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小時候在上學的路上,在清晨的迷霧中我都能看見在遠遠的地方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巨大的東西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大人說那是一座大山,叫終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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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丫

(2015-08-23 09:53:01) 下一個

丫丫

 

這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的一天。這一年的上海,秋天來得特別地早。馬路兩邊早已落滿了梧桐樹的樹葉。一陣風吹來,落葉隨風輕輕地飄起,又輕輕地落到地上。另一陣風吹來,落葉又輕輕地飄起,然後再輕輕地落下。小小的樹葉無力掙脫秋風的糾纏。在風不停地擺弄中,樹葉被迫離它生活的樹越來越遠。漸漸地樹葉再也看不見它一生長出來就沒離開過的大樹了。在秋風肆意的作為中,落葉再也回不到它那熟悉溫暖的家了。

 

一輛白色的救護車駛進了馬路邊的醫院大門。車門砰的一聲被打開。打開的車門吹散了寄聚在醫院大門口的幾片樹葉。幾個人急匆匆地跳下了車,迅速地從車裏抬出一個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白發老人。老人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好象再也不想睜開來看看身邊的這個世界了。擔架被這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抬進了醫院。擔架上的這個老人是小強的爺爺。爺爺在參加完對他的批鬥會後,回到家裏心髒病發作,被小強的小叔小姑迅速地送進了醫院。

 

小強這時候和他的爸爸媽媽下放在黃河岸邊的一個村子裏。滔滔的黃河流到這個地方的時候,被很不情願地拐了一個大彎,劈出了陝西和山西兩個省份。河水不滿意被擠在一個狹窄的河道裏,咆哮著流過村莊。河水雖然混濁,拖泥帶沙,象一個邋裏邋遢的淘氣小孩子,卻有一顆清清亮亮,明明白白的心。河水急急地奔流著,要趕到下遊寬闊的河麵,要流進無邊無際的大海去享受流動的自由。

 

爸爸媽媽半年前帶著小強從省城來到這裏。爸爸媽媽和村裏的老鄉們一起勞動。小強被送進了村裏的小學上一年級,和村裏的孩子們在一起學習玩耍。村裏的孩子們並不欺生。小強很快就和他們混熟了。爺爺病危的電報先是發到了縣城的郵電局,然後由郵遞員送到了公社,最後再由公社的人帶到大隊。電報到爸爸手裏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天了。爸爸媽媽非常著急,一起去向領導請假。領導說隻能爸爸一個人回去看望爺爺,媽媽必須留下,地裏幹活需要人手。爸爸趕緊回家收拾東西。第二天一大早,在媽媽的目送下,爸爸帶著小強上路了。

 

這天村裏正好要去縣城拉化肥。爸爸和趕車的老鄉說,能不能搭他的馬車去縣裏。老鄉很痛快地答應了。這樣,小強和爸爸坐上了去縣城的馬車。拉車的是一匹白馬。白馬並不是全身都是白的。馬的脖子上和屁股上還是有一些雜色的毛。馬車不緊不慢地走著。小強和爸爸坐在車上,臉朝著馬車前進的方向。小強注意到馬尾巴一會兒晃到左邊,又一會兒晃到右邊。有點像爸爸在家裏掃地,一會兒在左邊掃一掃,一會兒又在右邊掃一掃。馬車一顛一顛地走著。小強抬頭看看天。天空藍藍的,有幾朵白雲在飄著。馬車走,白雲好象也在走。馬車停,白雲好象也停住了。路兩邊是收割後的麥地。小強能聞到地裏飄來的麥桔杆獨特的香味。馬蹄踩到地麵上厚厚的浮土,然後揚起的馬蹄又把塵土甩起來。小強看看車後,車後盡是馬蹄揚起的塵土。塵土在空氣中飄浮著,享受著移動的自由,盡管這個自由來的非常短暫。最後塵土很不情願地落到地上,等待著馬蹄的再次光臨。

 

