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壘,發大塊文章。矚望前塵,再現不堪回首的暮年圖景,告訴世人,曆史不應忘記,更不應抹煞。
正文

蒼生第十八章(1,2,3)

(2024-04-03 23:39:41) 下一個

18

(1)

張廣坪這幫子人子知道自己現今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員了,就是說在“組織”了,幹什麽都得聽當官兒的指揮。水庫建完了,大家夥兒心想這回好了,回家歇兩天,就該收秋了。甭管成了什麽“員”,反正幹莊戶,種莊稼收莊稼終歸是第一要緊的。沒想到,這年頭兒出個事兒就是新鮮的,做夢也想不到的,修完水庫,一聲令下,“大軍”開拔,都去大煉鋼鐵。他們這些泥腿子,隻知道自家燒飯的鍋,燒水的壺,烙煎餅的鏊子,杆子稱的秤砣,幹活兒用的钁頭鐵鍁是鐵的或鋼的。他們隻見過打鐵的,沒見過煉鐵的。鐵匠進了村,支起打鐵爐,他們拿鐵家什叫打鐵的給修理,翻新,用的材料是鐵匠帶的現成的廢鋼鐵。至於鋼啊、鐵啊是怎麽弄的,從哪來的,他們誰也不知道。總之這世上有鐵器、有生鐵、熟鐵還有鋼這些東西就是了。他們從沒動腦筋想過這跟自己沒關係的事兒,想那個沒用,想也想不出來,想也是白想。可是,猛然間,叫他們去煉鋼鐵了。他們覺得新奇,覺得有意思,甚至有點兒滑稽,笑得慌。叫去煉就煉吧,幹麽都一樣掙工分兒。咱們反正就是出大力的,幹麽不是幹?有年輕的還暗暗想,煉鋼鐵,那不是工人幹的活兒嗎?說不定他們煉一陣子,還成工人了哩,那可燒高香了。當工人,見月關餉(發工資),吃“皇糧”,幹活兒穿工作服,下了班兒穿製服洋裝,再騎上“洋車(自行車)”;當社員掙的是不值錢的工分兒,社裏分的口糧不夠吃,穿的破破爛爛,騎不上洋車,還得論天讓小推車、地排車“騎”著自己,一句話,十個社員也頂不上一個工人,工人跟社員比,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在社員眼裏,人家工人—更別說國家幹部了—那就是人上人啊。緊接著又想,別做夢娶媳婦想好事兒了,有這樣的事兒,人家當官兒的先攤著—你像本村的吳家才,一個賣豆芽的,竟然硬硬地成了響當當的國家幹部—還會到了你?跟原先一樣,咱就是出夫,下苦力,不過這回幹的是新鮮活兒——煉鋼鐵就是了。

甭管煉鋼也罷,煉鐵也罷,哪怕煉金子銀子也行,他們沒二話,都會乖乖地去幹,他們現在心裏想,聽縣委書記那話,這夥子人,就像當兵的轉移戰場,修了三個多月的水庫,完活了,不休息,從水庫工地直接轉到煉鋼工地,這不是要人命嗎?他們惱了,受不了了。他們離開家來修水庫,這麽些天了,除了張廣坪和幾個人回村給劉洪林發喪,剩下的人誰也沒回過家。他們從小到現在,從沒離開家這麽些日子過,個頂個想家想得要命,小年輕的想爹娘,娶了媳婦的想爹娘更想老婆,有孩子的想孩子。有的想家想得睡不著覺,甚至擦眼抹淚。

 

架不住張廣坪一遍遍向梁仲山求告,梁仲山心軟了,一回回找劉青田提要求,最後,劉青田和梁仲山商量了個辦法。明麵兒上,河灣村的民工運著行李,全體轉移到城關公社大煉鋼鐵基地,安營紮寨,但暗裏安排民工們分批回家,每人在家隻待兩天。社員們雖說心裏老大不情願,可是沒辦法兒,隻好強捏著鼻子,同意了這個法。張廣坪對大家說:“兄弟爺們兒得知道,這樣弄,仲山大爺和公社劉社長擔著很大的幹係,弄不好他們得為這事挨難看。咱們無論誰到家裏,好生伺候伺候老的,有老婆的跟老婆好好親熱親熱,到第三天一早,得趕到煉鋼基地出工。咱要是家走就粘歪著不回來,那可不光坑夥計,還害人家兩位領導。”社員們七嘴八舌地說,不來坑人的,有的還說,誰要是回了家不按時回來,坡裏罵偷南瓜的都是罵的他。

 張廣坪正指料著社員們拆窩棚,收拾工具、行李,準備往城關公社煉鋼基地開拔,梁仲山從指揮部開會回來了,滿臉堆笑,瘋子六兒問:“仲山爺們兒開會回來,滿看著喜得了不得,咋啦?變了?不去煉鋼鐵了,都叫回家?”張廣坪說:“淨想好事兒。別胡扯,聽仲山大爺給講。”梁仲山說:“兄弟爺們兒別聽瘋子六兒胡扯,他那叫擾亂軍心。大煉鋼鐵不但要去,還要抓緊去。不過有一個好消息,大家聽了,就願意去了。這回去煉鋼鐵,自己不用帶幹糧了,公社管飯。頓頓吃得飽飽的,出開身子幹活兒,多好的事?”張廣坪說:“這事兒不孬,咱就是半半拉拉的工人了。”梁仲山說:“那倒還不是,不過,成立人民公社,當中有一條兒,就是消滅工農之間的差別。領導講了,不光咱大煉鋼鐵的統一管飯,縣委已經布置,半月之內,全縣各大隊公共食堂全麵開花,全縣的社員一律在食堂吃飯—一個生產隊或者幾個生產隊辦一個食堂,大家夥兒再不用愁大人孩子吃喝了,打這往後,全縣農村—聽說全國都這樣—吃飯不要錢了。”張廣坪說:“俺的娘哎,怎麽還有這樣的事兒?”有的問:“辦食堂,糧食從哪來?”梁仲山說:“從哪來?咱不就是種地的嗎?地裏收的,不往戶裏分了,統一吃大鍋飯了。”有人說:“麥季不是剛分了口糧嗎?隊裏上哪弄這麽些糧食給大家吃?”梁仲山說:“上級說了,各家各戶都把分的口糧交給生產隊,再加上隊裏存的糧食,食堂就辦起來了。”有的說:“俺說沒那麽便宜的事兒呢。把分的糧食再要回去,這是什麽辦法兒?”梁仲山說:“往後都吃食堂了,家裏要糧食就沒用了。”那人嘟囔道:“反正不如自己家有點存糧保險。”瘋子六兒說:“聽見了吧?自己家分的糧食,都給你斂走,讓你玩八個眼的猴(1),也玩不過上頭當官兒的。”梁仲山說:“瘋子六兒,別胡咧咧,你過的那日子,啥時候都數你斷頓早,辦食堂你還吃了虧?”瘋子六兒說:“我是說的那個事兒。爺們兒,我問你,公家把戶裏糧食都弄走了,食堂裏要是管不起飯了,咋辦?一個個的拿根繩兒把脖子紥上?”梁仲山說:“瞧你小子說的,食堂怎麽會管不起飯了?”有人問:“吃食堂,咋吃法兒?人跟人肚子不一樣大,發一般多的飯,大肚子的吃不飽咋弄?”梁仲山說:“這個沒心煩,不管肚子大小,全都管飽,口號是‘敞開肚皮吃飽飯,吃飽喝足加油幹’。”有的問:“有人孬吃,沒好地吃,咋弄?”張廣坪說:“往後就是天天頓頓這個吃法兒了,他也不是出去坐席,沒出息,沒命地吃。”瘋子六兒說:“哼,地裏就打那些糧食,分給戶裏,都不夠吃,弄一堆吃,老早就得見了缸底。沒的吃了,就完蛋了。”梁仲山說:“這個,你小子不用愁,縣委講了,往後無論糧食還是別的生活物品,一律統一調配。糧食不夠了,從外邊調。上級說了,我們現在就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了。”大家說:“那可好了,咱就吃飽喝足,?幹活兒了。”有的說:“那還真不孬,兩口子也不用為著吃食犯難為了,幹完活兒,食堂裏吃飽飯,天一黑,就摟著老婆睡大覺,要多自有多自。”瘋子六兒說:“美的你,到時候兒,食堂揭不開鍋了,自己家一個糧食粒兒也沒有,非得喝風倒沫不可。”

