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老秦讓樂樂陪他去一個地方。
徐家匯,教堂,尖尖的房頂被燈火映照得更肅穆。老秦和樂樂下了車,廣場上,鴿子撲啦啦飛,天冷,呼得出白汽,樂樂將手攏在嘴旁。不遠處,一群人圍著成圈,有男孩向女孩求婚,下跪,女孩尖叫。
製造出來的浪漫,也是浪漫。樂樂羨慕這場景,可她不期待,她從一開始就沒問老秦緣何要來教堂,現在更不適合問。難道是求婚?不現實?不聞不問,服從安排,樂樂知道老秦喜歡她這一點。
到教堂了,神父已經就位,滿是信徒,老秦和樂樂站在教堂椅子的最後麵,走道裏神職人員謙和地維護著現場秩序,老秦和樂樂坐在人群中,借著這氛圍,樂樂覺得他們和普通的戀人並沒有什麽不一樣。
布道台上巨大的投影幕布投出字母,人們跟著唱詩班唱聖歌,讚美耶穌的降臨,唱罷,跟著神父禱告,老秦和樂樂合看一份材料,兩個頭並在一起,老秦念,樂樂也跟著念,她總比他慢半個字,亦步亦趨,然而她覺得很幸福,也就在這一瞬,他們可以忘記俗世的一切。光從頭頂打來下來,神聖的,他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她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該禱告了,老秦雙手緊握,閉上眼,樂樂連忙學著,老秦念念有詞,樂樂也訴說心願。
完畢,他暗地裏捉住了她的手。
樂樂感到滿足。
活動一直持續到午夜。老秦和樂樂幾乎堅持到最後,人群快散盡才走出教堂,兩個人漫無目的走在上海街頭,老秦裹緊黑色大衣,樂樂也朝衣領裏縮了縮脖子,霓虹正好,車水馬龍,她不願意相信現在是午夜,這個場景是那麽熟悉,在電影、電視裏看過似的。
“來杯咖啡?”路過咖啡店,還未打烊,老秦問樂樂。樂樂點頭,老秦轉身去店裏買了,兩個人握著咖啡並排走。
樂樂問老秦,你信教?
老秦說不信,我太太信。
不用說,是那個原配太太了,是為她禱告,還是代替她來禱告,樂樂沒問。
老秦說,每個人有自己的宿命,我們年輕的時候很苦,尤其在美國的時候。如果沒有她家裏的幫助,我也走不到今天。
樂樂好奇他太太是什麽家庭,但大概也能猜得到,老秦和老謝走的路相似,可越是靠女方家庭出來的,上了年紀之後,便總想自己做主。聽說老秦不止一個情人,過去有,現在她算不算?樂樂不好說。
老秦又說:“人上了年紀,都有點迷信,我太太讀《聖經》,有時我也跟著看看,經書裏有做人的道理。”
樂樂問:“比如呢?”
老秦說:“比如那句,愛一個人,那門是窄的,那路是長的。”
樂樂低眉婉轉,不說話,品這句子。愛是一條不歸路,然而越艱難,走得越有意義。富貴險中求,樂樂現在覺得真正的愛同樣需要勇敢。
老秦又問她,什麽叫愛?
這可難住了樂樂,說愛是無條件的付出?太矯情,說愛是永恒?是光芒?太不切實際,樂樂覺得,愛是一種武器。
“愛是保護,我保護你。”樂樂這麽說。
老秦笑了。從來都是他保護別人,這小丫頭要保護他?然後有這話就夠了。萍水相逢的兩個人,他從不指望太多,他被人背叛過,也背叛過別人。所以更相信一瞬間的真心。
老秦又帶樂樂去金茂大廈頂端旋轉餐廳,包房裏,無人打擾,玻璃窗下麵,是燈火輝煌的上海。樂樂心裏歎,這才是上海,她心目中的上海,她是要把上海踩在腳底下的。從最底層攀爬而上,直入雲端,這有關尊嚴,這才是她來上海的真正初衷。一切是殘酷的,一如她過往險象環生的人生,然而浪漫的氛圍讓樂樂多了幾絲幻想,她想問老秦一句話,可卻沒有問出口。
服務生推餐車進來,掀開不鏽鋼罩,軟嫩牛排滋滋響,馥香的紅酒,樂樂心想,這便是燈紅酒綠,老秦說,吃點宵夜。樂樂本來想矯情一下,說怕胖,但立刻又提醒自己,不要做庸脂俗粉。
享受人生吧。
借著酒勁,樂樂還是想問那句,我是你的什麽?我們是什麽關係?可話到嘴邊,硬生生又咽下去了,她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是什麽關係又怎麽樣?此刻在一起,何必再想天長地久?沒有婚姻,沒有血脈的牽連,他們仿佛茫茫天地中相遇的鳥,並肩飛行一段,哪怕很快有仳離……沒關係,她還年輕,輸得起。
