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蝦:【周末去聽了蔣勳的講座】

 (一)

上周末，大名鼎鼎的蔣勳再次來到灣區作了兩場講座(其實是四個專題)，一票難求。

講座周六下午在南灣，題目是＂漢字之美＂和＂雲門行草＂。星期天下午在亞洲藝術博物館，題目是＂蘇東坡＂和＂寒食帖＂。

上次他來是去年夏天，本蝦錯過親聆的機會，這次當然不應該錯過了。可是，還是沒票了！好在活動組織者是本蝦多年的朋友，她終於在開場前的周五告訴我有人星期天有事，可以把票轉給我。這太好了。

半天後，我被告之又有另一人可以出讓周六的票，這個更好，泊車方便。But, wait a minute. 不能去啊。周六本蝦要送女兒去舊金山參加夏令營的麵試，她好不容易被選入了semifinalist，這事可不能耽誤。雖然兒子已會開車，但他正好又要去山麓學院參加物理奧賽的初賽，不能幫送。聊以自慰的是，麵試地點剛好離亞洲藝術博物館隻隔幾條街，送女兒等於熟悉了第二天的路。事後證明這一點非常關鍵。

 

本蝦不想周六這張票流入外人田，於是到群裏問誰有興趣，沒人響應。吊詭的是，事後有好幾個粉絲埋怨我不早說，遺憾得恨不得把我吃了。

(二)

這蔣勳何許人也？他可是融會貫通文學、藝術、美學的大家。此人文筆流暢，說理清晰，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著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

 

他還是出版家和教育家，是《聯合文學》社長、《雄獅月刊》主編、東海大學藝術係創辦人、文化大學美術係主任。

作為畫家，此人是科班出身，曾留法主攻美術，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回台灣後還作過電台主播，聲音極有磁性，內容很有知識性、哲理性和美學價值。本蝦讀過他寫的《孤獨六講》和《蔣勳說宋詞》，還讀過幾十篇微信熱傳的豆腐貼。他評紅樓夢的內容最為人稱道。

蔣勳的孤獨六講分析了情欲孤獨、倫理孤獨、革命孤獨(舉了林覺民《與妻訣別書》和秋瑾的例子，令人淚下)、暴力孤獨、語言孤獨和思維孤獨，的確是一本難得的好書。他的宋詞評論分九講，重點分析了宋代最有代表性的詞作者的作品，鞭辟入裏。

我告訴罵我的粉絲(不是我的粉絲)，蔣勳還會再來，下次我會及時????喝的。

 

(三)

這次蔣勳要講蘇東坡，正中本蝦下懷，因為東坡代表了本蝦心目中的中國文人的最高境界。

 

去年本蝦曾讀到一篇關於蘇東坡的文章，很令人深思。那篇文章介紹了蘇東坡、王安石、司馬光幾個政壇死敵之間惺惺相惜的君子之爭，非常觸動心靈。當時本蝦還把它轉給一位朋友分享。

 

一直以來，本蝦內心深處對蘇東坡有著特別欣賞和崇拜的情結，尤其對他在那麽坎嗬的經曆下仍保持集儒佛道於一身的豁達通明，充滿感沛。

 

1079年的烏台詩獄，蘇東坡被誣以＂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在生死未卜的黎明，他寫給弟弟蘇轍的那首絕命詩，每次本蝦讀到都很動容：

 

是處青山可埋骨

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

又結來生未了因

 

這首詩裏提到的夜雨，其實是回憶蘇軾十九歲那年兄弟兩人科舉考試時的情景。由於兩人均極其出類拔萃，別人仍焦頭爛額答題不止時，他們兩人己完成經世宏文。閑來無事，兩人便雨夜連詩。正在興頭，弟弟蘇轍黯然傷神地說，今後兩人會很難再見了，因為以兩人之才必被皇上重用而分別上任於相去很遠的兩地，各奔東西。古代交通不便，要見麵是很難的。這首詩寫成後由善良的獄卒梁誠冒死帶出。請記住這個名字，蘇東坡一生受盡小人暗算排擠，但總有民間的小人物讓我們對人性沒有心生絕望。

 

 

蘇東坡最有名的詩《念奴嬌 赤壁懷古》 ，氣勢磅礴，人人都能背得下來。幾年前，海歸的浩弟來電郵要我幫忙這首詩的英文介紹。原來他在美國做博士後時的老板到中國去了，校方送給他裱好的古詩詞，正是蘇軾這首大江東去。這校方很奇怪，明明一個白人(算是中文的白丁了)，你送他這個幹什麽？不是對牛彈琴嗎？

 

