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東鏡

記錄下自己經曆過的事,遇到過的人。但願往事不會隨風而逝。
正文

冬天到,演劇啦!

(2015-08-21 15:52:16) 下一個

      黑龍江的秋天可真短。好象那汗流浹背鏟三遍地還是昨天的事,一轉眼,小興安嶺成了“五花山”,青翠金黃豔紅夾雜,熱鬧而又燦爛。大田裏一天一變樣,這裏的小麥黃了,那邊的大豆搖鈴了,玉米頂花謝完,棒子須枯焦了……。大隊幹部們天天盯著,莊稼黃一片趕緊收一片,獨怕一場雨雪毀了辛苦一年的收成。地裏的莊稼收了,拉到場上了,我們就該日夜連軸轉地打場揚場了。有時場還沒打完,心急的雪花就飄飄蕩蕩地下來了。冬天來了,貓冬啦!隊裏開始冬季工時,每天兩頓飯,中午不再歇晌。黑龍江的冬天日短,下午四點天就黑下來了。五點吃完晚飯,一個長長的無聊的冬夜就開始了。到底是年輕人,後來幾年糧食沒那麽緊了,肚子沒那麽餓了,再讓我們在炕上貓上十幾個小時,太難了!得找點什麽有意思的事幹!

      最開始,大隊團支部組織辦起了了夜校。夜校分兩部分,一個是貧下中農夜校。由知青給老鄉念報紙和毛選。另一個是知青夜校,由高中生教初中生學數學。那套《自學叢書》裏的《代數》就是我們的課本,隔天上兩小時的課,另一天做作業。很多6869屆初中生直到這時才知道除了正數還有負數,還有負負得正這一說;才知道了什麽是方程和怎麽解方程。大家熱情高漲,知青宿舍新出現好多用各種玻璃瓶子做成的小油燈。在每一盞直冒黑煙的油燈下是看書做習題的知青。連幾個平時調皮搗蛋得緊的男知青都在抓耳撓腮地做習題。可惜好景不長,知青夜校辦了不到一年,出了個白卷英雄張鐵生。公社傳言我們大隊知青全是大學迷,不願紮根農村一輩子。在工作組幹預下,知青夜校夭折(好在這個起點給了不少知青動力和能力,以後堅持自學,所以77年到79年之間我們大隊知青考上大學和中專的人數最多,77年縣裏預考幾門課的第一名都是我們隊的)。繼續運行的貧下中農夜校用不了幾個知青,大多數人又沒事幹了。於是有了後來的“演劇”熱。

      知青剛下鄉時過年過節也表演節目,但多數是唱歌,跳舞,快板,三句半,吹笛子等等很革命但又有點文縐縐的節目。雖然有的節目也有老鄉中的年輕人共同參與,但觀眾們感到不滿足,提出要看“劇”,這就開啟了我們隊表演必有“劇”的傳統。而且因“演劇”還發生過不少趣事。

