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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美》

(2015-08-19 11:55:27) 下一個

紀念致敬參加中國入緬遠征軍抗戰的詩人穆旦。抄錄他寫於1942年12月的《讚美》。

走不盡的山巒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幹燥的風,
 在低壓的暗雲下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
 在憂鬱的森林裏有無數埋藏的年代。
 它們靜靜地和我擁抱:
 說不盡的故事是說不盡的災難,沉默的
 是愛情,是在天空飛翔的鷹群,
 是幹枯的眼睛期待著泉湧的熱淚,
 當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遙遠的天際爬行;
 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嗬,
 在恥辱裏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隻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裏,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在群山的包圍裏,在蔚藍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經過他家園的時候,
 在幽深的穀裏隱著最含蓄的悲哀:
 一個老婦期待著孩子,許多孩子期待著
 饑餓,而又在饑餓裏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著黑暗的茅屋,
 一樣的是不可知的恐懼,一樣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蝕著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從不回頭詛咒。
 為了他我要擁抱每一個人,
 為了他我失去了擁抱的安慰,
 因為他,我們是不能給以幸福的,
 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樣的是這悠久的年代的風,
 一樣的是從這傾圮的屋簷下散開的
 無盡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樹頂上,
 它吹過了荒蕪的沼澤,蘆葦和蟲鳴,
 一樣的是這飛過的烏鴉的聲音。
 當我走過,站在路上踟躕,
 我踟躕著為了多年恥辱的曆史
 仍在這廣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著,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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