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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年【1】

(2016-04-17 07:45:12) 下一個

有預言說,2012將是世界末日。
但科學家破解了這個預言,說那是謠言。
宇宙還不會那麽著急就毀滅。人類還會繼續在這個星球上行走。大家繼續吃喝拉撒,渾渾噩噩,有的人出生了,有的人死去了,自然依舊在運轉,除了環境惡化,資源減少,舊有的法則,依舊在這個星球上適用。
人們的欲望,也大抵沒有多少變化。其中有一條,更是亙古不變的老追求。
想要長命百歲,是人的本能期望。
古代的皇帝想要長生不老,跑去煉丹煉藥,現代的廣告裏有腦黃金腦白金,隻為能健健康康,多在這世上混幾年,說白了,誰不想快快活活地一直到老。
但時光走到了2012年,在競爭殘酷又激烈的都市裏,想要安安分分地活到老,並且過得好,還真得費一些心思。
快下班了,《新健康》雜誌社編輯部裏,三位女編輯拿到剛發下來的工資條,各自憂心。物價上漲,尤其是房價,更是高得沒邊兒,但工資卻始終沒有起色,仿佛是井底之蛙,隻能仰著頭朝上看,壓根沒有出來的意思。她們的生活裏有一個共同點,都有一位或幾位老人,有的已經需要被照顧,有的則即將需要被照顧。而她們自己,同樣也麵臨著養老的壓力。
小王到底年輕,看電腦上還有十來分鍾,拿著手中的小條,忍不住抱怨:“哎呀,這一個月才三千塊,讓人怎麽活啊,我還要交夥食費啊。”
“你不要交房租已經很不錯了,勒緊褲腰帶,還是能過,少吃點零嘴,不就省下來了。”張春梅在雜誌社混了十幾年了,工資高高低低,她沒太在意過,但她始終注意養老保險這一項,她混了這麽多年,每個月自己交249塊,到老了能拿多少,她沒概念,也從未去仔細算過,但本能告訴她,不會多,想到這兒,她歎了口氣說:“還是要省錢啊,不然老了可怎麽辦,就靠這麽點養老保險,以後哪裏夠用。”
小胡插話道:“小李,我可是有房貸的人,你不要刺激我好不好,春梅姐你還愁什麽,以後再不夠用,你老公還能不管你嗎,再說你家那位是大學教授,旱澇保收的,有他一口,就有你一口,我要是你,我都笑了。”
張春梅苦笑:“笑什麽笑,我哭都來不及。”
小王說:“張姐你要都哭了,我們就都別活了。”
“你們的日子都長著呢,我呢,我就是熬退休,看能不能輕省點,這一天天的,累人。”張春梅揉太陽穴,有氣無力。
“退休還不好,我現在就巴不得退休,給我兩千一個月,我明天就不來了。”
小胡說:“小小年紀,就這麽沒鬥誌了,我這要養孩子呢,也沒像你這樣啊。”
“鬥誌?能有什麽鬥誌,生活的三座大山,早都把我們這一代壓垮了,能堅持下來,就已經是勝利了,還鬥誌呢,紅豔姐你不一樣啊,孩子就是你無窮的動力,你現在就是一個女戰士,全能。”
張春梅聽不下去,卡著下班的點,就匆匆忙忙往家跑。最近一年,她總是到點就回家。雖然她現在是社裏的中層領導,正是幹事業的時候,她也想幹好,可她實在是“有心無力”。以前,二三十歲的時候,她總愛在雜誌社加班,一幹幹到天黑,那時候《新健康》效益好,她人也年輕,有熱情,敢打敢拚,現在一改製,自負盈虧,市場環境又每況愈下,她自己又人到中年,力氣上不足不說,而且真是上有老,下有小——老的需要照顧,小的也不讓人省心。
