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年老宅 (完結篇)

(2015-12-17 06:20:29) 下一個
深不見底的大洞, 水汽縈繞. 幾條小魚圍著一大魚在不大的天地裏擺尾, 若隱若現. 忽然,象倒入了一瓶濃墨,黑色在水中漾開,那大魚一下子變得十分猙獰。當我的目光穿過水麵落在大魚的眼睛上時, 竟不能停留半秒, 窒息感刹那間讓我從夢中驚醒. 聽著咚咚的心跳聲, 我在黑暗中使勁喘著氣, 慶幸我活在現實中. 自從井水被汙染後, 多年來已不計其數地夢到了老井. 是的, 我慶幸我活在現實中, 當我醒著回憶這口百年老井時, 它幾乎全是歡樂.
 
是它最早激發了我的求知欲: 沒見誰往裏頭灌水, 為什麽那水老用不完? 水麵有時候離我很遠, 有時候又很近, 特別是下大雨後. 對, 我知道是雨水的功勞, 可它每次都跟我保持同樣遠的距離 --- 差那麽一截,我就可以用手夠著水啦. 一定是雨還不夠大. 有好幾次, 大雨都連下了兩三天了, 雨水來不及流走在天井裏都漫過腳脖子了。我冒著大雨待在井邊想看到奇跡, 哪怕隻有一小會兒. 可是, 可是那水麵就象被施了魔法一樣永遠停在那, 不肯再向我靠近一點點. 奇了怪了,我明明看到那麽多雨水落到了井裏,它到哪去了呢?我那趴在地上直接拿個杯子水的夢想什麽時候能實現啊?
 
盼望夢想成真的日子過得很快, 因為每天都很開心. 老井總是給我驚喜. 數九寒冬, 堆完雪人,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大孩子們說我們把手浸在井水裏,它是熱的. 真的耶!酷暑難耐,姐姐哄妹妹午睡的許諾就是冰鎮飲料. 醒來一喝,果然哎!問姐哪來的冰,姐說她把汽水瓶放井裏半天了. 嘿,這井真通人情啊. 秘密一旦被公開,許多原來視而不見的事情就都被你發現了:一大早,每家都洗個大西瓜放網兜裏,係上繩子慢慢放到井裏,繩頭就係在井蓋的鐵把手上. 晚上乘涼時,認那繩子的顏色就能不費力的把你家那瓜找著. 在沒有冰箱的年代,老井能讓我們吃上冰鎮西瓜。
 
我不再夢想用杯子直接從井裏舀水了, 因為我到了學習用水桶從井裏打水的年齡. 開始肯定不順那. 任你怎麽忽悠,那籃球大的鐵桶就是漂在水麵上,還梗著脖子:就不喝水,就不喝水. 氣得我. 你越氣越急,它還越得意,象個牽線木偶在水麵上亂舞。以後發現其實綁個重物就什麽都搞定了,但那會兒不知道這招,何況別人都能行,我也不能落後呀. 咱繼續練. 成功後就是會者不難啦:你得先跟水桶站一邊,別對著幹。它要歪頭朝左躺你就讓它朝左躺,等它躺著實了遂了意了並信你不會把它怎麽著了,這時候,你輕輕往右一抖繩子,你那滿滿的自信順著繩子直傳水桶,它不得不乖乖地一個後空翻,埋頭就是一大口。這頭一口喝上了,後麵它自己都作不了主了,咕嘟咕嘟一氣喝了個飽,要不是你及時把它拉上來,它就賴水底下去啦。
 
