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紐約的雪(中)

(2020-02-08 04:43:29) 下一個

(中)

的士司機是一位外形憨厚的黑人大叔,方青紫想這個時間這樣天氣還出來工作也是因為扛著養家糊口的重擔,應該和曾經的父親一樣。沒日沒夜地工作,隻是為了家人過得更好。

車裏的暖氣很足,收音機的聲音很大,正放著一首方青紫喜歡的英文歌曲《YOU SAY 》

I keep fighting voices in my mind that say I'm not enough我一直都在跟腦海裏某個不認同我的聲音鬥爭

Every single lie that tells me I will never measure up每一個謊言都在述說著我永遠不會去衡量和評判

Am I more than just the sum of every high and every low我的跌宕人生 並不是別人或高或低的評論所決定的

Remind me once again just who I am, because I need to know再一次提醒我 讓我認清自己 因為我得明白這一切

這是一首很受歡迎的基督教福音歌曲,方青紫此刻聽來,倒像父親滿腔不得誌的憤懣在控訴。隻是向誰控訴呢?又可以控訴誰呢?當年的選擇不僅是心甘情願的,還是費盡心思才得以成功的。

方青紫的家鄉雖然和僑鄉廣東緊挨著,但鄉親移民的意識卻沒有那麽濃,父親算是挺有先驅意識的。盡管事後版本很多,大家的說法不一,但事實是父親的確義無反顧地拋下她們母女,偷渡去了美國。

母親說親友都很開心地來送行,熱鬧程度趕超他們的婚禮。七大姑八大姨的除了祝福就是對母親的豔羨:“你以後就要去美國享福了!到時可別忘了我們這幫窮親戚。”那情形仿佛父親已是腰纏萬貫衣錦還鄉。母親被這種氛圍渲染著,開心得都忘了他們小家庭即將開始前途莫測的生死離別。

按說這些記憶方青紫應該源於母親的述說。可奇怪地是方青紫卻覺得自己記得一清二楚:家裏那時穿梭的人來客往;父親離開前夜緊緊抱著她好久;父親走後的冷冷清清空空蕩蕩;還有母親開始變得啥也不愛幹,脾氣喜怒無常。所有的一切,仿佛電影裏特別近距離拍攝的鏡頭,讓人無法忽視和抹去。

方青紫經常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木然地看著窗外,看著屋裏的光線逐漸黯淡,擺設逐漸模糊不清,猶如遙遠的父親的臉。她很想開燈看清楚,仿佛看清楚了一切,父親就會在身旁擁著她。但是母親不讓,母親說不可以浪費電費。

父親到了紐約之後,還沒有從偷渡的惶恐中跳出來,也沒去倒時差,就一頭紮進打黑工的行列。賺的錢要先還給蛇頭,方青紫母女是不見分毫的,她們那時的生活靠母親打打零工。過了不久,母親把本來就不大的家,劈出一間租出去。五十多平米的空間一下子多了兩口人,擁擠了很多。母親卻似乎因此開心了一些,不像以前動不動就躺床上,不吃不喝,也不怎麽管方青紫。

有了租金,家裏經濟寬裕了一點。母親的業餘時間似乎一下給填滿,尤其是每次和父親講完電話,就眉飛色舞地和租客母女分享。雖然父親說來說去不過是反反複複的幾句話:工作時間長,工作強度大,除了上班就是睡覺。電視也沒有,有也看不懂。還提心吊膽被警察抓。母親聽厭了就會吼:“那就回來好了,至少我也不用當活寡婦。”然後一般就沒了下文,父親說:“不是為了孩子嗎?有綠卡就好了!”母親說:“那是,不然蛇頭的十萬塊白給了!總得把那錢賺回來!”這一點上的共識支撐著他們的煎熬。

那時的方青紫發出任何聲音都是要受到嗬斥的,母親的喜怒哀樂仿如扯線的公仔娃娃不由自己,那線就是父親。尤其是父親終於還清蛇頭的錢,開始往家裏匯款之後。電話間隔的時間和郵寄錢數稍有變動,就會引發母親情緒的狂風駭浪。方青紫無可奈何地承受著,她很希望有個可以躲避這一切的寬廣空間。隻是實現這一願望等了太久。二十幾年後,方青紫終於在美國紐約市有獨自租住的公寓,耀眼的燈光讓屋裏的灰塵都清晰可見。她的父親也生活在同一城市,隻是她再也沒有期待過父親的擁抱,她屋裏滿滿的家當讓她的情感沒有空隙。對父母,她最大的希望可以逃離得遠遠的!

