暗中為“鎮海魔”做些牽針引線的事兒。一天,段老大派人來交代一樁活兒,說幫夥搶劫了一條船,綁了一注票,意外發現其中竟有一位少爺。這位少爺據說是在上海洋學堂讀書的大學生,暑假回寧波老家閑著無事,就搭乘漁船出海體驗漁民捕魚生活,用現在的說法就是“漁家樂”。不料,漁船遭遇海盜,少爺就給綁了票。海盜弄清楚少爺的身份後,認為奇貨可居,決定狠狠勒索一筆贖金。段老大就派人向丁行海傳話,讓他速速修書一封,交來人直接從福州往寧波發電報。老大還委托丁行海以煤球廠為聯絡點,等寧波來人跟丁搭上線後,由丁通過“鎮海魔”在福州的聯絡員跟段老大聯係,屆時會安排專人把寧波來人帶去會見老大當麵談判。丁行海做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倒也並不擔心,就按段老大的意思寫了一封信,記得收信的是寧波“大茂海產品加工廠”老板孫少亭,想來就是那位被綁架少爺的老爸了。

電報發出後的第四天晚上,寧波方麵指派的專人就來敲煤球廠的大門了。來人是“大茂煌銀樓”的賬房先生,姓宋,攜來一份不菲的禮物,是送給這邊的傳話人丁行海的。同時還拿出一封未封口的信函交給丁行海,說請丁先生先過目。這封信是寫給“鎮海魔”段老大的,落款就是神偷阿七。信寫得很客氣,無非是江湖上的那些套話,先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劫富濟貧,義薄雲天”之類的奉承了一番,然後言歸正傳,說被綁的孫少爺是一位無辜學生,正在上大學,乃社會棟梁,目前正當倭寇入侵大敵當前危機重重之際,希望兄台念及愚弟薄麵,善待孫少爺。至於“商借糧款”(匪盜慣例是把贖票稱為借糧,因運輸不便,故折成錢款)之事,當予玉成,請遣員與來人麵議即可,雲雲。

神偷阿七的名號,早在數年前丁行海在“鎮海魔”時就曾聽海盜念叨過,包括段老大在內都將其當作偶像。但誰也說不上神偷阿七的詳細情況,這更增加了此人的神秘性,他甚至以為可能此人並不存在,不過是坊間虛構。現在看了這封信,不禁一驚:原來江湖上真有神偷阿七其人,此番這個案子顯然已經驚動了他。

按照江湖規矩,這封信其實是要“鎮海魔”立刻釋放孫少爺,隻不過為顧及海盜的臉麵,假言讓海盜跟來人麵議贖金。這個規矩,丁行海是知曉的。可是,他對此信函並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他讓那位宋先生在附近旅館下榻等候消息。那麽,他有沒有趕緊行動呢?沒有,他因煤球廠進原料急著跟上家談生意(正值戰爭期間,煤炭屬於緊俏物資),遲緩了兩天半才把神偷阿七的這封信函送出去。

真所謂“天有不測風雲”,就是這短短兩天半時間,發生了無法挽回的變故——被關押於福州附近一座小島上的孫少爺在兩天半期間的最後一個晚上,與兩個一起被綁票的漁民密謀偷船脫逃。三人行動時被海盜方麵的看守人員發現,雙方發生了打鬥。但孫少爺三人哪是海盜的對手,結果一死兩傷,死的恰恰就是孫少爺!

肉票意外死亡,這樁交易自然談不下去了。而這時丁行海還不知道,把神偷阿七的信函讓人送出去了,段老大閱後非常遺憾。不過,他當時勢力正盛,也不在乎得罪了神偷阿七,連個招呼也沒打,下令把扣下的漁船裝上盛了孫少爺屍體的棺材和那兩個傷員,讓另外三個漁民駕船返鄉。段老大很給丁行海麵子,自始至終沒有責怪一句,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大約過了半年,段老大病死,接著丁行海的煤球廠失火燒毀破產,他就去了外地謀生,一直到今年5月方才回鄉,隨後在“金仁泰”謀得一份工作。如果不是發生了案子,他根本想不起這件舊事。昨天出事後,丁行海想來想去,尋思要麽這是神偷阿七對自己的報複?

五、燕氏鐵匠

當天午後,特案組偵查員顧不上休息,聚合匯總調查情況後分析案情,焦點一致集中在神偷阿七這條線索上。

偵查員認為丁行海所言之阿七確有其人,這人顯然是個竊術高明的慣偷,至於“神偷”之說,那不過是一個綽號,就像民國年間北京和濟南冒出的“燕子李三”李景華和“李燕子”李聖五一樣,會些輕功是肯定的,但“身輕如燕”那就是誇張了。至於丁行海關於神偷阿七因孫少爺之死對其實施報複的推測,則不合江湖規矩。

江湖上講究“一報還一報”,這個“一報”之還,是要分量對等的,即如果甲欠乙一條人命,通常乙報複時也取甲方一條人命;乙方搶劫甲方,甲方還你一樁盜劫案子。在孫少爺之死這件事上,“鎮海魔”欠的人命債主是孫家,而不是阿七,欠阿七的是沒給他麵子立刻把人給放了。所以,照江湖規矩來說,阿七如若要還“鎮海魔”一報,那就是當“鎮海魔”段老大有事出麵向阿七求助時,阿七也不給老大麵子,如此而已。再說,丁行海並非“鎮海魔”之人,他充其量不過是這夥海盜的一個編外人員。像阿七這樣的主兒,既然江湖上名頭很大,那就應該知曉規矩,即使要還一報給對方,債主也是段老大,可段老大已經死亡,所以這筆債也就斷了。因此,即便真是阿七作的案,也不是衝丁行海來的。

那麽,阿七是衝什麽下手的呢?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衝錢財而來,他知道10月31日是“金仁泰”新開張後的第一個促銷活動日,可能是想來看看熱鬧,順帶領領市麵,這個市麵並非商品市場交易,而是福州解放後新政權統治下的治安情況如何,算是一種“業務考察”,用以決定是否需要調整他的作案活動。也就是說,他並不是來百貨行作案的,以其“神偷”之名號,衝某個參與搶購廉價商品的普通顧客下手,這種大掉身價的動作隻怕打死他也不肯幹的。

既然如此,機要專員的挎包怎麽給“狸貓換太子”換掉了呢?那應該是有原因的。或許,阿七看見解錦書背著這麽一個挎包,以為這個公家人是哪個政府機關的采購員,帶著現鈔來采購,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伸伸手吧,也算是給福州這邊的同行報個信:俺阿七到此一遊了。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阿七受敵特方麵指使,專為竊取我方機密而來。盡管之前的案情分析已經對於這種觀點有不同意見,諸如機要專員赴福州出差係重大機密,敵特分子不可能事先刺探到這類情報之類,但是,也出現了一種新的觀點,即阿七接受的使命並非針對類似機要專員這樣的特定對象下手,而是受命伺機物色在福州地麵上出現的所有可能身攜機密的我方人員。畢竟福州是東南沿海前線城市,又是處在金門戰役失利之後的敏感階段,這種時候敵特對我方的一舉一動肯定都是極為注意的,不管哪一類的情報,能夠竊到手就好。因此,阿七在發現我機要專員露麵後就果斷下手了。

特案組的兩位領導焦允俊和郝真儒沒有參與不同意見的爭論,一向比較沉得住氣的郝真儒見眾偵查員欲在上述問題上辯個清楚,不禁皺眉。這麽重大的案子,時間緊迫,哪裏能容這麽耗費時間啊!可是,他一時又不知該如何處理才好,於是就在紙上打了一個問號,推給旁邊的焦允俊看。

焦允俊也正有同感,當下便打了個籃球場上“暫停”的手勢,說諸位恕我打斷,現在雖是分析案情,但不是深入探討問題的時候。我們在這裏坐著,喝茶抽煙說著話,北京、上海的一幹領導可都在伸長脖子等著破案的消息呢!這個案子太重大了,實在耽擱不起,咱們就先不探討了,把活兒幹完了休整時再聊。現在咱們要說的就是圍繞一點——應該怎樣開展下麵的工作,無非就是查案犯和找贓物。當時現場的情況是這樣的,失主發現挎包被竊後,立刻封鎖了現場,而據至少十位顧客提供的情況來看,隻有那個瘦高個子在失主發現失竊之前匆匆“突圍”離開了現場,所以這個瘦高個子就是嫌疑人。從作案手法來看,跟今天獲悉的那個神偷阿七的技藝特征相符。所以,我們現在應該盯著那個瘦高個子的下落進行調查。大家對此有異議沒有?

一幹偵查員聽著都點頭。他們在昨晚抵達福州伊始就已經聽了當地警方對該案的情況介紹,本來關於案犯對贓物的處理應該還有一種可能,即案犯作案後是否會把挎包通過百貨行的某個店員轉移到店內去了。可當時解錦書已經亮槍控製了現場,而不久之後趕到現場的公安人員不但逐個搜查了顧客,還搜查了包括百貨行老板在內的全部店員以及櫃台內屬於店員活動的區域,並未發現贓物。查問店員,他們互相可以證實在此期間沒有任何人離開過現場。稍後增援的警員趕到,又對整個兒百貨行內部的庫房、宿舍、廚房、堆放雜物的偏屋甚至水井、荷花缸等所有可以藏匿贓物的地方進行了搜查,並未發現挎包。因此,挎包的去向隻有一個——已經被人帶離了現場。在此期間離開現場的隻有那個瘦高個子,所以,那廝是神偷阿七也好,是其他技藝高超的某個道上高手也好,反正盯著他追查肯定沒錯。

不過,要追查這個目標難度特別大,因為目前對此人的情況除了身高、年齡、大致相貌(沒有人看得很清楚)有所了解外,其他情況一無所知。所以,大家在討論具體如何進行調查時,有人提出與此同時有必要著手核查那個神偷阿七的信息。

焦允俊點頭讚同:“言之有理!”轉臉問郝真儒,“老郝,你看該如何查摸這個阿七的信息?不瞞大夥兒說,俺老焦對這個目標也很感興趣,即使他不涉本案,我也想見見他,跟他聊聊。”

郝真儒出了一個主意,立刻以華東特案組的名義向浙江、山東、江西、福建四省公安廳,蘇南、蘇北、皖南、皖北四行署的公安處以及上海市、南京市公安局(當時南京歸中央直接管轄)發急電布置查摸與神偷阿七相關的信息,要求六小時內完成,這邊立等回音。郝真儒一邊說,一邊已經起草了一份電稿,請特案組長審核,焦允俊在“立等回音”四字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會議結束,眾人立刻著手調查那個瘦高個子的情況。