梁仲山和張廣坪帶著河灣村的民工收拾完“行裝”,就半晌午了,走到縣城,天已經黑了,老遠看見城裏幾個地方,成片的火光映紅了天空,還有滾滾黑煙像舞龍那樣朝上竄,不知道的,尋思那些地方失火了。他們按公社的通知,來到縣城東邊一個大空場子,從古至今,不知多少年了,陰曆逢五排十,四裏八鄉的莊稼人都來這裏趕大集,現在,城關公社把大集場子變成了鋼鐵會戰的戰場。後來聽說,公社研究鋼鐵會戰戰場設在哪裏的時候,公社趙副書記提出利用大集場子,劉社長說:“那不大合適吧,老百姓在那裏趕大集多少年了,咱占了集場子,讓他們上哪趕集去?”趙副書記說:“都人民公社了,吃食堂了,還趕什麽集?現在,黨中央提倡敢想敢幹,咱幹脆把這個集取消它,也省得社員趕集耽誤生產。”劉青田還想爭辯,宋書記表態了,說,五天一個大集,成幾千的男女勞力來趕集,確實是很大的人力浪費,取消就取消吧。宋書記還說,這說不定在全縣是個創舉,是邁向共產主義的新生事物哩。劉青田心裏覺得這樣弄不合適,會給老百姓造成很大不便,惹老百姓煩,老百姓會罵人 。他也不覺得這是什麽“創舉”,跟共產主義更扯不上,但是既然書記說了,也就等於定了,就不再說什麽了。

河灣村的民工在場子邊上指定地點卸了車,天快黑了,他們真的在工地食堂吃了不要錢的飯,大家心裏有一種興奮,得意,同時還有點兒納悶,覺得奇怪,懸乎,不大靠實的感覺,好像做夢似的。吃罷飯,點上馬燈,搭起了自己住的窩棚。梁仲山說:“咱還不能睡覺,公社領導安排,要到工地上參觀,明天我們就開工煉鋼鐵。”

 社員們進了工地,一個個都看“傻眼”了,驚得咧開嘴合不上,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偌大工地上點著數不清的馬燈,汽燈,到處燈火通明,燈光下,不少兩人來高,圓軲輪的,像石灰窯那樣的爐窯—這就是煉鐵(煉鋼)爐了,這些爐子有的已經點著了,竄著火頭,到跟前烤得人臉生疼,黑煙滾滾,熗得人喘不了氣兒;有的剛建完,還沒點火,正在裝料;還有不少爐子正壘著。數不清多少人像莊稼人“搶場”一樣忙著,建爐子的,運料的,裝料的,看爐的,拉風箱—那風箱足有小牛犢子大—朝爐子裏吹風的,幹啥的都有,看上去,幹活的多數是社員,但也有不少公家人—公社幹部,供銷社、糧管所的營業員,公社醫院的大夫、護士,中心學校的老師,有男有女,有半乎老頭兒,竟然還有不少十來歲的學生,個頂個烏眉灶臉,汗珠子在燈光裏閃亮 ,瘋子六兒說:“就是用這爐子煉鋼鐵啊,跟咱在坡裏壘窯烤地瓜差不離兒。”梁仲山說:“瘋子六兒,你少胡說。”有的說:“不說工廠裏都是機器幹活兒,工人在一邊兒看著,怎麽這裏連個機器毛兒也沒有,都是人出力?”梁仲山說:“這叫‘土法上馬’。”梁仲木低聲嗚嚕道:“這個土法上馬,上不鮮亮,你看,這麽些人忙忙叨叨,爐子嗚嗚地燒,怎麽沒看見煉出來的鐵啊鋼啊的在哪裏啊。”張廣坪說:“真的,真沒瞅見有煉出來的鋼鐵什麽樣。”梁仲山說:“大晚上的,咱許是沒看見,也許是剛點爐,還沒出窯哩。”有個小年輕的說:“大爺,你尋思跟燒石灰似的,還出窯啊,你沒在電影上看過?是煉出的鋼鐵汁子像咱澆地一樣從爐口朝外淌。”梁仲山說:“這小子說的對,甭管怎著了,反正這個法兒能行,要不怎麽會這麽多人破這個本兒,費這個勁弄這個?放心吧,準能煉出來。兄弟爺們兒想想,這些年載,有共產黨辦不成的事嗎?”梁仲木說:“仲山哥這話在理。”瘋子六兒偷偷跟張廣坪說:“哼,俺見來,也沒少辦了瞎事兒。”張廣坪低聲說:“別扯沒用的了,咱就磨道裏的驢—聽喝聲吧,甭管怎麽著,反正幹活兒管飯,家裏還記著工分兒。”

  • 河灣村的社員們就接了任務,建爐煉鐵。梁仲山和張廣坪按劉社長批準的辦法,安排社員分批回村探家,梁仲山讓張廣坪先走,說,你老嶽父剛沒了不久,你再回家看看。張廣坪說,我回家發喪沒幾天,你家俺嬸子不壯實,還是你先回趟家看看,你回來我再走。怕“影響”不好,白天不敢走,吃了晚飯,梁仲山才和梁仲木、瘋子六兒一夥三十多人一塊兒摸黑兒回河灣村。

梁仲山不用說,梁仲木他們一夥子也真聽話,在家住了兩晚上,都趁黑夜前前後後地回到了工地。就少了瘋子六兒一個。張廣坪問:“怎麽瘋子六兒沒回來?他娘有病了?”梁仲山歎口氣,說:“比有病厲害,摔壞腰了,爬不起來了。”張廣坪一驚,說:“怎麽摔的?哪天的事兒?”梁仲山說:“俺回家的頭一天。怎麽摔的?別提了,辦食堂,吳社長帶著人上戶兒裏收糧食,瘋子六兒他娘按著缸蓋兒不讓動,吳社長下命令讓人把老嫲嫲子拽開,沒拽合適,老嫲嫲子跌到地上,把腰摔著了。”張廣坪問:“那到末了,糧食弄走了嗎?”梁仲木說:“哼,那些黃子,他管你死活,糧食該怎麽弄走還怎麽弄走。廣坪,跟你說,你也別生氣,吳家弟兄,還有你兄弟廣垣,忒狠,社員們恨死了。”張廣坪的臉紅到了耳根,問:“小五妮兒拽老嫲嫲來?”梁仲木說:“反正聽那話音,他算一個。”張廣坪氣得牙咬得“哧哧”響,說:“我回家非得狠狠收拾他。”梁仲山說:“仲木,你怎麽這麽存不住話?廣坪,廣垣是團員骨幹,他是為公,你可不能整治他,再說了,他是大人,自立門戶過日子了,你這當哥的也沒法管他了。”張廣坪頭一立楞,恨恨地說:“哼,隻要他還承認是張家的人,我就不能讓他跟著那夥子去欺負人。哼,欺負瘋子六兒他娘這樣可可憐憐的老嫲嫲,不喪八輩子良心?”

河灣村第二批回家的社員吃過晚飯,天黑了,就往家奔。張廣坪氣得肚子鼓鼓的,大步流星朝前走,有人說,廣坪,你怎麽著了,跟後頭有狼斷著似的?想老婆想的?張廣坪說:“別胡扯了。你們不知道我心裏氣得那個味兒,恨不得一步到家,一把抓過小五妮兒這個狗東西揍他個飽的。”

張廣坪他們一幫人回家心切,個把鍾頭就回到了河灣村。天已經很晚了,莊戶人早該睡覺了,可是,他們剛進村東頭兒,就見徐寡婦家大門口,幾個人,有的打著馬燈,有的扛著大杆子稱,有的拉著排車,車上放著糧食口袋,一檔子人正大聲大氣地說著話要離開,張廣坪他們緊走幾步到了跟前,見是吳家槐、鮑華、張廣垣還有幾個二愣子民兵,張廣坪心想,這是挨門挨戶收糧食哩,小五妮兒像狗腿子似的跟著姓吳的,真邪門兒了。張廣坪正想過去拽出他來,見徐寡婦披頭散發地嗷嗷喊著攆出來,拽著吳家槐的褂子不讓走,哭著說:“吳社長,俺二妮兒正病著,你行行好,給俺留下一小口袋麥子,給她養養身子,行不?”吳家槐不耐煩地說:“什麽了不得的病,還得吃麵食養?沒那些講究。到時候上食堂打飯就行了。”鮑華說:“你個小娘們兒不老實,糧食藏藏掖掖,費這個勁,才弄這一點,還給你留,留個狗屁!跟你說,這還不算完,以後要是發現你有窩藏的糧食,輕饒不了你。”張廣垣正要張嘴對徐寡婦說什麽,忽然瞅見張廣坪正在不遠處狠狠地拿眼瞪他,沒敢開口,吳家槐猛地甩開徐寡婦,說:“走,上下一戶。”

