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婆總在嘮叨她要到來的路上去了。
如果我現在行將就木,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任憑記憶回放人生的小電影,不能肯定哪一段哪一個人會先跳出來,但能肯定兒時的片段一定不會漏掉,與兒時戚戚相關的那條小路武康路也不會漏掉。它慢慢地這樣展開 –
一
武康路和安福路拐角上的一家雞鴨屠殺場,早上是行刑時刻,雞鴨們被分別圈成兩圈。當它們正伸展筋骨吸幾口新鮮空氣時,第一個同伴被拎出去了,它們開始嘎嘎嘎咯咯咯地驚叫起來,並往後退縮,但沒用,隻是晚幾分鍾的事兒。一鍋沸水一把刀,三四個人,行進有序。中午時分隻剩下洗刷場地之聲了。下午放學回家時,一切幹幹淨淨,安安靜靜,像啥事沒發生一樣。
這一帶是非常幽靜的,一幢幢式樣各不同的的房子坐落在梧桐樹裏、夾竹桃裏、玉蘭花裏,院子裏總有茵茵綠的草坪,門前是幽徑。雞鴨屠殺場就這麽突兀地擠在當中,成了另一道風景。
洞開的倉庫暗呼呼的,裏麵總有個老伯留守著,不知幹嘛。我悄然無聲地像剪影般出現在門口,往裏張望。
幹啥小姑娘?
我 – 戴著一副和臉不怎麽相幹的眼鏡,一根洋蔥頭辮子翹得老高,手裏拿著個隻剩一根雞毛的毽子 – 問老伯有沒有雞毛。他說暫時沒有。
你是山東人嗎伯伯?
是啊,你咋知道咧?
你說話和我爸很像,我爸也是山東人。
那你爸一定是幹部咯。他轉身隱進更暗處,又變戲法般出現在我跟前,手裏握著幾根長長的綠裏帶金光的公雞毛,遞給我兩根。我欣喜若狂地把它們插進毽子上的雞毛管裏,但卻又失望地瞧著那根顯然不匹配的禿露的老雞毛,欲言又止。
喏,再拿一根。
我趕緊接過去,把它插上。現在,我手心上站立著的是有著三根彎彎長長、綠裏帶金的大公雞雞毛毽!它看上去像是活的。我踢了兩下,又來了個拐腳跳,毽子一下飛出好遠,落在牆角下。
啊呀小姑娘,技巧還不夠,回家好好練。
如果有五根或者四根雞毛我就會踢得更好。
他笑眯眯地捋捋我的洋蔥辮。
能再給我一根嗎?
下次,明天吧。
明天我連踢兩個拐腳跳你就給我一根好嗎?
好好,小閨女。
我小心翼翼地托著毽子一路走回家。這樣美麗的毽子當然不能放書包裏。
明天他不在。一個負責拔雞鴨毛的粗粗實實的阿姨回我說沒雞毛。連卵毛也沒有。她還加了一句。再明天他還不在。整整七天都不在。我變得很怏怏的。為了甩開同路的同學,我故意遲到,放學時拖到最後一個走。爛梨子陳小梨就向老師打小報告,說我去明明知道要遲到了,還去華山路口的小煙紙店買鹽津棗,不相信可以翻我書包。一向就不喜歡我的小老太尹老師果真搜查了我的書包,但裏麵並沒鹽津棗,就罰我“立壁高”,在黑板前整整站了半節課。
下午,陽光從殺雞場的後麵照射過來,大門敞開的倉庫又變得黑洞洞的。我走得很慢,不敢停步,怕又撞見粗粗實實的拔毛阿姨。
進來,山東小姑娘。
是老伯!我立住了,用眼睛搜尋去。他從黑暗中隱現出來,手裏拿著兩根金燦燦的公雞毛。
那天你說是明天的。淚珠在我眼眶裏打轉轉。
哎喲喲,咱們山東姑娘是頂呱呱的,好了好了,是老伯講話不算數。老伯被使喚到別處去了,沒辦法噯。
我拿過漂亮的公雞毛,淚珠還是掉了出來。
毽子呢?
在家。
怎麽不帶著?
