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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落職)

(2015-06-01 09:44:34) 下一個

十二月初,則天大聖皇後梓宮西遷長安。皇帝謹遵老母遺旨,扶柩西行,將則天梓宮與高宗合葬於乾陵。全體政府官員連同皇帝一並還都長安。洛陽仍為東都,留做色衰宮人的養老之地。

上陽宮裏,一片繁華過後的敗餒跡象。能搬的都已搬空,荒涼空曠的殿院四周,落滿了塵灰。磚縫牆角處,竟都探生出了雜草。再沒有宮人內侍每時每刻的清掃,上陽宮連同留在裏麵養老的白頭宮女,象是陡然間被抽去了全部的精神支柱,頹然衰敗了下去。

我仍舊留在上陽宮仙居院裏。我在皇帝遷都前兩天,接到皇後懿旨,因我與二張有染,疑為同黨,罷免六品司言之職,降為最末一等宮婢,發配上陽宮灑掃,待乾陵及其陪葬墓地建好後,送去守陵。

前來宣旨的,是已經升為尚宮的賀婁氏。她冷冷打量著我,眼神與五年前相同。看了我一會兒,她開口問道:"當年你拒絕邵王令你侍寢之意,可是因二張之故?"

我搖了搖頭。

她依舊麵無表情道:"我也不相信。可後來你拚命救下張昌宗,又深得張易之的信任,更是則天皇後臨終前的心腹。不由人不懷疑。你也知道,皇後殿下由於愛子愛女均被二張讒殺,深忌二張。隻要是和他們有些瓜葛的,都已被處分。就連陛下第二子,譙王重福也不能幸免,隻因其王妃乃張易之外甥女,便被遠貶外地,數次遷徙,不許領州事。"

我淒涼一笑,淡淡道:"我與二張並無瓜葛。此番落職,早已在我意料之中。曆來老主身邊舊人均無好下場。大概是因為,我們知道太多新主秘辛內幕。"

她看著我,蹙眉道:"還有。則天皇後身邊原有個掌飾姓元的,後來被太平公主舉薦給了皇後。有一次她對皇後提起,曾於則天宮闈中撞破你與二張苟合。她害怕遭到你的報複,將你與二張的醜事合盤拖出,以求皇後庇護。"

那一瞬間我想到了死。我不明白為何命運還不將我收回去。我被莫名其妙投入到了這個到處罪惡遍地汙穢的煉獄,看盡了人性中的醜惡貪戀與悲涼。困苦淒涼的歲月由於李重潤的闖入增添了一絲瑰麗,又因為他的離去而重入深淵。為了他我承受了旁人的不解甚至侮辱,忍著一口氣活在這世上,隻為看他冤屈得以洗刷正義得以伸張。如今所有恩怨繁華都已逝去,為什麽還要留我在這是非顛倒黑白不清的世界上。

我想回去,從我來到這裏第一天起。我時刻思念那個具有現代文明的社會。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回去。除了死。就這樣死了麽?自行了斷?不行。我不能就這樣放棄我自己的生命。哪怕別人不把我當人看,我自己不能輕視自己的命。為了李重潤我激勵自己活到現在,以後的歲月,為了自己繼續活下去。除非是別人來要我的命,我自己不能為了以後可能會出現的屈辱和痛苦,嚇的沒了麵對的勇氣。我倒要看看,被貪婪駕馭的人性還要怎樣一次次越過底線,人性中的善良和悲憫還要泯滅到什麽地步。

賀婁氏看著神情呆滯的我,淡然道:"你若果真蒙受了不白之冤,我可命尚宮局派兩名老嬤嬤來,驗你的貞潔..."

我猛抬頭厲聲打斷她道:"不必了!"

她嚇了一跳,冷笑一聲道:"那麽,你就留在這裏養老好了。等明年歲末,去乾陵長伴則天皇後的靈。"

以後的日子裏,我做為最下等的宮婢,每日要幹宮中最粗最累的活。直到夕陽西下,我才得到片刻輕閑,坐在深宮荒寂的天井裏,聽頭發白了的宮女們閑聊宮中舊事。她們對我還算可以。除了有時指派我去幹沒人愛幹的髒活外,也沒有什麽太多的虐待。有時我會聽到她們譏笑我缺心眼,或是抱錯了粗腿,我隻當沒聽見。我過上了以前提起就色變的養老生活。這一年,我二十三歲。

同被遺留在洛陽的,還有武芸兒。她已經七歲了,秀發如雲,色如桃花,越發一個美人胚子。武則天死後,武氏一族轟然敗落。當初由於是皇帝本家而被封為親王郡王的三十幾個武氏子弟都被削去了爵位,隻有梁王武三思,因攀上了韋皇後的床第,不降反升,成為帝後的新寵。皇帝深感與皇後多年同甘共苦的患難情意,對皇後言聽計從,不加禁忌。連同皇後的新情人,一並接納過來。可惜武三思雖保住了富貴,於親情間並無感念之意,終日周旋於皇後和上官婉兒的裙帶之間,把這個本家小女孩早已忘到九霄雲外。

