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壘,發大塊文章。矚望前塵,再現不堪回首的暮年圖景,告訴世人,曆史不應忘記,更不應抹煞。
正文

蒼生第十八章(續)

(2024-04-06 18:30:49) 下一個

(4)

張廣垣接任爐長第三天,會戰指揮部布置下來,根據外地先進經驗,用廢鋼鐵煉鋼,見效快,是完成任務的一條捷徑,社直機關,各大隊要派得力骨幹收集廢鋼鐵,深挖潛力,收的越多越好。晚上睡了覺,吳家槐跟張廣垣商量這事,梁仲山在一旁聽著,忍不住說,別怪我多嘴,我不當政了,可聽著這事不靠盤兒。咱農村老百姓一根洋釘子都是好的,誰家裏有廢鋼鐵啊?吳家槐嗤笑道:“老梁,批你右傾,拔你白旗,不冤枉,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什麽廢鋼鐵?你以為上邊就叫收‘廢鋼鐵’啊?家裏不少家把什是鐵的吧?甭管三七二十一,到戶裏斂活來,不就行了嗎?”梁仲山說:“斂活那些東西來,以後不就沒的用了?社員幹嗎?”吳家槐急了,說:“我就聽不得你說這種昏話。先收起來,煉出鋼來再說,以後用不用,管那麽多幹嘛?領導叫咋幹就咋幹,社員不幹?社員不幹,就來硬的。當幹部的都娘娘們們的,能幹成什麽事?張廣垣,我跟指揮部說了,明天我親自回村,咱一塊去,再叫上鮑華,全村挨門挨戶收廢鐵。”

張廣坪聽說吳家槐要帶著廣垣回村收廢鐵,心想這又是要去幹得罪人喪良心的事,趁晚上,偷偷把廣垣叫到一邊,說道:“你批我,我不在乎。我勸你,就在工地上煉你的鋼,不回去收廢鐵,行不?”廣垣說:“不服從分派,不行。”廣坪說:“這跟斂糧食一樣,不是個好活兒,你不知道?”廣垣說:“好活兒孬活兒,看怎麽說,按領導那邊說,是好活兒。按老百姓說,不是好活兒,我得聽領導的。哥,你就別管我了,幹活兒不由東,累死也無功。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張廣坪說:“哼,我八輩子也明白不了。你不聽我的,去就去吧,囑咐你一句,別凶聲惡氣的,給爹娘留點臉麵。”廣垣心裏煩得要命,嘴上說:“好,聽你的。”

吳家槐帶著吳家利、張廣垣等幾個人回到村裏,又叫上鮑華,拉上幾輛地排車,到各家各戶收廢鐵。莊稼人哪來的廢鐵?有點破鐵頭也好好擱著,說不定啥時候就會用著。到誰家,都說沒的交。這夥人到戶家,不管是鐵鍁、钁頭,鐵鍋,燒水的鐵壺,烙煎餅的鏊子,隻要是鐵物件,看見就拿了往車上裝,屋牆上一根鐵釘也拔下來,衣裳箱子上的、大門上的鎖掛,也給卸下來拿走,多數莊稼人嚇得哆哆嗦嗦,不敢說話,有大膽的護著自家的鐵物件不讓拿,或是跟他們爭搶,有的說:“你們拿了鍋走,往後拿麽做飯?”這夥人就說:“吃食堂了,自己做什麽飯?留著鍋沒用。”有的說:“把門掛子給卸走,俺怎麽鎖門?”這夥子就說:“眼看到共產主義了,哪有小偷?鎖什麽門?”

瘋子六兒從坡裏幹活回家,見躺在床上的老娘正眼睜睜地看著這夥人拿家裏的東西,流著淚,哀告著:“你們把鐵鍋、水壺拿走,俺怎麽做口吃的,燒碗水喝?求求你們了,老爺,可憐可憐俺這個不會動的苦老嫲嫲吧。”瘋子六兒急了,一股子熱血猛地上了頭,跳起來跟他們“理論”:“你們這是幹什麽?俺的家什、工具,是自己花錢買的,正用著,犯什麽法了,你們來抄家?”吳家槐說:“瘋子六兒,你想造反嗎?”瘋子六兒說,:“誰造反?你們不想想,這是幹的人事兒嗎?你們煉出鋼鐵不就是造家把什嗎?這用的好好的東西當廢鐵去煉鋼,不是搗蛋嗎?”吳家槐說:“瘋子六兒,你不用燒包,你別覺著是貧農,就沒法兒治你,我這就讓民兵把你捆起來,送你上公安局,抓你個破壞大煉鋼鐵的現行犯。”幾個人就上來要抓撓瘋子六兒,老嫲嫲見事不好,嚇得哆嗦成一團,說:“小六兒,你個王八羔子,可別惹幹部生氣了,你不聽話,娘就不活了。”說著就要從床上往下爬,瘋子六兒慌忙去抱老娘,吳家槐一夥拿上到手的“廢鐵”揚長而去。路上,鮑華說:“頭些天,收糧食,瘋子六兒他娘出了事兒,這回又是他娘們兒給頂著,這瘋子六兒真是難纏貨。”廣垣忙隨和著說:“這家夥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吳家槐說:“不用他洋洋,非得把他治改了。”