眾偵查員認為,既然福州地麵上十七名一流盜竊高手都不認識也沒聽說過這麽一個瘦高個子,那可以斷定這是一個從外地流竄來福州的主兒。這廝不是本地人,那就有一個在福州逗留期間的落腳問題,他下榻何處呢?總不見得10月31日當天上午抵達本市,就立即下手作案。這種情形不是沒有,但跟他所顯露出的那手高超的行竊手段不相符。

高手作案都是從容鎮定,先要觀察當地情況,了解福州地麵上黑白兩道的規矩,否則,強龍難敵地頭蛇,他本領再大也沒用。而從具體操作程序來說,還有一個贓物得手後的檢視過程,就是要把所竊的那個挎包打開,看看裏麵有些什麽值錢物件,是否有不適宜保存或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危險的東西必須立刻處理掉的,這就需要一個可靠的地方。對於尋常扒手來說,這並不犯難,實在沒有地方,就鑽到茅廁去進行這個程序。但是,像瘦高個子這樣的高手,如果這樣做就有失身份,一旦在江湖傳開,那就會貽笑大方。因此,特案組決定把追查瘦高個子在福州的落腳點作為突破口。具體做法是,先集中調查全市五個區的旅館、寺廟、道觀,如果沒有發現痕跡,那就擴大到與市區接壤的周邊郊區乃至鄰近縣市。

焦允俊請市公安局指派給特案組的聯絡員老俞立刻與市局聯係,要求迅即調派警員協助特案組執行這項調查行動。他與郝真儒商量後,決定郝真儒留守特案組駐地負責協調全盤工作,其餘六名偵查員,抽調兩名負責指揮支援警力對全市五個區的旅館進行旅客登記入住資料的查摸,焦允俊、沙懋麟、張寶賢、支富德四人一分為二,各率警員對全市的寺廟、道觀進行調查,了解近日是否有人落腳。

老俞把電話打到陸政局長那裏一匯報,陸局長當即命令,全市五個公安分局以及下轄的二十一個派出所根據特案組的要求足額配備警員投入查摸工作,手頭的其餘工作一律讓路,人員不夠,則抽調內勤警員出動。

焦允俊沒有想到,特案組此次執行使命的第一回全體出動,就撞上了好運,他和張寶賢在去台江區南門兜的道教名觀照天君宮訪查時,與要訪查的那個瘦高個子撞個正著!

當時,瘦高個子正在後院的空地上跟兩個道人聊天。焦允俊、張寶賢對能夠一下子就與這廝劈麵相遇沒有思想準備,最初把三人瞄在眼裏時並未迅速作出反應,都把目光移向別處。不料,瘦高個子說得興起,隨手掏出香煙,卻發現火柴盒已經空了,見佯扮遊客的焦允俊、張寶賢兩人正好走來,便迎上前來意欲借火。偵查員出於那份職業習慣,當然將其尊容盡掃眼簾。這一掃,焦允俊便是一個激靈,在把火柴盒遞給對方時迅即對張寶賢使了個眼色。張寶賢也已注意到此人似乎符合嫌疑人的特征,便眨了下眼睛作為回應。

這時,另外幾個便衣警員也跟了上來。焦允俊朝點燃了香煙轉過身準備繼續和兩個道人聊天的瘦高個子動了動下巴,便衣立刻上前,把那三人圍住,亮明身份進行盤查。果然,瘦高個子說他是10月30日從長樂來福州的,下榻於照天君宮客房。幾個警員按照平時的辦案路數,往下也不問什麽了,也不請示焦允俊,立刻出手將其控製起來,銬上了手銬,喝令對方蹲於一棵大樹下。焦允俊、張寶賢過去問了問,瘦高個子承認昨天上午曾去過“金仁泰百貨行”。這就夠了,看來沒有銬錯對象。

這麽大的案子,焦允俊也顧不上考慮往下的行動會產生什麽影響了,立刻下令控製道觀大門,不準任何人員出入,同時派警員去附近找電話,致電特案組駐地向郝真儒通報情況,讓老俞立刻與市局聯係,調派五十名警員過來。

郝真儒與增援警員匆匆趕到後,焦允俊讓老郝主持搜查,他和張寶賢則在道觀內選了處空屋對被控製的瘦高個子就地進行突審。哪知,問下來卻發現,這隻是一個五彩繽紛的肥皂泡泡——

瘦高個子名叫燕飛磯,是長樂一家鐵工鋪子的店主,祖傳數代鐵匠。他從十歲開始就跟著父親學打鐵,二十多年下來練得一身好筋骨,膂力過人。雖從未習練過武術,但力大加上筋骨結實動作靈活,據說曾跟會武術的人交過手,以一敵三竟還占了上風。那麽,燕飛磯跑到福州來幹嗎呢?

原來,他原本平穩的人生小船在三年前出了問題。先是1946年8月,其十三歲的獨生子遊泳時溺亡。又過了一年,其妻悲傷過度,患上了精神病,去年冬天投水身亡。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就此破碎,原本嗜酒的燕飛磯自此就沒了生活信念,經常因喝酒誤了活兒,有時還會打罵店裏的夥計、學徒。最後,四個夥計、徒工全部被迫離去,另投門戶。燕飛磯沒法兒繼續在長樂生活下去,遂把鐵工鋪子連同自己的住房變賣,跑到福州,要投奔照天君宮做一名道士。

燕飛磯此舉倒也並非心血來潮,而是有些根據的。長樂燕氏鐵工舊時在福建有點兒名氣,因為燕家祖籍北地,燕飛磯的祖上曾幹過宮廷內的活兒,其技藝之精可以想象。燕飛磯從少年時學打鐵開始,就曾隨受邀前往福州照天君宮的祖父、父親去道觀製作過鐵器;長大成人後也曾單獨前往幹過活兒。大前年正月,他還帶了夥計、徒工各一去照天君宮打製了道觀內的全部易損鐵器。因為活兒幹得好,被正好前往道觀的福州警察局一個頭目看見,次日即派人來道觀向燕飛磯發出邀請,讓他們三個為警察局打造兩百把匕首、三百副鐐銬,遭到燕飛磯的拒絕,理由是燕家有規矩,每到一地隻給一戶東家幹活,不能給另一戶東家幹哪怕隻是打一把菜刀那樣的零星活兒;多年來,燕氏鐵工在福州隻向照天君宮提供服務。

當時在場的監院擔心警察局會對他報複,燕飛磯說他不怕,大不了以後不做鐵匠,投奔照天君宮做一名道士。於是監院對燕飛磯說:“照天君宮隨時歡迎燕師傅!”

有監院這句話托底,燕飛磯遭遇家庭變故後反複思量,最終決定投奔照天君宮。他是10月30日抵達福州的,監院正好去泉州辦事了,接納燕飛磯入觀為道人之事必須由監院拍板方可,知客就安排燕飛磯暫時住下。

燕家在福州有一位世交淩某,也是鐵匠,以往燕飛磯來福州,總會抽空去拜訪一下。這次原想是來投奔道觀的,從此也就不應跟外人來往了。但事不湊巧,監院不在,一時還當不了道士,尋思閑著也是閑著,就想還是去一趟吧。因為生怕監院回來錯過了第一時間顯得心不誠,他決定上午早些出門。不料離開道觀時,正趕上知客派遣一個道士往一位與道觀素有往來的紳士家送些道觀自種的蔬菜、水果以及自榨的麻油,東西比較多,一副擔子挑著有些吃力,燕飛磯就相幫挑了一擔。這樣一來,就耽擱了一些時間。

送完東西,燕飛磯和那道士分手,便去淩鐵匠那邊。路過“金仁泰百貨行”時,燕飛磯見旁邊巷口、街邊以及附近其他店鋪內站了不少市民,一個個臉上露著興奮的神情,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就駐步向路過的一個老婆婆打聽這是怎麽回事,方知原來“金仁泰”今天要舉行促銷活動,人們正等著老板敲鑼發出開始信號。正說到這裏,所謂的吉時已到,一聲鑼響,人們紛紛往百貨行裏奔。燕飛磯忽然想起自己去拜訪淩鐵匠,原該是要買一份禮物的,既然這邊搞促銷活動,何不就挑選一件拿得出手的東西作為禮品?其實這時他已經被人群裹挾著往店堂方向去了,當下也就順水推舟隨同入內。

那麽,進去後怎麽又出來了呢?據百貨行的夥計說,出事前並沒有瘦高個子那樣的顧客買過什麽東西。

燕飛磯還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心平氣和地告訴焦允俊、張寶賢:“我沒有買東西就出來了。”

這是為什麽呢?據燕飛磯說,他還沒擠到櫃台邊時,純屬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袋,忽然發現自己的錢包沒有了!他頓時一個激靈,腦子裏飛快地轉了轉,回想起昨晚在照天君宮客房裏睡下時,是把錢包放在枕頭底下的。這個動作對於他來說,比較生疏,今天早晨起來竟忘記取了。他擔心錢包會被打掃客房的小道士順手拿走,於是馬上離開百貨行,急匆匆趕回道觀——這就是燕飛磯“突圍”而出的原因。

燕飛磯在作上述陳述時,張寶賢埋頭記錄,焦允俊則不錯眼珠地緊盯著對方,特別留意他的神色,一邊聽一邊迅速作著分析判斷。待到燕飛磯說完,焦允俊心裏一沉,直覺告訴他,這個人十有八九說的是實話。當然,偵查案子不排斥直覺,但直覺是不能作為定案依據的,定案需要事實。焦允俊到門外喚來老俞指派的三個便衣,吩咐他們把燕飛磯帶到另一間屋子裏臨時關押,把知客和那個奉命去給富戶送東西的道士喚來,向那二位當麵了解情況。

道觀的一幹道人和遊客等悉數被集中一處暫時限製行動。難免有人覺得豈有此理,口出怨言,知客正在勸說。那個送東西的道士先過來了,證實了燕飛磯的說法。接著,知客也來了,問下來,所述內容也與燕飛磯說的相同。

沒多久,郝真儒指揮那五十名警員對整座道觀的搜查結束了,沒有發現失竊的挎包,也沒有搜出違禁物品。三個偵查員一碰頭,相視苦笑。這時已是晚上八點多了,焦允俊說撤吧,不過得把燕飛磯一並帶走。這個案子太大了,每個涉嫌人員都得經過幾道審查關才能放人,還得請在“金仁泰”跟這個燕飛磯打過照麵的那十名群眾辨認,看他跟那個瘦高個子是不是同一人;另外,還得連夜派員去長樂縣核查燕飛磯的一應情況。郝真儒點頭讚同,說這事就得這樣過細處置。

