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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紅衛兵所向披靡

(2016-06-19 09:47:21) 下一個

八月底,人民日報發表社論:

“紅衛兵上陣以來,時間並不久,但是,他們真正地把整個社會震動了,把舊世界震動了。他們的鬥爭鋒芒,所向披靡。一切剝削階級的舊風俗、舊習慣,都像垃圾一樣,被他們掃地出門。一切藏在暗角裏的老寄生蟲,都逃不出紅衛兵銳利的眼睛。這些吸血蟲,這些人民的仇敵,正在一個一個地被紅衛兵揪了出來。這是我們紅衛兵的功勳。”

郭秋生在教室裏大聲地念著,楊玉凡捅了我一下,低聲告訴我:

“你知道嗎?老舍給揪出來了。”

“什麽?老舍?”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我們多麽敬愛的作家。

“你別這麽大聲,這是真的,我們家住國子監,那天孔廟批鬥牛鬼蛇神,我擠進去看了,全都是文聯的大作家,老舍就在那裏麵,哎喲,讓紅衛兵打得腦袋流血,眼鏡也打飛了。後來,紅衛兵又讓他把一塊寫著‘現行反革命’的牌子掛在脖子上,老舍可能是挨打得太厲害了,那牌子掉在地上,紅衛兵馬上擁上去,又是一通亂打……。”

老舍是我們最喜愛的作家,《茶館》、《四世同堂》、《龍須溝》,誰都會背幾段。他怎麽會成了反革命呢?

郭秋生讀完社論後,對全班同學說:

“現在,毛主席號召我們紅衛兵大串聯,把革命的火種播向全國各地。我們班除已公布的紅衛兵之外,還有一批紅外圍可以參加革命串聯,紅外圍,即是出身不算黑五類的,但家庭清白的同學。但是,出身黑五類,或被抄家的同學不能去串聯。

現在公布不能去串聯的同學名單:

邊秀珍、楊貝、楊玉凡、劉創國、趙曉莉、何成用、費黎黎、徐曉之、祖蘭英、林湘子……

這些同學可以在學校努力學習毛著,改造思想,與家庭徹底劃清界限。”

我的心又“突突”跳起來,臉也紅了,頭都抬不起來。這樣開誠布公地宣布,就是要將我們打入另冊------黑五類的另冊-------我們什麽時候才能翻身?

回家時,楊玉凡見我情緒不好,說要陪我一段路。我們學校在東安門大街,我回家時必經過廼子府、燈市口,我們騎車到廼子府的時候,不由得望了望那小黑門------老舍的住宅,卻見牆上貼著新的標語:

“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絕無好下場!”

我和楊玉凡忙跳下車子,對望了一眼:

“老舍死了?”

是的,這位偉大的人民藝術家,就在他於孔廟受了一生之中的奇恥大辱之後,自盡於城北的太平湖。有人看見,老舍從八月二十四日早晨起,便坐在湖邊,直到下午,身子像是一尊雕像。第二天,人們發現了他的屍體,但這位著作等身的劇作家卻沒有為這個世界遺下隻言片語。

他,沉默地離開了熱愛過的人民和那片土地。

我和楊玉凡無言地離開了老舍家門口,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又不敢說出來,老舍是“現行反革命”,假如將同情他的話傳出去,再加上我們這些人出身不好,豈不罪上加罪?

“邊秀珍怎麽樣了?”我故意不去談老舍。

“她下禮拜就走了,去西北她姐家。”

“離開北京?為什麽?”

“她父母都沒了,家裏隻剩她一個人,日子怎麽過呀?”

楊玉凡是我們班出身不好的同學裏麵,最“灑脫”的一個,她跟那個寫“我就是混蛋”的楊維維,是堂姐妹關係。楊維維家是資本家成份,但楊玉凡的父親以前不善經營,臨到解放那年,小工廠已瀕倒閉的地步。後因家族的生意關係,楊玉凡的父親仍被劃成資本家。

我曾去過楊家,楊父在工廠任職鍋爐工,楊母在家領些縫縫補補的活計幫補一家八口人的開銷。按楊玉凡家的生活情景,真的是貨真價實的無產階級,全無“資本”可言。大概因此緣由吧,楊玉凡特別不在乎她那個“資本家”出身,完全沒有“罪惡”感,講起話來也比我們大膽。

“你們家,嗯……沒事吧?”我問。

“我們家除了‘資本家’那仨字屬於有錢的,剩下的就沒有一樣值錢的了,抄個什麽?根本我們家的成份就劃錯了,劃成城市貧民倒差不多。就這樣,街道積極分子還警告我媽:不許亂說亂動。喂,你家怎麽樣了?”

“嗯……,現在還沒事。”我的那塊心病一下子又翻上來了------今天回家,家裏會不會像寶格格家那樣抄得亂七八糟,媽會不會挨打?我回去後會怎麽樣?我馬上沒了心情。

與楊玉凡道別後,馬上騎車回家。

到家門口才想起,今天是房管局的最後限期日——騰空所有房屋,隻留兩間我們母女住。

母親在家。

“你怎麽這麽早就下班了?”