這夥子來到李老七大門外頭,正要敲門,鮑華低聲跟吳家槐說:“聽人說,李家老嫲嫲子病得不輕,李老七這兩天迭不的‘墜’了,天天跑藥鋪,老嫲嫲伸了腿,李老七還不墜死人?咱別惹了,省得打不著黃鼬惹一身騷。”吳家槐想了想,說:“算完,烈屬老太太有病,咱不進去了,讓生產隊通知李老七,叫他把自家的廢鐵送到大隊。”

如蘭聽說大隊要來家收廢鐵,跟李桂芹商量,要把自己家和她娘家的鐵鍋、烙煎餅的鏊子,好使的钁鍁藏起來。李桂芹說:“藏到柴火垛裏吧。”如蘭說:“不行,來往的人多,叫人家看見,了不得。我有個法兒,把這些東西裝到筐裏,裝著上坡割草,用小車推著上莊西,一抹藏到咱那個芋頭窖子裏。”李桂芹說:“那不都鏽壞了?”如蘭說:“俺娘哎,哪裏就鏽壞了?這陣風過去,我偷偷地去弄出來,藏到家裏就沒事兒了。”李桂芹說:“到時候,如蘭就是有主意。”娘兩個說幹就幹,把事辦完了,張德成從外頭回來,跟李桂芹和如蘭說,你們把他們要收的物件往一塊拾掇拾掇,省得人來了給亂扒翻一陣。如蘭說:“爹,你倒實在,憑麽都給他們?一不犯法,二不犯私,多少的給他們一點意思意思,擋乎擋乎就行。”張德成說:“能行嗎?我孬好大隊上有點差事,廣坪還是隊長,落個壞態度不好。”如蘭說:“爹,你爺們當你們的幹部,俺跟娘是社員,不怕這個。這還不知鬧轟成什麽樣,管怎著得留點後手。”張德成說:“那好嗎?”李桂芹說:“什麽好不好的?如蘭,別聽你爹的,咱該咋著就咋著。”張德成說:“那我快躲躲,省得他們來了鬧起來不好看。”如蘭說:“爹,你快走你的,誰給他們鬧?我把該給他們的都擺到明麵處,要不要就這些。奶奶,娘,您都在屋裏別出來,我對付他們。”如蘭又說:“五妮兒也是他們一夥兒的,他來了,咱誰也不跟他扯囉拔白旗的事,有啥話,他們煉完鐵來家再說。”

大隊收鐵組要去張德成家,張廣垣跟吳家槐說:“上俺爹那邊收去,我就不出頭了。前兩天工地上拔白旗的事,我聽能能說,家裏知道了,老的氣得要命。”吳家槐瞪了眼,陰著臉,說:“怎麽,你不去?你反正不能打這不見你家裏人了吧?你要爹要娘,就甭想進步,你自己著量吧。”張廣垣隻好跟上去了,在後頭搐搐著。

如蘭老遠看見吳家槐一夥,敞開大門,也不跟廣垣搭腔,大大方方地說:“大隊領導來了,俺把家裏的鐵物件都堆院裏了,你們要拿,就拿走吧。”這夥人瞅著院子當央放著的兩口小破鍋,幾把不能用的钁頭鍁頭,一隻破水桶,一片半截犁鏵,吳家槐心想,難怪這家人日子過得好,這不是,把有用的藏好了,弄些沒屌用的堆這裏應付公事,厲害,有心機,不服不行。鮑華陰陰陽陽地說:“老張沒在家,躲了。”如蘭說:“說什麽話?俺爹在大隊沒家來,有什麽事值當躲?”鮑華說:“算我說錯了,沒躲。”吳家槐說:“劉如蘭,你別扯囉,你娘呢,叫她說,你們家就這些鐵家什?哄弄誰呢?”如蘭說:“俺娘這兩天心口疼,在屋裏躺著,不能動氣,也不能說話,我給你們說就是。”吳家槐說:“那也行,我問你,你們家的鐵器都弄哪去了?”如蘭說:“成立食堂,弄走一些,俺覺得反正吃食堂了,留這些東西沒用了,俺妹妹上學急等著用錢,斂活斂活賣給串鄉的鐵匠了。”張廣垣覺著這種情況下,不說話,態度不行,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嫂子,別跟大隊領導瞞哄了,這樣不大好。”如蘭說:“小五妮兒,我還沒看見你哩,你當官兒了嗎?覺悟高了,六親不認。你咋知道我瞞哄領導?”李桂芹從屋裏出來,說:“小五妮兒,不怨你嫂子說你,怎麽啥事兒都用著你了?你憋沒聲的不行啊?”張廣垣臉更紅了,咕咕噥噥地說不出話來。吳家槐搭眼滿院子打量一遍,看看結結實實的柴火垛,說:“看張德成和廣坪的麵子,今天不翻了,劉如蘭,給你爹說,以後發現你們家私藏鐵器,拒不上交,大隊堅決處罰。”這夥人把院子裏的鐵器弄到車上,又把大門上的門卦子給別下來,走了,臨走,張廣垣說:“娘,嫂子,我走了。”李桂芹說:“走唄,家裏留不起你。”如蘭說:“五妮兒,管到誰家,別忘了那晚上你跟爹娘說的話。”