幾個人急忙離開,徐寡婦撲騰坐下,兩隻手拍著大腿,哭叫起來:“俺的娘哎,這叫俺怎麽活哎,妮兒她爹哎,你一伸腿,撇下俺娘們走了,俺叫人家欺負死了。”三個小妮子奓轟著頭發,光著腳丫子,從家裏跑出來,偎到徐寡婦跟前,哇哇地哭,嘟念著:“娘,別哭了,咱家走吧。”鄰居家出來幾個娘們兒,蹲下勸徐寡婦。這檔子出夫來家的社員,七嘴八舌地說:“咱在外頭拚命,家裏老的少的受這顛險。”“這是什麽屌事兒哎。”張廣坪見徐寡婦娘們兒哭得可憐,眼睛發酸,心裏更恨小五妮兒,忽忽跑著,追上去,把張廣垣拽到一邊,壓低聲音但惡狠狠地說:“跟我家走,我有話問你。”張廣垣掙歪著,說:“哥,你這是幹麽?我是幹工作,不是鬧著玩兒的事。”張廣坪說:“這就是你的工作?狗屁圈子!你別惡心我了。快跟我回家。”張廣垣說:“那我也得跟社領導說聲哎。”張廣坪說:“看你狗腿子樣兒,快去說。”

張廣垣回來了,說:“我請假了,你有什麽話,問吧。”張廣坪說:“不慌,跟我回家,當著老的一塊問。”張廣坪和張廣垣進家來,奶奶說:“說的是四妮兒今兒個家來,來到這咱晚。如蘭,快給他拾掇飯。”廣坪說:“奶奶,不用弄飯,在工地吃飽了來的。”娘說:“這還兄弟倆一塊兒,四妮兒想兄弟了。”廣坪說:“我可是忒想他了。”如蘭說:“廣垣一大盼子沒過來了,怎麽這麽巧兒,你弟兄倆碰一塊兒了。廣垣,餓不?我給你弄麽吃。渴不?給你倒水喝。”爹說:“小五妮兒,餓,啃個煎餅,渴,自己倒水喝,不用你嫂子伺候。”如蘭說:“當嫂子的,伺候兄弟正該。”邊說邊給廣垣、廣坪倒了水。

張廣坪在爹跟前坐下了,廣垣還站著,有點怯生生的樣子。娘說:“小五妮兒,站著做麽?”如蘭拿個杌子給廣垣,說:“別站著,跟賣秫秸的似的,坐下跟老的說說話。”張廣垣坐下了,張廣坪氣鼓鼓地站起來,手指著張廣垣,說:“你還板正兒地,人五人六兒地坐下了,就該罰你站,跪著都應該。”屋裏人都愣了,奶奶說:“這是咋了?弟兄倆輕易到不了一塊兒,小四妮兒上什麽勁了?”娘說:“五妮兒,你怎麽惹著你哥了?”如蘭說:“張廣坪,你做麽?啥事兒?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說話還這麽不囫圇?這是擺當哥的架子嗎?”張廣坪說:“你真沒的說了,我擺當哥的架子?哼,我不願意當他這個哥,陪著他丟人。”張廣垣說:“我幹麽來,叫你丟人?”張廣坪說:“你幹麽來,還用問我?我先問你,無論瘋子六家,還是今晚上徐寡婦家,都跟你不是一個隊的,怎麽你上門去收人家糧食?”

爹把煙袋從嘴裏拿出來,說:“是這話,小五妮兒,辦食堂,收糧食,不是各隊收各隊的嗎?你們這一夥子是幹嘛的?”張廣垣說:“各隊裏有不好收的戶,頭難剔的,楂子頭,硬骨頭難啃的,大隊上門收。”爹來氣了,站起來,兩眼瞪著廣垣,說:“大隊?不就是吳家弟兄嗎?他們惡,他們收就是了,你在裏頭轟轟麽?你是大隊的什麽官兒?怎麽哪裏都用著你了?你是打啥家什的?”張廣垣說:“我是團支部的,大隊抽的骨幹。”張廣坪說:“你怎麽張開嘴說來?大隊抽的骨幹?惡心人,跟著吳家槐當狗腿子就是了。”奶奶說:“小五妮兒,吳家槐不是好人,莊鄉沒說好兒的,往後別跟著這樣的人轟轟。”張廣垣說:“奶奶,你那是老黃曆了,舊社會莊裏人不喜他,可人家現在是大隊的領導,是村裏最大的官兒。”奶奶說:“不是梁仲山是村裏第一官兒嗎?那人厚道。這吳家槐不怕當老天爺哩,也不是好麽兒。”張德成說:“梁仲山厚道,還就毀在厚道上,吳家槐鬼,會溜溝子,幹事看上頭眼色,對老百姓狠,上級就喜這樣的,他就撐勁。”奶奶說:“這上級也是,怎麽不識好人歹人?”李桂芹說:“娘,你老人家不明白,世道變了,好人歹人不是莊鄉說了算的。”

李桂芹轉臉問:“四妮兒,你氣的這樣,小五妮兒跟著他們作作事兒了?”張廣坪指著張廣垣,說:“你問他,這些天收糧食作出啥事了?”張廣垣嗚嗚噥噥地說:“也沒出多大事,就是瘋子六兒他娘摔傷腰了。再就是今晚上東頭徐寡婦哭叫連天的。”張廣坪說:“你都聽聽,他說的多輕巧,還沒出多大事,事多大算大?得弄死人才算大事?你怎麽不想想,河灣村還有比這兩戶再可憐的嗎?那瘋子六他娘,病病歪歪,瘋子六多大歲數了,光杆子一個,把他娘弄成這樣,這家人怎麽過?誰伺候老嫲嫲?瘋子六兒還能幹活兒不?那徐寡婦要是一時想不開,出點事咋弄?小五妮兒,你這是幹的麽哎?”爹氣得跺腳,說:“小五妮兒,不怪你哥說你,你跟著轟轟這個,不喪良心?社員莊鄉不背地裏罵?”

張廣垣強強著脖子,紅著臉,不服氣地嘟囔:“爹,你還是大隊保管,對社裏的中心工作就這認識?”張德成說:“梁仲山讓我當保管,是覺著我不會貪占,我不懂什麽‘中心工作’,反正照著莊鄉喪良心的事,我說啥也不會幹。張家門裏的人幹這個,我覺著丟人。”廣垣說:“俺哥抗統購統銷,鬧退社,一回回挨整,咱家不覺得丟人,我跟著大隊領導幹,辦公事兒,你們倒覺得丟人,我想不通。”張德成跳了起來,冷不防,照著張廣垣給了個耳光,罵道:“我把你個混賬東西,你哥那是為的咱一家老少,你哥是有種的。咱胳膊擰不過大腿,是沒法兒,你倒來說這混賬話,咬證你哥?你是想氣死我?我今天先把你揍死,省得叫你再跟著姓吳的作惡。”

張廣坪急忙過去拽開爹,把他按到椅子上,說:“爹,你先別這樣,怨我了,不該當老的麵,問小五妮兒這個。”奶奶說:“德成,孩子多大了,你還打他?”張德成說:“我打他?惹急了,我要他的命。”李桂芹說:“你要了他的命,我這當娘的也活不了了。你這脾氣也忒大了。”張德成說:“你別說沒用的,都是你慣的。”李桂芹說:“到時候就賴我。小五妮兒,也真不怨你爹生氣,你剛才說的什麽話?你怎麽這麽狠的心,能說這個?你叫你奶奶你爹多難受?”張德成竟哭出了聲,說:“頭些年,你哥為了咱這個家,受的那些屈,挨的那個苦,我想起來就疼得心慌,好歹過去了,你還來提叨,你這是拿刀子紮咱一家人的心啊。”如蘭說:“五妮兒,俺兄弟,你看你,打盆說盆,打碗說碗,你怎麽想起來提叨那些事?咱在自己家裏說,那些事真怨你哥?怎麽胳膊肘子往外拐?還不趕快跟爹認錯?”

