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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紅塵》民國情愛傳奇【13】

(2015-08-22 19:00:26) 下一個

筱秋開始進入《時代潮》編輯部做兼職編輯了,每個周末,從早到晚,她都會在編輯部裏待著,校稿子,刻蠟板,回讀者來信,見縫插針地,她還能寫寫稿子。歐陽夏不定期會在,筱秋也不懂,這個歐陽先生最近似乎特別忙,說是去南方去了幾次,回來了,也不常在報館待著,雖然不是日報,但連續編起來,也很需要一些氣力,少一個人手,效率大大下降,李忠和老王可累得夠嗆,幸虧後來筱秋加入,添了兩隻手,雖然不甚熟練,但卻解決了大問題。

不過,對於筱秋來說,歐陽夏就像一個探照燈,他寫得一手好文章,人長得更不用說,最關鍵是,在精神層麵,他總能給人一種引領,他是那種能帶著羊群前進的頭羊,消息最靈通,也最有能力,跟著他走,你就能放心,他總是帶來最新的神秘的消息,比如有一次,是個禮拜六吧,筱秋、李忠、老王正在搬新印出來的報紙,歐陽夏回來了,放下帽子,把幾個人召集到一起,小聲說孫中山先生鎮壓了一次武裝叛亂,過幾天,果然就有大消息傳來,說孫中山鎮壓了廣州商團的叛亂;還有一次,他是講曹錕的軍閥政權快完了,筱秋也聽不太懂,她隻知道,北洋軍閥內部你上台我下台,換得厲害,曹錕快完了,她也不知道意味著什麽;而這一回,又是那個場景,羅筱秋正在校稿,歐陽夏走進來,春寒還沒散盡,他穿著毛呢大衣,一走進來,麵目嚴肅。筱秋、李忠、老王都放下手頭的工作,看著歐陽,等他說話,歐陽歎了一口氣,用他那低沉的男中音說:“孫中山先生,去世了。”李忠和老王都不說話,李忠甚至有些要哭的樣子,老王皺著眉頭,胡亂找了一支煙,塞在嘴裏。筱秋也蒙了,她知道,孫中山是個大人物,是一個政黨的創始人,從晚清就開始鬧,鬧到了民國,又鬧到北洋,他去世,是挺可惜的,但孫中山和歐陽夏有什麽關係,她實在有些摸不清。

“北洋政府還沒倒台,我們要在輿論陣地發力,給他們以打擊。”歐陽夏握緊了拳頭。

“可是,現在軍閥也在抓輿論,風聲很緊。”老王蹲在地上,煙霧籠罩了他的臉。

“那也要辦,我們要發出我們的聲音。”李忠情緒有些激動。

“實在不行就去天津租界辦。”歐陽夏說。老王吸了最後一口,煙霧從嘴巴進去,又從鼻子裏出來,“《大公報》都受限製,何況我們,真到了那一步,隻能報變刊,轉為地下的,還有就是,辦報的經費,恐怕也需要再找。”

“這個不用發愁。”歐陽夏忙說,“我來聯係。”

幾個大男人一遞一句說著,幾乎已經忘記了旁邊還有一個羅筱秋埋在稿件堆裏,他們說完了,歐陽夏才發現筱秋,他有些吃驚,眉毛上挑,但很快他就用理智控製住了情緒,“筱秋,你先回去,這幾天先不用過來,下個禮拜再來。”

羅筱秋哦了一聲,提著她那隻土布書包,低著頭匆匆走了。歐陽安排的事,她從來都是執行而不問,她覺得他很神秘,又充滿男子氣概,她不是不想知道他的事——她的一切他都感興趣,但她更希望保留這層神秘感。

羅筱秋感覺大事要來了,她有些緊張,又有些恐懼,她為自己能參與到歐陽夏的生活中感到慶幸。

三月中旬,北平的樹,還沒有發芽,隻有些蒼鬆翠柏,努力維持著綠,然而也是灰突突的,街道上,有牛車,馬車,黃包車,時不時還有汽車駛過,風一刮,滿街塵土,筱秋幾乎睜不開眼睛。

“筱秋——”茂鬆迎麵走到她麵前。

羅筱秋眯縫著眼,看清了,連忙躲避,結果她朝左,他也朝左,他手裏舉著個糖葫蘆,好似凶器。

“還沒吃,給你。”茂鬆舉著糖葫蘆。

筱秋沒好氣,“我不是小孩。”

茂鬆追著問,“《玩偶之家》的票還有,去看麽?”