由於時間緊迫,特案組一幹偵查員也顧不上休息,匆匆吃過晚飯後立刻分頭行動。兩名偵查員驅車夜赴長樂核查燕飛磯的情況,其餘人則立刻著手匯總分析華東各地公安機關收到特案組協查神偷阿七的通知後反饋回來的情況。

赴長樂的偵查員抵達目的地後,即與縣公安局聯係協查,當晚查實了燕飛磯所言屬實,而且燕曆史清白,向無劣跡,不可能涉案。次日,燕飛磯即被釋放,仍去了照天君宮。這時監院已經返回,卻因燕飛磯給道觀惹上了這樣一樁麻煩而不肯接納。不過監院念及以往交情,介紹燕飛磯去了本省的另一座道觀。

六、兵分兩路

卻說焦允俊和其餘四名偵查員連夜匯總分析華東各省、行署公安機關反饋來的關於神偷阿七的信息,發現福建、浙江二省,蘇南行署以及南京、上海兩個歸中央直管的特別市都曾有過關於神偷阿七作案的傳說。之所以說是“傳說”,因為各地公安機關接到特案組的協查電報後,由於時間緊迫(要求六小時內反饋),采取的調查方式跟特案組在福州市的查摸相同,都是直接找當地舊社會黑道上的名盜慣犯了解情況。這些對象,半數以上都在看守所或者監獄待著,剩下的要麽是老弱病廢,要麽四處躲藏,不容易找到蹤跡。

好在這兩部分對象都是當地道上名流,早在解放前夕,各地中共地下黨人在收集編製本地社情時,都已經把各人情況調查清楚,交給組織的材料中,其姓名、諢號、作案手法、家庭情況、住址、社會關係都寫得清清楚楚。這些材料都受到了新政權的軍管會公安部和社會部的重視,各地都將該材料列入緊急編製的內部社情手冊中,供相關部門在接管前後使用。調查這些人的時候,隻要翻閱社情手冊,就可以直接或者輾轉查到這些對象的下落,派員分頭進行訊問,將外調情況報知特案組。不過,由於都是口述內容,所以隻能稱為“傳說”。

特案組偵查員對上述傳說進行了分析梳理,發現這些地方中有關於神偷阿七直接作案內容的是福建、浙江兩省和南京市,蘇南行署和上海市隻有道上對神偷阿七在外地作案如何了得的傳聞,沒有在本地作案的說法。而在福建的作案情況,福州市沒有發生過(這個情況之前特案組在向十七名慣犯調查時已掌握),僅在廈門有過一起作案的傳聞。神偷阿七在浙江省會杭州市曾作過一起被道上同行津津樂道視為“經典名案”的案件,在南京也有一起案件傳聞,南京市公安局的電報中說有留用刑警回憶曾有同事承辦過該起案件,可能遺有卷宗,已經安排連夜查找。上述數起案件中,有兩起的作案手法與福州這邊10月31日發生的密件失竊案情形如出一轍,也是用“快口”割斷背帶後掉包。這兩起案件,一起發生在杭州,另一起發生在南京,兩案相隔時間僅一周,分別為1935年9月8日與15日。

特案組據此認為“金仁泰”賬房丁行海懷疑10月31日的案件係神偷阿七所作的說法確有根據。當然,這也存在著一個使人想不通的難題:神偷阿七下手竊得那個挎包後,人也好,贓物也好,到底是怎樣離開現場的?

從常理來說,隻有兩種方式逃離現場——內遁和外逃。內遁就是作案後進入隻有店員才能進入的櫃台裏麵的區域,然後進入百貨行內部,由於沒有後門,隻能通過攀牆越脊的方式逃離。另一種方式就是像燕飛磯那樣“突圍”而出。可是,不管是內遁還是外逃,都須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內遁,作案得手後須攀越櫃台方可進入內部,但店堂裏的眾多顧客和櫃台之內的店員都沒有看見這一幕;外逃,那則必須像燕飛磯和機要專員離開店堂那樣強行突圍,那動靜還能不驚動其他顧客?

焦允俊不禁自言自語:“這就奇怪了,莫非這個神偷阿七身懷絕技,可以隱身而去?或者像茅山道士那樣會穿牆術,穿牆遁去了?”

郝真儒馬上阻止這種胡言亂語:“焦允俊同誌請注意,我們共產黨人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能宣揚這種無稽之談!”

焦允俊說:“那麽,老郝同誌認為神偷阿七是怎麽離開現場的呢?”

“實事求是,群眾路線。請大家一起分析。”

於是繼續分析,當然還是離不開焦允俊的那種排除法,把想得到的每一種可能——不管是唯物主義還是唯心主義的——逐一列出,予以排除,最後大家的思維停留在一種似乎勉強可以接受的可能上:神偷阿七有同夥,而且還不止一個,作案得手後不是人突圍,而是把贓物悄悄往外傳遞,幾個人轉手,轉到門口那個人的手裏後迅即攜贓而遁。而這時,失竊的機要專員還沒有發現遭竊,其他顧客也沒有被驚動。

郝真儒做著記錄,點頭道:“看來,就是這種手法了。”

焦允俊沉思片刻後開了腔:“總覺得似乎有些牽強,一個在十四五年前就已成名的高手,作案還要帶幾個下手相幫,他的‘神體現在哪裏呢……算了,不在這上麵糾纏了,還是商量商量怎麽找這位高手吧。”

一番討論,於午夜過後定下了下一步的方案:特案組分兩撥,由焦允俊、郝真儒各帶一撥,分頭前往杭州、南京這兩個曾經發生過類似案件的城市,查摸神偷阿七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順藤摸瓜找到他的下落。

焦允俊說:“老郝,咱倆誰去杭州誰去南京?公平起見,是不是像《水滸傳》裏的宋江、盧俊義分領兵馬攻打東平府東昌府那樣抓鬮?”

郝真儒皺皺眉頭:“比喻不當。你先選吧。”

“嗬嗬,發揚風格,還是你先選。”

郝真儒想了想,選了南京。郝真儒帶三人——沙懋麟、張寶賢、孫慎言,焦允俊帶兩人——支富德和譚弦。支富德、譚弦去長樂調查了,估計得下半夜才回來,焦允俊讓郝真儒四人先出發,他們三個會合後再走。郝真儒打算請老俞通過市軍管會聯係飛機,焦允俊說還是我們自己直接向上級報告,請上級跟空軍聯係吧,這樣可以快一點兒。

聯係的結果,兩撥人還是一起走,軍用飛機先把焦允俊三人送到杭州,再把郝真儒四人送往南京。

焦允俊、支富德、譚弦三人抵達杭州時,浙江省公安廳派來的一輛中吉普已經在機場等候他們了。浙江這邊跟福州市公安局一樣,也指派了一個聯絡員,這輛中吉普就是特案偵查員的座駕了,臨時駐地安排在武林門的一處有警衛日夜站崗的花園洋房,不知是屬於哪個機關的。三人入住後,譚弦說這會兒老郝他們也該到南京了吧,我們得趕快投入工作。不過,我想他們可能會先發現阿七的線索。

焦允俊問:“為什麽?”

“因為神偷阿七在南京作案後,國民黨刑警曾經進行過偵查,肯定會留下卷宗材料。老郝他們隻要從舊卷宗中尋找線索,幾乎是現成的活兒啊!”

焦允俊冷笑:“嘿嘿,想得倒美!”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按照當時的情況,像神偷阿七這樣的案犯,作下了這等富有傳奇色彩的刑事案件,新聞媒體肯定跟進。如果舊刑警的調查果真有所收獲,那報紙肯定有報道,而且還不止一家報紙報道。如果真有報道,南京市公安局反饋的協查結果不會不提及。可是,電文中隻說到了舊刑警偵查,沒有說到舊報紙報道,那就說明報紙沒有報道。沒有報道的原因,我想應該是國民黨刑警對神偷阿七的偵查沒有取得什麽進展。”

焦允俊的判斷是否準確呢?且看郝真儒等四位偵查員抵達南京後的工作情況——

郝真儒一行抵達南京明古宮機場後,跟焦允俊三人在杭州的情況相同,也即被已經等候在機場的南京市公安局的汽車接走。南京市局對協助特案組的這次調查非常重視,光聯絡員就派了兩名,陪同郝真儒等直接前往市局刑偵處。

刑偵處這邊的消息乍聽著使人樂觀不起來:1935年發生的那起神偷阿七所作的盜案的卷宗已經毀於兩年後侵華日軍攻占南京的那場災難中,當時國民黨首都警察廳刑偵大隊組建的五人專案組的成員均已離開警界,昨天接到特案組的協查電後,刑偵處已經安排專人尋訪那五名舊刑警的下落。

正說著,尋訪消息報上來了:五名刑警中有二人在南京陷落時離開南京,至今下落不明;一名已在1942年病死;一名在抗戰勝利後出任分局刑偵隊長,據說另有“保密局”特務的身份,解放前夕逃往台灣,現在台北市警察局任職。還有一個名叫郭煌的小老頭兒,1936年辦案時涉嫌營私舞弊,被警察廳開除後在夫子廟開了一家雜貨鋪,現仍在經營。

郭煌隨即被接到偵查員的臨時駐地,被待為上賓,煙茶之外,還有糕點水果。郭煌時年五十掛零,偵查員算算,他在1936年被警察廳開除時也已經三十四五歲了,如果是十八歲當刑警的話,那當時也算得上老刑警了。但了解下來,郭煌卻隻當了三年多刑警。在他三十歲那年,他離開原打工的“大福米行”後,盤算著另找一個飯碗。正好報紙上刊登首都警察廳招收新警察的廣告,於是就去麵試。人家見之嫌其年齡稍大,個頭也小,郭煌便擼起衣袖,露出兩條布滿腱子肉的胳膊,說自己在米行幹了十四年,個頭兒不算高大,但有力氣。麵試官中的一個姓陳的格鬥教官便起身試其力量,果然言之不謬,就把他收下了。

在警察訓練所接受了半年訓練,郭煌被分配到首都警察廳,見習期滿後,成了一名正式刑警。當然,獨立破案是不可能的,隻能給那些跟他年齡差不多甚至還小些的老刑警打下手,是否學得到破案本領、學多學少,那就看他是否努力了。郭煌還算肯下功夫,再說因為力氣大,每次捉拿案犯都是一馬當先衝在前頭,因而贏得了老刑警的好感,人家也樂意點撥他。一段時間下來,他的進步還是蠻大的,這也是他在1935年9月間發生那起驚動南京市長的盜竊案後被抽調到專案組的一個原因。