張廣垣心裏覺得他和能能跟村裏領導走得近,特別是跟吳家槐走得近,既是跟形勢,同時也是他們會看“頭勢”,是“識時務”,人家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們雖說算不上俊傑,可是能得“實惠”,合作社辦麵子房,誰都撈不著,能能就幹上了,不用上坡幹活兒,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掙的工分比整勞力都多。出夫下力,像修水庫,他不願意去,能能求了吳家槐,吳家槐答應的好幹脆,當時就跟他們生產隊隊長說,團支部要搞大躍進,農業發展綱要的宣傳,修水庫不要派張廣垣,他就脫了,少出多少力,少受多少罪,工分一點不少掙。跟著合作社—現在是大隊—幹部跑腿,轟轟,不費力氣,還在人麵前臉上有光,按整勞力出勤記工分,幹完事,天晚了,還吃加班飯,省自己的。這樣的好事不幹,不傻,也是缺心眼。他知道莊裏特別是他們張家煩吳家弟兄,他張廣垣也知道吳家槐不是老實莊稼人,可是吳家槐能給他兩口子好處,那點子吃芋頭不會倒把的老實人,你偎乎他們有用嗎?他張廣垣有老主意,哪怕全村的人都煩吳家弟兄,隻要人家上級不煩他,叫他在村裏當官兒,他們就得偎乎他。他知道因為這,他哥惡心他,老的也不讚成,可他自己不能錯了主意,跟社領導(直說就是吳家槐)跑,他跟定了,八頭牛也甭想拽他回頭。哥說他是跟吳家槐當狗腿子,說麽是麽吧,到啥年頭,有當官兒的,就有當狗腿子的。這狗腿子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有的想當還當不上哩。這回辦食堂,從戶裏收糧食,他就天天跟著,當骨幹。合該倒黴,瘋子六兒他娘跟個紙人子似的,還掙歪,護著糧食不讓動,摔著了,把哥哥和家裏人惹惱了。當時他也跟那老嫲嫲拉扒來,也拽她來,他是骨幹,關鍵時刻不能充孬,得衝鋒陷陣,要不人家讓你當這骨幹幹嘛?你白掙工分,白吃公家的燒餅,豆腐粉皮,豬頭肉?這事是怪瞎,他知道瘋子六兒說瘋並不真瘋,哥從心裏覺得他不孬,覺得自己的親弟弟把他家老嫲嫲傷著了,他覺得對不住瘋子六兒,老的也是這心思。他張廣垣算倒黴了,攤上這麽個事,看來,不認錯,這事過不去。

張廣垣想好了,低頭認個錯, 糊弄過去。他嗚嗚噥噥地說:“這回大隊叫我參加收糧食,我推,沒推掉,在瘋子六家,我跟老嫲嫲拉扒來,也覺得對不住人家。打這往後,這種事,能躲就躲,能脫就脫,死逼著參加,也往後站,不欺負人。你們都別生氣了,我打這改了。我剛才不該說俺哥那些事,是話趕話趕的,哥,嫂子,我錯了,你們別生我的氣。”張德成說:“你真能改了?”李桂芹忙說:“那還能有假?說改就能改。”奶奶說:“這不就完了嗎?再咋說,也是咱張家的孩子,知道好歹。”如蘭瞅一眼氣鼓鼓的廣坪,說:“好了,你也別老牛大憋氣了,五妮兒說的不孬,就這麽著吧。他也難,他是團員,能不跟著嗎?”李桂芹說:“一點兒也不隨大溜,也不行,跟人家頂著吃不開,凡事自己心裏有數,別照人喪良心。”張廣坪說:“那好,你說話得算數。現在,跟我出去一趟。”張廣垣說:“上哪?天不早了,回去忒晚了,能能嫌。”張廣坪說:“瞧你沒出息樣,多晚?就一霎兒的功夫。我上瘋子六家去看看老嫲嫲,你跟著去,跟人家賠個不是。”張廣垣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說:“我跟你去賠補,大隊知道了,不好吧?”張廣坪說:“有什麽不好?瘋子六家也不是地富反壞,是老貧農,把人家弄傷了,大隊都該給人家賠補。”張廣垣說:“我去也行,瘋子六兒要不讓我,不壞了?”張廣坪冷笑道:“怎麽,怕挨揍?他揍人,你也得挨著,放心,有我在,瘋子六兒不會咋著你。”

李桂芹叫如蘭給拿上兩把掛麵,十個雞蛋,張廣坪在前頭,張廣垣在後頭跟著去了瘋子六家,張廣坪問了老嫲嫲傷的怎樣,說他跟梁仲山說,不讓瘋子六去公社煉鋼鐵了。張廣垣嘴裏跟含了麽似的,嗚嗚噥噥地說:“大娘,六哥,對不住了。”瘋子六見了張廣垣,眼裏要出火,看著張廣坪的麵子,強忍著,說:“五妮兒,你來我家,有這句話,看你哥的麵子,我不怪你了。記住,跟著吳家槐轟轟,到不了好處。”

張廣坪回到家裏,爹娘還都沒睡,娘叫如蘭去給廣坪和碗麵疙瘩頭吃,廣坪說,不餓,不用做。又問:“不是說,吃食堂了,隊裏都把糧食斂走了嗎?”爹說,二旺和會計、保管來收糧食,如蘭和你娘裝了一口袋麥子,一口袋棒子藏到柴火垛裏,我說,廣坪是隊長,別這樣藏著掖著的,不好,讓二旺也作難。吃食堂了,上級不能叫老百姓餓著。如蘭說,俺奶奶年紀大了,俺娘好心口疼,食堂的飯打準啊?上級就那麽大的能耐,讓老的小的都吃上合口的飯?門兒都沒有。自己就得有點藏掖。你都別管,他們要不讓,我跟二旺兄弟說。二旺他們來,把缸裏甕裏當院裏圓囤裏糧食都糊拉走了,如蘭想跟他說句話,他不叫張嘴,說,嫂子,你啥話也別說,說也是白說。別看俺四妮哥是隊長,隊長也沒麵子,吃食堂了,誰家也不能留糧食。爹又問:“四妮兒,你在外頭幹活兒,常見劉區長,沒聽他們說,這個呼隆法兒,不光成立了大公社,還弄一堆吃食堂,能行啊?”廣坪說:“劉區長是黨幹部,能說麽?看樣子,上邊兒勁頭很大,要是都破本地幹,興許能行。”張德成說:“懸乎。唉,沒法子,隨大溜吧。”

廣坪問:“社員都在食堂裏吃飯,飯食咋樣?”爹說:“你別說,這些日子,食堂的飯食還真就不孬,天天大白饅頭,晌午、晚上兩頓有兩三個菜,早晨喝糊塗,有鹹菜。”廣坪問:“這麽些人,都擠那裏吃?”爹說:“多數在食堂吃,讓吃飽,不能拿家走,也能打回家,有規定的數,咱家都是如蘭去打家來吃,怕你奶奶你娘吃涼飯難受,回來熱熱再吃,給的不少,夠吃。”爹說:“你在縣城煉鋼鐵,公家管飯,你倆妹妹在縣中學,也把糧食關係轉學校去了,不家來拿飯了,還都吃得飽,吃的不孬,這真是祖輩兒沒有的好事兒。上邊兒來的幹部,外大隊來有事的,各家來的親戚都領到食堂吃飯,跟沒主兒的似的,這就是到共產主義了?也倒不孬。不過我老是覺得不托底,這個吃法兒,比各家各戶單吃得費一半兒,看著疼人,哪來那麽些糧食?八成弄不長久。”廣坪說:“我問過當官兒的,人家說,現在大躍進了,糧食產量高了,沒問題。”爹說:“那上頭怎麽還征購走那麽多?”廣坪說:“誰也鬧不清哎。”爹說:“管怎著吧,草民百性操不了這個心,操也白操,天晚了,睡覺去吧。”張廣坪說:“我還不能睡,得去跟二旺啦啦。原本想先去看孩子他姥娘,讓小五妮兒一耽擱,去不了了,明天再去。”

