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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五十一)

(2017-04-04 08:36:12) 下一個

賀氏的突然暴斃引起一片驚愕嘩然。臨死前那如夜梟般嘶啞恐怖的詛咒迅速傳遍皇宮內外,親耳聽到咒語的宮人無不驚恐不安,接連數日不敢在夜間行走,一想起來便毛骨悚然。關於皇帝因何賜死賀貴人的傳言更是潮水般湧向四麵八方,多麽離奇荒誕的猜測都有,朝中內外物議不止,已由竊竊私語轉為公開之勢。各侯官禦史紛紛上疏,要求皇帝予以事實澄清,鮮卑酋長為首的八部大臣更在朝堂上直詰皇帝,賀氏無罪而被處死,是否替人受過?皇帝此舉針對的到底是誰?是否不想再要鮮卑貴族集團的軍事支持?一時間指責皇帝無情無義的言論雪片般襲來,皇帝無奈下詔替自己辯護,賀氏生性驕恣脾氣暴躁,多是非口角,屢違朕心意,又時常口出佞語目中無人,朕一時氣急將其賜死,並無其它隱情,不是要對誰動手,更不是要瓦解哪方勢力,眾卿大可放心。接連幾日的吵鬧總算平息,皇帝身心俱疲口幹舌燥,隻覺甚是窩囊委屈,越想越氣,本是發了善心才想起悄悄將她處死然後假托暴疾的。誰知弄巧成拙,不僅人走的不安寧,還要昧著良心給她安一大堆罪名,自己還是成了眾矢之的。一腔鬱結凝集在胸無處發泄,狂吼著傳來笞杖將辦砸了差事的宗愛揍了個半死。黃荊杖尖銳的破風聲伴隨著宗愛淒慘到沙啞的痛呼聲清晰入耳,拓跋燾偏著頭靜靜聆聽著,仿佛在沙場上聽著敵人被殺破膽時無望的哭號,麵上終於漸露出冷淡的笑意。

賀氏死後小殮,應給死者設帷,著三品命婦鳳冠霞帔九套,口含玉琀,麵化嚴妝,周身撒香料。可是無人敢去。尚宮局派去的司飾女官驚叫著跑了回來,隻說那人死得太可怕,誰都不敢去給換衣裳,生怕賀氏的冤魂纏身。杜至柔正在院中曬書,聽到尚宮一籌莫展的抱怨和眾多女官越傳越恐怖的賀氏死相,淡淡對尚宮道:"我去吧。"

她與賀氏生前並不熟。做嬪妃時隻在宮中幾次慶典中見過麵,私下從未說過話。心懷忐忑推門而入時,雖在心裏早已做了準備,仍被賀氏遺容嚇得不輕。

賀氏仰麵朝天,雙目大睜,若訴若泣,神情悲憤之極。血肉模糊的雙唇之間吐出長長的舌頭,眼眶四周紫黑,眼中仍有未幹的淚,頸上一道道紺紫勒痕重重疊起,觸目驚心。杜至柔閉上雙目不忍再看,許久才止住心悸平靜下來。取出梳洗奩具,從房中淨瓶裏舀來水,有條不紊地為她梳洗。蓬亂長發最後一次挽起,杜至柔給她緊緊盤了一個半翻髻,插好簪珥步搖。猙獰變形的五官依次調整複位,其上精心敷一層水粉,再施亮粉,讓麵容看上去猶如新生。長眉疏攬,意態閑適,點絳紅唇微微翹起,仿若含笑。一切整理完畢,她仍不肯離去,立於賀氏身旁,望著那麵容久久地端詳。

身後門聲響動,應是有人來吊唁,杜至柔忙垂頭退後,給來人讓出瞻仰的地方。蓮步輕移,來的是名女子。站在賀氏遺體旁看了幾眼,接著麵帶驚訝之色抬頭,大約是想看看是何人給賀氏化的妝,剛巧杜至柔亦偷眼向她望去,二人相視,均麵露意外神情。杜至柔接著垂首,靜跪於地,對她拜道:"奴婢拜見大娘子。娘子萬福。"

前來祭拜的是右昭儀赫連卿。她被虜入平城充拓跋燾後宮時,賀氏已在,那時曾受到過賀氏的關照,這麽多年來關係一直不錯,故而賀氏淒慘身亡無人敢來探視時,隻有赫連卿第一個趕來送行。她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張狀如惡鬼的臉,如傳聞那般可怕,不想賀氏容顏精致,美麗如常,仿佛隻是靜靜地睡著了。房中一名宮女手持奩具立於死者身旁,想必是她給整理的儀容,隨後發現竟是久未謀麵的杜美人。見到她粗衣舊裙的跪在她麵前,倒也不曾驚訝,隻在心中暗暗歎息了一聲,隨後淡然道:"起來吧。"

杜至柔垂首侍立一旁,赫連卿又上前,仔細端詳著賀氏,眼中漸漸蒙上一層水霧。無聲啜泣良久,她引袖拭掉淚痕,淡淡問道:"這是你給她化的妝?"