吳家槐和張廣垣回村收廢鐵滿載而歸,他們趁熱打鐵,把收來的廢鐵投進爐子,倒蹬了幾個小時,終於從爐口淌出來紅得刺眼的“鋼”汁。吳家槐、張廣垣高興得要命,當天晚上,鋼汁剛剛冷下來,就把鋼塊子抬上地排車,用準備好的紅綢子布包上。讓人用大紅紙寫了喜報,兩個人在地排車前邊扯著,地排車後邊,幾個人扛著紅旗,再後邊幾個人敲鑼打鼓,吳家槐神氣十足,大搖大擺地走在隊伍旁邊,張廣垣一溜小跑在吳家槐屁股後頭跟著。報喜的隊伍在工地轉了一圈,正在挑水的梁仲山把水倒進水缸,拄著勾擔,站在夥房門口看著河灣村的報喜隊伍從跟前走過,有夥夫跟他說:“你老家夥不識時務,當火頭軍了,看人家多威風。”梁仲山說:“確實是威風,咱本事頭兒不濟,比不了。”張廣坪推著滿滿一小車鐵礦石,就要來到工地貨場,渾身大汗,籲籲氣喘,眼前來了報喜隊伍,急忙躲閃,小推車眼看翻了,他咬著牙,拚命把小車推到路緊邊,報喜隊伍挨著他走過去,吳家槐的頭高高地抬著,仰臉看著天,他兄弟張廣垣頭耷拉著快步走了過去。張廣坪的心一陣蹦蹦亂跳,心裏想,真是要飯的掉了棍子,吃狗的氣了。

幾個月後,過陽曆年了,鋼鐵工地散攤子了,一座座窯爐,被晚上來偷磚頭的拆得破七六爛,一間間窩棚拆了,地上到處是爛草,碳灰,焦渣,黑乎乎的,奇形怪狀,大大小小,一點用也沒有的不是鐵的鐵疙瘩。梁仲山和張廣坪一夥人把搭窩棚的棍棒裝到排車上捆好,個人背著自己破破爛爛的席頭子、又髒又爛的鋪蓋卷兒,要回村了。張廣坪搭眼看看工地,說:“大煉鋼鐵,大煉鋼鐵,這是糟賤了多少東西,人差點治作死,真叫作騰啊。”梁仲山說:“啥話別說了,也沒得說了,走吧。”

他們回村沒幾天,公社來人宣布,梁仲山在大煉鋼鐵中犯了錯誤,免去大隊書記職務,考慮到他的革命曆史,仍安排當副書記。大隊支書由吳家槐擔任,還兼著大隊長。張廣垣當了團支書。大隊黨支部研究決定,張廣坪雖然在大煉鋼鐵中做了錯事,但後來勞動中表現較好,繼續擔任生產隊長。張廣坪說什麽也不幹,梁仲山偷偷跟他說,幹吧,你不幹,上來個二郎八蛋,社員,連你自己家都得挨餓受罪,爹也讓他接著幹,說不幹更受氣,張廣坪這才強七強八地應承下來。二旺的副隊長不變。

接下隊裏差事這天晚上,二旺來到廣坪家,二旺跟張德成說:“大爺,七弄八弄,梁仲山不倒的倒了,河灣村的大權,吳家槐五把全摟了,河灣村的天算是陰合了。真不願意跟這樣的幹了。”張德成說:“別二思了,幹吧,不幹更苦。”

張廣坪說:“沒辦法兒,進退兩難。麥秋兩季賣了那麽多糧食,我上倉庫和食堂裏看了,咱隊的糧食要像原先那個吃法兒,連年也過不去,大隊布置按定量吃,減口糧,按這個法兒,撐破天吃到明年二月。”二旺說:“要不是廣坪哥叫我回來收那一陣,更完了。吳家槐爭尖子,不管社員死活,賣的忒多。”張德成說:“倒也不全是吳家槐的事兒,一級一級分任務,到了下頭,可不就得使勁刮插。”二旺說:“管誰的事兒吧,反正這回真要鬧饑荒了,苦日子來跟前了。”張德成歎口氣,說:“你倆好生把把關,吃省點,走一步說一步,我尋思著,真斷了頓,上級也不能看著人餓死。”

 

  

  1.玩八個眼的猴,指玩兒花招,使伎倆。2.平調,是大躍進時期官方以行政命令對下屬單位的財物進行無代價的調撥,是所謂“五風”之一。3.開鍘,即受處治,語出老百姓愛看的《鍘美案》。4.纂鼓,編造。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