張廣坪去找二旺,二旺聽說張廣坪回來了,也來找他,兩人在半路碰上了,蹲在路邊一個破碾盤上啦呱。張廣坪說:“修水庫,得說是好事,哪想認上頭,就回不來了。”二旺說:“越呼隆越大,跟瘋了似的,這個屌弄法兒能行啊?”廣坪說:“當官兒的說的頭頭是道,咱也弄不準是咋著,也許行。他們反正也是願意弄好哎。”二旺說:“按起說來,倒是這麽個事。”張廣坪問:“二旺,糧食咋收的?你可不能有偏有向。”二旺說:“哪能?咱隊裏家家有點藏掖,我裝看不見,你也別忒實誠了。咱隊分的多,這樣收起來的比別的隊還多哩。多也白搭,吳家槐講了,糧食由大隊統一掌握,各隊隻是替大隊存著。”二旺又說:“我老覺著弄不鮮,心裏沒底,真不想幹了。”廣坪說:“都弄成這樣了,死逼著就這一條路了,咱還能怎麽著?不幹不行,不幹更苦。別胡尋思了,好生幹吧。地裏多打點兒,反正好點兒。再一個事兒,吃食堂,得管緊點兒,吃了不疼瞎了疼,不能浪費。”二旺說:“我叫墜爺在食堂管事兒,好生搞。保管丁二人老實,小膽兒,不會胡來。管怎著難弄,人心不行,不少人覺得不是自己的,不在乎。什麽人想這麽個瞎包辦法兒,苦了。”廣坪說:“別想那個了,盡可量的弄吧。”

晚上睡了,張廣坪說,沒味兒的,社裏叫我帶隊修水庫,我沒拒,孩子他姥爺非得跟著去,把命搭上了,這些天,我懊悔得腸子快斷了,死的味兒都有。如蘭摸著廣坪的脊梁,說:“你就別老放不下了,事出了,人死了回不來了,認命吧。誰也沒想到這樣。看你瘦的,這是熬煎成啥樣了,你得顧自己身體,咱兩個家可都指望你哩。”廣坪歎口氣,說:“你別擔心我,我沒事兒。我不在家,兩邊的老的,還有孩子,全靠你了,他姥娘那邊,你得跑勤點。”

一大早,張廣坪爬起來,扒了幾口飯,就去看老嶽母。一路上,見滿牆上貼著紅紅綠綠的標語,還有啥“詩”。又是什麽“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隻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張廣坪心裏想,這不是發熱燒得說胡話嗎?要是人膽大,就能多打糧食,那你打上一季,夠吃一輩子的,不就省事兒了?你要能想麽有麽,那你帶著老婆孩子上天堂不就結了?“今年是個豐收年,秋後糧食堆成山,不知糧堆有多沉,壓得地球打轉轉。”“麥子棒子搭彩門,悟空當成南天門,社員門上哈哈笑,這是俺的幸福門。”張廣坪心裏嘀咕,哼,河灣村沒人有這武藝子,能攢作出這些混賬屁話來,這都是吳家才從外頭搗鼓來的。這個鼓搗法兒,社員有苦頭兒吃了。他看出來,字跟屎殼郎爬的似的,是廣垣寫的。啥事兒都有他,這小子真是跟得緊啊。老張家咋出了這麽個人物呢?他到底迷的那一竅呢?張廣坪沒心細看,急趕急到了劉家,跟嶽母娘說幾句話,趕緊搭把幹活,半晌午,水缸挑滿了,糞坑給出了,又回自己家出糞坑,奶奶說:“四妮兒,在外頭出夫,強強沒累趴下,又攤上禍事,人都糟賤得沒個樣了,家來這兩天,還不歇歇。”如蘭說:“奶奶,俺說他,他不聽,非得幹,幹就幹吧,不幹,他心裏跟塊病似的。”張廣坪說:“那邊老嫲嫲的活,就得是我的,咱家的活,我不幹,不得俺爹幹?奶奶,你光疼孫子,不疼你兒?”奶奶說:“四妮兒還是累的輕,還跟奶奶貧嘴。”

(2)

張廣坪一夥人回到煉鋼工地。滿工地的人幹得好個紅火,熱鬧,花哨。成百上千大煉鋼鐵的人,沒有一個見過煉鋼鐵的,誰也不知道鋼鐵是怎樣煉的,隻是公社領導和農技站的技術員上外頭參觀一趟,就指揮著大家幹。工地組織軍事化,行動戰鬥化,各營、連、排、班 的“指戰員”們按上級首長的命令,執行布置下來的任務,有在爐前煉鋼鐵—裝爐、燒火,拉風箱送風—的,有從山後往工地運鐵礦石的,有製備和運輸燃料的,弄不來焦炭,就用無煙煤,沒有無煙煤,就用木炭,木炭哪裏來?各村的大樹,山莊的果樹成片成片的砍倒,運來,弄到窯裏,熰成木炭,也有燒石灰的—這事比較容易,因為農村裏特別是山莊有石灰窯,有會弄的。工地上一排排土煉鋼爐火光熊熊,運輸隊走過的大路上黃塵滾滾,人們從早幹到晚,晚上再夜戰,當官的眼是紅的,嗓子是啞的,脾氣是倔的,動不動就發火的,差不多是一種瘋癲狀態,老百姓像被抽著的尜,天天迷迷瞪瞪,暈暈乎乎。可是不管人們怎樣破命地幹,淌了多少臭汗,傷了多少人,不管運來了,投進爐子多少礦石,多少煤塊,石灰,木炭,為熰木炭殺了多少樹,拉斷了多少風箱杆,人們吃了多少大白饅頭,喝了多少缸稀飯,可就是煉不出多少像樣的鐵—更不用說鋼了—來,好不容易從爐口淌出一股子赤紅,灼熱,刺眼的東西,冷下來,就成了紫不溜秋,疙疙瘩瘩,坑坑窪窪,疤瘌麻子,醜陋不堪,啥也不像的怪物,聽人說,這些東西質量不行,根本煉不成鋼,連當生鐵用,也不行,就是廢物。

大煉鋼鐵是政治任務,從中央往下,一級壓一級,完不成指標,是要命的事。煉不出合格的生鐵,聽說是因為本公社用的鐵礦石“品位”低,裏頭含鐵量少,而要用含鐵高的鐵礦石得到更遠的地方去運,木炭也緊缺。公社領導急了,命令各大隊立即增派勞力支援鋼鐵會戰。各大隊帶隊的麵有難色,有的支支吾吾說,沒幾天秋莊稼就熟了,該收秋了,再調勞力怎麽收秋?莊稼人全靠秋季吃飯哩。劉社長說:“各大隊要統籌安排,挖掘潛力,既要支援鋼鐵會戰,也要確保完成秋收。”趙副書記說:“大煉鋼鐵是全黨全國的頭等大事,其他工作都必須給大煉鋼鐵讓路,誰也不能講價錢!”

各大隊雷厲風行,第二天,新增派的勞力就到了工地。吳家槐、吳家利、張廣垣這些幹部、骨幹都來了,吳家槐被派到運輸營當營長,張廣垣上石灰窯當了石灰連的連長。二旺也帶著本生產隊的人來了,見到張廣坪,問:“就幹這個?”廣坪說:“對。”二旺又問:“你是啥差事?”廣坪指指跟前的窯爐,說:“管這個爐子,仲山大爺是爐長,我是副爐長,歸冶煉營領導。”二旺說:“我看見到處裏貼著大紅標語,有個爐子前頭還寫著,誰英雄,誰好漢,小高爐前比比看,你能煉一噸,我煉一噸半。真事兒的?”廣坪說:“別信那個,吹大氣兒的。白搭,弄不出來,條件忒差,也沒明白人,幹呼隆。”二旺說:“怎麽了,弄不出來,急了,又調這麽多人來,不收秋了?”張廣坪說:“你不知道,完不成鋼鐵任務,當官兒的急紅眼了,瘋了,麽都顧不上了。別管這個了,叫幹麽幹麽,走一步說一步吧。”二旺說:“哼,這個倒弄法兒,脫不了鋼也煉不出來,地裏莊稼也毀了,雞也飛了,蛋也打了。”廣坪說:“可別胡說,了不得。趙書記說了,誰跟大煉鋼鐵唱反調,就是反革命。”二旺伸伸舌頭,說:“不說了,聽爐長的,幹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工地上的人們眼熬了,汗淌了,可是沒見煉出多少成用的產品,當官的急得跳圈兒,社員們覺得反正吃不花錢的飯,還比自己家的飯好,隊裏記著工分,管他出不出鋼鐵,沒自己的什麽。上歲數的牽掛著該收的秋莊稼,心想,往年到秋收,縣裏區裏社裏的幹部都來抓“三秋”,怎麽今年隻顧著大煉鋼鐵,把“三秋”忘了,莊稼人小膽,偷偷議論幾句,膽子大的給幹部說秋收的事,幹部說,領導自有安排。張廣坪和二旺兩人跟梁仲山說了幾回,梁仲山說,他找公社領導,讓趙書記剋了一頓,不能再問了。