      “演劇”是從演樣板戲開始的。觀眾們不滿足於聽唱段,而是要看帶妝演的選場。於是“紅燈記”成了我們的保留節目。隊裏有個知青叫章郎,因為母親是京劇演員,他打小在戲院的排練廳和後台混,混成了京劇迷。說是紅燈記的戲和電影他前後看過十二遍,裏麵的每句台詞,每個動作都記得滾瓜爛熟。於是他成了不折不扣的導演(而且確實有才)。問題是章郎自個兒個子矮小,長相有點猥瑣,既演不了英雄李玉和,也難勝任演鳩山。他退而求其次,想演王連舉,可大家認為他個子太矮,演王連舉也不行。把他氣得直嚷“連叛徒都不讓我演啊!”大夥說,要不你演磨刀人吧!他嫌磨刀人戲份少,不願演。結果很多人在戲裏都能擠上一腳,反倒是導演上不了台。我對唱戲是門外再加隔壁,所以從未嚐試。但我是後台總管。服裝,化妝,道具,後台調度一手總抓。記得演紅燈記服裝是個大問題。問題不是在李玉和或者李奶奶身上。兩個窮老百姓的衣服,知青和老鄉中找找就有了。缺的是鐵梅那件紅褂子和鳩山的那件和服。老鄉家閨女有穿花褂子的,也有紅花的,但一是破舊,二是對襟而非大襟,無法做戲裝用。隊裏也沒閑錢買服裝。後來不知是誰想到隊裏有麵遊行時用的大紅旗,拿來讓隊裏手巧的大嫂一量,說是正好夠裁一件大襟褂子。這讓幾個大隊幹部好一陣為難,最後點頭同意把這麵旗幟變成了鐵梅的紅褂子。鳩山的和服更難些,因為除了電影上見過,誰也不知道和服該是怎樣的。我從一個男知青那裏借來一件灰色的中式棉襖罩衫,又從赤腳醫生那裏要來幾大塊紗布,在衝淡的墨汁裏染成和罩衫差不多的灰色,在罩衫下接了一段,成了半長衫;又把袖子下麵拆開再帡大。如此胡弄成了大家都認可的“和服”。(討厭的是那個男生就兩件罩衫,每次演完戲我都得把衣服給他改回來還給他。下次要用了,再借來照樣複製。反正他那衣服讓我來來回回改了有十來次。)演鳩山的就是那個“老夫子”,戴上眼鏡穿上“和服”活脫脫一個“死啦死啦”的小日本。老夫子原是我們中學學生話劇團團長,也是個有經驗的老演員了。可是在某次演出中卻出了個不該出的洋相:鳩山正拿酒瓶要給李玉和倒酒,不知為啥那天的酒瓶塞塞得有點太緊,鳩山連拔幾次沒拔出來。急得一頭汗,回頭對站在幕後的我說:“怎麽搞的,拔不出!”我連連給他打手勢讓他別拔塞了,假裝倒一下就是了。不知他被什麽昏了頭,就是一個不領會,又連著問了兩次“怎麽搞的?”本來台上也沒電燈,靠幾盞馬燈照亮,你倒沒倒出酒誰看得真啊,讓他這麽一耽誤台下觀眾反倒看出問題來了。直到台下有了笑聲,老夫子才突然醒了過來,趕緊裝著倒上了酒,和李玉和唇槍舌劍起來。

      後來又演過“龍江頌”選場。演江水英的是我們隔壁宿舍的玲。玲是個愛美的女知青,有個在地質部門工作的父親,家裏經濟條件比較好,她父親也很寵她,所以她是我們朋友中第一個用上無形眼鏡的人。玲唱得好,也會演,尤其擅長用眼神。上台演江水英不能帶眼鏡,可不帶她又看不清,就用上了無形眼鏡。唱著唱著一個眼神,左眼的鏡片竟然不告而別,悄無聲息地脫落不見了!玲很有戲德,僅僅是楞了一下,就堅持著把戲演完了。演完了這段戲,後台大亂。玲急急忙忙在台上尋找,想要找到那片掉落的鏡片。別人想幫她找,她又怕人多踩壞了鏡片。那麽黑的地方,哪裏去找還不如小指甲蓋大的一片透明的薄片呀?好不容易讓大家安靜下來,接著把下麵的戲演完,玲就哭了出來。玲的男朋友建是我們大隊團支部副書記,戲完到後台一看玲在哭,問明原委立馬轉身趴在台上又仔細搜尋了一番,還是沒找到。他怕鏡片順著台板縫隙掉到台下去了,又拿來大手電,鑽到才半人高的戲台下,幾乎是匍匐著一寸一寸照看了台下的地麵。可是台下一片泥地夾著草根,當然也是找不到的。建隻好安慰哭哭唧唧的玲說,我明天再來找,真找不到的話,我再給你買一片。聽說那時的無形眼鏡一片就得二百來塊錢,夠我們掙一年工分的了。第二天再找,當然還是沒找到。以後建是不是真的給玲另買了一片也不得而知,但“玲一個眼神,建一年工分”倒是流傳下來,成了大家調侃他倆的橋段。

