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

,寫我真情,寫我本意。沒有別的念頭,隻想留下一點痕跡供後代們借鑒,讓他們了解,原來我們這一代是怎樣地生活,怎樣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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葦子灘,一九七零年的冬天 穆迅

(2021-08-21 15:55:17) 下一個

葦子灘水很多,一點兒不稀罕,隻是不能喝,太鹹。部隊農場花了不少心機才在場部打了一口機井,據說管子鑽地二百米才探到勉強能喝的淡水。散落在場部周圍的各個營地全都靠這口井活著。

蕭水他們的營房離場部有二十分鍾的走路距離,全連吃用的水,就是靠人從那裏用水車拉來的。五、六個小夥子忙活一整天才將營房入口處的那隻半截入土的大胖水泥管子灌滿。而第二天,水泥管又底兒朝天。所以連裏每天都有拉水的任務。

一架雙輪膠皮排子車上麵躺一隻粗腰胖大嫂似的汽油桶就是載水的運輸工具。人們圍著它有駕轅的有拉繩的浩浩蕩蕩在營房和場部之間的小路上拖來拖去。晴天通往場部的小路土疙瘩硬的像石頭,雖硌腳但拉起水車來十分爽快。膠皮車輪合著赤膊大漢們的腳步蹦來蹦去,汽油桶和排子車的顛簸聲,桶內稀裏嘩啦的水漾聲撞向寂寞遼闊的雲天,歡快得像個放學的小學生。可遇到雨天那就慘了,“石頭”遭水一澆頓時化作爛泥,小半個車輪陷在泥裏,那水車不叫拉車,簡直是拖車,七八條大漢十幾條裸腿插在泥裏齊聲喊著:“一、二、一、二!”  水車就像蝸牛行步扭著身子慢慢移。等到營房點燈了,水泥缸裏才勉強灌進大多半的水。

拉水是個苦差事,可是和整日蹲在房間裏捧著個“毛著”,小夥子們寧可玩這“苦差事”。

那天正好輪到蕭水他們班拉水。三排長抬頭望著雜雲亂竄的天空,敲著手中的圓珠筆擔心地對蕭水說:“日娘的龍王爺要上天攪合攪合了。你們最好就穿個褲頭再套件雨衣吧。我覺著這雨小不了。”

老夫子領著蕭水、沈胖他們七八個壯勞力出了營房豁口,一陣陣微風夾裹著雨腥味迎麵撲來,令悶熱了半天的大夥們頓感清新涼爽,自然深深地吸口氣將肚子裏的汙濁味趕出。排子車馱著汽油桶隻需一個人駕轅便在硌硬的小路上歡蹦亂跳。風越刮越緊,一股黑煙似的烏雲騰空翻滾著從東南麵潮水一樣氣勢洶洶展開,吞噬著零散的雲塊和偶露的藍天。一會兒從黑雲底部慢慢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撕扯下一縷縷灰的、黑的棉絲,絲絲拉向大地,模糊了地和天的邊際。巨大低低的雲層壓抑著人們的心,而寬闊的葦子灘和彎曲的小路在黑煙的雲層襯托下卻忽然顯得亮堂起來,它預示著一場不知深淺與何等凶猛的暴風雨即將來臨。老夫子感覺不妙,上前奪過車轅一溜地急步小跑。等汽油桶裏裝滿水,從場部出來,頭頂的烏雲已黑得像鍋底,前一陣子還是半邊天,這會兒一眼望去,茫茫葦子灘上空除了黑再也見不到別的什麽顏色了。醉醺醺的蘆葦叢支支葦葉沉沉甸甸,伴著黑雲換成了墨綠墨綠的顏色。通往營房的小路,向前望去也已被黑色塗得模糊不清。

“嘿!蕭子。”沈胖喘著氣碰碰旁邊的蕭水:“打小沒見過這陣勢哎,黑的怕人!”

蕭水抬頭衝著天空說:“好好給我記住哈,回家畫記憶畫,這要是用水彩濕畫法多抹點水,大筆一揮,準震的沒話說!”

“這黑的沒顏色,沒勁,不好玩。”沈胖不屑抬頭,仍低頭拽著繩子走路。

“瞧畫家說的。”老夫子插嘴:“這場麵人生難得經曆一回,留心瞧仔細了,以後就是財富。”

“我說老夫子,大小你也是個搖筆杆子的,也應該回家記個速寫什麽的吧。”沈胖反過來教訓。

老夫子尖聲笑了起來:“你還想讓我挨批鬥啊,不寫光明寫黑暗。”

