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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五十九)

(2017-06-01 07:55:10) 下一個

皇帝帶著向往神情說出的名字令赫連卿大感意外。她絲毫想不到皇帝竟然還對那個被貶為宮婢的女子懷有舊情。"陛下果真是長情之人啊。"她看著拓跋燾,輕聲歎息。沉思片刻,她對拓跋燾微微搖頭道:"杜娘子不宜再為陛下嬪禦。"


拓跋燾未料到皇後竟會拂他的心意,猛地挑眉詰道:"卻是為何?!"

 

赫連卿麵不改色,淡然說道:"當日陛下親自下旨貶她為奴,盡人皆知。陛下雖未詳列其罪,但從盛寵無雙的寵妃直貶為最末一等的奴隸,必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決不可能僅僅是她意外掉了孩子。那時宮裏都在議論她定是害妾與馮昭儀小產的原凶。"

 

"胡說!"拓跋燾想都不想,斷然否定。赫連卿看著他,心中湧起一絲淒涼,片刻後輕聲道:"陛下心裏清楚,這是不是胡說。"


拓跋燾微微紅了臉。隨後揚起下巴直視她道:"所以你懷恨在心,不肯將她赦免是不是?"

 

 

"妾若恨她,她活不到今天。"赫連卿淡淡道:"陛下欲將杜娘子再次冊為嬪妃,請問陛下,您這聖旨該如何寫啊?"


拓跋燾頓時語塞。是啊。下旨封個妃子容易,可總得有理由吧。通常是表彰這名女子的溢美之辭,什麽恭順充美,毓德柔嘉。一個宮婢!什麽功勞都沒有,反倒是貶謫她的聖旨言辭鑿鑿,罵她的話尚弦尤在耳。這一年隻在宮裏不見天日的勞作,莫名其妙又突然將她誇上天,這聖旨下了還不貽笑大方?拓跋燾皺起了眉。

 

 

 

 

赫連卿仔細觀察著皇帝臉色,繼續勸說道:"當日不明不白將她打入掖庭,如今又不明不白將她擢升為夫人。陛下,您的賞罰無憑無據形同兒戲,陛下以後威信何在啊?"

 

 

 

拓跋燾再次為自己以前的行為後悔。這麽長時間與杜至柔置氣,就是不肯先低頭把她接回來,忍著相思苦苦守望,終是沒有等到,終於丟掉麵子妥協了,皇後也娶進門了。錯過了獨斷專行的好時機,如何是好?他緩和了神色,帶著一絲懇請語氣笑道:"所以這不是…才要你出麵把她接來嘛。我若親自出馬,會被人議論我喜怒無常,你若出馬,既保存了我的臉麵,還博得一個賢良大度的好名聲,讓世人稱頌,何樂而不為呢?"

 

赫連卿忍不住抿唇笑道:"陛下不必用名聲來誘惑妾,妾行事一向隻遵從道義理法,其中功過任由人評說。此所以妾寧願忤逆陛下,不能令其長侍陛下左右。陛下難道看不出,那杜娘子的心機有多深?"


拓跋燾呆呆看著她,片刻後不服氣地小聲道:"那又怎樣?她一介女流,能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就算她有一肚子陰謀詭計,也不過就在這後宮裏興點風浪,難道還能象外邊的權臣那樣,禍國殃民不成?"想了想,又道:"敢是你害怕她過於有手腕,有朝一日取代你?你大可放心。你是眾目睽睽之下,順承天意選出的皇後,身膺神佑,群臣擁戴,百姓信服。你的地位無可動搖。"

 

 

赫連卿靜靜看著皇帝,沉思不語。此時再多說話便為不智了。皇帝如此執著地索要一個女人,再三拂他的興致未免令他惱羞成怒。赫連卿仔細權衡片刻,找出一個折衷的方案。"陛下既有此心意,妾定當斟酌協助陛下如願以償。那杜娘子為人精巧伶俐頗有心計,性情又嬌縱,實在不是做嬪妃的合適人選。但她亦有諸多常人難尋的優點。博學多才,見識甚廣,後宮無人能出其右,尤其是在漢儒經典上的學問十分精深。妾自統領六宮以來,頻見諸嬪禦宮人言行舉止頗為豪放質樸,深感惶恐。妾有意委任杜娘子為內宮女尚書,教授妾及諸貴人誦讀經史,規範禮儀,導訓六宮貞靜清閑,行己有恥,以此做天下女子的表率。"

 