筱秋一路小跑,把茂鬆甩在身後。茂鬆看著羅筱秋的背影,重重地把糖葫蘆摔在地上,一個拾荒者連忙撿起,歡天喜地走了。

 

“姐,你真不去啊,我這可是兩張票,你不去可便宜燕大那小子了。”意濃朝身上套棉、袍,又轉頭,“喏,我給你放這兒了,可別說我占你便宜,去不去隨你。”意濃把票朝飯桌上一拍。

“你少談點戀愛。”筱秋敷衍一句。

意濃打趣道:“戀愛自由,來北平,不戀愛,等於沒來,哼,讓我少談,你自己還不是大談特談。”

筱秋白了她一眼,“我談什麽了?”

意濃把棉袍硬往下扯扯,“行行行,你沒談,你沒談天天往歐陽先生那裏跑,你沒談歐陽先生一回來你就高興一走你就失落,要戀愛就戀愛,為什麽不能光明正大,現在不是魍魎世界,現在是戀愛的淨土!”

筱秋氣得亂擺,操起炕上一把布尺就朝妹妹身上打。

意濃大笑著跑出去。

 

《玩偶之家》自民國初就開始演,演到北洋快倒台,場麵不一,水平不等,但抨擊封建家庭呼籲婦女解放的力度卻越來越大。意濃不是文學愛好者,可《玩偶之家》的劇本,她卻反複讀過許多遍,學校圖書館裏那幾本“供不應求”,她便自己跑去琉璃廠買了本盜版,翻得封皮和書邊子都快爛了——她甚至能背成誦——不是默背默誦,而是大聲喊出來,她喜歡娜拉,執拗,有力量,她喜歡嚷出那句,“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人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有朝一日,她也想像娜拉那樣,砰得一聲摔響大門,她喜歡那種破繭成蝶,走入廣大天地的姿態。

《玩偶之家》的新劇她看過,有幾次在學校的小禮堂,學生們自發演劇,因陋就簡,連黃頭發都是去雜耍鋪子借的,衣服用破布縫縫,但仍然不妨礙學生們興致高昂。意濃出身體育係,當然演不不上娜拉,但她毫不懷疑,自己若能站上舞台,一定不比那個主角演得差,哼,看一眼那個女主角就知道,胸小屁股窄,聲音也不洪亮,一點革命的激情都沒有,跟娜拉,十萬八千裏,憑什麽演?

鳴月劇院門口,意濃手握著兩張票,左顧右盼,她約了燕京大學的男學生張金生,兩人軋朋友軋了一陣子,處於曖昧階段,意濃想考察考察。說好了五點見,結果五點十分還沒人影,意濃不耐煩——再等下去,就算人來了,她一個女孩家,也終究沒麵子,她一賭氣,自己先檢票進去了。

鳴月劇場分兩層。

二層是包間,一小格一小格,頂上是雕細花框架鑲著有色玻璃的仿宮燈,隔間的牆包著暗紅色的天鵝絨,配有西式皮躺椅、兩層帶擱腳的坐塌,還有中式高腳茶幾,放茶水點心用的,另外配幾個小凳子,以防訪客。

一樓是半月形大池子,有二十排木頭座位,人多的時候,還可以在後麵加長凳子,再有想看的,站著也行。劇場牆壁的呈弧形,格外籠音,在京津地區數一數二,劇台也完全按照西式演出的舞台建的,有三層簾幕,升降自如,可作分幕用,也可輔助戲劇表演,讓舞台多些變化,幕布上方一排西洋的聚光大燈,一開,舞台上照得雪亮。

