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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學校文革風雲湧

(2016-05-29 08:52:38) 下一個

二姐“離家出走”之後,社會上的形勢一天緊似一天,“北京日報”天天都登著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我們想方設法地要讀懂“人民日報”裏麵大塊大塊的文章——什麽《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什麽《海瑞要罷誰的官》,可是怎麽也看不懂。

 

沒有多久,又開始了批判“三家村”,這“三家村”的成員是鄧拓、吳晗、廖沫沙,三個老頭子,說是寫那個《燕山夜話》,惡毒攻擊黨中央、毛主席。

 

其實,《燕山夜話》是我們的課外讀物,老師說那裏麵的文字非常好,怎麽我們大家誰都沒有看出有反黨的意識呢?也許我們覺悟不高吧。

 

下了課,沒有人背著書包回家,全留下來在課桌上寫大字報——黨內出了反黨反毛主席的人,我們怎麽能答應?

 

我的字寫得漂亮,大家都拿著原稿,到我的課桌前求我為他們用毛筆抄一遍,我當然是毫不猶豫便接受了他們的請求。這裏麵有一個很隱秘的原因,我不願講,但我又很希望別人都能知道、了解。

 

這原因就是我出身太差,用北京話說,底兒太潮,父親極右分子,舅舅右派,被判勞改,還有一大堆說不清的海外關係。平時,我要求進步,寫入團申請書,團幹部全不看在眼裏,隻跟我重複一句:

 

“要以實際行動,與家庭劃清界限。”

 

跟我最好的易玲,上個月被發展成團員,對我是個刺激,我倆一起上學、一起溫書,論功課成績,不分上下,隻不過易家沒我家那麽多“事”,我完全“敗”在這個出身上。

 

說真的,為了團幹部那句“要以實際行動”,我不知想了多久,簡直就盼著學校發生一次大火災,然後我就第一個衝出去救火,在烈熖之中,搶救學校的教育器材,搶救受傷的老師、同學……,這樣,我大概可以算是以實際行動與家庭劃清界限了。

 

可是,學校的大火災一直都沒有發生,我的“實際行動”也就遲遲不能表現,為此,我私下裏不知多少次地詛咒我的家庭:

 

“天哪,為什麽把我生在這樣的家庭?爸啊媽啊,你們解放前怎麽不跟共產黨走?做什麽醫生?開什麽診所?怎麽不去延安呢?”

 

二姐其實跟我一樣憎恨這個家庭,但她性子剛烈,敢說敢為。我就差得遠了!無論怎樣都沒辦法開口跟我那慈愛的父母吵嘴,因此,也就永遠不能“以實際行動,與家庭劃清界限。”

 

這回,機會來了。

 

黨內出了反黨反社會主義人物,黨支部號召同學們寫大字報批判“三家村”。既然是抄大字報,那就要用毛筆謄寫在報紙上(當時還沒有大字報紙),我的字比同班很多同學都好,同學們都來求我替他們謄抄,我毫無怨言,為他們一張張地抄,抄到最後一張,已是晚上十點了。

 

教室燈火通明,絕大部分同學都走了,隻剩了個吊爾郎當的郭啟建在打瞌睡,我問他:

 

“咦,人都哪兒去了?”

 

他揉揉眼睛:

 

“不知道啊,可能都回家了吧。”

 

我沒說話,心裏著實很氣惱,“實際行動”了半天,連個見證人都沒有,這豈不是白“行動”一番嗎?收拾好書包,走出教室。

 

我們的學校有四層樓,下麵三層是教室,第四層是圖書館和體育館,我們班的教室在一樓,我走出教室後,便發現全樓皆光光亮亮的,一樓有人急急地奔上二樓,二樓吵吵鬧鬧的,仿佛聚集了很多人。

 

我背著書包,好奇地順著樓梯走上二樓,吵鬧聲越來越大,二樓校長辦公室前,圍了一群高年級的同學,有一個個子很高的同學手裏拿著一張大字報,正與人爭辯:

 

“我就是要把它貼到辦公室裏麵去,讓校長明兒早上一推門就看見。”

 

“你不能這樣做。校長是共產黨員,他再怎麽有錯,你也應該和顏悅色地指出來,而不是這樣。”一個方臉盤的同學說道。

 

“幹嘛和顏悅色呀?校長讓我們念三家村寫的‘燕山夜話’,這不就是跟三家村的反黨幹將一唱一和嗎?這就說明校長也是那條反黨線兒上的人,不給他貼大字報,給誰貼?”