 

拓跋燾深感意外,愣了片刻問道:"女尚書?朕從未聽說過這等內職。大魏自開國來亦不曾設立過女教授,你哪裏來的靈感?"
赫連卿笑道:"此職位在漢魏及後趙武帝石虎的宮中都曾設立過,掌管理傳達內外奏章文書。那趙武帝石虎為取悅於他的皇後鄭櫻桃,特為鄭皇後設女尚書以輔佐皇後協理內宮事物。這位女尚書後來還頗得石虎的信賴,成為他身邊一名重要親信,石虎的太子稱病於東宮,石虎疑心有詐,便遣所親任女尚書察之,不想回來的竟是這女尚書的人頭。"


拓跋燾聽後沉思不語。皇後的意思他已明了。不同意給杜至柔合法的名份,但默許你們之間的感情。無名無份,就很難公然在一起,也就很難再形成專寵之勢,最多就是成為親信。可是如果你過於寵信她乃至成為心腹,便是促她卷入宮廷鬥爭中,來日她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休怪我沒早提醒你。

 

 

這樣也行了。拓跋燾暗自歎息。以杜至柔的秉性,做嬪妃實在難為她。天家媳婦為人榜樣,亦為眾矢之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個個需要貞靜肅雍,個個要做泥塑的活死人。稍微露出點真性情,便要招來四麵八方的口誅筆伐。當年為了她,拓跋燾沒少落埋怨。這樣也好。將她隱身於宮闈中,既能和她親近,也能掩人耳目。隻名份上有些委屈了她。因此這個女尚書之職,品階定然不能太低,否則她還是避免不了被人欺壓。拓跋燾看著皇後,認真問道:"此內職是何品秩?"赫連卿道:"漢以來皆為從三品女官。"

 

 

"太低了。"拓跋燾搖頭道:"既然是我朝新設,不必依從舊製。況且你方才說還要教授諸妃經典禮儀,那便是導師了,豈有比學生還低的道理?"
"那就比著外官,中書省的尚書為從二品。"赫連卿正色道:"不能再高了。"


"好。"拓跋燾露出滿意笑容。"卿卿果然是朕的賢內助, 溫良大度,其儀可嘉。"

 

 

赫連卿聽到這話,麵上不辨悲喜神色如常,心裏卻泛起一陣酸楚。沉默片刻,她對皇帝勉強笑道:"妾與陛下結縭同體,妾自當勤於六宮事物,為陛下分憂。"

 

 

皇後今日安排良家女入宮待選,原是為轉移皇帝對楊氏的好奇心的。不想楊氏未去,還多出了一個杜氏。這也罷了。畢竟杜氏亦為良家子,擔得起最起碼的貞節要求。那楊氏樂伎出身本已低賤,隻怕認識樂平王之前已曆遍各色男子,竟還能讓兩位天潢貴胄前後看上她,媚惑本事了得,這等妖女無論如何不能放在皇帝身邊,後漢的貂蟬,不就是這樣毀了兩個英雄,近而天下大亂,惑國傾邦的麽。皇後想了想,隨手拿過案上一幅畫卷慢慢展開,麵帶憂色道:"妾近日苦讀漢書,才知漢人先賢早已留下諸多聖典,導訓曆代宮廷女子明婦順,守貞節。如此嚴謹規範婦人言行與我等鮮卑匈奴還有其他胡族的習俗都大不同。妾百思以悟其道,也許是因為漢人以禮義治天下,是真正的禮儀之邦。天子身邊的近侍,從後妃到每一個普通宮人,在臣民百姓眼裏都已不是尋常女子,"她的手指輕撫畫卷,指尖停在了一位盛妝美人的臉部線條上,"我們在他們眼裏,是畫上的美人,書上的賢媛,祭壇上的聖女,一些可供天下臣民效仿的神像。故此他們把對倫理道德的向往寄托在陛下身上,要求天家夫婦敬愛和睦,永遠沒有惹人物議的醜聞,盡最大可能保持完美形象,做國朝的家庭典範。"
這番話明顯另有所指,拓跋燾卻想不出赫連卿的意圖。麵帶疑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隻見眼前的這片畫麵上,繪有一名帝王正對著一位美女擺手做拒絕之狀。右手邊行楷注釋,拓跋燾讀那上麵的字,是"美者自美,翩以取尤。冶容求好,君子所仇…"尚未讀完,他露出會心微笑。"卿卿是在提醒朕,賢君不近女色的道理?"
赫連卿微微搖頭。"王者之疾天下同之,並非是要君主效仿入定的老僧,對女色修煉的無欲無求。陛下看這幅長卷,"她的手指一掃畫上人物:"這幅《女史箴圖》是顧愷之所繪,根據晉人張華所作《女史箴》,每篇故事單獨成圖,共十二幅畫麵,接近二十名宮廷女子。這些女子德才兼備,朝夕陪側君王,輔弼匡襄成就一代雄主。可見聖賢倫理並不排斥女色。他們排斥的是失德的女色。此所以妾特地挑選家世清白的良家女入宮伴駕。純潔忠貞,比色藝才貌對一個君主更為重要。"