常常打水,難免會碰到往上提溜戰利品的途中忽然繩子一斷,手上重重的收獲感猛然消失的事情發生。又一件技術活等著你:撈桶。起先都是找那有經驗的幫忙,看了幾次手就癢了,很想體會把桶撈上來的成就感。慢慢地練著練著就駕輕就熟了:從靠前院的地方取根涼衣的竹杆,小心放倒,拎著它穿過九曲十八彎,注意轉彎時竹杆的兩頭不能碰著人搗著物,更別搗著窗玻璃來個稀裏嘩啦。勝利到達後院井邊,用粗棉繩把一煤爐鉤綁在竹杆細的一頭,看準鉤子方向並保持不變,把竹杆放下去直達井底。象盲人探路一樣,在井底一陣點探,隻不過要克服很大的阻力。嗯,找到了。接下來就是取勝的關鍵了:憑著記憶中鉤子的方向在桶身上盲人摸象,這是底,這是腰,這是耳!繼續屏住呼吸作細微的移動,突然一下,有一種突破感從鉤尖順杆爬了上來,沒錯,鉤子進了耳眼。穩住,不要亂動竹杆,別把上了鉤的魚放跑了。小心翼翼,兩手忽上忽下交替著,等到竹杆升到半空時,你的老夥計就出水了. 這會兒一切都是明麵上的事了,再也不用黑箱操作了。早有那圍觀的小夥伴在邊上接應,桶剛到井沿邊就被抓住了。這是最經典的成功過程。各種奇葩各種意想不到時而發生,每個都可寫一段。
 
這種帶有技術含量的活幹多了會上癮的,我就特喜歡幫人撈桶。特別是別人努力過了還不成的情況下,你把它撈上來了,你就等著接收大家佩服的目光吧。到最後,院裏頂級的選手就倆,我是其中之一。總結起來,興趣是第一,揣摩練習為二加上較好的手感。日後,我學了醫,在學習腰椎穿刺時,針尖一層層穿過熟悉的解剖結構,伴著最後的突破感最終進入蛛網膜下腔時,會讓我想起在老宅撈水桶的經曆,久違了。
 
水井跟老宅同齡,它提供了一代又一代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水源。在七十年代院裏裝自來水之前,飲用洗刷全靠它。人們從它那得了福利,也不忘給它做做保養。我上小學時就遇到過一次,叫做掏井,就是把井底淤泥清理幹淨。選了個人數比較齊全的日子,全院老少排成一隊,把打上來的水接力往後院門外遞,幹了很久很久才見著底。估摸著從我們手上傳出去的水,我對水井的儲水量有了感性認識。我爸仗著身體好,穿了厚衣又套了雨衣防寒氣,順著梯子來到井下,沒挖出多少淤泥很快就完事了,外加一個任何高手都沒撈上來的桶. 跟前麵人工浩大的清空任務比,這讓我很是意外。上來後早有那老奶奶燒好的熱薑湯等著。人散後,打著手電,我終於看到了神奇水井的真麵目。我用竹杆探索過無數次的水井原來是這模樣:砌得非常整齊的青磚一層層從上到下,濕濕的,象玉一樣泛著光,透著亮,靜靜地顯示著在水中浸泡了七十多年的成果... 它讓我心生敬畏。跟任何一個磚砌的建築相比,它有種特別的美感,因為它那特殊的造型和沉默的力量。井底微凹,有一小窪水殘留。次日早晨再看,水位已經上來了。
 
這口經過幾代人愛護傳承的水井居然在78年遭到了汙染並日趨嚴重。清亮如鏡的水麵不複存在,井水有了異味,最後竟然黑如洗筆水,不得不終年蓋上井蓋成為廢井。雖也努力治理過,但街對麵的工廠汙染源不去除,終是徒勞。在徹底放棄前,我曾多次查看,盼著能發生奇跡,因為我兒時要在裏麵養魚的設想還沒來得及嚐試呢,雖然小時候我常夢到有魚在清澈見底的井水裏遊玩。
 
也許是一種預兆吧,工業的發展毀了老井,城市建設的飛速步伐終究讓高樓大廈在九十年代中期取代了老宅。老宅雖已不在,但從老宅裏出生的人們,會將生命之火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寫完這篇,老宅係列就結束了。從此以後,老宅不僅在我的記憶裏,它還在我的電腦裏。記憶會變得模糊,字符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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