 

方臉同學有點語塞,仍不服氣:

 

“不管怎麽說,校長是一九三二年入的黨,跟黨跟了三十多年,還去過延安,他的革命性是毌須置疑的,你隻能給三家村反黨集團貼大字報,不能給校長貼!”

“算了吧,就衝校長他叫我們念毒草‘燕山夜話’,就說明他革命性強不到哪裏去,這大字報非貼不可。”說著,這大個子拿著大字報就往校長室衝,可是,校長室的門鎖住了,大個子狠狠地踹了木門一腳:

 

“就貼在這門上!”

 

那周圍的同學七手八腳就將那張大字報貼在校長辦公室的木門上了,方臉同學忿忿地說:

 

“等明天校長來了就有你瞧的。”

 

大個子被其他同學擁著走下樓梯,校長辦公室門前留下了那張醒目的大字報:

 

趙同慶,你跟誰站在一起?

 

平時,大家叫趙校長叫慣了,連名帶姓地直呼,是北京人極不禮貌、極無教養的表現,今天這大字報之首便直呼校長姓名,確讓我們看了嚇一跳。

 

 

第二天,剛進學校門,就覺得氣氛不對,我將自行車鎖好,徑直走到教室,樓道的兩旁,用線牽著兩行大字報,大小長短不一,依牆而“掛”,但是,沒有什麽同學在看,那些都是批判“三家村”的大字報,多抄自報紙上的文句,張張大同小異。

 

大家都爭著往二樓跑,我知道他們在爭看校長室門上的大字報,聽說,校長早上還沒露過麵呢。

 

正是要期末考試,每個同學都在緊張地溫習功課,今天早上第一節課是物理。

 

孫老師將一大堆講義、教材抱進教室,往講台桌上一放,接著向同學們會心一笑:

 

“我知道你們忙著看趙校長的大字報,可是,再過兩禮拜就期末考了,不溫書,光寫大字報,考試就要得零分,你們可想好了。”

 

課上到一半,李鐵城舉手:

 

“孫老師,我想去四樓圖書館自己溫書去,行不行?”

 

那時候,正實行活動教學,複習階段,可以不跟著老師在課堂上溫書,於是孫老師道:

 

“行,你去吧。”

 

郭秋生也舉手:

 

“我也想去。”

 

“去吧!”

 

還未打下課鈴,已有十幾個同學持這樣的理由離開教室。孫老師心中明白,他將粉筆放下,收拾了講台桌上淩亂的教材,對我們說:

 

“同學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了,有什麽不明白的,可以到教研室問我。”他沒有擦黑板,留下了一黑板“加速度”、“自由落體”的符號,孤清清地。

 

我們留下來的三十幾個同學,沒有一個人說一句挽留他的話,就那麽眼睜睜看著他走了,孫老師抱著他的教具走了,誰會想到,從此以後,所有的課,全“走了”——我們是從這堂物理課開始“失學”的。

 

樓道又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誰都無心再溫書了。

 

“國振強進校長辦公室了。”國振強就是那個昨天晚上貼大字報的大個子,校長把他叫進去,一定凶多吉少。

 

直到吃午飯的時候,國振強才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大家馬上把他圍起來。

 

原來,趙校長一早沒回學校,是去市教育局開會去了,回到學校,見到國振強的大字報,一聲沒吭,就請人把國振強叫來校長辦公室。國振強從未走進過校長室,這第一次被校長“請”來,不免有些受寵若驚。

 

坐在淺咖啡色布麵沙發上,國振強有些不知所措,校長親自端來一杯開水給他:

 

“嗯,國振強同學,非常歡迎你這張大字報。至於那本《燕山夜話》,是我叫你們看的,但那是市教育局布置下來,讓各校當作課外讀物的。唔,我跟三家村的三名反黨幹將根本不認識,怎麽會……”

 

“你是不是想抵賴?”國振強又恢複了昨晚的勇氣。

 

“不,不,我隻是想跟你解釋一下。”

 

“你根本就是在我們學校進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所以我們要批判你。”

 

“好,好。”趙校長一反平日在學校作報告的神態,臉色土灰土灰的,不住地擦汗。

 