拓跋燾臉上溫和的笑容漸漸冷卻,若有所思看著赫連卿道:"你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不過是想叫我離我寢宮裏那個姓楊的宮婢遠點,對不對?"

 

 

"如果沒看錯,她就是那年中秋樂平王不顧禮法向陛下索求為妃的女子,是不是?"赫連卿緩言勸諫道:"陛下不肯答應樂平王,卻在背後自己偷偷納之,有失君子之德,友悌之道。"


拓跋燾冷笑:"朕從來就不是什麽君子。"停了停,收起笑容對赫連卿道:"朕不妨告訴你,如此色藝俱佳的美人,朕不僅要將她收在身旁,還早就許諾過,有朝一日冊她為嬪妃。"

 

 

 

 

"陛下是真心喜愛她,還是在拿她和樂平王鬥氣?"赫連卿凝視皇帝的眼中透出她慣有的理智和冷靜:"那楊氏心屬拓跋丕,當眾拒陛下於千裏,陛下懷恨在心強納她為婦,以此羞辱樂平王…"

 

 

"是又怎樣?"拓跋燾揚眉挑釁看著她:"朕為天下之主,什麽人要不成?莫說那楊瀴瀴尚未許配,朕就是強納人妻,誰人能耐我何?"
赫連卿直視著皇帝如無賴小兒的一張臉,揚聲正色道:"妾為後宮之主,上承列聖下導六宮,為陛下正身正家教化風氣是妾的職責。妾嚐聞家國興亡,一本於女,《易》經上也有利女貞,家人之道利在女正,女正則家道正的說法。如此一個往來徘徊於兩兄弟間的藝妓,品行不端身世不明,豈能納為嬪禦讓天下人恥笑?陛下若一味胡來,妾寧死不會依從。楊氏不僅不能冊封為妃,連皇宮都不能留,那是個禍害。妾已將她納入此次放歸宮人的名冊裏,下月就將她逐出。"
"不準!"
"此妾職權所在,非陛下可以幹預的。"赫連卿淡然麵對皇帝怒容。"教坊女子豈能伴侍天子左右?那楊氏來路不明身微下賤,風月場上醜事做盡,放這麽個人物在宮裏毀聖譽,損法紀,惹人垢病丟人顯眼,實屬大不妥!"
"你!"拓跋燾橫眉怒視赫連卿,不想赫連卿絲毫不懼,眉色間英武凜然,倒令皇帝的昂揚鬥誌稍稍降了一下溫。他很清楚赫連卿所說的全部在理,自己全無道理,隻象小孩兒一樣在做意氣之爭,就連當初強掠楊瀴瀴也是意氣之爭。不過他不肯就此甘休。他爭意氣爭慣了。自出生起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後更是天下至尊獨一無二,想要什麽不得,誰敢對他說不。唯我獨尊的地位培養出超級強悍的霸氣,一聲令下臣民蟻伏,他不能容忍任何人違背他的意願,他隻能是那個贏者。允許別人忤逆便是低頭認輸,而他的腦海裏沒有認輸二字,除了那個倔強的杜至柔,至今不向他屈服,他在那名女子身上首次嚐到挫敗感,他最終屈服於自己心中對她更為強烈的愛意,無可奈何地認了一次輸。這個例外決不能再有。沒有什麽是他得不到的。她赫連卿不是不放人麽,他非要得逞,非要把人弄到手,看看倒底誰輸。
"你不就是看不起楊氏的出身,嫌她是教坊女子麽?"拓跋燾昂起頭,仿佛鬥雞。"我明日便下旨,叫右中郎將李恃顯認瀴瀴做養女。李恃顯出身趙郡李氏,那可是與清河崔氏齊名的郡望士族。她有了這等高貴顯赫的父親,還當不得朕的嬪妃麽?"他得意看到皇後終於撐不住氣的發抖,帶著勝利笑容站起身向殿外走去。走到門邊還想氣她一氣,回頭笑對赫連卿道:"這個美人朕要定了。朕賢良大度的皇後,請速速將瀴瀴擢為貴人,以稱朕心。"
十數日後,穿戴二品命婦服的杜至柔自皇後手裏接過誥封與印寶,從儀鳳殿退出,向皇帝日常燕居的武英殿走去。