女士,前麵應該有什麽事情發生,車堵了,我們是不是掉頭換條路?”出租司機的話打斷了方青紫的思緒。她抬頭看了看車窗外,有好些輛救護車和救火車燈都在不遠處閃耀,這莫名其妙突如起來的暴雪應該讓太多的人沒有防備,估計發生了連環車禍。

掉頭吧,這樣不知等什麽時候可以通行呢!”方青紫附和道,但她心底閃過掉頭也不一定路就暢通無阻的想法,人生的事情太多無法預估。就如父親的綠卡拿到波波折折,前後耗去了近十二年的時光。十二年,方青紫從牙牙學語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母親也不再是風情溫婉的少婦,父親的白發都掛上了額頭。而最可悲的是他們曾經濃厚的感情也隨著時間的流逝得七七八八了。

那十二年,父親於方青紫而言更像個代號。父親寄回來的錢讓母親買了一套近兩百平米的大房子,但方青紫他們的生活空間卻並沒有變大。母親把拿房子料理得像小旅館,進進出出租住的人很多。逐漸的父親打回來的國際長途次數和郵回來的錢成了反比。母親數錢的開心變得有些悵然若失。後麵從陸續也出國的親友那裏傳來父親外麵好像有了女人——意料之外但似乎是情理之中的消息。

母親開始是驚慌失措的,會半夜突然搖醒方青紫:“你爸不要我們了,我們怎麽辦?”然後跑到親友那裏哭訴指責,在電話裏和父親吵架,要求父親多寄錢回來。到後來母親大約是聽勸了。出去久了這樣的零時夫妻比比皆是!母親的豁然開朗仿佛是一夜之間的,她甚者像談論別人的故事:“你說那傻女人圖什麽?你爸爸要錢沒錢,要綠卡沒綠卡。天天打黑工,提心吊膽地活著,這女人不是鬼迷心竅就是腦子壞了!”

那個從未見過卻在她生活裏掀起狂風巨浪的女人究竟心裏怎麽想,方青紫無從得知。但她很確實地知道,母親的腦子就是從那時開始壞的。母親把家裏弄成是人都可以進出的旅館,她自己穿著暴露的睡衣卻仿若進入無人之地似地走來走去。對男女之事剛剛懵懂的方青紫,不僅覺得害臊,還要被迫看著那些猥瑣男人惡心的目光和下流的動作——裝作不經意地拍拍母親的屁股,或者摸一把母親的胸部。而母親居然蕩笑著接受,仿佛是種享受。

如果方青紫表現出厭惡和惡心,母親的火就如煤氣般點著熊熊燃燒:“你這算什麽意思?想想你爸,他對我做了什麽?你不高興,你也可以學他樣,走啊,跟他一樣走了就別回來,我一個人多自在也自由,還不要拖著你這個油瓶……”

方青紫那時才知道原來在母親心中自己不過是個拖油瓶。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很多特想得到的東西因為等得太久再得到就變得一點吸引力都沒有,猶如壓箱底過時的新衣服,沒有穿的欲望,隻是送出去覺得有些可惜。父親的綠卡就是如此,當父親終於拿到綠卡興致勃勃回到闊別十二年的家鄉省親,母親從來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人家後出去的都比你早幾年拿到綠卡,人家拿回來的錢蓋了幾棟房子!”父親應該也就是那時感覺妻女雖然還是妻女,妻女又不再是妻女……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爪四哥 回複 悄悄話 隻看中,不看上,下,行不?
思念青荷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謝謝鼓勵
思念青荷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謝謝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好看!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跟讀。。。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