不舍得嘛,怕給同學弄壞。
現在有五根雞毛了,再不長進以後就不給咯。他捋捋我的洋蔥辮。
我抬頭向他笑笑,說這就回去練。他的臉是長長的,像我爸爸,但比爸爸老,比爸爸可愛。
可是,我踢毽子的技巧老長進不到哪兒去,老踢不過 (大多數) 同學。以後我就很少問老伯要雞毛,他好像也知道,並不揭我短,光和我聊家常事兒。
怎麽不見你和同學一起呢?
不喜歡和她們玩。
為啥來著?
就是不喜歡。
喜歡老師嗎?
不喜歡。
爸爸媽媽呢?
喜歡媽媽,爸爸很凶的。
你爸爸打過仗嗎?
打過的,他還有小手槍呢,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你打過嗎伯伯?
嘿,老伯我肯定比你爸打過的仗多。瞧,這是首長發的獎品。他拿起一隻墨綠色的斑斑駁駁的搪瓷杯,順便喝口了水。可是我沒有文化啊。他深深地歎口氣。
我教你念書,我每天放學了就來教你。
好啊,等老伯有了文化你就拿不到雞毛咯。
我才不要雞毛呢,我會跳橡皮筋會跳繩。
好好,小機靈鬼,以後來教老伯讀書看報,讓老伯做個有文化的人。
從此開始做起小老師。老伯有時還是會攢幾根上好的公雞毛給我,但不檢查我踢毽子是否進步。但有一天突然中斷了,就此中斷了。
又是一個放學後的下午,雞鴨屠宰場人群熙攘。很遠聽見有人喊口號“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到誰!”等到走近時,看見有個人站在平時早上拔雞鴨毛的抬子上,彎著腰,頭被那個粗實的拔毛阿姨強行按住。是老伯!我用力擠到抬子跟前。
老實向人民群眾交代罪行!說!拔毛阿姨叫囂著。
我沒有罪行。
還沒有?我親眼看見聽見的,還想抵賴! 你汙蔑毛主席的話隻有你自己說,我說了就是我犯罪!說!她又用力把老伯稍稍抬起的頭按下去。
說!說!說!人們喊道。
我說啥來?你汙蔑我偷國家財產,我就說那隻是幾根老雞巴禿毛。
轟,人群中發出笑聲。
大家聽見沒?這人膽大包天!最大惡極!誰汙蔑偉大領袖毛主席誰就不得好死!她舉起粗實的胳膊喊道,粗實的吼聲從粗實的脖子裏爆出來。
這人總自吹是老革命,可他一直在偷竊國家財產!看!她彎腰從後麵地上撿起一卷紙,展開,裏麵是兩根長長的金光耀眼的公雞毛。他還利用偷來的國家財產腐蝕下一代!就是這小姑娘 – 她突然指向我 – 一直在被他利用!
老伯猛地抬頭,一根根青筋在憋紅的臉上爬。
紅小兵上來,你來作證,看看這老賊到底賊心何在!
我被後邊的人推推搡搡地爬到殺雞台上,又被拔毛阿姨一把揪到身邊。
紅小兵,說說這老賊是怎樣拉攏腐蝕你的。
周圍忽然變得格外安靜,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眼睛都盯住我,爛梨子和其他兩個同學也在。我的腿發軟,手發涼。我看著兩根彎彎長長綠裏帶金光的公雞毛,淚水刷的流了下來。
我也跟你要過雞毛的,你說沒有,還說連卵毛也沒有。我抹去了眼淚。
人群裏發出哄然大笑。
那隻殺雞的手從老伯頭上滑落下來。
你他媽的當然沒卵毛咯。老伯轉過身說,聲音很奇怪,像被一根雞毛卡住了,然後才又衝出來。然後他跳下殺雞台,走進黑洞洞的倉庫。
人們繼續哄笑。
可我沒有偷竊國家財產…… 台上隻剩下拔毛阿姨一人嘰咕著,粗實的脖子和臉漲得油亮通紅。
以後我再也沒見著老伯,猜想他大概又被使喚到別處去了。他說過他的單位管好幾個這樣的殺雞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