那起案子發生在1935年9月16日。這天傍晚,一位渾身珠光寶氣的少婦乘坐一輛豪車來到國府路中央飯店出席私宴。這天正好同時有三場婚禮在這家著名的高級飯店舉行,賓客盈門,摩肩接踵。少婦下車後,東道主——上海裕德公司董事長太太田靜貞指派在飯店門口迎賓的管家立刻迎上前去,引領著往裏走。田太太訂的包房在二樓,從飯店大門口到電梯口這段不過三十多米的距離內竟然就有竊賊尾隨該少婦身後,邊走邊下手,得手之後攜贓物全身而退。待到少婦至電梯前駐步時,發現別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自己,扭頭一看,原來掛於左肩的坤包已經換成了一個布兜,布兜的兩個耳襻連接在被割斷的皮帶上。

中央飯店的保鏢(即如今的保安)立刻相幫尋找案犯,然後報警。保鏢領班打過電話後連連搖頭,說這手作案本領,一看就是手段高強的老賊,這種家夥早把進退路線以及應急措施都看好想透,一旦下手,肯定能夠全身而退的,否則,他以後還憑什麽在江湖上混?南京市的最高警察機構首都警察廳接到報警,立刻指派刑偵大隊及分局刑偵隊共出動二十名刑警,抵達現場後一看苦主那個坤包背帶的茬口,一幹刑警頭就大了,意識到他們遇上了高手。

接下來的消息使刑警更頭痛了——苦主是南京盛燁公司老板之妻印玉霞。資本家妻子倒還不算什麽,要緊的是印氏的表兄是國民政府財政部次長(常務副部長)兼錢幣司長、握有財政部發行證券之權的徐堪。徐不但是高官,還是孔祥熙的心腹,並頗受被稱為“無冕女王”的孔祥熙之妻宋藹齡的賞識,之前剛作為主將替宋女王主持了“民國股市三大炒”之一的“宋藹齡謀炒二三關”之役,使宋藹齡獲利千萬。印氏有這麽一層關係,肯定會向警方施加壓力的。果然,現場勘查剛剛結束,上麵的“限期破案”命令就下達了。而這時恰恰又接二連三發生惡性命案,刑偵大隊正好有了警力不足的借口,隻組建了一個五人專案組負責偵查該案。

郭煌就是這個專案組的一名刑警,當然,無論資曆還是破案本領,他都隻能排在末位,隻有年齡可占優勢,除了組長管金生比他大幾歲,其餘三個刑警都比他小。接下來,發生了匪夷所思也是首都警察廳有史以來絕無僅有的一幕,專案組召開首次案情分析會時,苦主印氏不知是從哪裏獲得的消息,竟然闖來了,名謂送交失物清單,但把清單放下後卻不走了,坐在那裏說要聽聽刑警打算怎樣破案。更使刑警不滿的是,印氏在旁聽案情分析時,還不時插嘴批評刑警,刻意“糾正”他們的觀點。眾刑警又好氣又好笑,最後被正好來辦事的一位高級警官看在眼裏,出去給上司打了個電話,這才設法將其勸退。

專案組自此就不再在警察廳商議辦案事宜,寧願輪流去下麵分局臨時借用辦公室、會議室,甚至就在食堂舉行案情分析會。如此,一幹刑警達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決定:消極偵查,拖著不辦,最後作為懸案掛起來。

印氏提交的失物清單顯示,她這口坤包裏的物品價值不菲:現鈔若幹,準備席間更換的白金項鏈、黃金手鏈、鑽石戒指一套,股票兩張,分別為八百股、一千股,按當日交易價合計兩千餘元,另有準備請同時赴宴的古玩業老法師估價的北宋皇室印章一枚,總計價值不少於六七千元。

這筆金額在1935年時是一筆巨款,所以這案件絕對是一起特大盜竊案。專案組開始偵查後照例布控,但次日中午卻從證券交易所報來消息,說那兩張股票已經轉手。當時的股票交易不是通過交易所,而是可以由持有證券交易經紀人資格執照的交易人在任何場合進行中介買賣,認票不認人。股票是銅版紙鉛印,正麵由發行公司(廠家等)用毛筆寫上持有人姓名、持有股數,背麵印著交易記錄空白表格,轉手一次則由經紀人填寫交易日期、轉讓給何人,不寫交易價格,以免影響下次交易時的議價。交易價格是經紀人從交易所獲悉後當場通知買賣雙方的。

那時候沒有網絡,無法即時交易,基本上一天隻有上午下午開盤時的兩個價格。盡管刑警已經連夜通知證券交易所轉告持證經紀人注意布控,但交易所隻是在門口張貼了一紙告示通知經紀人。經紀人並不是每個交易日都去交易所的,頗有一部分隻是在手中有股票需要交易時才向交易所打個電話詢問一下。而接電話的工作人員沒有義務協助警方布控,交易所的頭頭兒也根本沒把這當作一回事,不會特地吩咐工作人員該如何如何(避免遲滯股票交易)。竊賊顯然是知曉這種套路的,頭天傍晚把坤包竊到手後,次日上午竟然就敢拿著股票去夫子廟喝茶,在茶樓裏由經紀人作中介完成了交易,然後揚長而去。經紀人呢,直到上午結束交易時才打電話向交易所告知經手中介了這麽兩筆股票,以作為下午這兩個股票的交易定價參照。

刑警於是就去找那個經紀人,了解賣出那兩張股票者的外貌,卻是一個年約六旬的老頭兒,穿一件七八成新的薄竹布長衫,手持一把黑色折扇,雙目有神,話語不多,點到為止。這老頭兒的穿著打扮雖然極為尋常,但他的言語舉止所透出的那份氣質卻顯示出他是一個見過世麵的人,文化似乎也不低,沒準兒是前清秀才也難說。刑警要求經紀人說說具體形貌,獲得的相關信息是:身高大約在一米七至一米七三之間,由於比較瘦,腿也長,看上去顯得個子比較高;長方臉麵,頭發黑中夾白,耳朵較長,額頭開闊,一雙眼睛看上去略小,牙齒白潔,沒有長期吸煙留下的黃斑汙垢。

問及對方的口音時,經紀人想了片刻,說這一時還很難說得準,聽上去簡直有些南腔北調,但細細聽,還可以分辨出帶點兒江浙口音,這人應該是屬於浙江東部、江蘇南京以及上海郊區一帶(即後來所謂的長三角)人氏。繼續往下追問,經紀人卻再也提供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正準備討論下一步該如何偵查時,已經獲知消息的印玉霞又找上門來了,指責刑警辦案不力,導致竊賊得以成功銷贓。不得已,刑偵大隊決定撤換專案組長。換人以後,偵查思路和積極性還是一樣的,反正不想賣力,按照常規程序進行,正好撞到案犯,那就抓捕;撞不到,也沒人會費心去使勁兒找。通過股票交易往下追查這一條路沒有走通,就另外開辟了一條新路——通過耳目暗暗查摸這個身手不凡的竊賊的情況。查下來,道上傳聞此人是江湖上一個無師自通的高手,名號喚作神偷阿七。

這個名號引起了刑警的興趣,而該犯的作案手段也確實配得上“神偷”兩字。正好這時失主印氏可能受其表兄的點撥,腦子稍稍開竅了,請人出麵邀請專案組五名刑警去館子吃了一餐,送了每人兩條哈德門,對組長另外還奉了“意思”。於是,新任組長阮曦嵐改變了原先的敷衍想法,積極投入偵查。一番努力後,專案組查得一條線索:神偷阿七在作案前一天曾下榻於中華門“寶生堂”中藥批發行自設的內部客棧。

“寶生堂”在當時南京的中藥行業比較有名氣,其老板施芝康與警方關係密切,得以違反治安規定在批發行內自設一處內部客棧,凡是前往談買賣的客戶,均可直接入住,免費食宿。當然,江湖上尋常蟊賊不可能冒充得了客戶去住宿,那份氣質一眼就會讓人識破,隻有像神偷阿七這樣的高手,才敢坦然前往。

刑警隨即去“寶生堂”調查該情況。“寶生堂”老板待人很客氣,但客氣並不等於可以滿足刑警的調查要求。他聽刑警說明來意後,笑容可掬地告訴刑警,敝號無法提供每個客戶的姓名等情況,不是替人家把關防止泄露隱私,而是因為我們對前來住宿的客戶向不登記,不論生意成交與否,隻要是客戶,就可以免費入住,並提供三餐。刑警沒料到是這種情況,但還存著一分希望——既然是客戶,那肯定有印象的,不論生意是否成交,總歸是談過生意的吧?於是就要求批發行提供這方麵的信息。

胖乎乎的施老板馬上差學徒去喚來了賬房先生黃麻子。江湖有言“十麻九刁”,刑警覺得他們的遭遇證實了這一點。黃麻子比施老板還客氣,說話腔調甜得溢蜜,但對刑警的要求卻是兩手一攤,表示“無法滿足”。何故?因為“寶生堂”不但對客戶免費提供食宿,而且還允許人家帶著朋友一起來,同樣不搞登記製。最近住在這裏的都是老客戶,提起這些人,黃麻子侃侃道來,比曆數他家的三親六戚還流利,其中並無新客戶,也沒注意到有什麽生麵孔。

刑警聽下來,想到了一種可能,神偷阿七是否會臨時跟某個客戶搭訕結識,隨客戶入住“寶生堂”?黃麻子聽後對刑警連連作揖,翹著大拇指一迭聲“佩服佩服”。那麽就順著這個思路提供情況吧?黃麻子卻還是搖頭,理由跟剛才一樣,刑警的推理那是沒的說,可敝號上上下下從沒有打聽客人私事的習慣,客人是否帶人入住,沒人特別留意過。

這時,從杭州傳來消息,說神偷阿七在杭州作下了同樣的案件,而南京這邊的失主印氏患急性闌尾炎住院開刀了,短時間內不可能再向警方催逼,於是,南京專案組也就鬆懈下來,一幹刑警都有一個想法,待杭州那邊破案以後,南京這個案子自然就解決了。卻不料杭州那起案子並未驚動警方,警察局根本沒有立案,也就談不上破案。這樣,南京這邊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郝真儒等三偵查員聽郭煌如此這般說了一番,尋思眼下應該還有一條路可走——去“寶生堂”調查。問了聯絡員,對方說“寶生堂”已經毀於1937年12月的南京大屠殺,抗戰勝利後重建,但換了老板。

盡管如此,郝真儒還是決定走一趟,指望有抗戰前的老員工留下來,可以提供當時的情況。遺憾的是,重建後的“寶生堂”已經麵目全非,批發變成了零售,隻有兩個門麵,而且老板、賬房全都換人了,員工也全部是新招收的。打聽下來,施老板、黃麻子以及一幹原先的員工不是死於戰亂,就是不知去向,還有兩個癱瘓在床。偵查員不肯放棄,仍去拜訪了中風癱瘓的兩個老員工,可那兩人已是苟延殘喘,神誌不清,一問三不知。