盛夏豔陽高照,四外蟬聲疊起,吵得殿內坐等的皇帝愈加心急。他知道那令他坐立不安的心上人正一步步向他靠近。剛剛皇後任命完畢,按禮製她要謁見皇帝謝恩。他終於又要見到她了。相思之苦,最難排遣,何況這殿堂裏也曾留著她的蹤跡。一會兒就要久別重逢,該是怎樣的情景。他坐不住了,站起身不由自主走到殿外翹首以盼。殿前庭園一片鶯愁蝶倦,暖風撲麵。他在廊下走來走去,又焦躁又煩惱,其中還夾雜著說不出的甜蜜。他的腦中全是以前和她在一起的場景,他們相互訴說的情話,她的嘻笑唾罵,調皮嬌嗔,那麽惹人愛憐,他整個身心都在強烈地渴望著她。但皇帝的威嚴和體麵又把他束縛住,使他不能忘乎所以,不顧一切跑出去迎接她。
她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芍藥花圃的白玉欄杆前。隻一眼,拓跋燾的心便如小鹿撞懷般猛烈跳動起來。那次月下偶遇不曾看清楚,隻覺得她瘦得象根竹竿,今日驕陽下仔細觀瞧,她真的是瘦的可憐。身披廣袖紗羅單衣,腰係純紅石榴裙,裙襇被風吹裹在她的身上,束素般的纖腰不盈一握。雙鬟飛天紒上遍戴簪插步搖,襯的一張清水臉龐越發清秀窄小。不知是不是這幾日被尚宮們供養了起來,沒有再在大太陽底下勞作,巴掌大的小臉白皙瑩潤,皮膚如上好的珍珠一般流光異彩。他勉強控製住自己想要走下玉階去抱她的衝動,轉身回到禦座上,調整狀態等她入內參拜。
帶路的內侍引杜至柔來到禦前,複命後退出。杜至柔垂目舉手加額,跪下,手背觸地,傾身伏拜,向皇帝行吉拜禮。拓跋燾含笑端坐受了,看著她平身肅立,隻見玲瓏身段花容綽約,那身形纖柔細弱,褶襇六破紅羅裙迤曳垂擺,仿佛落了一地殷紅的石榴花。殿內隻有他們兩個,拓跋燾再也忍不住,起身走下丹陛來到她麵前,低頭靜靜觀賞她片刻,把她輕拉入懷裏。
"你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她片刻,拓跋燾溫暖的大手慢慢滑到她的腰跡,閉上雙目,透過他手上溫柔的皮膚默默感受著她體內血液的奔流脈動。他抑製住澎湃的心潮,憐惜地撫摸著她不堪盈握的楚腰,輕聲歎道:"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

 

 

自入殿後始終垂目的杜至柔,從這一聲輕歎中聽出了愧疚和疼惜,似有萬般話語哽咽在喉,卻隻扁了扁嘴唇。這份欲說還休的嬌巧喚起了拓跋燾內心最細微的一絲柔情,亦找不出恰當的話語表達這萬種體味,怔忡良久,憋出一句委屈的怨言:"白吃了這麽多苦頭…看你以後還敢…氣我…"


杜至柔聞言愈加嬌羞,如玉的麵頰上快速升起一片淡若煙霞的紅暈,看在拓跋燾眼中,隻覺一顆嬌豔的芙蓉花苞,含羞帶露,一塵不染,用肉眼可見的速度靜靜向他綻放出少女般清純的花瓣來,他深深吸了幾口氣。緩和好情緒,拉起她的手,帶她走到禦案邊。杜至柔躊躇不前,掙紮著喃聲道:"這不是奴婢可以…"話沒說完,身子已被皇帝不容置疑地按在了禦座上。拓跋燾輕展雙臂,自她身後攬她入懷。他在這一片溫情中閉上雙目,自如自在輕擁著她,靜謐無聲,仔細品味她身上發出的蘭麝幽香,隻覺自己常年漂泊燥動的心,終於找到了歸宿。默默擁抱她須臾,他徐徐低首,唇輕觸她額頭,未見她反抗,遂又向下延伸,輕啄的吻印到了她的腮上。用心享受片刻那細滑溫暖的觸感,他停下來,給她足夠的時間拒絕。然而她沒有,反而愈加羞澀地垂目不語,彎起的唇際逸出一縷笑意。