這天上午,劉如蘭來了,說是上縣醫院給婆婆買治心口疼的藥,上工地來看看。劉如蘭把廣坪叫到一邊,偷偷說,隊裏就瘋子六和李老七兩個男勞力,家裏老的還有病,剩下的就是幾個老頭子,一幫姑娘媳婦,老婆孩子,幹不出活兒來,地裏的豆莢不少“炸”了,豆粒落了一地,雨水多,滿地豆芽,高粱穗子穀穗子有的也冒芽了,再不快收,這季子莊稼就瞎了,你跟二旺兩人商議商議咋辦吧。

如蘭走了,張廣坪偷偷跟二旺說了,二旺說,我偷偷跑回家吧,廣坪說:“那不行,得挨難看。”二旺說,我有個毛病,喝涼水就拉肚子,今晚上我就喝它三碗涼水,後半夜就拉的不行了,我就請病假家走。廣坪說:“這不是個辦法兒,拉壞了咋辦?”二旺說:“不礙,我這毛病來的快,去的也快,拉一陣,喝碗薑水,就好了。”廣坪說:“那就這麽辦吧,沒辦法的辦法。你走了,我再偷偷讓幾個人溜號回家。你們快幹,黑白地幹,收個差不多就回來。”二旺說:“人溜了能行?”廣坪說:“不是倒班嗎?讓別人多加班頂上,不叫當官兒的看出來。”

  二旺因為拉肚子請病假回家了,隔了幾天,梁仲山問張廣坪:“二旺走好幾天也不回來,你們隊的人少了六七個,咋弄的?”廣坪臉紅了,哏哏哧哧地說了實話。梁仲山愣了一會兒,說:“你捎信叫二旺他們快幹,抓緊回工地,他們回來,我偷偷安排那兩個隊也輪換著回去收收秋,到嘴頭兒的莊稼不能爛到地裏。”

張廣垣來煉鋼鐵工地,當了官兒,雖說不過三口石灰窯,統共二十多個人,可大小也是連長,每當和別的營連長們一起到團部(就是指揮部)開會,他都覺得十分榮耀,暗想自己蹬上了朝上走的梯子,得緊跟領導,賣勁地幹。吳家槐跟他說,是他向趙書記推薦他當這連長的,他從心裏感激吳家槐。張家的人出奇了,就覺著梁仲山好,煩惡吳家槐,可是吳家槐不光有權,到時候還真能給幫忙。甭管爹娘哥嫂說什麽,這吳家槐他跟定了。這天,他聽上工地送石灰的回來說,連長,人家河灣的啞不嘰地抽人回村收秋,真有辦法,咱怎麽辦。張廣垣說:“咱的任務是為大煉鋼鐵供石灰,搞秋收,得聽從公社領導統一安排。”廣垣想,河灣村這樣弄,準是梁老頭子和四妮兒哥搗鼓的,這是胡鬧台。他得把這事匯報給吳家槐,吳家槐往後會更重用他,吳家槐要把這事跟公社趙書記匯報了,好處就更大了。

梁仲山和張廣坪掌管的煉鐵爐沒弄出多少產品,他們私自讓社員回村收秋的事又露了餡兒,公社趙副書記氣得一蹦三尺高,說河灣村這兩個幹部膽大妄為,這是破壞大煉鋼鐵的行為,是反對三麵紅旗,公社黨委不能聽之任之,要立即對他們做組織處理,在全工地批判。劉青田說,梁仲山是建國前入黨的老同誌,一直表現不錯,張廣坪是個小隊長,不是黨員,可是在社員中威信不孬,修水庫還當了模範,前不久他老嶽父修水庫為救別人砸死了,他們讓人回去收秋,也是為集體,還是隻批評教育,讓他們抓緊把回村的勞力調回來,以後不得重犯這種錯誤,這事就算過去了,趙副書記心裏不同意,但劉青田是副書記兼社長,公社二把手,隻好強捏著鼻子同意了。

幾天後,二旺一夥接到公社的命令,緊七緊八地把莊稼倒騰到場裏,趕回了工地,梁仲山、張廣坪、二旺他們心裏暗自高興。張廣坪說:“咱雖說收了,可是如今‘平調(3)’風厲害,自己的也不是自己的。也不知道征購弄走多少,吃食堂浪費大,就算多收點,怕還得挨餓。”二旺壓低了聲音跟廣坪說:“這回回去,李老七跟我說,滑皮這黃子不是東西,他聽吳家槐的,朝公社報的預產數高,征購又得弄一點子,咱得來個先下手為強,瞞起點糧食來。我說,好,打了場,你跟瘋子六經手,讓丁二過了稱,藏起它五六千斤來。你家不是有個地窖嗎,就放裏頭,頂上擱上柴火。到緊八扣,偷偷給社員吃。”廣坪說:“好,就像那回搶那二十畝地的麥子,你仨又幹了件大好事,不賴。可不能走漏風聲。”二旺說:“就他仨知道,我交待了,任誰也不說,都罵血誓了,打死也不說,放心吧。收秋了,還打了點埋伏,壓住窮心不跳了。”廣坪說:“別先高興,聽說,咱這回弄這事兒,有人把咱告了,還不知咋著哩。”二旺一立楞眼,說:“咋著?還能把人吃了?”廣坪說:“不吃人不假,整治人也夠喝一壺的。”

(3)

合該他們倒黴,正在這時,上邊下來指示,要搞“插紅旗,拔白旗”。工地上貼滿了這類標語,大喇叭也廣播這個,社員們不明白啥意思,要幹嘛,工地上不到處插著紅旗嗎?覺著插的少,再弄幾杆插上就是了,怎麽還拔白旗?沒看見有白旗,拔什麽?他們沒想到,這是個比方,是又一個“運動”,就像以前的土改,鎮反,反右派,社會主義教育一樣,是弄人的,有人要挨難看了。工地上的大小幹部心裏嘀咕,暗自掂量個人有沒有毛病可挑,怕自己被當“白旗”“拔”了,見了公社領導,嬉皮笑臉,說“積極”話。社員們覺得不過是平頭百姓,咋說也整不到自己頭上,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心裏害怕,更不敢犯紀律了,走路都不敢亂瞅乎了,好說怪話的,也不敢胡咧咧了。

兩三天後,工地上貼出了大字報、大標語,點了十幾個人的名,說他們是對坑三麵紅旗的“白旗”,要連根拔掉,要對他們徹底批判,還要“批倒批臭”。梁仲山、張廣坪都在這些人裏頭。梁仲山在組織多年,見過“大棒槌”,心想,這回二旺他們回村收秋,他給包庇了,讓吳家槐告黑狀了,不論怎樣說,他覺得自己是有毛病的,當“白旗”拔就拔吧。張廣坪受不了,心想,真是人倒了運,喝涼水也硌牙,咱不過就是個苦力頭兒,還是合作社硬拽著幹的,你既叫帶著一個小隊的人幹活吃飯,俺替這些人操心,這還有罪了,真他娘的邪門兒了。不幹就是了,還他娘的拔“白旗”,真新鮮,真會攢作。他覺得心裏說不出的窩囊,別扭,偷偷跟梁仲山說:“爺們,我上你們當了,要不當這個隊長,哪這事?”梁仲山說:“廣坪,啥話別說了,讓你當隊長,是覺著你能叫社員吃上,別灰心,隻要讓幹,就得幹。我看透了,這才是個頭兒,以後還不知道怎麽搗鼓哩,為了兄弟爺們兒,為了自家人,得硬撐。”張廣坪見梁仲山眼睛發紅,要掉淚的樣子,心裏發酸,就不說什麽了。心想,攤上了,不能充孬。哪怕鬥幾場,反正隊裏的秋莊稼進了場,瞎不了了,學二旺那話,賺了,橫下心,甭管哪天“開鍘(4)”,吃飽喝足,伸伸脖子,等著挨吧。大不了“拔”完了,不當隊長了,還能咋著?