她感到有些崩潰。
有時候,她站在紅綠燈前,都會累得發一陣呆,還是身邊的人碰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繼續往前走。
張春梅的老公是大學教授,科研帶頭人,春風得意,在他的兄弟姐妹裏,算是最有出息的。所以張春梅的婆婆格外倚重這個小兒子。
兒子有出息,張春梅這個兒媳婦,也隻能跟著“有出息”。她必須三頭六臂,對女兒負責,對老公負責,對婆婆負責,因為要負責,所以她必須同時是妻子、母親、媳婦、廚師、保姆,還得是妯娌、嫂子、半個媽,而且,這個多功能女人還得每天在單位坐滿八個小時,然後時時刻刻提防著家裏哪裏起火——她是倪家的救火員。
不過說實話,張春梅這麽多年來能夠在這個家堅持下來,也正是因為倪偉強確實對她不錯。上學的時候是他追她的,結婚後對她百依百順,如果刨去家庭裏那些必須要做的瑣事,偉強對春梅的要求幾乎沒有拒絕的。春梅年輕的時候是美人,但結了婚生了孩子以後,心思不在美上麵,整天憑著一點當年的老底子——素麵朝天,但每次偉強出國,還總不忘給她帶一點衣服啊、化妝品啊什麽的,可春梅總嫌他選的款式不向心,又說化妝品都是毒藥,會腐蝕皮膚,所以拒絕使用。倪偉強總是一笑,不予置評,但買還是照買。她不用歸她不用,但他要表達他的情意。
人到中年,張春梅越來越欣賞偉強。他能幹,體貼,而且以前不覺得,過了五十,跟同齡人一比,倪偉強的那個範兒越發出來了。個子高高,身材健美,雖然有點小肚子,但穿上西裝剛好挺得起來。張春梅雖然自己不愛捯飭,但捯飭起老公來可不含糊。倪偉強出席大場合前的早晨,往往是張春梅最喜歡的一段時光,偉強站在那,仿佛一個衣服架子,春梅打開臥室的櫃門,哼著小曲,從裏麵挑出襯衫、領帶——偉強很是有不少存貨,春梅會說,“今天這場合輕鬆一些,配個寶藍的領帶可以,”或者說,“還是穿黑襯衫吧,沉穩一些”。偉強則像一個木偶一樣,直挺挺地站著,溫柔地遵命。
有這樣一個丈夫,張春梅覺得,在家裏家外,自己吃點苦也值了,但人總有個臨界點。
張春梅打開門。
地毯上亂七八糟,有吃剩的薯片渣子,有髒衣服,臭襪子,還有衛生紙,她女兒倪斯楠跟一個同學正在唱KTV,聲音震天。“你是天你是地,你是唯一的神話,我隻愛你,you are my superstar……”斯楠剛上大一,當時也是複讀了兩年才考上的,因為憋的太久,所以上了大學以後,玩心大盛,井噴得厲害。
“楠楠!”張春梅大吼一聲,皮包一甩,插著腰,仿佛猛虎出籠,“這裏是家,不是KTV包間!”
斯楠的同學一見這陣勢,趕緊收拾東西匆匆告辭。
“把這些破爛都給我收拾了!”張春梅本來心情就不好,一進門看到這些,更是糟上加糟。
“什麽破爛,就玩一會兒都不行哦。”斯楠陰著臉,嘴裏嘟嘟囔囔。
“要玩到你自己屋玩去!”
“我屋沒電視。”
張春梅一聽女兒頂嘴,心裏那把火騰得一下就上來了,操起地上一件衣服就朝她身上抽:“上了大學就玩野了是吧!是吧!奶奶在休息你不知道呀!你看看你,全身上下,哪裏像個女孩!人要知道自重!你再這樣我停你零花錢!”