由此,南京這一路的調查就沒啥指望了。

七、阿七落網

11月3日深夜,郝真儒在南京往杭州撥打長途電話,向特案組長說了白忙一場勞而無功的情況。電話那頭兒的焦允俊卻很激動:“那你們四個正好來杭州增援兄弟這一路,我這邊是饅頭上籠八分熟,就等著揭鍋蓋了。我們手裏有幾個地址,神偷阿七就在其中某一個地址貓著,老郝你們四個過來,正好相幫逮那主兒。”

焦允俊認為自己是一員“福將”,這回更是如此。他這一路從昨天抵達杭州開始忙碌,忙到今天午夜,竟然忙出了成果。

在福州時獲得的華東各地公安機關電告的信息中說,神偷阿七曾在南京、杭州冒出來過,以一周的間隔接連作了兩起案子。南京的一起舊警察局曾調查過,而杭州的那起則未曾驚動警方,隻是江湖上的傳聞而已。焦允俊、孫慎言、支富德三人到杭州偵查,有點兒瞎貓撞死老鼠的意思,但竟然還真讓他們給撞上了。

焦允俊三人抵達杭州後,浙江警方指派的聯絡員就把十四年前發生的那起案件向他們作了介紹——

民國時的浙江,民風剽悍,黑道橫行,最有名的是舟山的海盜、嵊縣的土匪、杭州的地痞、金華的流氓。民國前期那位被魯迅先生稱為“綠林大學畢業”的辛亥革命風雲人物、紹興軍政分府都督王金發被捕就義之後,嵊縣強盜的名氣漸漸減弱,舟山海盜遂自封為老大——其實浙江黑道並無組織,隻有各自的幫派,所以沒有“老大”之說。不過,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的舟山海盜勢力確實頗盛,其頭目經常潛入省城杭州、首都南京、十裏洋場上海租界以及蘇南諸城市尋歡作樂,揮金如土,來去無恙。

1935年8月下旬,舟山海盜頭子“百帆王”王子舟派人到杭州向黑道傳言,說他將在9月上旬暢遊杭城,屆時會邀請杭州道上有名的三十六位朋友赴宴,希望給他麵子,無論如何要到場。如果哪位不肯到場,那就是看不起他“百帆王”,如此他也就不得不做些“看不起”此人的動作,先把話說在頭裏,免得到時候他發作起來大夥兒覺得不解。具體什麽時候、到哪裏赴宴,他將會提前通知。

這麽一來,杭州這邊的黑道就不爽了。舟山海盜雖然凶悍,但所占的是海上地盤,到省城來遊玩則屬於土豪擺闊,一向被杭州黑道所不屑,雙方向來沒有來往,井水不犯河水。現在海盜要想向杭州這邊的地頭蛇表示熱絡,主動搭訕,如果客客氣氣發出邀請,杭州道上朋友估計是會接受橄欖枝的。但海盜放出的風聲透著明顯的挑釁信號,那杭城黑道就不買賬了。於是,杭州以青幫為首的幾大幫會的頭目就聚合一處商量對策,最後決定向舟山海盜還以顏色。

怎麽還?最初有人提出可以向警察局密報王子舟即將抵杭的消息,讓警察局對付他。但遭到大多數意見的反對,說江湖上的事情應以江湖方式解決,告密不是好漢作為,傳出去豈不丟人?還是采取其他方式給他點兒顏色看看吧。最後決定屆時弄一群瘋狗圍攻王子舟一行,迫使他們亮出武器對付瘋狗。一響槍,等於自曝身份,警察局肯定知道,他們還不是立馬逃之夭夭?於是,幫會方麵就派人跟杭城乞丐頭目聯係,讓準備瘋狗。

王子舟一行化裝富豪遊客抵達杭州後,分頭下榻於相鄰的幾家旅館和密點,然後指派一名小嘍囉給黑道送請柬,請道上三十六位朋友次日午時到西湖樓外樓,屆時有遊船恭候,“百帆王”將在船上宴請賓客。幫會這邊馬上通知一幹乞丐作好準備,屆時釋放準備好的那十二條瘋狗。至於受邀請的三十六人,自然不會赴宴,而是聚合於靈隱寺吃素齋,聽高僧講經。

這個計劃應該說是不錯,卻未能實施。次日上午,三十六個黑道頭目早早去了靈隱寺,坐等傳來好消息。不料,上午九點就有人來報信,說“百帆王”一行昨晚七點已經全部離開杭州,據說是坐火車去上海了。這個消息使黑道大為不解,不是說好要在西湖樓外樓設宴請客嗎?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悄悄溜走了,這不合江湖規矩呀!難道王子舟已經獲悉這邊要放瘋狗的消息,不想出醜,主動退卻了?這似乎跟這廝的性格不符,再說對於海盜來說,如果事先知道這邊要放瘋狗,他們肯定有不響槍而對付瘋狗的辦法。要麽是王子舟不想也不敢跟杭城道上朋友公然決裂,采取退讓方針一走了之?可是,王子舟是怎麽得知放瘋狗的消息的?

黑道方麵認為這是一個涉及內部信息安全的大問題,決定徹查,查下來的結果大大出乎眾人意料——

前一天下午,“百帆王”和幾個隨從前往河坊街遊覽、購物。“百帆王”尋常外埠客商打扮,肩膀上搭著一個細帆布肚包(這是一種可背可圍紮於腰間的小包,因圍紮腰間時正好掩住腹部,故稱“肚包”),包內放著一支左輪手槍、子彈和一些現鈔。他們逛了數家商店後,步入一家茶樓打算歇腳品茗。就在“百帆王”踏進門口的時候,尾隨其後的兩個嘍囉忽然駐步,一個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目瞪口呆,另一個驚訝得倒抽一口冷氣,嘴裏拖長了聲調發出了一聲:“咦——”

“百帆王”聞聲回頭,用目光詢問發生了什麽。那兩個嘍囉沒有吭聲,指著肚包位置,眼神既驚懼又疑惑。王子舟低頭一看,大吃一驚!肚包背帶與包體連接處已被剪斷,背帶兩端盡頭用金屬夾子夾著一個形狀、體積跟肚包差不多的布兜。走在前麵的另外三個隨從隨即奔出門去,四下張望,街上人來人往,哪裏分辨得出是誰下的手?

經此一折騰,王子舟已沒有心思逛街、喝茶了,立刻返回下榻處。把那個布兜打開一看,臉色倏變——兜裏放著一個黃銅物件,重量與失竊的左輪手槍和子彈差不多。這物件普通人看不出什麽奧妙,但王子舟闖蕩江湖多年,見多識廣,以前拜名師習練過武藝,不但擅長長短兵器,對暗器也十分諳熟。這個黃銅物件乃是江湖人士一度談之色變的暗器盒,其構造精巧,零部件中西合璧,以精鋼製造的發條控製發射淬毒鋼針的彈簧,達到定時發射的目的。從機盒口發射出的毒針,可以見血封喉。

這是一種定時暗器,適宜於暗殺。據王子舟所知,這種暗器盒是由晚清上海法租界的一個法國技師根據中國古代暗器的原理,又結合西洋機械構造發明的,當時隻製作了十二個,因被巡捕房發現而停止,十二個成品全部被巡捕房收繳。此物最初頗受江湖人士注目,但隨著手槍的使用越來越廣泛,人們發現相比之下還是後者穩定性高,所以漸漸也就沒人說起了。眼前這個暗器盒底部有鋼模砸出的編號011,表明這應該是那個法國技師製作的第十一件產品,不知怎麽從法租界巡捕房流到江湖,而現在竟然以這種令人震驚的手法“饋贈”給“百帆王”了。

王子舟喚來一個鍾表匠出身、平時喜歡鼓搗此類小物件的隨從,命其以木板遮胸、皮革護臂、頭頂鋼精鍋(即鋁鍋),打開暗器盒作一番檢查。查下來的情況是,該暗器盒全部零部件完好無損,可以正常使用。但玩這一手狸貓換太子手法的朋友應該並無暗算之意,所以既沒有上發條,也沒有放置毒針,連未淬毒的鋼針也沒有放一枚。王子舟暗忖,如此看來,這位朋友不過是給我一個警告。否則,他在盒內放置毒針,再把發條稍稍扭一下,那我豈不命喪當場了?

王子舟把隨從嘍囉全部召來,詳細詢問對方何時下的手。但這話等於白說,如果隨從嘍囉中有人當時察覺的話,還能眼睜睜任其為所欲為?王子舟判斷,這必是杭城道上朋友對我的警告,看來這回請客是不成的了,幹脆還是離開吧。於是,一幹人當晚即坐火車去了上海。據說,王子舟在上海也不敢大意,隻住了一夜就搭乘船隻回了舟山老窩。從此,他再也沒踏進過杭州城。

杭州黑道對此心知肚明,他們根本未策劃過用這種手段嚇跑“百帆王”,就是策劃過也沒有人有這等本領。江南各地扒手多如牛毛,但能夠用這等手段對“百帆王”這樣的殺人魔王直接貼身下手,成功後還能從容遁去的,卻聽也沒聽說過。這人要麽是外地來杭的道上朋友,要麽是本埠深藏不露的高人,聽說杭城黑道有難,偶然出手相助。黑道眾頭目一番商議後,決定尋訪此人。他們的尋訪分兩步同時走,一步是讓各個幫派派人四處打聽,另一步則是采用江湖手法,在杭州熱鬧地段張貼帖子,稱近日有義薄雲天的好漢伸手相幫一幹弟兄解圍,眾弟兄非常感激,想當麵拜謝,望好漢現身以滿足大家殷切之願。

這一來,那“好漢”沒有現身,此事卻被警察局知曉了。雖然這不是案子,但警察局對此人也頗感興趣。正好從南京傳來布控通報,刑警便斷定此係南京作案的那位。不過,也僅此而已,首都警察廳尚且破不了的案子,杭州刑警肯定沒法對付,所以,這事於公來說也就到此為止了。

不過,黑道卻還樂此不疲地查訪著。半年後,杭城道上忽然爆出一股熱議,說嚇退“百帆王”的那位朋友江湖名號喚作“神偷阿七”,僅此而已,再也沒有更多的消息。

三偵查員聽了上述情況介紹,互相之間交換了看法,焦允俊問聯絡員:“這個說法最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聯絡員說是省公安廳從杭州剛解放時地下黨向軍管會提供的社會治安情況資料中查閱到的。焦允俊說這樣看來,這個情況屬於“舊聞”,地下黨應該是從杭州黑道上收集來的,因為神偷阿七並未在杭州作過舊警察局立了案的案子,所以舊警察局也不可能為神偷阿七準備一份刑事卷宗。我們下一步應該繼續從黑道方麵進行調查。目前杭州這邊的黑道情況如何?

