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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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二十九章

(2024-04-20 11:58:07)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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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廣坪家成烈屬了,他家小水當了“亦工亦農”,小江的戀愛對象還當了正式工人,大隊支書吳家槐嘴上不說,心裏不是滋味兒,暗想,張廣坪老小子圓饃饃挺身成高樁的了,以後更得不順絲兒了。他心裏嫉恨,可張廣坪是個平頭社員,他再不服你,沒啥事犯到你手裏,你拿他也沒咒念,更何況如今是烈屬了,更不好欺負了,倒是他兄弟張廣垣,從文革清隊,跟吳家槐“掰”了,幾年了,一直跟他扭著鼻子斜著臉,聽說還背後罵罵咧咧,吳家槐恨得牙根疼,心想,不用你小子洋洋,看我怎麽收拾你。

過了不久,吳家槐聽他家老三說,上頭追查文革中的“打砸搶分子”,對其中有罪惡、有民憤,涉及刑事犯罪的,要懲治,沒隔多少日子,文革中城關公社的造反司令孫二虎的兄弟孫小虎因為武鬥打傷人給逮起來了,當年,吳家利曾派滑皮和張廣垣帶著本派的幾十個人參加過孫小虎指揮的武鬥,孫小虎被抓後,張廣垣嚇得要命,怕吳家槐借機整他,去跟張廣坪討主意,張廣坪問:“你參加武鬥,打過人嗎?”張廣垣咕噥道:“當時幾百號人,兩邊都拿著黑紅棍,對著打,肯定打著人了。”張廣坪跺跺腳,拿煙袋杆指著張廣垣,說:“咋說你好哎,那時候,你跟喝了符兒似的,跟他們腚後頭轟轟,弄的什麽鳥事兒哎。”張廣垣搓著手,說:“啥話不說了,後悔也晚了。”張廣坪說:“這事我看不用怕,一是幾百人參加,上級抓人,抓頭頭,一般的,他抓誰?再說,你跟滑皮一起去的,他吳家槐的親兄弟派的人,他表哥滑皮親自去的,他都不整治,單弄你,忒不蓋腳後跟了吧?聽聽動靜再說吧。他要真整人,我跟老七叔去找青田叔,再不行直接找呂書記。”

那邊滑皮也心裏發毛,找吳家槐和吳家利,吳家槐說,我倒想過借這事弄張廣垣,可又怕拔出蘿卜帶出泥,牽扯著你倆,這事不能拾翻。滑皮說:“你這麽一說,我就壓住窮心不跳了。”吳家槐說:“可怎麽搗鼓張廣垣呢。”滑皮說:“我有個主意,家利,你還想著嗎,六七年,咱把縣委呂老頭兒弄來批鬥,別他的燒雞,聽說右胳膊給別斷了。”吳家利說:“是有這事。”滑皮說:“你記得不?別呂書記燒雞的,就是張廣垣。這可不是個小事,這就夠杠兒了。”吳家利說:“弄他這個事,是好辦法兒,說不定真能把小子送進去。”吳家槐說:“好,就弄這事,你們知道不?五八年建東風水庫,因為劉洪林死到工地上,呂老頭子認識了張廣坪,很喜歡他,老想重用他,咱一下弄出這事來,叫老頭子知道,文革別斷他胳膊的是張廣坪的親弟弟,看他還把張廣坪當香餑餑不。”吳家利說:“不光這,咱把別斷呂書記胳膊的壞人給揭出來,他肯定對咱有好感。”吳家槐點點頭,說:“對。”滑皮說:“忒好了,這叫一舉三得。”

第二天,河灣大隊黨支部就把本大隊社員張廣垣文革期間借開批鬥會之機,殘害縣委領導呂書記,造成呂書記右臂骨折的事寫材料報給了公社,劉青田看了材料,不免一驚,怎麽張德成家小五妮兒還弄了這麽個事?這事,可大可小。這廣垣要是“蹲了”,對廣坪也是不小的打擊,這事麻煩。趙臣說:“河灣大隊黨支部就是不一般,上邊剛說要查找文革中的打砸搶分子,他們就報來材料了。呂書記被別斷胳膊,這事夠嚴重,也很典型,咱得立即上報。”劉青田心裏清楚趙臣對河灣大隊內部矛盾的立場,但事關“清查”這樣的原則問題,他也不好說別的,隻好安排秘書行文轉報縣清查辦公室。