鳴月社,聽名字就知道是鳴月劇場的看家劇團了,據說是一個軍閥的姨太太建的,從前是女學生,後來下了海,但對於新文藝的愛好始終不能改,索性大甩手,建了劇場,搭了個班子,北平城的官太太大小姐們知道劇場的來路,少不了來捧捧場,因此劇場錢也沒少掙,姨太太娛己娛人,順帶賺點私房錢,功德圓滿。

說是來早,意濃進場時,台上台下,已是鬧哄哄一片,演員班子在忙著布置舞台,幕布雖然放下,但幕後麵一排走來走去的腳,硬是把緊張氣氛踩出來了,意濃按圖索驥,10排9號,在正當中,視野是極好,她一路跟人說不好意思,終於擠進去,坐定了,再用餘光瞄瞄,周圍坐的,真是什麽人都有,軋朋友的小年輕,相互攙扶著,意濃看到就惡心,還有半老的太太,沒準是落寞貴族的正房,自己被封建家庭毒害了這麽多年,現在倒鼓起勇氣跑來看娜拉,前麵還坐著這個戴瓜皮帽的老爺子——脖子後頭拖著個麻花小辮子,細溜溜的,跟豬尾巴似的,是遺老無疑了,沒準是來砸場子的,什麽心態!

“抱歉,讓一讓,讓一讓……”左邊進來個人,貓著腰,一路寒暄。

意濃偏頭覷了一眼,臉色立刻沉下來,“茂鬆,你怎麽來了?你不是隻有兩張票麽?!”

羅茂鬆窩窩囊囊在8號座位坐下,“來了就是看戲的哦,票,可以再買的哦。”

意濃不耐煩,說:“你走開,這是姐姐的座。”

茂鬆掏出票,對著光舉到的意濃臉跟前,“你姐那張應該是7號哦,我的是8號,你是9號,對吧。”

意濃氣得眼綠,但也沒辦法,她就希望10號沒人來,這樣她就能挪一位,跟茂鬆隔開。茂鬆倒先發話了,“你以為我想跟你坐一塊兒?我是來等筱秋的。”

意濃唾了一口,“你做夢!”

快七點,外頭天光還有一絲未散盡,窗簾沒蓋住的地方隱約可以看見天邊的雲頭,烏泱泱的,相互重疊著,擁擠著,就好像劇場裏的人群——春末的北京,慣有雷雨,就那也擋不住人們娛樂的熱情,越是亂世,越要及時行樂苦中作樂,抓住當下,就是抓住了所有。

一層快坐滿了,大幕開啟前,二層也開始上人,當中的包廂看台邊,站著個女人,穿著黑旗袍,麵料上卻鑲滿珠翠寶石,燈光稍微一掃,刺得人眼熱,旗袍外麵罩著大披風,紅絲綢料子,垂至腳踝——想必這就是老板娘了。女學生的樣子是沒了,女學生的浪漫主義她卻一點沒丟。她身後,坐著一位老爺,一身軍裝也束不住他的大肚子,他的軍帽有些歪,兩撇小胡子有些滑稽,人多,廳裏熱氣重,幾個小丫頭在幫他扇扇子。少頃,老板娘看有人來了,許是張太太、李太太、王太太,她趕忙躍過丈夫,忙著招呼。

《玩偶之家》,內容雖然“反動”,但是新潮啊,新潮就是好的,人人都來趕新潮,在姨太太們看來,這個女主角娜拉,不過跟她們平日裏與丈夫撒撒嬌差不多,摔摔打打,目的是邀寵,推門出去,遲早還是要被丈夫請回來。

“怎麽還不演?”意濃有些不耐煩了,周圍的情侶也開始嘀咕,中年婦女更不耐煩,罵罵咧咧說新戲演員就是沒有京劇演員有德行,都不按時,隻有意濃前麵那個有小豬尾巴辮的老頭,紋絲不動,端坐著。

“你姐姐真不來了?”茂鬆問。

意濃沒好氣,“你問她去,我哪知道?!”

外麵天空打了個炸雷,劇場裏嗡得一聲,有人嚇得捂住耳朵,有人念阿彌陀佛,大幕就在這個時候,徐徐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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