聯絡員說解放後,杭州的社會治安經過大力整頓,已經有明顯的改觀。幫會被摧毀,那些頭目一部分在解放前逃離杭州,一部分被捕,民憤大或者涉及反革命罪行的被處決或者判刑,還有少數因為重病、癱瘓或者曆史上曾經跟我地下黨有過聯係,做過若幹工作,所以沒有動他們,但都老老實實,可以說,“黑道”僅僅作為一個概念還存在著而已。焦允俊說這樣就好,我們可以先從在押人犯這一塊兒進行調查,然後再向那些未曾受到處理的少數成員了解情況。

接著,焦允俊吩咐譚弦:“起草一份告知書,立刻分發到全市各看守所以及監獄,在押人犯中凡是能提供有關神偷阿七的信息,事後證實對我們的偵查有幫助的,一律給予從寬處理,罪行嚴重的將功折罪,罪行原本輕微的可以立刻釋放,甚至還可以考慮給予物質獎勵。”

告知書立刻分送市局、分局看守所和監獄,按照焦允俊的命令,由看守所、監獄的領導向全體在押人員宣讀。很快,就有電話打來,據稱有人犯願意提供神偷阿七的情況。焦允俊大為興奮,說苗頭來了,我們分頭去提訊。不過,話先說在頭裏,估計“空彈”很多,甚至全都是不靠譜的。

果然,當天三人一共訊問了十三個人犯,所言的情況比偵查員已經了解到的還簡單。午夜過後休息時,焦允俊說沒關係,明天接著進行,還有希望。

次日上午,偵查員又接觸了幾個人犯,還是沒有新的內容。直到下午兩點多,市局看守所打來電話,說該所一個上周被捕的老犯人昨天聽所長大課教育後沒吭聲,今天午後忽然向看守員表示他知道一些神偷阿七的情況,要求政府提審。焦允俊問:“他是犯什麽事被捕的?”

“這老頭兒已經五十三歲,是個地痞,罪名是‘惡霸幫凶。”

焦允俊讓支富德留守接聽電話,他和譚弦立刻驅車前往市局看守所。

那個人犯名叫葉守庫,說話有點兒口齒不清,他在說到神偷阿七的情況前先問焦允俊是哪裏來的幹部,昨天看守所長大課教育中所說的“將功折罪、大功受獎”是否會兌現。焦允俊說我是以華東公安部的名義在跟你談話,昨天你們宋所長的大課內容就是我們這位同誌起草的,說著示意譚弦給他讀一遍底稿。譚弦的記憶力驚人,拿出底稿晃了一下,並沒看,張嘴就來,竟然隻字不錯。葉守庫聽了一段,拱手作揖道:“佩服!您不必往下背了,我相信您二位的誠意。你們要查訪的那個神偷阿七,我跟他見過麵,這人就是杭州的!”

據葉守庫說,神偷阿七姓陳,四十多歲,是道士出身,不是職業竊賊。但他那手盜竊本領確實厲害,據阿七跟他喝酒時閑聊,曾自稱隻要他看中的東西,都可以取來。葉守庫最後一次見到神偷阿七時是去年5月,當時他陪從嘉興來杭州走親戚的舅舅去遊西湖,在西湖湖濱路“妙味齋酒家”門口看到他獨自坐在排檔上悠閑地喝酒。

 

焦允俊覺得葉守庫所述內容的真實性似乎比較大,就要對方說得詳細些,但葉犯卻搖頭說:“我隻能說這些了,因為第一,我跟他不是朋友,不過是萍水相逢點頭之交,不清楚他的底細;第二,我不知道你們如此興師動眾找這個人是為什麽,但既然你們這樣鄭重其事,那神偷阿七對政府來說肯定很重要。我保證上述的交代是完全真實的,其他內容都是道聽途說,不敢亂講,免得誤了您二位的大事。”

焦允俊再次向葉重申,如果提供的情況確實對調查工作有幫助,肯定會落實寬大政策。然後就問葉守庫神偷阿七幾時請他喝過酒,為何請他喝酒。

葉守庫說那還是日本人占領杭州時的事兒。1944年夏天,那時他還不認識神偷阿七,隻聽外界傳說有這樣一個本領了得的高手,是杭州還是外埠的也各有說法。那天,葉守庫賭博輸了錢,回家後又跟老婆吵了一架,悶悶不樂點了一盤蚊香,躺在門口的一張竹躺椅上閉目納涼。漸漸地倦意襲來,正要迷糊過去時,忽然被人推醒。葉守庫不禁大惱,正要破口大罵,睜眼一看,黑暗中站著一個小夥子,悄聲開腔道:“神偷阿七請葉先生去一趟。”

葉守庫一聽“神偷阿七”四字,幾疑夢中,頓時沒了惱意,正要發問,那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帶上你治蛇傷的藥械,馬上跟我走!”

葉守庫祖上傳下一門治蛇傷的本領,跟“江南蛇醫”季德勝當然是沒法兒比的,但還是有些效用,治得迅速足可救人性命。杭州毒蛇少有出現,所以靠此掙錢是不可能的,但每年治上幾起,收些煙酒魚肉之禮是沒有問題的。此刻他聽說是神偷阿七派人來請他,那自然必須從命。

巷口已經停著一頂轎子,那人請葉守庫上了轎,用一條絲帕紮住了他的眼睛,因為要放下轎簾,所以往他手裏塞了一把折扇讓他消熱。起轎後,約摸半個小時停了下來,下轎揭去絲巾,他發現自己在一個四周有圍牆的庭院裏,被引入客廳後,葉守庫第一次見到了神偷阿七。神偷阿七的左腿腳踝骨上方紮著一段帶子,以阻止腳背上傷口中的毒液向上蔓延。葉守庫問了問,得知神偷阿七是一小時前去外麵散步時被路邊草叢中的毒蛇咬了一下,他還算有經驗,立刻用帶子紮了腳踝骨上方,又用小刀割開傷口周圍皮膚放血。這對延緩毒性擴散起到了重要作用,也使葉守庫的治療迅速奏效。

一周後,神偷阿七傷愈,遂請葉守庫在“妙味齋”喝酒,還送了他兩條好煙、兩瓶好酒作為謝禮。

焦允俊、支富德、譚弦三個對上述情況進行了剖析,認為神偷阿七很有可能隱藏於杭州,起碼解放前在杭州待過比較長的一段時間。解放後可能已經離開杭州,其去向隻有查明他在杭州的藏身處或者曾經的藏身處,據此查摸到他的社會關係後才有希望獲得線索。於是,就讓聯絡員找了一份杭州地圖,根據葉守庫當時的住址,以半小時路程為限劃出了範圍,要求浙江警方立刻對該區域內的居民與戶籍情況進行排查。

浙江省廳和杭州市局立刻抽調了數以百計的民警,分為查閱戶籍檔案和下基層實地走訪兩種方式進行排查。焦允俊、支富德、譚弦三人則去了“妙味齋”,向酒家方麵了解神偷阿七模樣的食客的情況。

上百警察的排查竟然沒有收獲,而特案組三偵查員向“妙味齋”的調查倒是獲得了一些線索。酒家方麵反映,確實有這樣一個男子時常去“妙味齋”喝酒,這人不喜歡坐店堂內,隻要不下雨不刮大風,他總是喜歡在門口排檔選一副露天座頭獨斟獨飲,酒量不錯,每次總在一二斤黃酒之間,喝完後便去湖堤漫步。這人說話操杭州口音,看樣子是個手麵闊綽之人,好像還有伺候他的跟班,對其的稱呼是“七爺”。

當晚焦允俊三人分析案情一直到午夜時分,正要休息時,郝真儒從南京打來電話,他於是就讓郝真儒四人赴杭,說要搞“合圍”,把神偷阿七這廝拿下。郝真儒、沙懋麟、張寶賢、孫慎言四人連夜驅車從南京沿當時被稱為“一號國道”的寧杭公路直奔杭州,抵達後隻休息了三個小時,11月4日上午八時即投入工作。

聯絡員告訴焦允俊,看守所又有幾名人犯要求提審,說要反映神偷阿七的情況。焦允俊立刻布置,要求偵查員抓緊時間,不要在細節問題上跟人犯糾纏。結果,一小時就完成了提審,獲得了兩條線索,雖然沒有提供神偷阿七在杭州的地址,但那兩個提供情況的案犯都說到了與葉守庫相同的內容:一是年齡、體貌特征和口音;二是確實曾見其在“妙味齋”用餐並有跟班;三是解放後還有人親眼看見過神偷阿七陪同親友模樣的人遊覽西湖,具體時間大約在上月15日前後。

特案組緊急磋商,認為時間緊迫,不能沿用常規做法開展調查,隻有動用大批警力搞全方位大範圍的排查。焦允俊便向華東公安部拍發緊急電報,要求指令浙江和杭州警方並與杭州市人民政府協調,在杭州市區範圍內同時進行排查。華東公安部批準了這一請求,立刻與浙江方麵協調。從當天下午三時開始,軍警、政府幹部及挑選出來的群眾積極分子,在市區範圍內開展了一場全城大搜查。

傍晚六點,神偷阿七落網!

八、冒牌大盜

神偷阿七是怎樣被抓到的呢?