不知走了多少時候,村裏的馬車終於來到縣城。縣城不通火車,小強和爸爸趕到汽車站,坐上了一輛大卡車去一個有火車停靠的大一點兒的縣城。大卡車裏沒有座位,所有人都站在大卡車的車廂裏。開車時,整個車廂被帆布蓋得嚴嚴實實,裏麵黑乎乎的,外麵的光線一點兒都透不進來。小強站在漆黑的車廂裏,有點害怕。他緊緊抓著爸爸的手,依靠在他的身旁。在晃動的車廂裏,小強抓著爸爸的手,居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突然一陣強烈的太陽光射進了車廂裏,小強醒了過來。原來卡車到站了。

 

下了車,爸爸急急地領著小強來到火車站。那個縣城是該省的“東大門”,據史料記載這個縣城有三千多年的曆史。自古以來這裏就是交通要道,人來人往。火車站前是一個小廣場。廣場裏人很多,有帶著大包小包等車的,有端著一個破碗見人就乞討要飯的,還有一些帶紅袖標的人在四處晃悠。爸爸告訴小強,這些人是糾察。他們看見來曆不明的人就抓起來,不管他是大人還是小孩。買火車票的地方人頭攢動,大家都不排隊,都在那邊擠。爸爸要小強看好行李,站在一邊不要動。他去買票。過了一會兒,爸爸從人堆裏擠了出來。爸爸買好了火車票。火車要到半夜才到。現在是下午,離火車到站時間還早。小強和爸爸隻好在車站外等著。小強覺著肚子餓了。爸爸說去給小強買他最喜歡吃的雞蛋糕。

 

火車站旁邊有一家食品店。爸爸又一次讓小強在外麵看著大包小包,自己走進了這家食品店。小強站在外麵,向四處張望著。馬路上有好多走路的人,也有不少騎車的人。騎車的人會停下來,推著自行車到小強站著的地方,支上自行車,再走進周圍的店裏。在小強站著的地方,自行車排著排著就排成了一列。馬路對麵,是一家飯店。飯店看起來不大,也沒有多少人坐在那兒吃飯。飯店的櫃台上擺著一個大盆。大盆的上麵蓋著一條厚厚的棉被。櫃台後麵坐著一個男人,無精打采地看著過往的行人和車輛。一個像媽媽一樣年紀的年輕女人沿著馬路走到飯店的櫃台邊,遞上錢和糧票。櫃台後麵的男人掀起棉被,一股熱氣騰地升起來。熱氣升得很高,升得高過那個男人的頭頂。熱氣下麵是白花花的饅頭。男人抓起兩個饅頭,放入女人遞來的飯盒中。再把棉被蓋上。熱氣一下就沒有了。男人又坐下來,重又回到無精打采的狀態。

 

街角邊,有一個跟小強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孩在四處張望著。她的臉上和身上都是髒兮兮的。她的衣服也好象很久沒有洗了。小強看見她慢慢地靠近飯店的櫃台。趁櫃台後的男人不注意的時候,小女孩飛快地掀起被子的一角,抓起一個饅頭,然後就跑。男人大叫“抓賊,抓賊”,一下子象打了雞血似的異常亢奮,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跑出櫃台,追了出來。小女孩衝著小強的方向跑了過來。小強本能地向邊上躲避著,不小心碰著邊上停著的自行車。十幾輛自行車馬上倒下來,橫在人行道上。小女孩很輕巧地躲開了倒在地上的自行車。男人卻來不及避閃,踩在倒下的自行車上,一下子跌倒了。等男人爬起來,小女孩已經跑遠了。男人便衝著小強破口大罵。小強被嚇著了,不敢待在原地,也隨著小女孩跑的方向跑去了。

 