這句話點中了斯楠的七寸。她不吱聲地走了。
張春梅氣得頭昏,眼睛有些冒金星。她站在客廳中間,手足無措,亂糟糟的家,不聽話的孩子,生病的老人,不問事的丈夫,所有的一切麻纏在一起,仿佛一團亂了的毛線,讓她猛然間也不知道要從哪裏著手厘清。
她努力地吸一口氣,再吐出來,告訴自己冷靜,冷靜,淡定,淡定,然後找回理智,一件一件來,哦,她想起來了,該做飯,還該讓婆婆吃藥,還得看看婆婆有沒有大小便失禁。
她婆婆一直以來都是個女強人。老了老了,兒女都算成家立業,她卻忽然得了一場小中風,好不容易治好了,但還是有些後遺症——小便偶爾失禁。她有兩兒一女,但她卻獨獨喜歡二兒子倪偉強,認為他有出息、大氣,拿得起放得下,所以生病過後,也一直要求跟著偉強過。其他兩個子女落得清閑,每個月補貼點口糧費用,直接把老母親甩到二哥這兒。
其實,什麽叫“二哥最孝順”,屁,都是偷閑躲懶,孝順是需要力氣和成本的,累的還不是她張春梅!春梅有口難言。
偉強在外麵做孝子賢孫,形象好得簡直能舉孝廉,可歸根到底,還不是她張春梅在那裏硬撐著。即便是這樣,偶爾張春梅有點小情緒,外人還都猜中了似的,冷不丁說說風涼話:你看,不是自己兒女就是不一樣。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兒媳婦。
張春梅真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
春梅彎下腰收拾一攤子爛東西,老太太顫巍巍從屋裏走出來。
“春梅啊,回來啦。”
“唉,媽,你沒事不要亂走,趕緊去歇著吧。”
“我都睡了一天了,還歇什麽歇,”老太太頓了頓,“再歇,我就要長黴了。”
“媽——什麽長黴不長黴的,您在沙發上坐會兒,真是的,回頭偉強回來,又該說我不收拾了。”
老太太坐在沙發上,兩腿懸空,幽幽地說:“春梅呀,你對斯楠下回也注意點,孩子年紀大了,也有個自尊心,你上來就這麽一吼,孩子麵子往哪擱,又是個女孩子。”
張春梅心急,想都沒想就說:“她在這胡鬧,還要什麽麵子裏子的,她要是好好學習,不給這個家添亂,我立刻給她麵子,要多大麵子給多大麵子!裏子我都一並給。”
老太太被春梅的聲浪嚇了一跳,停了幾秒,才反擊說:“斯楠給這個家添什麽亂了,我看這孩子哪都挺好,她唱一會兒歌,我還覺得熱鬧些,家裏麵有生氣,怎麽你一回來,就成了添亂了,把斯楠的同學也轟走了,要說添亂,那我更是添亂,哪天我也走,省得你們厭煩。”
“媽——”張春梅忍不住叫了出來,“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你倒是給我說說。”老太太越來越來勁,好像完全從病痛中跳脫出來。
“媽我不跟你吵。”
“吵?什麽叫吵?我是跟你講道理,我們倪家,就沒有不講道理的人……”老太太說話常常以倪家人自居,下意識地把張春梅排斥出去。張春梅也不管,她就知道一點,自己占一個理字就行。
張春梅父母去世得早,所以她也沒有太多與上一輩老人接觸的機會。她一直告訴自己,要不卑不亢。可她這一套職場的法則拿到家庭裏來,似乎並不是十分好用。婆婆都喜歡會討好自己的媳婦,對於張春梅這樣的認死理的媳婦,婆婆們總樂於痛擊之。
張春梅聽著聽著婆婆的嘮叨,又有點出神,再一回過神來,她看見婆婆的嘴停了,又立刻開啟。老太太說:“不說話了吧,教育孩子,不是說都要高壓,你看我這幾個孩子,就拿偉強來說吧,我也沒天天吵他罵他,他不也成才了麽,都是要以鼓勵為主。”
斯楠從屋裏探出頭來說:“媽你聽到了吧,以鼓勵為主,奶奶的話你還不聽嗎?”春梅憤怒:“這死孩子!”老太太忙道:“呸呸呸,好好的,什麽死不死的,小梅不是我說你,你就是說話不注意,還是個文化人呢。”春梅渾身骨頭一鬆,所有疲憊都好像要從她身體裏跑出來似的,她歎了口氣說:“媽晚上想吃什麽?”