下午,一張署名“小兵”的大字報貼出來了,這回不是在樓道裏,也不是在校長室門口,而是貼在學校的大樓前麵,綠紙、黑毛筆字,標題是:

 

揭開趙同慶的假麵具

 

這張大字報說的是趙校長的家庭出身是地主,而且是東北沈陽一帶甚出名的地主——趙萬財的長子。大字報中質問:

 

趙同慶,你怎樣跟你的家庭劃清界限?(我心中一楞——怎麽校長也麵臨與我一樣的問題)。趙同慶,你隱瞞出身,蒙蔽廣大群眾,該當何罪?趙同慶,你打算與誰“同慶”,是不是想跟國民黨“同慶”勝利?趙同慶,你趕快交待你與地主家庭千絲萬縷的關係,你那跑到台灣的弟弟,肯定是蔣匪幫特務,你怎麽與他聯絡的。

 

趙同慶不低頭,就砸爛他的狗頭!

 

打倒窩藏在黨內的定時炸彈——趙同慶!

 

把地主狗崽子趙同慶揪出來!

 

徹底摧毀以趙同慶為首的黑支部!

 

大字報前,學生、老師、校工圍了個水泄不通,一麵看著,一麵議論:

 

“真想不到趙校長平時這麽笑臉迎人,原來骨子裏那麽黑。”

 

“他整天叫我們愛黨,其實他早跟三家村的站到一塊兒去了。”

 

“他弟弟原來跑台灣去了,怪不得我看他特別喜歡擺弄半導體,說不定呀,就是想偷聽他弟弟從台灣發的訊號,然後呀,想辦法去重要地方進行破壞,哎喲,他怎麽這麽反動呀!”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

 

“趙同慶哪兒去了?把他揪出來!”

 

為首的七、八個人,尾隨著十幾二十個同學,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二樓,為首的一個學生一腳踢開校長室的門:

 

“趙同慶,你倒舒服啊。出去!接受我們革命同學的批判。”

 

趙同慶平日魁梧的身裁,一下子變得瘦小了,他不住地擦汗,眼睛不知往哪裏望,顯得慌裏慌張的,聽到這同學的一聲喝斥,臉色頓時變成灰白,手也不知往哪兒放,顫聲道:

 

“好,好,我接受批判,我接受批判。”

 

邊說邊弓著腰,哆哆嗦嗦地朝門外走去,校長室門外,已聚了一大群人,見他走出來,紛紛給他讓出一條道——這不是恭敬他,而是誰也不願沾他——反動透頂的趙同慶。

 

趙同慶磕磕絆絆地下樓梯,沿路迎接著他的是同學,也有年輕教師的咒罵:

 

“好你個趙同慶,騙了我們這麽多年!”

 

“披著羊皮的狼!”

 

我也夾在人群之中,當他走近我的時候,我恨恨地大聲說道:

 

“真想不到你這個地主階級的狗崽子,也鑽到我們黨裏去了,你要好好交待你的罪行。”

 

趙同慶跌跌撞撞地剛走到樓前石階上,突然一個又尖又細的嗓子從我們後麵傳來,大家連忙給她站出一條路:

 

“爸爸,你怎麽居然欺騙了我十幾年。”原來是趙同慶的女兒——趙曉莉,她是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功課好、思想進步,連樣子都長得漂亮。但這時候的她,仿佛變了一個人,臉上流滿了淚水,聲音嗚咽著。

 

說實在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趙曉莉這個樣子,她因是校長的女兒,在班上總是說一不二,甚有有權威性,連男生都怕她幾分。

 

趙同慶終於被押到批判大會的前台上了,他弓著身,低著頭,任憑周圍的學生擺佈。

 

我看見趙曉莉走到她爸爸前麵,用袖子狠狠地擦,擦臉上的淚水,停了一兩秒鍾,趙同慶弓著的身子直了直,轉過臉想看看他的曉莉。突然,“啪”的一聲,趙曉莉打了他一個耳光,字字鏗鏘地說道:

 

“趙同慶,我告訴你,我從今跟你脫離父女關係,我不再是你的女兒,我是黨的女兒,以後我的名字就叫趙黨生。”

 

一片熱烈的鼓掌聲。

 

趙同慶的腿軟了一下,幾乎跌在台上,被兩名高大的同學架起:

 

“你別裝蒜了!老東西!”

 

國振強宣布:

 

“批判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趙同慶大會,現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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