“我血壓高到二百三十,醫院讓我回家歇半天,明天再去,正好可以把該搬、該賣的都處理掉。”母親邊收拾邊答道。

“怎麽處理呀?”

“我叫了東單老三羊拍賣行的人來估價,他呆會兒就拉走這些東西。”

我忙走進堂屋,所有家具都移動過,亂了軼序,每樣家具都貼著標價:

三人絲絨長沙發:十元;單人沙發每張:五元;大理石台麵、硬木八仙桌:十二元;鋼琴:五十元;硬木套幾:六元……

“這麽便宜的價錢就賣了?”我實在有些依依不舍那些陪著我長大的家具。

“唉,你懂什麽?我們家沒抄家就算謝天謝地了,你沒看見咱們胡同十四號寶格格家被抄完以後,又把她的那些硬木家具全拉走了,聽說連睡覺的床也拉走了……”

“啪,啪,啪。”有人在敲街門,很急。一定是拍賣行的人來了,我跑出去開門。

三個大漢不由分說便往院裏走,我叫道:

“你們是不是拍賣行的?家具在北屋呢。”

其中一個大漢揮了揮手上的工具說:

“什麽拍賣行,我們是來拆你們的浴缸、馬桶的。”

“什麽,洗澡房的東西你們都要拆?那讓我們去哪兒洗澡、上廁所?”

“你這小姑娘思想可真不怎麽樣,你不知道工農兵是怎麽上廁所的呀?誰跟你們這些資產階級少爺、小姐那樣,上茅房還得坐在馬桶上,以後哇,全出去上公共廁所,跟工農兵看齊,懂不懂?”

母親走到院子裏,一邊拉我一邊說:

“由得他們拆吧,這房子都是房管局的了,我們怎麽拗得過他們。”

我站在洗澡房門口,看他們拆。三大漢閑聊著:

“喂,我說老李呀,手底下輕著點兒,頭兒說了,不能碰瓷兒。”

“哪兒來那麽多事兒?”

“哎,說你不信是不是,明兒這浴缸、馬桶、洗手盆,就得給吳頭兒家裝上去。”

“吳頭兒是誰?”

“哎喲,您這都不知道?咱房管局新上任的革委會主任呀。人家可比原來的孫局長還腰杆子硬呢!”

又有人在敲街門,我跑出去,開門處,是林湘子一臉愁苦地站在那兒:

“楊貝,我們家……”剛說了兩句,她就說不下去了,仿佛梗咽著。

“來,進來說,怎麽回事?”

“不,我不能呆時候太長,就在這兒說。”林湘子壓低了聲音,就在我家門背後急促的說起來。“我爸被揪出來了,說是裏通外國的特務,被關起來審查,我媽一下子嚇出病來了,老說有人要殺她,我不敢離開她,明天我不上學了,你幫我請假,說我病了,我們家的事兒可別給我說出去啊。”

湘子說完,便匆匆走了。

說起林湘子,也是我的同班同學兼好朋友,更巧的是湘子與我住同一條胡同,上學、放學都常碰到一塊兒。

林湘子是中日混血兒,她爸是中國人,媽是日本人,家裏隻有這麽一個女兒,所以,湘子常把我邀到她家裏玩兒,林媽媽不太會講中文,隻跟湘子講日文,每次見了我,高興得嘰哩咕嚕地講一串日文,我一句也不懂,湘子便笑著為我們作翻譯。

林伯伯是人類學家,很會講故事,書房裏有數不清的書,我一去,他便忙不迭地抱著一本本的書為我介紹。

林伯伯怎麽可能裏通外國呢?特務多是出賣情報,人類學家出賣什麽,中國猿人?北京山頂洞人?

唉,文革開始以來,好多事都變得難以理解了,但是每天還在繼續發生著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誰都不能解釋。

我走到洗澡房去看,他們正不知如何將那搪瓷恭桶拆掉搬走,其中一個人說:

“這還不容易,拿鋼鋸從底下鋸斷不就行了!”

另個人立刻拿來鋼鋸,就開始鋸,吱吱拉拉,鋼鋸咬嗜在馬桶搪瓷質料上,發出尖利刺耳的噪音,令我不得不塞住兩耳,不一會,白瓷恭桶便已倒在地上,原本放置馬桶的地方出現一個大約半尺直徑的洞,裡麵汪著水,洞的周圍是鋸斷的一圈白瓷。

“過兩天,拿水泥把這個洞堵上就行了。這房子還能住人。”扔下這句話,那三個大漢扛著我家的馬桶、洗手盆、浴缸便走出去了。

不久,我們的院子裏便添了一戶新鄰居——抽旱煙袋的木匠老頭,吸紙煙的小腳女人,還有他們的三個寶貝兒子。他們住的就是這原洗澡房,還有一間北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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