“嘿!真的哎,蕭子不安好心,他自己不畫讓我畫,給我下套啊。”沈胖又把矛頭轉向蕭水。

“好心當驢肝肺……”蕭水話還沒說完,風驟然隱沒,緊接著蠶豆大的雨點冷不丁一個接一個砸在地上,“劈啪”震心。雷聲穿過雨點從天邊滾過頭頂,“轟隆,轟隆”壓在人們心頭,一股莫名的恐怖油然而生。劈裏啪啦的雨點砸了一陣子又像來時一樣,嘎然而止,連帶著空氣緊縮成一團,窒息著人們。蕭水半透明的灰色雨衣裹著肉體顫抖著,渾身的汗不停地往外湧。他斜眼瞅了一下老夫子和沈胖,剛才那股輕鬆勁兒早已無蹤影,似乎也被這可怕的寂靜所震攝,忘了汗珠在臉上流淌,隻顧埋頭拉車。蕭水再抬頭,天已變臉,一股綠陰陰漸淡且透明的青雲緩緩擴散開來,翻卷著好像一座地獄之門張開大口向你壓來。天底下的葦子群全都驚恐呆立不動,惶惶然不知怎樣應付這即將到來的厄運。蕭水閉上眼,扯緊了繩索等待著,就聽得背後一股狂潮聲響由遠至近襲來,還沒等轉身,狂風卷著瓢潑大雨轟鳴著鋪天蓋地傾泄下來,重重地砸向拉車的一夥,蕭水不由得踉蹌一跤,差點跪在地上。雨水象巨浪一樣呼嘯淹過,天地頓時混沌一片,白蒙蒙霧殺殺,葦子頃刻全被雨浪吞沒,小路也隻剩下腳前幾步。土路剛才還堅硬如鐵,現在早已癱軟成泥。水車膠輪陷下一半,車身底座貼在汙泥中劃出深深的痕跡就象逆水而上的木船在泥漿水裏艱難爬行。七條繩索此時繃得緊緊,人斜插在泥濘裏挺成小角度,猶如河灘的纖夫。突然天光乍閃,像巨大的電火花照亮大地,驚天崩裂的雷聲驟然穿過雨霧劈下來,猶如天神巨炮發射,“轟隆”一聲震得人心一顫,緊接著又是一串炸響,壓過風雨的狂嘯,震耳欲聾地在上空滾來滾去,大地又是為之一抖。旋即豪雨毫不示弱愈加狂呼亂舞反撲過來。雨象決了口的洪水從天而降,勁風又卷起水花騰空飛旋,形成密集的“彈”雨從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四麵八方猛射過來,隔著雨衣那雨點的衝擊力就像冰雹一樣砸在身上生痛。雨衣被狂風隨意地撕扯著,已起不到防雨的作用,人們渾身上下流淌的是雨水還是汗水已根本無法辯清。暴雨和狂風象千軍萬馬在你的周圍喧囂著,擊打著,壓迫著。寂靜了一會兒的雷公喘口氣閃著電光又轟轟烈烈卷土重來。千鼓重錘擂動,隆隆與暴風雨交相共舞。就這樣轟雷不止,豪雨不歇,天下盡是遠近不明、模糊不清的水色迷陣,混跡茫茫掩埋這無助孤零的水車和狂跳亂舞的雨衣。

“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有人仰頭高喊。這是高爾基“海燕”詩裏的一句名言,用在這兒倒挺合適。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集卷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象黑色的閃……電,在高傲的飛翔!”沈胖緊接著應和,隻是句子太長,被風雨打得七零八落。

老夫子和蕭水他們默默地聽著,依舊低頭竭力拉車。任憑磅礴之雨把你埋在狹小的空間內。人就是有點兒奇怪,當老天爺揮舞可怖的黑色烏雲即將撲向你時,你會由然產生一股未知的恐懼感。因為你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天崩?地裂?或許還有一些平時意想不到的稀奇古怪的厄運也都在等待著你?盡管你相信再怎樣的暴風雨也摧不毀一成不變的葦子灘、小路和你熟悉的營房。但你的心還是宛如懸空,惶惶然不可終日。可是當如狼似虎的暴風雨肆孽了一陣子,你卻發現也不過如此,心境反而淡定了許多。隨你欺嚇吧,老子破罐子破摔,你又能怎樣?

果真,風雨暴怒了好一會兒。見水車和灰色雨衣不理不睬,依舊堅韌地向前移動,絲毫沒有慌亂的跡象,頓覺無聊,隻好收起電鈸雷鼓,漸行漸遠,終於隱沒在蒙蒙的灰雲後。

天亮了,風弱了,雨稀了,蘆葦叢露麵了,綠色的葦葉像是剛出浴,鮮亮鮮亮的,大地又恢複到平日的祥和。泥濘小路的盡頭,清新的草泥營房安然橫陳在土壩上。兩個一紅一白的雨衣人點綴在營房豁口,她們是陶延和滿天紅,正焦急地遠望著渾身塗滿泥漿的灰色雨衣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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