這老外不識好歹(不知道詩詞的意思)，於是浩弟在網上找了一個英文翻譯給我看，想讓我幫忙再找一點英文的背景介紹(隻有譯詩還不行啊)，給老外掃盲。

 

我告訴浩弟，你找到的英文翻譯，有些地方不理想，有些也不押韻。於是本蝦隻好參考了一些譯文，做了一些修改，另外加了作者介紹和詞的背景介紹，盡量簡明，估計應該足夠達到讓老美了解的地步。

他也算真會找人。我跟他說，你老哥也就這點本事，還能為你做點事，全因東坡乃吾所愛。 以下就是英譯的詩(為對照方便，將中文原詩也列於此，盡管我知道人人都會。另，大段英文可能讓人煩，讀者大可跳過看後麵的內容)：

 

《念奴嬌 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 

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 

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

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 

談笑間, 

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 

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Translation]

The great river eastward flows, 

with its waves 

are gone all those gallant heroes 

of bygone years. 

West of the ancient fortress 

is the Red Cliffs 

where General Zhou won his early fame 

when the Three Kingdoms were all aflame. 

Jagged boulders spear into the air, 

and swashing waves beat on the shore, 

rolling up a thousand heaps of snow. 

To match the hills and the river so fair, 

how many heroes brave of yore made a great show! 

 

I can almost see it back then,

when Lord Zhou had just married 

his lovely young bride.

I fancy General Zhou at the height of his success, 

was so bright and fearless,

with a feather fan in hand, 

and a silk turban on head,

laughing and jesting with his bride so fair, 

while enemy ships were destroyed as planned 

like shadowy castles in the air. 

Should their souls revisit this land, 

sentimental, his wife would laugh to say, 

Younger than they,

I have my hair all turned gray. 

Life is but like a passing dream, 

I’d drink to the moon which once saw them on the stream.

 

以下是對作者的介紹：

[About Author]

Su shi (1036-1101), also commonly known by his pen name Su Dong-po, was the most outstanding literary figure of the Song Dynasty.  A native of Sichuan, Su Shi and his brother and father (the Three Su’s) were considered among the finest prose masters of both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Su Shi was the master of all literary forms: classical prose, classical poetry, song lyric, and informal prose (friendly letters, colophones, and notes).  He was also a painter and calligrapher of distinction.  His political career included demotions, exile, and even in prison (once very nearly executed).  These hardships enhanced rather than harmed his role as a cultural hero.  

 

A very personal poet, Su Shi wrote about the pain of his separations in exile, the death of his baby son, his joy in a simple walk in the countryside, and the pleasure of a good cup of wine.  His poetics reflects a philosophical disposition that allowed him a profound emotional balance in the face of considerable hardship and disappointment.  And that balance is something for which he is especially remembered in the Chinese cultural legend: a detached tranquility, even lightheartedness, which grows out of an acceptance of both sorrow and joy as equally inevitable aspects of life unfolding. 

 

以下是詩詞背景的介紹：

[Background of the Poem]

Battle of Red Cliffs was a decisive battle immediately prior to the period of the Three Kingdoms in China.  It was fought in the winter of 208/9 AD between the allied forces of the two southern warlords and the numerically superior forces of the northern warlord (Kingdom of Wei).  The allied victory at Red Cliffs ensured the survival of the two southern warlords, gave them control of the Yangtze River (i.e, Changjiang River), and provided a line of defense that was the basis for the later creation of the two southern kingdoms of Shu and Wu. 

General Zhou was a military counselor who oversaw a great victory for the Kingdom of Wu over the Kingdom of Wei at the Red Cliffs, where fireboats destroyed the Wei fleet.  

 

蘇東坡是全才，詩、詞、文、畫、字全都達到了宋時的頂峰。更重要的是，他的人格的光輝千年之後仍然極其明亮。本蝦何其有幸，生為中國人，能夠領受到這麽豐富的文化滋養，夫複何求！

 

(四)

星期天早上，本蝦約好在咖啡館見送票人，對方去機場接人回來的時候順路過來。拿到票時己11:40了，而講座開始時間是下午一點。從本市開到會址至少四十五分鍾，還不算找車位泊車的時間。對方以為我拿到票後會立刻直奔而去，其實我還得先趕回家給一家老小準備好午餐。

 

快速熱飯、草草吃完已十二點十分，有點來不及了，而女兒需要在十二點半之前被送到本市一中學，她要在那裏做一下午義工，幫助市裏的一個什麽可持續性氣候行動峰會。兒子答應送女兒，但本蝦畢竟順路就不讓他費汽油了，何況兒子還攬了一件事，他一點鍾要在家接待本地兩所高中的十一名數學尖子集體準備二月的哈佛-MIT數學競賽。