老太太不理她,隻顧著跟孫女倪斯楠聊天。他們才是親祖孫,她張春梅是個外來人。
春梅站起來,走到老太太的臥室,朝被子底下一摸,涼的。完了!前天剛洗的被單,又被老太太尿濕了。張春梅仰著脖子,剛想喊出一個“媽”字,但她腦筋一轉,又及時地收了聲,一個“媽”字卡在喉嚨裏,仿佛一塊魚骨,難受隻有自己知道。
是啊,老太太小便失禁,也不是她想這樣的,是實在管不住,用尿不濕吧,老太太嫌沒尊嚴,用老太太的話說就是,“我多大了,我用尿不濕,以前你老公的尿布都是我洗的”。可尿濕了,還不是她張春梅的活兒!不是洗尿布,而是洗床單!曬褥子!勞動量大得驚人!
她喊又有什麽用?偉強能幫她洗嗎?不能。斯楠能幫她洗嗎?也不能。老太太能自己洗嗎?更是絕對不可能!張春梅隻能是忍辱負重,接受這個艱巨的任務。
她自己也想不到,她這個當年中文係的才女、美女,詩歌寫得一流的全年級桂冠詩人,有朝一日,也會淪落到給人端屎倒尿!人生的轉變,就是如此無奈,管你是什麽才女美女,最終都得變成黃臉婆。歲月不但是把殺豬刀,還是個大牢房,每個人都有逃不出來那一道坎兒。
張春梅手裏握著剛扯下來的被單,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四周暗暗的,老太太和斯楠的聲音從外麵傳出來。她閉上眼。她想要清靜幾分鍾。可閉上眼,家裏家外一件一件事,又仿佛過電影一般,在春梅腦海裏快速地飛轉著。春梅隻好睜開眼。
麵前是大衣鏡,剛結婚時候買的,到現在也十幾年了,十幾年春梅每天都站在這麵鏡子前穿衣,但從未有一個時刻,她如此細致地在黑暗中借著零星的光線看自己的臉。
她老了。眼角有皺紋了,臉上的皮也鬆了,在黑暗中看,甚至有些猙獰。
春梅趕緊逃開。
清淨讓人思考,思考讓人看清現實,現實讓人恐懼。春梅還是打算繼續幹活,不多想,也不能多想。
燒飯、洗衣、管孩子、伺候老人。這是她必須麵對的小事情。這就是人生。點點滴滴、細細碎碎,一下子都湧上來,瞬間淹沒了那點不切實際的浪漫。春梅不再是女詩人,而成了一個女濕人——生活的傾盆大雨,把她淋得全身濕透。
等一桌飯菜擺在餐桌上的時候,已經晚上七點多了。春梅問:“媽,偉強怎麽還不回來,他還回來嗎?跟您說了沒有?”老太太嘟囔:“我哪知道,你們哪件事向我匯報的,你要記住,偉強是你的丈夫,你都不關心他嗎?”春梅百口莫辯,隻好打偉強的電話。
偉強的反饋很明確:有課題要加班,晚上不回來吃了。至於幾點回來,沒說。人到中年,他似乎特別忙,而且,越忙越年輕。而她則忙成了黃臉婆。
於是,家裏隻剩下三個人,圍坐在大圓桌旁,無聲地吃著飯。剛吃幾口,斯楠就抱怨道:“媽,你這茄子是要燒得多膩歪啊!”春梅大怒:“你愛吃不吃!”老太太哼了一聲說:“別亂吼,你自己嚐嚐。”春梅詫異,瞪著兩眼夾了一塊茄子入口,呸!哦,沒放鹽……她歎口氣,起身端盤子回廚房回鍋。
一盤沒放鹽的菜。張春梅覺得,這像極了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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