她的眼睛始終未離開賀氏的麵容,杜至柔輕聲答道:"是。"赫連卿若有若無地點點頭。"手藝不錯。"一動不動看著死者,她的唇邊漸漸凝出一個淒美的笑。

"下一個,該是我了吧。"

杜至柔不敢說什麽,隻把頭越發低了下去。

拓跋燾自從滅掉胡夏後,對赫連一族甚是優渥。不僅沒有按習慣處死男丁,還破例封赫連卿的兩個哥哥為國公,甚至還將自己的妹妹始平公主嫁與她的大哥赫連昌為妻。平日與赫連昌的關係還十分友好。打獵時二人單獨並騎。赫連昌素有勇名,雖是拓跋燾的手下敗將,可拓跋燾對他卻十分欣賞信任,頗有些英雄相惜的意味。而她這兩個兄長又是怎樣回報拓跋燾的呢。三個月前赫連昌突然叛魏西逃,丟下公主和剛出生的兒子。另一個哥哥赫連定早在兩年前就逃奔了平涼,在那裏招兵買馬當起了皇帝,欲揮師東進,報拓跋燾滅國之仇。赫連昌逃走後,拓跋燾麵對終日哭泣的妹妹,恨的仰天大叫,誓要活捉這兩個喂不熟的白眼狼,親手殺掉。遭遇恩將仇報令他更加猜忌厭惡外戚,這幾個娘家不安分的嬪妃日子更不好過,尤其是赫連姐妹。皇帝見了她們就沒好臉色,赫連卿每日惶恐憂愁如座針氈,加上自己再不能生育,更覺皇帝嫌棄她,自己永無出頭之日。越思越哀傷,漸漸生出悲觀絕望的心來。

"等我到了被賜死那天,麻煩你也為我化一個這樣的妝。"她唇邊的笑越來越安詳,看著杜至柔的眼中無怨無傷。"那一天,隻怕不會等太久。"

強烈的負罪感在杜至柔心中漣漪般擴散開來。赫連卿自落胎後未曾流露出過對她的怨恨,可她覺得赫連姐妹的失寵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敢抬頭麵對赫連卿,也不知她是何時離去的,隻呆立於賀貴人身旁,腦中長久盤旋著她咬碎銀牙吐出的咒語。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賀氏下葬那日,皇帝一整天閉門憂思。一月來皇帝不曾召哪位嬪妃侍寢,似乎在女色上也已興盡意闌。晚上司禮內監向他回稟棺槨送入嬪妃陵園的一應事宜,他靜靜聽著,不發一詞。內監奏完事後退下,貼身侍女上前與他更衣洗浴。珠簾半卷,燭影綽約,暖閣外夏蟲低吟,螢光點點,暮色朦朧。

楊婉瀴提起八棱瓶,向盆中注好熱水,手指輕沾幾下盆中水,感覺水溫適中,蹲下身伺候皇帝洗腳。皇帝懶懶地斜依憑幾,一動不動望著簾外暮色發呆,一任婉瀴擺布。半晌,輕聲問道:"恨我麽?"

楊婉瀴給他按摩雙足的手停了一下,隨後繼續,手上動作越發溫柔,頭依舊低垂,片刻後搖了搖。拓跋燾看著她頭頂,茫然一笑。

"沒有人,願意與我說真心話。"

婉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隨後又低下頭去。這一眼,竟把他看得有些呆了。那雙明亮的眸子裏晶瑩澄澈,含情帶怨,似是將滿腔的柔腸,都化做了這一潭秋水。他在腦中回憶良久,失聲笑道:"你們…很象。"停了一會兒,長聲歎道:"你們必定…都是怨恨我的罷。"

婉瀴雙眉微蹙,茫然看他。拓跋燾也不以為忤,繼續歎聲道:"怨我無情,怨我心狠。可我…有我的難處。我與先帝,都曾經曆過喪母之痛…記憶猶新。我不想再讓我的兒子品嚐這種痛。所以,趁他還小,什麽都不記得…"

"陛下…為何要與奴婢說這個?"楊婉瀴忐忑不安,如驚弓之鳥。

"不為什麽。找不到傾訴的人而已。"拓跋燾的臉上,出現一抹自嘲的笑。

一絲暖風牽動軟羅帳,夜色曼妙。拓跋燾唇際的微笑越發柔和,低下眼簾看著楊婉瀴伏在地上,纖美的小手在他腳上交替按摩著,之後再在熱水裏浸一下,再用絲絹細細地擦幹,低眉順從的樣子,竟是說不出的溫柔嫵媚。輕輕的用手托起她的小臉,想起自己曾對她施予的暴虐,麵上出現幾分歉意,柔聲道:"留你在我身邊,叫你受委屈了。"

婉瀴隻覺心中千般委屈一霎時全部翻江倒海地湧上心頭。禁不住俯倒在他雙腿上,大顆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落了下來。拓跋燾的手指攀上她的脖頸,摩挲了一會兒,婉瀴止住哭泣,拭掉淚痕,看著他動情說道:"奴婢不覺得苦。奴婢隻怕陛下不要奴婢了。隻要能留在陛下身邊,怎樣…都不覺得苦。"