 

 

 

 

終於,他吻上了她的粉紅櫻唇。久違的感覺,幾年光陰流過的痕跡像是瞬間消失,仿佛回到他們初遇的時刻,他還是孤獨立於東宮簷角下渴望關懷和溫暖的少年,她還是漫天星辰下風露清愁的少女。她的腮上梨渦淺淺,她帶著稚氣的水聲飄忽縈繞在他腦海裏。"妾…姓杜…"他夜夜召幸她,風色旖旎,她卻很久都不能脫掉那一身稚氣,他稍微強硬點,她便羞得不行。他越發迷戀上她的欲拒還迎。她緊抿著唇,燈下嬌喘,眼中蓄淚,卻硬是不流下來。從那時起,他便愛上了她的倔強,盡管被她屢屢刺傷也在所不惜。經年往事樁樁件件在腦中流水般淌過,他感到一陣酸楚,刹那間摟緊她,像摟緊他已然遺失的所有。

 

 

 

"我們別再分開了,好麽?"他在她耳畔喃聲低語。"我會永遠守在你身邊,愛護你,珍惜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動人的情話柔軟地飄入耳中,令杜至柔如處夢境,神思恍惚。她與心中的自己苦苦對決良久,方掙紮著從皇帝懷中脫出。稍稍離他有一定距離,正襟危坐,換上無懈可擊的笑容,婉言對皇帝道:"奴婢屢違聖命,罪該萬死。蒙陛下寬仁不棄,給予奴婢內職高位,奴婢感激涕零。奴婢惟有盡職盡責,鞠躬盡瘁,以報陛下天恩。"
皇帝的笑容微微一滯,片刻後歎聲笑道:"你既知道自己身處高位,就不該再一口一個奴婢。你是授大魏誥命冊封的命婦,在我麵前該如何自稱?"
杜至柔臉更紅了,慌亂中脫口而出:"奴婢罪孽深重…"拓跋燾伸出一指輕點她唇,溫柔地表示告誡。杜至柔隻好低首,輕輕擺脫他的接觸後,欠身道:"妾,遵命。" 


見她順從,拓跋燾露出孩子般歡喜的笑。向她身旁靠了靠,低下頭耳語道:"今晚我派人接你,到我的寢宮…好麽?"

 

 

杜至柔微微搖了搖頭。"陛下恕妾不能從命。妾已非陛下嬪禦。陛下若是命妾起草製敕,撰寫文移,或是奉茶研墨,妾自會盡心盡忠,此妾職責所在。但承歡侍寢,原非妾應領的恩澤,是諸閣娘子才能獲的殊榮,妾不敢僭越。"

 

 

拓跋燾的唇漸漸撅了起來。杜至柔飛快抬眼掠過他的臉色,一絲不忍湧上心間。她把頭垂得更低一些,臉上一片霞飛滿麵。猶豫半晌,才吞吞吐吐,繼續說道:"何況…妾自小產後…一直虧弱…隻怕再無力侍奉陛下了。"
"你說什麽?"拓跋燾臉上一改不滿之色,驚訝捧起杜至柔的臉,擔憂的目光仔細掃過每一細微處,越看越覺得是幅病容,一把將她抱進懷裏,心痛低叫道:"都是我不好!"
過了一會兒,他放開她,拉起她的手說道:"我這就命禦醫署派最好的醫官給你看病,讓你細心調養,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杜至柔垂頭謝恩,拓跋燾看著她楚楚動人的大眼睛,握著她的手一緊,戀戀不舍地歎息。"原以為,我這次可以帶你一同去南巡,無奈你更需要調理身體…真舍不得你!"
杜至柔遲疑看著他,輕聲問道:"陛下…要出門了麽?"
拓跋燾點點頭。"下個月,洛陽。"
杜至柔眼中流露出向往。"洛陽古都,人傑地靈,文脈興盛,名勝眾多,值得陛下遊幸。"
拓跋燾聞言似笑非笑看著她,片刻後無奈一笑:"杜尚書。桃源避秦的日子過得太久了!你大概還不知道,現在的洛陽不姓拓跋,而姓劉吧?"