沒用等多少時間,“白旗”們被點名的當天下午,工地上就搭起了開鬥爭會的台子,掛上了會標,上寫“青山縣城關公社拔白旗批鬥大會”。第二天上午,台子前,工地上除了爐前上班的都集合來了,城關小學的學生和老師,城關各村的男女老少烏烏泱泱好些人坐滿了會場。公社第一大官兒宋書記早早地就來到,威風凜凜地坐在台上。從趙書記到下邊的小幹部一個個對宋書記畢恭畢敬,點頭哈腰,社員們覺得好厲害,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當大官兒真不賴。劉社長、趙副書記也都在台上落座,趙書記臉鐵青,像陰的多厚的天。劉社長的神態冷冷的,眉頭挽個疙瘩。趙副書記宣布開會了,大聲念了十幾個“白旗”批鬥對象的名字,命令他們到台上來接受批判。這些人當中有公社的一個副社長,有認識的說這個副社長不大愛說話,成份不好,有公社部門的頭頭,有城關小學名叫鄭直的校長,聽人喳咕說他對學生停課煉鋼鐵提過意見,剩下的就是七八個梁仲山、張廣坪這樣的大小隊幹部了。“白旗”們上來了,公社武裝部的兩個幹事都穿著黃軍裝,拿來十幾杆用白紙糊的小白旗,給這十幾個人一人一杆,命令他們用手舉著,這十幾個人大都不情願地接過白旗,不由自主地規規矩矩地但看上去很惹人笑地舉著白旗,隻有那個小學校長不肯接那白旗,還大聲說:“公社領導,我並不反對學生適當參加勤工儉學,但是認為不能影響他們的學業,作為校長,我必須對學生負責,我不承認自己是‘白旗’。即使批判我,也不能讓我舉白旗,這是對我人格的汙辱。”台上的人一時愣了,台下開會的有人嘰咕:“自來開鬥爭會,說你麽就是麽,沒敢反強的,這人瘋了。”“少見,還真有不要命的。”“這人傻啊,光棍不吃眼前虧,他就給你杆黑旗,你也接著。這不是找倒黴嗎?”台上的人片刻就“開火”了,趙書記領著高喊口號:“打倒頑固不化的白旗分子鄭直!”“揪出漏網右派分子鄭直!”站在台子邊的兩個公社武裝部幹事竄過來,一個抬腿一腳把鄭直踹倒在地上,另一個把那白旗杆硬硬地插到他衣襟裏。趙書記請宋書記作指示。宋書記開始講話,聲音尖利,有點發顫,咬牙切齒地說:“大家看到了吧,剛才這一幕,說明中央發起插紅旗,拔白旗鬥爭是多麽英明正確,還說明,反右派鬥爭遠遠不徹底。鄭直看上去是反對學校的師生參加勤工儉學,實際上,他就是大躍進運動的‘觀潮派’,‘秋後算賬派’,這樣的人就是真材實料的白旗,徹頭徹尾的漏網右派,現在,他跳出來了,他向我們挑戰了,我們要堅決地向他和他們一夥反對三麵紅旗的右派分子展開反擊,堅決拔掉大大小小的白旗,同時大張旗鼓地樹立紅旗,讓紅旗高高飄揚。讓我們高舉紅旗,確保鋼鐵元帥升帳,完成大煉鋼鐵指標,趕英超美,快步邁向共產主義!共產主義的遠景在向我們召喚,任何敵人,反動派都不能阻擋我們前進的步伐。我們要堅決拔掉白旗,把白旗踩到我們腳下!”會場上的人們被宋書記的講話震住了,全場鴉雀無聲,連一聲咳嗽都沒有,宋書記講完了,人們喳咕,乖乖,了不得,大領導就是不一樣,聽聽人家講的,不服不行。下邊開始批判發言。公社機關和生產大隊的七八個人發言,提名道姓地對十幾個白旗分子進行批判。趙書記宣布河灣村團支部委員、公社煉鋼團石灰連連長張廣垣上台發言,台上的梁仲山背有點駝,但穩穩地站著,臉上沒表情,不這不那的,張廣坪臉漲得通紅,心想,好,真好,小五妮兒成人物了,看樣子他讓人回村收秋,這小子也告狀了。張廣垣上台了,腳步有點不穩,像走在水裏,踩不著實地兒似的,身子有點搖晃,像讓西北風刮著,拿講稿的手有點哆嗦,像打擺子,他批判說,張廣坪一貫跟黨的路線政策作對,從統購統銷到合作化,他都反對,他還拉牛退社,社教運動批了他。大隊領導關心他教育他,讓他當了隊長,他還是搞自己的一套,大煉鋼鐵中,各級領導為完成任務日夜操勞,他卻偷偷從工地抽人回村收秋。而梁仲山身為大隊書記,一直對張廣坪同情支持,還加以重用,這次又不顧原則,對張廣坪的錯誤做法包庇縱容,說明梁仲山成了河灣村的一麵白旗。張廣垣又說,張廣坪是他的親哥,梁仲山跟他家老人關係親密,但他作為共青團員,要跟黨站在一起,跟他們劃清界線,要站到紅旗下,跟他們鬥爭,把他們的白旗連根拔掉。

批鬥大會散了,張廣坪偷偷跟梁仲山說:“小五妮兒這個黃子,越來越不是人玩意兒了,成吳家槐的一條狗了,叫他咬誰他咬誰,他弄我不要緊,我就是個老百姓,不當這個隊長更素淨,他弄你,忒胡鬧了。”梁仲山低聲說:“廣垣這是進步,別嫌他,搞運動就這個弄法兒。你別看我自己挨了,裏頭的道道,我明情。爺們兒,在工地上弄這個,是玩兒的,別灰心,村裏的隊長還得幹,要不得倒大黴。我說這話放著,你信我的沒錯。”

第二天上午,批鬥大會接著開。開會了,人們看到,頭一天還坐在領導席上的劉社長今天竟站到了批鬥對象當中了。不少人交頭接耳地喳咕起來。趙副書記勁頭更足了,聲音像鋼炮一樣。宋書記講話,說,大家看到劉青田成了“白旗”,可能覺得奇怪,甚至感到震驚。大家不必奇怪,也不要震驚。我們現在是在進行社會主義革命,革命在深入,有原先的革命者不願意繼續革命,甚至反對革命,他們就成了革命的絆腳石,成了跟革命紅旗搞對立的白旗。劉青田就是這樣的人。他一貫右傾,在曆次運動中,總是表現消極軟弱,對革命對象脈脈含情,在這次大煉鋼鐵運動中,他表現保守,在領導班子會上發表了不少消極意見,對大搞群眾運動煉鋼鐵表示懷疑,在拔白旗中,他對白旗人物不但恨不起來,還百般替他們辯護,表現了他的右傾立場和態度,公社黨委向縣委作了報告,縣委同意並支持我們對劉青田進行批判,拔掉我們城關公社領導班子裏的這杆白旗。

這天的批鬥會增加了火藥味兒。會上,發言批判的人指名道姓讓白旗人物交代自己的錯誤和罪行。有的人比較精,看頭勢,認罪態度好,不但說自己犯了錯誤,還說自己有罪,給自己戴一些大“帽子”,有的認死理,強嘴,惹惱領導和骨幹,有二不愣上去伸手就揍,抬腿就踢。梁仲山態度老實,但說了一句“我對有人回村收秋包庇,不向領導報告,是錯誤的,可是說實話,他們回村收秋,也是為集體,為社員群眾吃上喝上。”趙書記問:“梁仲山,你是認識錯誤,還是說你好心好意?我們拔你白旗錯了嗎?”梁仲山急忙說:“沒錯,沒錯。”話音沒落,就被跑過來的骨幹踢了四五腳,梁仲山給踢得晃了幾晃,差點跌倒。站在他旁邊的張廣坪急眼了,咋呼道:“你們這是幹嘛?讓人回村收秋是我幹的,梁仲山不過就是沒弄我。你們照我來,他有年紀了,撐不住你們這樣作踐。”

張廣坪這下闖了大禍,一下上來幾個骨幹,齊搭乎地圍上他,好一陣拳打腳踢,有個叫孫二虎的,聽說是孫家崖的民兵連長,揍人特別狠。劉青田大聲說:“宋書記,這個張廣坪不過是個莊稼漢,不黨不團,對他這樣搞法,符合黨的政策嗎?”梁仲山也說:“趙書記,我也覺得你們這個弄法不咋的,忒傷人心了。”宋書記臉上閃過一陣陰影,大聲說:“劉青田仍在表現他的右傾態度,這正說明我們拔他白旗拔對了。”又對趙書記說,讓幾個骨幹下去,接著批判。趙副書記說:“我們不怕白旗分子的反撲,接著批判。骨幹們表現了革命義憤,精神可嘉,但是我們還是要堅持說理鬥爭。”