樂樂舉杯,紅酒輕晃。老秦迎過來,輕輕碰了。
身後的牛排已經冷了。
當晚就睡在酒店。兩個房間,都是單人間,樂樂有些意外,這難得的浪漫卻沒有發生什麽,平安夜,她很平安但卻遺憾,可轉念一想,又釋然了,老秦畢竟上了年紀,玩到半夜,身體吃不消。沒幾個小時便要天亮,她必須快速休息。
第二天就是聖誕節,老秦早起打了幾個電話,把公司的事交代了一番,司機來了,老秦和樂樂上車,越開越荒,樂樂大概知道要朝郊區走。開了約四十分鍾,來到了一處療養院,裏麵均是別墅。進去富麗堂皇,稀稀拉拉有老人在打牌,散步。
老秦輕車熟路,護士、醫生都和他打招呼,樂樂跟著,不說話,像個女秘書,到醫護室,老秦問護士,“怎麽樣?恢複的怎麽樣?”護士說沒有太多變化,穩定住了,情緒也比較穩定。有護士扶著病人打窗外走過,樂樂看病人癡癡呆呆的樣子,心裏有些不舒服。
老秦沒再問什麽,護士領著他們朝外走,走廊盡頭,一拐彎,一扇木門,門上貼著聖誕老人貼紙,掛著馴鹿毛絨玩具。護士把門打開,地毯鋪滿整個房間,走進去悄無聲息,一個女人坐在床上,頭發花白,麵容憔悴,神情呆滯,見到老秦來,也並無異狀。
老秦走到床邊,抓住她的手,說:“秀華。”聲音裏有一絲溫柔。
秀華也不理他,喃喃道:“布娃娃,布娃娃……布娃娃壞了。”
老秦輕輕抱她一下,說:“買新的。”
護工端飯進來,餐盤上整整齊齊擺著,牛奶一杯、麵包兩片、金槍魚沙拉一份,最邊沿一個小盒,開這著,裏麵有幾片藥丸。
“先吃藥。”老秦勸說。
護工端水,又將藥丸放入女人手心,那女人看了看,突然把藥丸向天一撒,發狂一般手舞足蹈,砰的一聲,飯全翻了。
樂樂猝不及防,牛奶潑身上,她哎呦叫了一聲。護工連忙說對不起。護士說好久沒見她情緒那麽激動。
老秦倒很冷靜,讓護工再拿一份餐、一份藥。
很快,東西端過來了,老金親自端著飯,藥片拌在裏頭,輕輕地對秀華說:“都禱告了,都禱告了……替你禱告了。”
樂樂這才明昨天教堂之行的用意,也確認了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份。
老秦一口一口喂著,女人剛吃了沒幾口,突然再度發狂,幸虧老秦往旁邊一躲,飯才沒翻。
“秀華!”老秦沒耐心了。
耳邊突然響起聖歌,輕靈悅耳,撫慰人心。老秦轉頭看,是樂樂在唱,猶如聖女。
秀華定住了,她緊張的麵容逐漸鬆弛。
樂樂接過老秦手裏的碗,一邊唱一邊靠近秀華,像母親對待孩子一般喂她。
秀華竟也聽話,像個小女孩般吃著。
喂完了。
老秦說:“謝謝你。”
樂樂不知道回答什麽,隻是微笑著,等老秦下文,老秦似乎也覺得需要補充一句,說這是我太太。
算是正式介紹了。
樂樂揣摩老秦的用意,帶她來見太太是要做什麽呢?紅顏知己登場?他太太也不懂。因為他太太癡呆了全然不知道吃醋?還是算準了她陶樂樂不會吃醋,或者不敢吃醋?
門口,一陣喧嚷,進來兩個人,一高一矮,都是女孩,和樂樂的年紀不相上下。
兩個人進門畢恭畢敬,叫老秦一聲爸便坐在床邊。
是老秦的女兒無疑了。
樂樂更加困惑,是老秦故意安排女兒也來?算是見過麵了。
是打算讓她做後媽?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但卻下定決心,無論多困難她都見招拆招,不失體麵。
秀華見客人來,又開始手舞足蹈,突然站在床上蹦跳。
樂樂連忙又唱起聖歌,抱住她的腿。
個頭高的女孩厲聲叫道:“你放開我媽!”
樂樂並未被震住,反倒牽住秀華的手,讓她慢慢坐下,坐回她原來的位置。直到秀華停止躁動,樂樂才收了歌聲。
老秦依舊繃著臉,任憑一切發生。
終於,他向樂樂介紹,“這是我大女兒秦日,這是我二女兒秦月。”
樂樂微笑點頭,說了句你好。兩個女兒均不回應。她們眼裏隻有媽媽。
老秦帶樂樂出了病房。花園裏,臘梅露了一點花骨朵,還沒見香。老秦問樂樂,“你還會唱聖歌?”
“昨天現學的。”樂樂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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