其實,特案組獲華東公安部的批準在杭州全城展開搜查,屬於時間緊迫之下的無奈之舉。特案組兩位領導焦允俊、郝真儒本也不指望通過這種地毯式搜索的方式找到神偷阿七,如果能找到些有用的線索,他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行動開始後,特案組偵查員即分頭下到預先劃定區域範圍內的相關分局、派出所,直接向民警、居委會幹部交代目標的姓氏、性別、年齡、體貌特征以及常去“妙味齋酒家”喝酒的習慣等情況。在此之前,特案組還把上述內容形成文字,打印後下發給各分局和派出所。

說是“地毯式搜索”,那是形容。不知情者根本感覺不到杭州市區此刻正在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搜索行動。這不同於抓捕現行犯罪分子,諸如警車時不時呼嘯而過,交通要道由荷槍實彈的警察和公安部隊把守,攔截過路車輛和可疑人員進行盤查,甚至在重點區域實行戒嚴,等等,上述情況都看不到。

這次行動的目的是查找以普通居民的身份隱藏於杭城某處的特定目標,他事先沒有得到消息,不會平白無故突然轉移,所以,動靜必須越小越好,以免打草驚蛇。特案組在與浙江警方商量落實此事時,要求把搜索重點放在居民區,而不是熱鬧的商業區。參加行動的人員一律便衣,不能暴露警察身份,而是要以區政府、街道或者國營單位工作人員的名義,以檢查衛生防疫或調查居民家庭狀況、征求居民對政府機關的意見等為借口,深入居民區,在當地居委會的配合下,與居民當麵接觸,從側麵打聽情況。

在押犯葉守庫提供的情況基本屬實,但他所說的神偷阿七的姓氏有誤。據他說,神偷阿七姓陳,耳東陳,而且言之鑿鑿。幸虧焦允俊多生了一個心眼,覺得葉犯此言不可全信,姓氏中的同音字不少,加上方言或當時說話環境的影響,很可能會有出入。他囑咐偵查員,在調查時不能拘泥於耳東陳,還可以結合江南地區的方言,凡是跟這個讀音相似的都須留意到,比如“鄭”、“成(程)”、“盛”等,用北方話說來能聽出區別,但在江南方言裏卻不容易分辨,聽起來都像“陳”。所以,特案組偵查員要求參加行動的同誌在調查中要綜合考慮諸般因素,凡是符合外貌條件的,不論是否姓陳,都報上來,由特案組進行鑒別。

排查工作進行到下午四點多,中城區公安分局報上來的一個涉嫌對象引起了特案組偵查員張寶賢的注意。這個對象住在將軍路派出所的管段,其年齡、體貌、生活嗜好等方麵均與葉守庫等人犯提供的神偷阿七的情況相符,唯獨不姓陳,也不姓鄭、成,或者盛,而是姓曾,單名一個“鍾”字。

張寶賢把電話打到在市局坐鎮指揮的特案組長焦允俊那裏,焦允俊大為興奮,馬上叫上郝真儒駕駛一輛摩托車直奔將軍路派出所,請派出所方麵介紹一下這個人的情況。派出所秦所長是南下幹部,最初在市局治安處,調來當派出所長不過一個多月,但他在了解社情方麵下了功夫,對下麵的情況很熟悉,聽偵查員一說嫌疑對象的名字,也不查任何檔案,當下告訴偵查員,這個男子是無業人員,已經四十三歲,還是靠已故父母留下的遺產過日子。不過,那筆遺產數額不菲,他靠利息就能養家糊口,而且日子過得比尋常人家強得多。

焦允俊問秦所長,這個曾鍾在曆史上是否有什麽問題,是否有過違法犯罪行為?有沒有參加過幫會組織?平時結交些什麽朋友?

秦所長說這人曆史沒有問題,沒有加入過任何黨派或幫會組織,結交的朋友倒是比較多,三教九流都有,因為排行老七,人都喚他“七爺”。至於本人表現,這人對親朋好友、街坊鄰裏比較熱情,因為念過書,而且是初中畢業,算是有文化的,別人找他寫封信、起草狀子什麽的,他都樂意幫忙。不僅如此,遇到其他隻要是他能提供幫助的事,他都會伸把手。更難得的是,不管幫了別人多大的忙,一概不收人家的謝禮,也拒絕別人的宴請。反正他家的經濟情況好,也不在乎那麽一點兒小意思。

郝真儒提了一個問題:“這人最近外出過沒有?”

對此,秦所長還真是不清楚,於是喚來戶籍警小吳詢問。小吳說前天下巷子時正好遇見曾鍾從外麵回來,身穿米色嗶嘰獵裝,頭戴淺色亞麻禮帽,皮鞋鋥亮,拿一根紅木鑲銀手杖,還提著一口旅行皮箱。那箱子看上去沉甸甸的頗有些分量,可是他提著卻不顯得吃力。看到小吳,曾鍾駐步打招呼,聊了幾句閑話,那箱子就一直提在手裏沒放下。

那麽,曾鍾去了哪裏,去幹什麽了?通常說來,這樣的問題小吳應該說得上來,因為曾鍾是無業人員,現在外出要在外埠過夜,不管是借宿親友家還是住旅館招待所,都必須憑住地派出所出具的證明申報臨時戶口或者進行住宿登記。小吳卻是搖頭,因為曾鍾並未找他開證明。

如果他不去找小吳開證明,那怎麽落腳呢?小吳也問過對方這個問題,曾鍾說他去外麵訪友,出去了五六天。他是幫朋友開的廠家去采購原料的,用了私營工廠出具的證明,就沒去麻煩派出所。

聽到這兒,焦允俊說:“這人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要查找的那位。不姓陳沒關係,照樣找他。哪怕他姓焦,是我宗兄……”忽見郝真儒皺起眉頭,他隻好打住,暗歎這位搭檔真是一點兒幽默感沒有。“這樣,咱們這就去他府上,同時請聯絡員落實兩樁小事,把‘妙味齋的苗老板和看守所那個姓葉的人犯喚過來,請他們辨認。老郝你看這樣妥不妥?”

郝真儒更慎重一些:“既然已經鎖定了目標,是否先把苗、葉兩人喚來辨認一下照片?吃準了再采取措施。否則,萬一弄錯了怎麽辦?”

焦允俊說:“這不打緊,如果他不是神偷阿七,那就交給秦所長處理。他外出沒開證明,是違反治安管理規定的,可以讓小吳告誡他一回。秦所長、小吳,您二位說呢?”

那二位都沒有意見,於是就這麽決定了。

考慮到神偷阿七可能武功了得,特案組決定全體出動。聯絡員問是否需要派員增援,焦允俊猶豫片刻,點頭同意,但叮囑說,增援的同誌隻需要在他家周圍守候就可以了,都帶上槍,萬一他突圍而逃的話,可以開槍,不過拜托隻能照腿上打,槍法不行的就別派了,千萬要留活口!

特案組對如何下手也很慎重,研究了方案,排了陣容:全組格鬥本領最為了得的支富德打頭陣,焦允俊第二;沙懋麟、張寶賢等四位居中;郝真儒體力差些,但槍法還不錯,焦允俊就要他殿後,說老郝如果咱們前麵的弟兄著了他的道道兒,你不必猶豫,更不要顧及我們,隻管瞄著他的腿開槍就是。

抓捕行動並無懸念,先讓居委會主任申大嫂以通知開會為名(當時大大小小的群眾會議很多,不會引起對方懷疑)敲開房門,特案組一行七人立刻跟進。曾鍾正在客廳和家人一起吃晚飯,顯然沒有思想準備,還沒回過神來,已被支富德放倒,張寶賢、孫慎言等偵查員撲上去按住,上了手銬。

出於安全考慮,沒把曾鍾押解到特案組駐地,而是在市局提審。郝真儒說這是江湖人物,該由跟他們打慣了交道的老焦同誌出麵主持訊問。焦允俊也不客氣,說老郝同誌慧眼識才,那俺老焦就當仁不讓了。隨即帶著張寶賢、譚弦一起提審曾鍾。

由於在曾宅沒有搜查到什麽涉案證據,焦允俊已經預感到訊問不會那麽順利。他跟張寶賢、譚弦商量,先別跟對方談什麽神偷阿七,等苗老板和葉守庫辨認過了再說。於是就跟曾鍾東一句西一句閑扯。曾鍾呢,這時已鎮定下來,也不問為什麽抓他,隨著偵查員的話題開聊。正聊著,按照事先的安排,支富德把苗老板帶到訊問室門口停下來,苗老板跟曾鍾打了個招呼,還特意問最近怎麽沒去“妙味齋”喝酒,最近螃蟹上市,專門給他留著呢。

曾鍾似乎並不覺得吃驚,也向苗老板問好,說他最近去了趟外埠,才回來,等有時間一定光顧。然後,戴著手銬的葉守庫出現了,直截了當喚曾鍾“七爺”,點明了其神偷阿七的身份。

葉守庫被押走後,焦允俊問曾鍾有什麽要說的,沒想到這家夥竟然哈哈大笑。焦允俊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正要喝問,曾鍾開腔了:“原來你們把我當神偷阿七給抓了,嗬嗬,這個玩笑開大了。我不是什麽神偷阿七,我連怎麽偷東西都不會,怎麽做得了神偷阿七呢?”

這話一出口,偵查員臉色就變了——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浪費了將近三天時間。這個案子這麽重要,別說浪費數日了,就是耽誤半天,隻怕也會造成嚴重後果啊!

當下,張寶賢、譚弦兩個都把目光投向焦允俊。焦允俊尋思,先審完了這家夥再說吧,是真阿七還是假阿七,並不是他自己說了算的,要憑證據說話。於是,就命曾鍾把假冒神偷阿七的情況從實招來——

其實,派出所對曾鍾其人的了解是有欠缺的,他無業不假,從父母那裏繼承了大筆遺產也是真的,卻不知道他向有賭博惡習,而且喜歡玩大賭注。曾鍾從二十四歲賭到三十六歲,整整賭了十二年,與世上所有賭棍一樣贏少輸多。到1940年時,他繼承的遺產早已輸得差不多了,想想實在懊惱,於是下決心戒賭。戒就戒唄,他竟然別出心裁,還要搞個類似黑道中人金盆洗手的儀式,想把一些朋友請來作個見證,又準備了一把斧頭,磨得飛快,打算當場自斷一指,以示戒賭決心。

曾鍾三教九流的朋友頗多,其中不乏心腹之交,就跟一個名叫蔣鬆林的地痞說了此事,請蔣屆時到場,不光是捧場,還要派他用場。斷指肯定血流如注,必須立刻止血,蔣鬆林出身走江湖賣藥之家,家有止血良藥,有時參加幫派毆鬥受傷流血,拿出來敷之即止。所以,曾鍾就想請蔣鬆林屆時攜藥到場,為他止血。蔣鬆林表示幫其止血沒有問題,不過,對曾鍾這個戒賭的法子卻覺得欠妥。於是勸說道:“七哥的戒賭之舉,兄弟舉雙手讚同,百分之百支持,但搞得這麽複雜,而且代價這麽大,有必要嗎?”