 

時不我待，本蝦緊急出發，送完女兒又急行軍，終於踏著點準時到了亞洲藝術博物館。頭天對此地的熟悉的確使本蝦沒有出任何差錯。為了這場講座，本蝦要克服諸多困難，我容易嗎我？

 

來者長者居多，開場白是一位號稱蔣勳粉絲團團長的女士。蔣本人氣質儒雅，頻頻雙手合十表示謙卑感謝。他的演講娓娓道來，不時引發笑聲。

 

他把蘇軾一生一切兩半，以四十歲被貶黃州起名東坡為界，認為這之後才成就了東坡這個人這個名。他介紹了東坡三任妻子四個孩子(其中一人為智障)的情況。特別分享了兒子出生時剪臍帶的《洗兒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

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

無災無難到公卿。

 

當然少不了分析兼懷子由的絕世名詞《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懷念亡妻的《江城子》(明月夜，短鬆岡)，還有《蝶戀花》(多情反被無情惱)。最讓本蝦意外的是，蔣勳貼出了蘇軾給弟弟的絕命詩全本，揭示出那四句詩之前還有歌頌皇恩的句子。他認為我們的傳統教育不應該隻教文天祥《正氣歌》那樣的高大上，也應該讓下一代了解象蘇軾這樣委屈求全的詞句，從而更能有血有肉地體會到知識分子生存的不易。

 

最精彩的部分就是關於《寒食帖》的。這部書法作品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之高，隻有王羲之的《蘭亭序》和顏正卿的《祭姪文》可以相提並論，前者已被唐太宗下令死後陪葬。這份《寒食帖》也是曆經八國聯軍燒掠和近代日本東京大地震時的周折才奇跡般保留下來，是日夲人菊地衝入地震火場搶出的兩件文物之一(還是小日本深得中國文化之精髓)，放大的投影可以看到煙熏火燎的痕跡。後來酷愛此帖的張之洞保持名節，沒有答應＂以官換帖＂的要求。再後來，中央研究院的王世傑非常識貨，在二戰後購得，最終被其子捐給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迄今。這王世傑後來官至國民黨外交部長，親自參與見證了外蒙獨立的過程。有趣的是，本蝦意外發現王世傑是本蝦教會小組長妻子的爺爺，為此本蝦還曾好奇地詢問了一些曆史細節。

 

年輕時蔣勳認為寒食帖上東坡的字看上去不如同一帖上東坡好友黃山穀(黃庭堅)的字，現在當然不這樣認為了。蘇東坡自認像石壓蛤蟆，可書法大家均稱其字了不起。黃山穀稱其美得不得了，全因率性而為。你看帖中甚至有錯字(以字前點四點表示)，可見非常隨意，自由流走。尤其這個＂但見烏銜紙＂中的＂紙＂字，筆鋒變了，象刀一樣鋒利。很少有書法家從筆尖到筆根全用到，因而備受推崇。＂紙＂後接＂君門深九重＂，筆劃拉下來，刀鋒直逼＂君＂字，棉中裹鐵。

 

文後黃山穀的《蘇軾黃州寒食詩卷跋》也是書法佳作，而且是他最佳發揮，與蘇東坡正文相得益彰。請看這個＂到＂字多麽靈動飄逸。

 

這兩位大家都沒署名。署名對牛人來說是多次一舉，因為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字啊。在兩位大家的書法中間是乾隆禦筆，他倒署了名。這膽略不是一般的，敢在天下第一第二大才子的書法中間把自己放上去，該要有多大的自信啊！

 

此帖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是鎮館之寶，今年夏天會隨其它文物來亞洲藝術博物館展出。灣區的人們有眼福了。

****** 編後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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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蝦]

回複 '雪白小兔' 的評論 : Thank you for your comments. Very glad that you have the same thought.

[雪白小兔]

謝謝分享, 非常喜歡蔣勳的書, 尤其是他評的宋詞. 他不僅評的好, 文字也非常的優美. 蘇東坡也是我最喜歡的古代文學大家. 讀你的這篇文章, 很有共鳴, 我也欣賞蘇東坡豁達通明, 當然還有他的赤子之心. 其實他對自己的結果是知道的, 所以尤其對他的選擇感到欽佩. 而他縱橫的才氣, 加上他的心性, 讓他是中國文化中的極致妙人. 讓我比較全麵了解他的是林語堂寫的蘇東坡傳, 他用英文書寫, 被人翻譯成中文, 翻譯得也很好. 那本書讓我愛不釋手. 我覺得林語堂完全懂得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