廣玳的男人鄭玉民在煉鋼鐵工地夥房當炊事員。鄭玉民回家跟廣玳說,四妮兄弟修完水庫又來煉鋼鐵了,當副爐長,不久,又說五妮也來了,是石灰連的連長,你這兩個兄弟不賴。廣玳覺得兩個兄弟能幹,爭氣,心裏高興。她很想去看看自己兄弟,也想著應該讓兩個兄弟來家裏吃頓飯。可是,大躍進了,她得上隊裏幹活,回家還得做飯忙家務,照應孩子和老婆婆,後來吃食堂了,生產隊又時不時地夜戰。有幾回她試試量量地跟婆婆說要去工地看自己兄弟,婆婆就沒個好臉,說:“他們來出夫,都沒來看看我,你也不用充周到的,看不看的精鬆 。”

廣玳是素來被婆婆欺住了的,就不吱聲了。這天晚上,鄭玉民來家,低頭耷拉角的,廣玳問他,咋啦,累了?他說,壞事了。廣玳說,怎麽壞事了?你幹不著調的事了?鄭玉民說,我能幹啥事?是廣坪兄弟偷著抽人回村收秋,上級知道了,拔他白旗了,批鬥,還挨了揍,爐長給撤了,去罰勞改,推礦石去了。廣玳問:“廣垣沒事吧?”鄭玉民說:“他啊,不光沒事,還成大紅人了,上台子批判廣坪和村支書。聽人說,你哥的事,就是他給告的。”廣玳說:“俺的娘哎,怎麽親兄弟弄成這樣了?打小,廣坪實誠,廣垣心眼子多,那也不能到這樣哎。廣垣到底圖個啥?”鄭玉民說:“你不明白,人家當官兒的喜這樣的,廣垣是會看頭勢的,有光沾。”廣玳說:“怎麽,你還覺得廣垣弄的這事好啊?你怎麽不學他,也看頭勢,看能有點好處不?”鄭玉民說:“咱可沒那本事,不當眼子包,挨欺負,就燒高香了。”

第二天,廣玳幹活的地方離工地近,散了工,她一溜小跑去了工地,老遠看見廣坪彎著腰撅著腚,推著小車過來了,廣坪是肯出大力的人,不像廣垣打小滑滑溜溜,苦活累活得躲就躲。廣玳見廣坪推車挑擔不知多少回了,從沒當過事兒,莊稼人天生就是出力的,要不怎麽過日子?可這回,廣玳看見廣坪推車的樣子,心裏酸成一個疙瘩,眼淚刷地淌下來,她見廣坪卸了車,推著空車往夥房走,緊走幾步,到了廣坪跟前,哽咽著叫一聲“兄弟”,廣坪愣了,說:“姐,你咋迭地過來?”廣玳說:“我知道你兄弟倆在這裏幹活,早想來,沒得空。你的事,你姐夫回去說了,我不放心,過來看看。兄弟,你讓社員回去收秋,不是大材壞,想開點兒。”廣坪笑著說:“姐,你不用掛著我。我挨難看不是頭一回了。”廣玳說:“你推車,在路上長眼色,活累,記著吃飽喝足。”廣坪說:“沒事兒。”廣玳說:“別忒當事兒,憋氣傷身體。”廣坪說:“社長支書都拔白旗,咱還想不開?不生氣,你氣,也氣不了啊。”

拔白旗批鬥會開罷,公社黨委宣布了對批鬥 對象的初步處理決定,給劉青田黨內警告處分,但仍保留職務,梁仲山和張廣坪的爐長、副爐長給撤了,梁仲山去工地夥房,張廣坪去運輸營,勞動改造。張廣坪跟梁仲山說:“大叔,我怎麽覺得上了胡作作了,煉不出鐵來,急了,什麽人纂鼓(5)的這點子,拔白旗。拔就拔唄,還揍人。”梁仲山說:“爺們兒,別想不通,大叔我入黨不少年數了 ,可大老粗,很多事不懂,聽那話音,改造世界,也改造人,黨領導幹社會主義,就興這個法兒。”廣坪咧咧嘴,帶著哭腔說:“這個法兒可忒嘎了,治作死人不償命的。大爺,這回,怨我把你害了,弄得你憑著老幹部挨了鬥,挨了打,臨了當夥夫,罰勞改。”梁仲山低聲說:“可不能說這。依我說,你還叫我拐帶了,先讓你當隊長,又上水庫帶工,這不緊接上大煉鋼鐵,你要還是個清社員,哪這些事?啥話不說了,到哪說哪吧。又想想,也好,巴不能的不幹這爐長了,弄不出好弄來,白糟蹋東西。”

梁仲山和張廣坪撤了,指揮部把張廣垣調來當了爐長,石灰連連長還兼著,社員們偷偷說,小五妮兒這回跩起來了。

 

張德成家苦子和勝子兩個閨女在縣中學上學,苦子上初中三年級,勝子剛上初中。姊妹倆在本校參加大煉鋼鐵,黑白地幹活兒,撈不著回家。他們聽說廣坪和廣垣兩個哥哥都來煉鋼了,還都當了幹部,覺得很光彩。可是突然有個女同學告訴苦子,你哥哥張廣坪和你們的村支書梁仲山拔了白旗,挨批鬥了,罰勞改了。兩個閨女湊到一塊兒,偷偷說這事,兩人趁下班的時間,跑到城關公社煉鋼鐵工地去看哥哥,見著了五妮兒哥,正在爐前忙著指揮,神氣得很,對她們說:“你倆來看咱哥,別看了,他調到運輸營去推小車了。你們快回學校,記住,別淨顧了學習,大煉鋼鐵得表現的好著點。”姊妹倆聽他這話,覺得五妮哥不賴,說的話也對,可見不著四妮哥,心裏很不是滋味兒,掉著眼淚回學校了。

煉鋼工地拔白旗的消息傳回了河灣村。劉青田、梁仲山、張廣坪都當了白旗,給拔了,爬台子挨批鬥,梁仲山和張廣坪還挨了揍,兩人的“官兒”都給擼了,罰勞改出苦力去了。張廣垣厲害了,大會上講話,嗷嗷的,批梁仲山和他哥,還頂了他們差事,當了爐長,成人物了。莊裏人都瞞著張家,如蘭娘家娘聽一個快嘴娘們兒說了,忙跑到張家來,說:“廣坪怎麽這麽背運啊,啥時候倒黴事都找著他了。出個夫,幹苦力活兒,也幹不素靜。”老嫲嫲問:“那些人說,四妮兒又讓那些混賬王八羔子給打了?”如蘭娘說:“是挨了,聽說沒打厲害,沒耽誤幹活兒。”老嫲嫲哭了,嘴裏念叨:“俺孩子幹麽瞎事了,怎麽動不動就打俺?”如蘭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著,偎在奶奶跟前,說:“誰叫你孫子死牛筋,認死理來?奶奶,你別忒難受,他壯著哩,挨兩下就過去了。也怨我去給他送信兒。”李桂芹說:“你去送信兒是怕莊稼毀到地裏,一點錯也沒有,莊稼人愛惜莊稼,還有罪了,這是什麽扒灰頭理?”張德成說:“親家,怎麽,人家是說,廣坪讓人偷著回來收秋,是小五妮兒告的狀,他還上台批判他哥和梁仲山,這又當爐長了?”如蘭娘點點頭,說:“人家是這樣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張德成“騰”地站起來,說:“好,真好,這個黃子,打這我沒這個兒了。別叫我逮著他,隻要逮著他,我要他死的,抵他的償。”又轉臉對李桂芹說:“這就是你養的,天天護著的好兒。”李桂芹臉寒寒的,跟如蘭娘說:“聽聽,到時候就賴我。小私孩子打小懦巴,有點偏疼他,倒疼出個沒良心的。他著實忒氣人,不知迷到哪一竅裏了。”如蘭娘說:“親家,你也別光賴俺嫂子,兒也不是她自己的。新社會新潮流,興這個。氣頭上是恨人,細想想,也沒法兒,孬死也是自己孩子。”張德成說:“恨的那味兒,這就上縣城工地去收拾那個壞黃子,叫他沒人心眼兒。”如蘭娘說:“那可使不得。你那就成了破壞煉鋼鐵,成反革命了。”老嫲嫲說:“德成,可不敢惹事。”張德成跺跺腳,歎道:“這是什麽事兒哎。”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