杜至柔更為驚訝。拓跋燾的眼中露出惱怒之光,拿起禦案上的一份軍報,恨恨說道:"劉車兒這個潑皮無賴,去年居然派人向我叫囂,說河南自古以來是宋土,卻為彼所侵占,今當北伐,修複舊境!簡直無恥之極!我從出生起,頭發還沒幹燥呢,就知道黃河以南是我家的土地,他們竟敢妄想奪取!"

 

 

黃河以南的洛陽,虎牢等重鎮,曾被明元帝率領的鮮卑鐵騎征服,並入大魏版圖已十數年,然而聽剛才皇帝的話音,似乎雙方又因此打起了嘴仗,而且不僅未贏,連土地也真的被劉宋掠走了。杜至柔不明就裏,怔怔問道:"既如此,河南又為何改姓了劉?"

 

 

"哼!今年四月劉車兒趁我被蠕蠕掣肘之際,派他的藩邸舊將到彥之偷偷帶兵北上,強占了黃河南岸的洛陽,虎牢,滑台,碻磝四鎮。"


杜至柔聞聲緩了口氣,放鬆身子倚靠在憑幾上,隨意笑道:"原來如此。陛下不必擔心。這四鎮很容易收回來。"

 

 

拓跋燾好奇看著她,欣然笑道:"杜尚書有何高見?"

 

 

杜至柔淡淡一笑:"到彥之是劉義隆的藩邸舊人,頗得劉義隆的信任。妾見過他…"說到這裏猛一驚,冷汗都下來了,慌忙遮掩道:"妾見過他的字。他擅寫行草,字跡流傳甚廣,是故妾有幸一斑窺豹。那字雖工整,可是小裏小氣,循規蹈矩,說明寫字之人膽小謹慎,胸無大誌。隻怕那劉義隆的北伐也沒什麽大誌,隻要能把河南搶回去就行了。"她想了想,問拓跋燾道:"陛下可知劉宋駐紮在河南的軍隊是如何列戍置守的?"
拓跋燾眼中明顯流露出讚歎,拿過案上的地圖展開,邊指著圖上地形標記,邊說道:"到彥之沿河布防,沿南岸東西二千裏擺開一字長蛇陣,全軍兵力分散在黃河南岸上千裏的防線上。你說的對。擺出如此陣營,這到彥之的確沒有繼續北上的進取心,隻圖河南,其誌向狹小,不過為他洛陽故都而已。而我們有關中寶地,可進可退,即便暫時把河南讓給他,等秋後我們草料充足,馬匹肥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收複失地。"
天下堪輿,杜至柔在讀父親兵書時便爛熟於胸。此時看著殿外似火驕陽,略帶遺憾的口氣歎息道:"藩邸舊人,站崗放哨還行。帶兵打仗…怎麽也該派個和大魏有過交手的老將來…他們趁春夏雨季北進,自然是可迅速打到黃河一線的。可是黃河不是長江,等天氣轉冷河流便會結凍,屆時用我們騎兵之長攻南方水軍之短,何況宋軍沿河列戍,戰線過長,每一處的兵力一定非常薄弱。"她看了一眼皇帝,眼中有令人心動的留戀:"妾以為,陛下實在不必…急於南巡。"
拓跋燾滿腔的愛意被這眼神撩撥起,立即丟掉案上一切向她靠去,雙手用力將她捧在懷裏,用下巴上硬硬的胡茬搔她的麵頰,邊挑逗邊故意沉下臉命道:"話說的不好聽。重說!想想什麽是我愛聽的?快!"他催促著,杜至柔奇癢難耐,滿臉羞紅,氣喘籲籲:"妾…不舍得陛下走。"
拓跋燾露出滿意笑容,就著香腮又親了幾口,才心滿意足做罷,拉著她的手歎息道:"我也舍不得你呀。我們剛剛團聚。隻是前線軍務戰事,形勢緊要,耽擱不得。"
杜至柔坐好,整了整衣冠,指著地圖解釋道:"假如宋軍到達河南後在黃河中遊滯留,然後分兵兩路,一路指鄴城,一路威脅山東,那麽河北的重要關隘便會落入他人之手,陛下就不能怠慢,必須親自率軍迎戰,刻不容緩。可是現在這樣的長蛇陣,全軍兵力不但沒有集結,反而分散上千裏,實在不足為患。妾倒覺得,"她忽然停住了口,亮晶晶的眼滴溜轉了個圈,惹得拓跋燾急切叫道:"覺得什麽?!"