      觀眾的胃口是慣大的。演了一陣樣板戲,大家又覺得看厭了。因為縣裏每天兩小時的有線廣播,除了毛主席語錄,報紙社論,就是那幾個樣板戲。耳朵都聽出繭來了。於是演話劇“年輕的一代”。林育生念他爸的獄中遺書,不但唸哭了自己,還唸哭了台下一幫觀眾。隻是不久就聽說此戲已被批判為大毒草,就沒敢再演第二遍。再以後,就自己寫劇本了。獨幕劇,對口劇,快板劇,還有木偶劇(人演木偶,比現在街舞裏那一類早多了)…… 每年過年演出,沒有自己編演的“劇”那是不過癮的。那年我把一個戲曲短劇改成了快板劇。戲裏有個落後的“二嫂”,把自家的鵝放到生產隊的地裏吃莊稼,後來讓小學生姐弟“小青”和“虎子”教育了一場。我演“二嫂”,但“小青”和“虎子”無法在知青或隊裏的青年裏找,就想到了我的學生們。可一圈問下來,隻有四年級的珍子一個主動請纓。那幫平時膽大包天的男孩們,這時都磨嘰起來,你推我讓,誰都不肯出頭。考慮到太小的可能記不下詞,大的比珍子高,又不像姐弟,就盯上了也是四年級的國全。國全長得英俊,眉目如畫,但個子不高,演珍子的“弟弟”正好。經我反複動員,國全總算點了頭。珍子演戲很有天份,毫不怯場。沒排幾次就已演得很好。國全詞也記得挺快,可還是抹不開。但凡排練時有人在旁邊看,他就臉紅卡殼。就這麽排著,練著,轉眼到了演出那天。珍子眼睛比較小,化妝一畫眼線,眼睛大了不少,人也變得漂亮。她自己瞅著鏡子直樂。可國全在旁邊緊張得都有點發抖。我拍拍他的肩膀,“上場!” 於是開演。開始還算順利,可當虎子說到“我把鵝嘴來支上”時(虎子惱恨二嫂放鵝吃莊稼,摘來柳枝支鵝嘴,讓它們無法再吃),忘詞了!國全連說三遍“我把鵝嘴來支上”,硬是想不起下一句詞。我在後台急得汗都出來了。這時隻見珍子接了一句:你都支了幾隻鵝啦?國全猛一激靈,記起來了!順順當當接了下去:我把鵝嘴全支上,看它怎麽再吃苗!戲演完了。估計除了我們仨,台下看戲的都沒發現這個小插曲。可經這麽一磨練,國全不怕了。後來演得越來越好。

      其實演劇,真正上台的人也不算多,但其他不演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全都起勁,積極參與。每天傍晚那頓飯後,總有人提前趕到排練的大隊會議室升好爐子,把屋子燒得暖暖的,然後就看著我們排練直到結束。看的人有知青也有老鄉,看著看著就有人躍躍欲試,參與進來。所以後來參加演出的人越來越多,知青老鄉都有。那裏麵有個知青,長著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臉上還有一大塊紅色胎記,就得了個“紅疤”的外號。紅疤原本是個大壞事不幹,小偷小摸不斷的家夥。但他有個特點,就是學什麽都很快,動作也很“掛架”。他每天在排練的地方蹭戲看,還不時點評幾句。有次忘了排什麽戲,裏麵演反麵角色的人始終到不了位,紅疤看急了,竟然走上來給他比劃開了。大家一看,天!這不就活脫脫一個壞蛋的樣子嗎?於是紅疤頂替那人成了正式演員,而且一演即不可收拾,成了我們演劇時反麵人物的專業戶。不管是地富還是壞分子,落後分子,隻要他一上台,微微貓著腰,賊溜溜的小眼睛四下一轉,台下就是一片笑聲。他自己也演上了癮,碰到編的劇本裏沒有他能演的角色,他還會來央求給他加寫個角色。原本因為這家夥偷我們宿舍種的菜和瓜,我們和他吵過架,這時倒是成了不錯的Buddy了。

      我們隊演劇基本集中在過年那幾天,一連得演三次。其實三次演的是一樣的東西,但大家就是喜歡看。第一次演,隻對本大隊社員知青。後兩次,就有社員或知青邀來其他隊的親友觀看。後來演得出了名,就有其他大隊來邀去他們那兒演。邀請的大隊會在中午派馬車來接,到地兒就開演,演完正好晚飯時分,邀請大隊會好吃好喝招待一頓。東北人實誠,大肉包子,發糕,二米飯,手擀麵管夠。有時還有酒。再後來,別的隊來請,人家派車接演員,自己隊也會派幾掛大車拉著還想看劇的社員一起去。當然招待的那一頓跟去看戲的是撈不著吃的。不過老鄉們親戚連親戚的,自有吃飯的地方。所以每到這時就得熱鬧一整天。最熱鬧的是演“支鵝”的那一年。縣裏搞文藝匯演,聽說我們大隊劇好,特意邀請我們隊到縣裏演一場。那天早上縣裏派來接我們的大客車開到了隊裏,幾乎是全屯老少出動。其中有很多人還從未乘過這種跑長途的“大轎子車”,所以連帶看新鮮了。家裏有孩子參加演出的,象珍子和國全,父母親戚都驕傲得不得了,說做夢也沒想到鄉下孩子能上縣城舞台演劇啊!客車開動,車下一片揮動的手,就像我們是要開上前線為屯子增光的軍隊一樣。

       冬天到,演劇啦!那年輕時的聲音至今還在夢裏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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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瀟瀟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請繼續啊!應該拍成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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