我收留了武芸兒,成為我的養女。在我之前,她已換過三個養母了,都是不同位份的女官。

每天我擦洗殿堂地板時,她幫我換布,我扛著大包糧食往廚房運時,她幫我擦汗,我清洗圊廁時,她為我提水。忙完一天的活,好不容易坐下來時,我教她讀書寫字。我們的日子過的辛苦而充實。

也是在這時候,我遇見了五歲的李龜年。那是仲春的一個黃昏,我坐在仙居院嫩芽新發的垂柳下,洗著大盆的衣服。芸兒拉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從外麵蹦蹦跳跳跑來。芸兒指著我對小男孩道:"那是我的養母崔姐姐,快去拜一拜。"

他恭身朝我下拜,然後抬閃著明亮的大眼,笑盈盈自我介紹道:"我叫李龜年,全家都是樂戶,則天大聖皇後以前老叫阿爺進宮為她演奏篳篥。我們後來就住在了宮裏。阿爺不在了,我與弟弟李彭年,李鶴年被老宮人收養,我們每天都和芸兒在一起玩。"

說話時他的嗓音異常清脆悅耳,和芸兒在院中玩耍追鬧時,還學著柳樹上的黃鶯鳴唱了幾聲。我不由讚歎原來世間真有天才。我笑問他可否會演奏某種樂器,他沮喪搖頭道:"阿爺不在了,沒人教我們。"

我問道:"可你們兄弟還是樂戶,隻要不曾脫籍,你們永遠都是樂工。不會樂器,你以後靠何為生?"

他茫然搖頭,想想又道:"會又怎樣?宅家遠在長安,怎會又回到咱這裏挑選樂工?那邊有的是。"

過了幾天,我帶著芸兒和李龜年,找到了同樣留在上陽宮養老的善才師傅。她以前是教坊司專教宮人琵琶的教習,我在武則天身旁時,見過她幾次。

我請她教這兩個孩子彈琵琶。她頗為詫異的看著我道:"你可真行。落魄到此了還有這等閑情培養他們!便是以後他們出息了,與你能有半點益處麽?何況他們已被遺棄,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她盯著芸兒看了一會兒,歎道:"可惜了。"

我笑笑道:"是呀,芸兒窈窕輕柔,是個跳舞的好材料。這男孩本就來自樂工之家,天生一副好嗓音。倘若能通音律善吹奏,也不枉老天賜與他的良好天份。"

我又說了許多好話,她終於同意收下兩個徒弟。反正她每天也無事可做。我每日傍晚送兩小兒去她那裏學琴,很快和她熟悉了起來。原來當初在教坊時,她也是風華正茂豔壓群芳,也曾引來五陵年少爭著拋給她纏頭,洛陽城中一幹王孫公子等閑入不了她的眼。還曾嘲笑身邊姐妹個個老大嫁做商人婦,不想自己一晃幾個春秋,連商人都嫁不成了。

我啞然失笑。想起千年以後,妙齡女子們個個為嫁個闊商人爭破腦袋的情景,不由連聲感歎道:"果然風水輪流轉,以前連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教坊女子都不屑一顧的商人,有一天也成了香餑餑。"

又過了幾日,索性連我也一同學起了琵琶。我本就會彈琴,隻是以前學的樂譜和現在看到的大不相同。以前啟蒙課上學的是西方來的五線譜。開始彈古琴時,又學了工尺譜。好在是認得工尺,現在學著讀大唐樂譜,還不算太費勁。

乍看眼前的文字樂譜,我以為是日文的片假名。半個多月後,我已能照著譜哼唱曲調。五個月後,我的琵琶聽起來已能獨自演奏。引的善才師傅大讚我的天賦。

一天傍晚,伴著初上新月,我為她彈了一疊教坊名曲《虞美人》。她出神呆看著我橫抱琵琶,輕攏慢挑,玉撥片絲絲振顫五弦,好似月下絹絹細流,低聲訴說美人往事。曲罷終了,她看著我不語,良久歎息道:"可惜了你這般花樣的年華。"

隨後她搖頭道:"別再學下去了。縱彈出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聽?"

我笑道:"與師傅聽啊!"

她淒涼一笑道:"看你玲瓏剔透的,原來這般沒心沒肺。"她又歎了一聲,道:"我年輕時,也如你這般倔強高傲,以為全憑自己的能力,就可拚出一片天空。現在才知道,縱有千般才華蓋世,若無男子認可欣賞,終是逃不掉落花流水,白發上陽的命。"

我笑著搖頭道:"取悅自己,不是比取悅別人容易的多麽。自己滿足自己,不是比求著他人滿足自己,容易的多麽。青春短暫,有男子欣賞,是我的幸,無男子欣賞,是我的命。我不需要用男人來證明我的價值。"

"一輩子沒有男人關愛,你真的甘心麽?尤其,象你這般容貌的女子。"她輕聲歎氣道。

"命該如此,無需多想。無論環境多麽惡劣,設法把當下的日子過的順心舒暢,才是正經。就象現在,每日白天,在粗糲的石板冷水裏磨糙了手指,晚間就需弄一段琵琶,或是吟一曲樂府,調劑情趣。如此便是一生沒有男人,也不是我的錯,我也沒什麽可遺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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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尺譜:由唐代樂譜演變而來。和唐樂譜一樣都是文字譜。現在昆曲評彈和古琴演員還用這個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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