"妾倒覺得,妾實在是班門弄斧。"

 

 

拓跋燾隻覺對她恨極愛極,又將她緊緊箍在懷裏一陣懲罰式的強吻,邊吻邊笑道:"讓你戲弄我!快說你的見解。不妙的話還要吻你!"

 

 

杜至柔無奈,委委屈屈地說道:"妾婦人之見,陛下聽聽就算了,當不得真的。妾隻是覺得我國總是處在腹背受敵的窘境下。我們大魏其實…更應及早對蠕蠕采取毀滅性打擊以安定北方。"
拓跋燾抱著她不鬆手,麵向遠方長聲歎慰道:"我認得你是知己,果然是個知己。總能想到一起去。"他低下頭,目不轉睛看著她道:"蠕蠕是一定要趕出天山的。不過這並不耽誤南巡。黃河冰封時我便要發起對劉宋的反攻,所以要提前去鄴城視察閱兵,和駐紮在北岸的將領統一作戰方案和策略,做好充足的準備,掌握第一手資料,才可在戰時運籌於殿堂,決勝於千裏之外。"他揚起劍眉,唇邊凝出一個冷淡的笑。"包括懦夫在內的任何人都可以發動戰爭,但要結束戰爭,卻隻能由勝者一方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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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天紒:南北朝最流行的發式。據考證是劉義隆的妃子創造的。在單環髻的基礎上改造而成。飛天紒由三個大高環組成,後來演變為四五個,也有雙環的。成為中國漢族婦女最普遍的發式。左上圖是魏晉時期的畫,美女梳的環狀高髻。

髻上插簪戴步搖從東漢時興起。到了魏晉南北朝,傳統審美觀念受到挑戰,妝飾趨於奢侈,發髻崇尚高大,基本上都是假發髻,象帶帽子一樣固定在腦袋上。《晉書•五行誌》:“太元中,公主婦女,必緩鬢傾髻以為盛飾。”髻上插有諸多飾件,其數目多寡成為區分尊卑身份的象征。南北朝時期的簪戴步搖多為花葉形,豎立插在腦袋頂上,特別象一對鹿角。右下圖就出自《女史箴圖》,畫中的宮廷女官形象。梳的是分肖髻,特點是腦後有一縷發絲垂下,頭上一對花葉步搖。

 

女官製度:中國曆史上首次把女官和嬪妃職能分開是在北魏孝文帝時期。之前女官也有可能陪皇上睡覺,後來不行了,女官就是女官,一生效力於宮廷的女性公務員。其實嬪妃本來就是女官,包括皇後。當皇帝的女人實際上是份工作。職責就是陪睡,淑妃寧嬪什麽的封號相當於職稱。工作業績的考核就是看你生了多少兒子。這份工作在當時可是頂級的好工作。整天吃喝玩樂,一大堆奴仆伺候,吃的穿的看的都是全國最好的,除了一年半載的碰上一回和皇帝睡覺,沒有其它的付出。從漢到北魏孝文帝宮廷改製,妃子除了陪睡外,要兼職幹點活,比如三夫人執掌宮裏的什麽,九嬪掌宮裏的什麽,孝文帝以後的妃子就不用兼職了,有女官做這些事。女官裏優秀的才女會被授予女尚書或者女侍中的官職,相當於皇帝或者皇後的私人女秘書。東漢的宮廷裏就有女尚書了。女侍中是石虎發明的,專門給鄭櫻桃配備的秘書。唐德宗時宋氏五姐妹曾出任內宮女尚書,唐德宗叫她們女學士。女官製度最完善是在明朝。龐大的太監和女官機構。六尚24司,管理後妃各方麵的生活,尤其是文化生活。明朝出色的女官基本上都是江南人,出才子才女的地方。朝廷經常從江南一帶選家世良好的淑女進宮服役,就是陪著後妃讀書寫字。剛入宮時還要考試,皇帝出題寫篇論文。著名的一個故事是19歲的明孝宗出題<守宮論>,親自監考,一個叫沈瓊蓮的13歲女孩子,浙江烏程人,開篇第一句話"甚矣,秦之無道也,宮豈必守哉?君有道則宮守,君無道則宮不必守",(政府的作為合理則人民奉其為合法政府,政府作為不合理則人民不必奉其為執政者)。13世紀一個13歲女孩有這等見解!當時的明孝宗也極為賞識,"上悅,擢第一,入為女秀才,女學士,人稱為‘沈閣老’"