小強跑了一會兒,看看後麵沒有人追來就停住了。小強想回去找爸爸。可他找來找去,都找不著那個食品店。找不著那個食品店,小強也就找不著爸爸了。小強在街上慢慢地走著。天也快黑了下來,小強有些害怕。小街上行人不多。沒人在意小強。小強經過一個街角,看見有人在向他招手。他一看,是那個偷饅頭的小女孩。小強站著不動,看著她。小女孩走過來問,“餓了吧”。小強點點頭。小女孩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是那個白花花的饅頭。她用小手把它掰了一半,遞給小強說,“你吃吧”。 小強記得媽媽講過不許隨便吃人家的東西,就沒有接,對小女孩搖了搖頭。女孩把另一半饅頭放進嘴裏,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小強看著女孩把那半個饅頭一口一口地吃掉。吃完半個饅頭後,小女孩髒兮兮的小臉上出現了一副滿足的樣子。小強覺得肚子裏空空的,特別地想吃東西,就一直盯著小女孩手裏的那剩下的半個饅頭看。小女孩又一次把那半個饅頭遞給小強。小強終於接了過來,把那半個饅頭吃掉了。小強覺得他從來沒有吃過這麽香的饅頭。

 

小女孩告訴小強。她的名字叫丫丫。她和她的奶奶出來要飯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有一天奶奶出去要飯,一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丫丫就隻好自己照顧自己了。小強說他也找不到爸爸了。丫丫要小強到她住的地方去。小強隨著丫丫七拐八拐地來到一個象是廢棄的院子。院子裏堆放著亂七八糟的一些東西,零零亂亂的,比如鐵軌下的舊枕木,空的汽油桶什麽的。在靠牆角的地方有一個小棚子,棚頂是幾條破席子,用碎磚頭壓在汽油桶上麵。丫丫說她就住在裏麵。

 

他們進去後,小強看到裏麵有幾件舊衣服,還有一些舊報紙和從街上撕下來的大字報。丫丫把舊報紙和大字報在地上鋪開,他們一起坐在上麵。兩個孩子互相說著話。丫丫告訴小強,她最想吃的就是雞蛋糕。她喜歡聞雞蛋糕的香味。但她還從來沒有吃過雞蛋糕。小強告訴丫丫,他最喜歡玩的就是打仗的遊戲。他和小夥伴們經常一起喊著衝啊殺 啊,在村裏的小山坡上跑來跑去。天越來越黑,小強聽著不遠處傳來的火車汽笛聲和撞擊鐵軌的隆隆聲,抬頭看到天空上滿天亮晶晶的星星,告訴丫丫明天一定又是個大晴天,因為今天晚上沒有雲。這是媽媽告訴小強的。丫丫說她能從火車開過的隆隆聲中,聽出那是客車還是貨車。如果是貨車的話,她還能聽出火車車廂裏麵是否裝滿了東西。小強問丫丫世界上跑得最快的是什麽。丫丫說當然是火車了。小強說不對,跑得最快的是火箭。這是爸爸告訴小強的。火箭噴著火,簇地一下,就看不見了。丫丫問小強見過火箭嗎?小強說沒有見過,長大以後一定要去看看火箭是什麽樣子。丫丫問小強長大以後要做什麽。小強說要去造世界上最快的火箭。坐在火箭上,一下子就從村裏飛到上海去看爺爺了。丫丫說她長大以後,要到飯店裏去做飯。這樣自己想吃什麽,就可以做什麽。她要把天底下所有好吃的東西都吃個遍。

 

兩個孩子越來越困。說著說著就都睡著了。半夜裏,小強覺得很冷,被凍醒了,覺得冷風直往脖子裏鑽,雙腳冰涼冰涼的。丫丫也凍醒了。丫丫說我們靠在一起就不冷了。小強和丫丫背靠著背。幾件舊衣服,蓋著丫丫,也蓋著小強。兩個孩子又都睡了過去。天亮了,小強最先醒過來。丫丫還在睡著。小強站起來,學著媽媽給自己蓋被子的樣子,把舊衣服都蓋在了丫丫的身上。

 