曾鍾行事倒有丈夫氣,說隻要戒掉,怎麽幹我都認為有必要啊!蔣鬆林說,凡事都須考慮投入和產出,賭博如此,做生意如此,就是你我這些江湖朋友之間的交往也是如此,你敬我一寸,我敬你一尺。兄弟我打架的名氣,在杭州是列入前十名的,道上朋友送我一個綽號叫“拚命六郎”,對不對?我肯為朋友玩命打架,多年來弄得渾身上下傷痕累累,外人都認為是我講義氣。當然,我的確講義氣。但是你也要明白,講義氣不過是一種外在形式,骨子裏還是一種交易。我這種帶血膽的義氣一講,回報還不是源源而來?杭州黑道三十六路,我起碼喊得動十八路,這就是投入和產出的關係。如今,七哥你要斷指戒賭,戒賭是為自己,否則你日後必定敗盡家產,全家去做叫花子,這是應該做的。這五六年裏,我至少勸過七哥三四次,要你戒賭是不是?有一次咱倆吃老酒,我流著眼淚勸你,差一點兒跪在你跟前磕頭了,說明我是絕對支持你戒賭的。但是,斷指我就想不通了,這也是一種投入,你這種投入圖的是什麽呢?戒賭靠的是持久的決心,這種決心必須影響每天的行為。否則,一時心血來潮,斬掉一根手指頭,日後決心變成了肥皂泡泡,還會繼續賭。這種情形我見得多了。湧金門李家漁行的小開,小名叫家官的那個,已經斬掉三個指頭了,現在還不是天天泡在賭場裏,已經輸得三頓變成了兩頓,三個月嚐不到葷腥,瘦得三根筋挑一顆頭。而且,江湖上的規矩七哥你也知道,賭出名的人斷了一根手指頭在外麵晃蕩,給朋友們看到了,會以為你是欠了賭債不肯還或者還不出,讓債主斬掉了手指頭,那你以後還怎麽在江湖上混?再說到回報,你又能得到什麽呢?

聽蔣鬆林如此這般一說,曾鍾的戒賭決心依舊,斷指的念頭卻沒那麽堅決了。這時,蔣鬆林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戒賭以後,七哥你怎麽料理自己和全家人的生活?你可是一家子的頂梁柱,祖上留給你的財產怕是已經輸去了九成,剩下的肯定難以維持今後的生活了。你有三個孩子,最大的已經十七八歲了吧,也該成家了,討娘子的銅鈿你準備好了嗎?不用說,別說準備了,隻怕想都不敢想。

曾鍾活到三十六歲,除了賭錢的時候六親不認,平常還是個講道理的人,並無處處固執己見的劣根性。蔣鬆林所言在理,他自然聽得明白。當下想了想說,還有一些錢財,可以作為本錢做點兒生意,老弟你看如何?蔣鬆林冷笑,你做生意?倒不如去跟汪精衛商量叫他把漢奸主席的位置讓給你坐。曾鍾想想也是,他於經商一竅不通,即便真的做起來,怕是難免有一天也會破產。

曾鍾便向蔣鬆林求教,那自己應該做什麽呢?蔣鬆林不住搖頭,說他也沒什麽好主意,否則的話,何至於年近三十了還過著衝衝殺殺刀頭舔血的日子?不過,日子總要過下去啊,蔣鬆林答應相幫想想辦法。

過了三天,蔣鬆林又來曾宅,說七哥的事情,兄弟整整想了三天,現在已有一個主意。曾鍾連忙把蔣引入後院,在樹蔭下坐定,命妻子沏上龍井,兩人品茗細聊。曾鍾問蔣鬆林想出了什麽主意,蔣說我根據七哥的諸般特點,加上少年時曾得江湖異人指點,學過類似奇門遁甲那樣的本領——七哥先別搖手,我聽你說過,這門本領你沒學到手,而且還被逐出師門了,這沒關係,隻要有這段經曆,那就是七哥的福分。我為七哥細細盤算下來,找到了一個好辦法,不必出任何力氣,也不用動什麽心思,甚至不必裝神弄鬼,隻要保持以往待人接物的本色,就可以過上一份豐衣足食的日子,別說全家了,就是兄弟我也可以跟著借光,以後不用再過打打殺殺的日子了。

曾鍾聽著,幾疑自己置身夢中。但想想眼前這個蔣鬆林,雖然是杭城一個有名的地痞,但平時說話向來不打誑語,慣於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應該不會想出點兒花頭來耍弄自己,便請蔣鬆林詳細講講,到底是什麽主意。

蔣鬆林說:“我想請七哥在江湖上改個稱謂——七哥改稱七爺如何?”

曾鍾苦笑:“再過一段日子,隻怕連七哥都沒人叫了,還敢改稱七爺?”

“這倒不必你自己聲明,自我叫開頭後,肯定會有人跟著叫。光叫還不行,應該另有財物孝敬。”

曾鍾真的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了,急煎煎讓蔣鬆林說個明白。蔣鬆林先提了一個問題:“七哥聽說過‘神偷阿七這個人嗎?”

“神偷阿七?我當然知道,多年前在河坊街稍露鋒芒,就嚇退了舟山大盜‘百帆王,為杭州道上朋友解窘,事後銷聲匿跡,江湖上至今不知他的真名實姓,高風亮節,令人景仰,真正的江湖豪傑啊!”

“從現在起,你就是神偷阿七了,所以別人應該尊稱你為‘七爺。”

“啊?!”曾鍾自是大吃一驚。

接著,蔣鬆林說出了他的主意——神偷阿七應該確有其人,但江湖上隻聞其名,誰也沒見過此公;而且,這人作案數量極其有限,除了多年前在南京幹過一票,然後到杭州出手為杭城朋友解除窘境之外,江湖上再也沒聽聞過他的音訊。由此可見,此公行事低調,是真正的江湖隱士。就杭州乃至浙東、蘇南、上海地區來說,道上肯定頗有些朋友想結識神偷阿七,即使自忖身份太低,夠不上檔次,得緣見上一麵也是好的。

曾鍾不由得點頭稱是。確實,如果能跟神偷阿七見上一麵,哪怕不說話,就遠遠地看一眼,他也會覺得不虛此生。

往下,蔣鬆林說出了他的主意。曾鍾可以以一種隱蔽的低調方式,通過第三方悄然透露他是神偷阿七。這樣,肯定會有人來要求見麵,要跟他交朋友甚至結拜兄弟,自然還會奉上一份不菲的禮金或者禮物。之後,就可以利用其中的人脈關係做做生意的中間人或者矛盾的調解人,從中得益。這還是非固定的臨時收入,另外,還會有一種固定收入,那就是道上所謂的“吃佛”——外來杭州作案的小偷會向神偷阿七(當然不會由曾鍾親自出麵收受)進貢,以獲得在杭州作案的許可。否則,以神偷阿七的手段,要他們幹不成活兒甚至折進局子,那是分分鍾的事兒。

曾鍾聽著,認為似乎可以一試,不過尚有幾點疑惑:第一,一旦冒充神偷阿七成功,對方自然真把他作為神偷阿七來看,如果他們在江湖上遇到麻煩事,上門要求伸以援手,那該怎麽辦?第二,如果警察局知道他曾鍾竟然就是黑道上有名的大盜神偷阿七,會不會來抓捕?第三,杭州黑道一直在查訪神偷阿七以報答解窘之恩,如果知曉原來他就是神偷阿七,由此找上門來,那又該如何應對?第四,即便警察局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外埠小偷進貢之後,如若作案時失風被捕,供出已向神偷阿七進貢過錢財之事,警察局會不會來找麻煩?

曾鍾也算是一個混江湖的角色,但他與蔣鬆林相比,不過是介於黑白兩道之間的一個邊緣人物。蔣鬆林則是地地道道的青幫人士,雖然在青幫中的輩分不高,連收徒弟的資格也尚未獲得,但他是專業地痞,杭州城裏小有名氣的地頭蛇。況且,其江湖經驗是祖傳的——他的老爸蔣碩實也是職業地痞,曾給滬上三大亨之一張嘯林當跟班,其江湖經驗之豐富自不待言。對於曾鍾慮及的問題,他事先都想好了應對之法,當下逐個解答——

第一,各路朋友要見神偷阿七的麵,必須得經蔣鬆林安排,蔣當然會把他們的來意摸清楚後再作決定,有難度的會找個借口回掉。第二,警察局不能隨便抓人,得立案,而神偷阿七在杭州從未作過案子,他們就沒有理由立案,自然也就不可能抓人。第三,本城道上諸路朋友,跟蔣鬆林都有交情,他們如果聽說神偷阿七原來就蟄伏於杭州的傳聞,那一定同時也會聽說是蔣鬆林在負責神偷阿七的對外聯絡等一應事宜,所以,按照規矩,他們即使知道神偷阿七住在哪裏——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蔣鬆林已經給曾鍾另外找好了住處——也不會直接找上門來,而是會找蔣鬆林傳話。屆時,曾鍾隻要給他們寫一封簡劄表示不願意驚動朋友,他們就會知難而退。如果萬一再出現類似“百帆王”出難題等需要神偷阿七出場解決的情況,蔣鬆林事先肯定知道,那就悄悄離開杭州外出“雲遊”就是了,等事情過去了再回來。至於第四點,外埠來杭作案的小偷失風落網那是經常有的,但一般情況下,他們即使進了警察局,也會遵守江湖規矩,不可能供出向神偷阿七進貢之事,否則他們以後就失去了在江湖上行走的資格。這種人沒有其他生存技能,不能行走江湖,那就等於死路一條,所以,他們絕對不會把跟自己的案子沒有直接關係的神偷阿七供出來。

如此這般,蔣鬆林滔滔不絕,終於說服了曾鍾,答應由蔣出麵實施此事,但必須奉行“低調再低調”的原則,所謂的回報也適可而止,利益均分。反正他今後真的堅決戒賭了,也花不了多少錢鈔。而蔣鬆林也確實踐守諾言,做到適可而止,而且不再去幹那些打打殺殺、敲詐勒索的地痞勾當,平時的穿著也換成了西裝、中山裝,甚至長衫馬褂,一副斯文相,完全符合神偷阿七“跟班”的身份。

誠如事先的估料,打出神偷阿七的旗號後,果然有了穩定的進項,足夠曾、蔣兩家的日常開支,他們確實做到了不驚動官府,當地幫會頭目得到神偷阿七謝絕登門拜訪的親筆回函,也沒來糾纏。本城藏匿著神偷阿七這樣一個角色,對於幫會來說算不上一樁了不得的大事兒,再說幫會頭目都是精諳進退之術的梟雄,也不會向外透露這種信息,因此,解放前夕杭州中共地下黨組織收集社情時,並沒有獲得有關神偷阿七的詳細情況。

曾鍾的這番供述,大大出乎焦允俊等偵查員的意料,第一個反應自然是“不信”,第二個反應是立刻查證。當下,郝真儒率領三名偵查員,在杭州市局的配合下,抓捕了蔣鬆林以及蔣手下的三個馬仔。訊問下來,證實曾鍾所言屬實。

至此,追查神偷阿七的行動失利已成定局,特案組隻好開會重新分析案情,研究下一步的走向。有偵查員提出,福州“金仁泰百貨行”賬房先生丁行海提供的那起由“鎮海魔”製造的綁票案,是否可以作為突破口呢?眾人交換了意見,認為目前也隻有這一個辦法了,於是決定從此案的受害人孫少爺的家屬那裏著手調查神偷阿七其人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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