 

 

 

北魏前期的後宮製度是拓跋燾建立的。之前隻有一個皇後,其他的都稱做夫人。拓跋燾覺得應引進漢人等級製,所以設立了昭儀,椒房,中式,各種不同等級,後宮女人的數量也漸漸增加了。"太祖追尊祖妣,皆從帝諡為皇後,始立中宮,餘妾或稱夫人,多少無限,然皆有品次。世祖稍增左右昭儀及貴人、椒房、中式數等,後庭漸已多矣。"

 

 

 

 

這個拓跋燾經常南征北戰,雖然沒開拓多少疆土,但給人感覺好象力大無比英勇善戰的人物,水滸裏的英雄似的不近女色。其實仔細看史書,這位同樣是個公子哥。很多昏庸帝王的脾氣秉性他都有。除了擴充後宮增加女人以外,還有寵信倚賴太監,北魏宦官專權就那麽兩次,他就占了一次。這位竟然把宗愛封為國公,交給他很大一部分兵權,拿宗愛當心腹,宗愛後來把他幹掉如囊中取物一樣,宮裏他成了實實在在的孤家寡人,身邊全是宗愛的人。太監封國公即使在明朝也是很少見的。宗愛能連續弑殺兩個皇帝,而且還都是成年皇帝,曆史上絕無僅有。和拓跋燾過於依重宦官勢力有很大關係。拓跋燾即使在戰場上打仗,身邊也要太監伺候吃喝。而且還特聽太監的話。征胡夏的時候前麵敵人逃跑他帶兵後麵追,遇上沙塵暴,身邊伺候他茶水的太監趙倪對他說,風沙這麽大又看不見敵人,而且我們都渴了,今天別打仗了,回去休息吧。拓跋燾竟然就聽了,下令撤兵。崔浩給阻止了,說你往哪裏撤啊,風亂刮,過一會順風了你後悔莫及。這位即使在戰場上,喝的水也要用駱駝從後方專門運過來。還是個酒鬼,曾經喝到酒精中毒。拓跋燾出生時北魏已經強大,富三代,同樣是生於深宮中長於婦人手,不可能沒有浪蕩驕奢淫逸氣息。他就是天賦太好了。天生的過人軍事才能,坐不住,酷愛到處打仗,還老能贏,掩蓋了好多缺點。

 

 

 

 

成語"生發未燥":這回是拓跋燾原創了。劉義隆三次北伐,三次都是以口水仗開始。充分貫徹了先文鬥,後武鬥的精神。第一次北伐劉義隆和拓跋燾還都是20出頭的毛頭小夥子,這倆人挺有意思,一對歡喜冤家。年齡差一歲,同年登基,同年去世,鬥了一輩子,都是被暗殺。第一次文鬥是劉義隆先挑起的。第二次文鬥是拓跋燾挑起的。每次文鬥拓跋燾都有驚人之語。第一次劉義隆對他說河南是我們劉宋的,“燾大怒,謂奇曰:‘我生頭發未燥,便聞河南是我家地。’”,我胎毛還沒幹呢,就知道河南是我們家的。這個人簡直太可愛了,說出的話做出的事經常令人捧腹。第二次給劉義隆寫了封信,更可愛,以後會寫到。看起來這人性情的確很本真,大喜大怒變的很快,很有情趣。這樣的人肯定和抑鬱症絕緣。

 

 

 

 

正文中最後一句大概能看出來不是拓跋燾的話,也不是中國人說的。是公元前古羅馬人薩盧斯特Gaius Sallustius Crispus的名言。我給拿過來用了,因為我覺得用來形容劉義隆北伐特合適。每次都是他主動挑起來的,幻想封狼居胥,每次都招來拓跋燾的報複,然後不知道怎麽收場。最後隻能是拓跋燾想收場了,戰爭才結束。後來辛棄疾那首《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就是諷刺劉義隆眼高手低的。這話原詞是"包括懦夫在內的任何人都可以發動戰爭,但要結束戰爭卻得到勝利者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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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風一樣的日子' 的評論 : 謝謝指正。改了。我也想快,就是太忙沒時間寫。另外有些情節也還沒想好怎麽編,所以反複修改。
風一樣的日子 回複 悄悄話 碼字不容易,但還是很期待你快點更新。
拓跋燾冷笑:"朕從來就不是什麽君子。"停了停,她收起笑容對赫連卿道~~~她應為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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