丫丫醒來後,兩個孩子就走出來。丫丫領著小強去火車站前的大街上,幫著小強找爸爸。丫丫很喜歡和小強在一起。和他在一起,丫丫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不用擔心他會像村裏的男孩子欺負她。丫丫真有點舍不得讓小強走。丫丫和小強還沒走出多遠,小強就看到了一輛大卡車,車旁有幾個戴紅袖標的人。有一個大人在跟他們說話。小強認出來了,那個大人是爸爸。小強看到了爸爸就跑了過去。爸爸手裏拎著一個食品盒子,裏麵是給小強買的雞蛋糕。爸爸拉住小強的手,問他昨天去哪了。爸爸一邊問一邊拉著小強就要走。小強轉頭去看丫丫,發現一個戴紅袖標的大人拽著丫丫往卡車的方向上走。丫丫不肯走,可又掙脫不掉大人的手。

 

小強站住了,看著丫丫。丫丫臉憋得通紅,急力要掙脫戴紅袖標的大人的手,可是卻怎麽也掙脫不掉。小強一下想起什麽,突然從爸爸手裏拿過雞蛋糕,跑到丫丫邊上,遞給丫丫說,“給你的”。丫丫聞到雞蛋糕的香味,從小強手裏接過雞蛋糕,非常驚喜,不知道說什麽好。丫丫想著,今後可能再也見不著小強了。小強找著爸爸了。可自己呢,自己的奶奶在什麽地方呢?丫丫想著想著,眼淚已經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旁邊的戴紅袖標的大人一下子把丫丫拽上了車。丫丫開始哭起來了。小強說丫丫再見。丫丫隻是哭著,任著鼻涕眼淚在臉上流著,流下來,流到衣服上。旁邊的大人大聲斥責道,“不許哭”。丫丫也不管,自顧自地哭著。一會兒,大卡車載著丫丫開走了。小強站在那裏,看著卡車越開越遠,越來越遠,最後被爸爸拉著離開了。

 

小強跟爸爸到了上海,來到了醫院,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爺爺。爺爺已經說不出話了,隻是用他的手握著小強的手。小強覺得爺爺的手冰涼冰涼的,不象以前熱乎乎的。以前,爺爺的手是軟軟的,很有彈性。現在,爺爺的手是硬硬的,摸著盡是骨頭。小強又看看爺爺的耳朵。以前小強睡覺時,一定要捏著爺爺的耳朵才能睡著。現在爺爺的耳朵已經沒有一點血色,慘白慘白的,一點兒也不象以前那樣飽滿了。第二天,爺爺去世了。小強跟大人們一起,在爺爺的遺體旁鞠了三個躬。奶奶哭得很傷心,一直說爺爺不該走得這麽早。在火葬場爺爺的遺體被火化了。小強看著焚燒爐煙囪裏冒出的青煙。青煙是一陣兒一陣兒的。小強看著青煙越飄越高,直到看不見為止。

 

小強和爸爸要走了,要回到下放的農村去了。臨走前,奶奶摟著小強,不停地抹眼淚。小強想起丫丫也有奶奶。可是丫丫的奶奶怎麽會再也不來找丫丫了呢?小強用手帕幫奶奶擦掉眼淚,問奶奶,“奶奶,你會一直呆在這裏等我回來嗎?”奶奶把小強摟得更緊了說,“會的,奶奶會一直等小強回來,奶奶不會離開的。”說罷,奶奶又轉頭向爸爸說道,“才去鄉下沒幾天,怎麽就變得癡頭怪腦,說些沒頭沒腦的話了。”小強想跟奶奶講丫丫的故事,卻被爸爸拉走了。火車回來又經過了小強遇見丫丫的火車站。小強在想丫丫現在在哪兒呢?丫丫見到她奶奶了嗎?爸爸把小強的手握得緊緊的,就怕一不小心,小強又丟了。

 

2015年4月寫於橫跨美東美西的飛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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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7class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細。
tiejiangye 回複 悄悄話 當年的小姑娘今何在?她還好嗎?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無奈!令人傷感,歎息!
rongrongrong 回複 悄悄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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