拓跋燾目色溫柔看著婉瀴。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裏流露出的,是那麽深的依賴和馴服。拓跋燾靜靜欣賞片刻,淡然笑道:"原以為你們…很象,其實一點都不一樣。"他的眼中漸漸浮上一層失落,一隻腳好似無意中移到了婉瀴的手臂旁,腳趾輕挑腕上金釧,哼了一聲笑道:"以前的你,斷然不會看上這等貨色吧。"

婉瀴猛地一驚,順服的笑容呆滯在臉上。拓跋燾見狀更覺好笑,俯下身將自己的臉貼近婉瀴,無辜的笑容裏竟還露出幾分委屈:"就為這個,就把我賣了,嗯?我就值這麽點錢麽?"

婉瀴渾身抖的篩子一樣,癱跪在地上連求恕的話也忘了,雙眼呆滯麵色青白,隻等著宣布她厄運的旨意降臨。這般聽天由命的淒苦無助激起了拓跋燾的一絲憐惜,他重又把她的臉托起,觀察片刻,將她的頭再次埋在他的腿上。"別怕。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婉瀴乖巧地俯趴在他身上,身子依然有輕微的抖動,仿佛一隻受傷的小狗,惹人愛憐。拓跋燾難得的溫潤語音如采采流水,伴隨一兩聲窗外夏蟲的低噥,清泉般流入她的心裏。

"術也罷計也罷,不過是些見不得光的小伎倆。真正的勝利靠的是道,不是背後耍些小聰明。就如戰場上想打勝仗,訓練有素的兵將與強大的兵器保障才是根本。"

婉瀴猶豫著抬了一下頭,看他的眼中閃出一絲困惑。"可奴婢聽說…那孫子兵法第一篇便說過,兵者,詭道也。"

拓跋燾一笑。"所以後世的人曲解兵法之道,多是從曲解這句話而來的。以為孫子是在提倡使用各種詭計。孫子兵法裏提到的計不是陰謀詭計,而是計算和籌劃的計。戰爭,無論是戰場上的,還是你們女人間的,說到底拚的還是硬實力。你想想,一個大力士與一個三歲小兒對抗,打贏的幾率有多大?還用得上絞盡腦汁想各種花招麽?弱者想要取勝,唯一的辦法是變得比強者更強。所以,孫子兵法第一篇就是教你去計算謀劃敵我雙方的實力,看看我們這一方有多少優勢,敵人有多少優勢。 綜合推演,兩相比較,你算出的優勢要比對方多,才能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不是多計勝,少計不勝。果真是強者,根本不會去琢磨那些陰謀詭計。即使我會用,也不屑一用。"他歪著頭想了想,自矜一笑道:"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把我逼到非玩陰謀詭計不可的地步。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這樣的人出現。"他的手指無意識地玩弄著婉瀴鬢角的碎發,臉上的笑容更增加了幾分得意。"我雖不屑用陰謀,倒不妨欣賞你們對我用陰謀。看你們這一群人為了我費盡心機,用得還都是些小兒把戲,我在一旁早就看出來,卻不點明,任你們耍寶,隻覺十分有趣。"

婉瀴的臉羞成了紅布。拓跋燾捧起來仔細觀瞧,見那雙頰豔若桃李,眉似遠山,眸如凝碧。因是爬跪的姿態,束素般的纖腰便好似不盈一握,越發襯出楚楚動人。拓跋燾撫摩著她纖細的背,在她耳邊柔聲道:"等過些時候,收你做個椒房,好麽?"

婉瀴不由雙唇微張,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地驚喜。拓跋燾看著他的溫暖笑意裏包含了一絲歎息:"也省得你再去充他人的棋子。"

夜色靜謐,靜的連他二人的呼吸都是那麽清晰。月色溫柔灑向皇帝,他濃密卷翹的睫毛輕微顫動,兩彎弧影淡淡投射在他年輕的麵容上。他輕撫她的手掌傳遞出感人的溫度,他夢囈般的低吟送入她耳中,仿佛隔紗而視的燭火,氤氳而模糊。

"我在這宮裏,找不到真心相伴的人。雖說你們連玩個陰謀詭計,都玩不過她,可有你們這一群女人圍著我,拿我當個寶貝一樣爭來搶去的,總好過…被她丟在角落裏不理不睬,一次次品嚐她給我的冷遇。"

婉瀴仍跪在地上,剛才感受到的暈眩般的喜悅霎時消散無蹤,她慢慢咬住下唇以抵禦心底擴散開的痛楚。她知道他心裏想的是誰。她不過是在他滿腔的柔情落空後,偶然獲得了他浮光掠影般的憐惜。她的手指瑟縮著撫上他的肩頭,而他的唇角在她碰觸的那一瞬,有微微的跳動。拓跋燾以臂輕攬她入懷,在透過珠簾窺入屋帷的清涼月光中黯然闔上了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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