張廣垣文革中別斷呂書記胳膊,要挨逮的消息立馬在全河灣村傳開了,張廣垣嚇癱了,能能慌忙去找吳家槐,說:“你這人真夠黑的,這些年,你占我便宜,張廣垣戴著綠帽子,跟你鞍前馬後地出多大力,清隊,你弄他那一下子,到今天了,還不算完,非得把他送公安局不可嗎?”吳家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說:“咱倆的事,是你情我願,願打願挨,我也沒虧待你。張廣垣的事,兩說著,各人是各人,你別朝一堆扯囉。清隊那事,是路線鬥爭的需要,那叫深挖細找,這回的事,不是大隊弄他,是縣裏追查下來的,你想想,呂書記文革遭那罪,現在他當一把兒了,下邊這些人不給他出氣?這討好領導的機會兒,哪找去?上邊追下來,大隊也沒辦法。”能能說:“上邊追下來的?你騙鬼去吧,上邊誰認得張廣垣?就是你吳家槐的事兒。”吳家槐冷笑道:“你硬說是我的事兒,我也沒辦法兒,我是共產黨的支部書記,啥運動都得聽上頭的。我跟你說,別找這個那個了,找也白搭,到這時候,誰也不怨,就怨他自己,誰讓他當時作那事兒來。”能能說:“林老四的閨女小香跟俺家小濤小學同學,相中俺小濤了,兩人要訂婚,林老四說啥也不願意,爺倆正鬧著,你在這節骨眼上弄張廣垣,不光他個人倒黴,俺小濤的親事也得黃了,他爹罰了勞改,小濤也甭想找個媳婦了,俺這家人全毀到你手裏了,你真是殺人不眨眼啊。”吳家槐說:“小濤十六七的孩子,就訂婚?親事真黃了,你也賴不著我,要怨,就怨你男人,那麽多別燒雞的,怎麽就他把人胳膊別斷了?”能能惱了,罵道:“吳家槐,你這個狼心狗肺的玩意兒,我一輩子毀你手裏了,你臨了還害俺男人,你不得好死。”吳家槐說:“你罵吧,好男不跟女鬥。看在咱兩人的交情份上,我不跟你照著。你罵兩句出出氣,麻利回去,給張廣垣準備準備,送他吃現成飯去吧。”

張廣坪聽說了這事,毛了,張廣垣兩口子來,哭哭啼啼,張廣坪急得跺腳,說:“小五妮兒,當時就知道呂書記別斷胳膊的事,咱爹氣得恨不能弄死你,你說你是啥玩意兒?你跟呂老頭子啥仇啥恨,下那狠手?你這不是自作自受?”張廣垣哭咧咧地說:“我也沒想別斷他胳膊,是使勁忒大了,到現在了,你罵我揍我都行,可是別不管我啊。”能能也哀告哥哥想轍,張廣坪急得轉圈兒,不吱聲,如蘭上前拽他袖子,說:“你別打轉轉了。你哪怕氣死,也白搭,你揍小五妮兒,也行,可是,管怎著也不能叫他去罰勞改啊,他逮起來,能能咋過?小濤的媳婦不更沒指望了?得快想辦法兒啊。他姥爺死,呂書記不是很難過,還幫的錢嗎?他不是對你不孬嗎?咱找他去求告不行嗎?隻要他能饒了小五妮兒,哪怕咱都去給他下跪也行哎。”張廣坪說:“我這不是犯愁嗎?你們想想,別說是縣領導,放誰身上,好好的胳膊別斷了,能咽下這口氣?這好,幹這事兒的,是我張廣坪的親兄弟,咱張家成什麽人了?你說咱咋張嘴去說啊?有臉嗎?”如蘭說:“你說的也不假,可是,甭管咋著,豁上沒臉沒皮,也得救五妮兒啊。”張廣坪說:“按起小五妮兒做的事兒來,讓他去罰勞改,活該,可想想小濤,又不能不管他。你也別吱吆了,我這就上縣城,先去找青田叔,聽聽他咋說。”

 

張廣坪當天下午就找了劉青田,劉青田說,接著大隊報來的材料,我知道,你們得急壞了,我也著急,但急也沒用,得沉住氣,這事牽扯呂書記本人,他是受害者,他現在是縣委一把手,咋處理就他一句話,你去找他,讓他咋說?連我也不能找他,這事,縣裏肯定得征求公社的意見,到時候,看呂書記什麽態度吧。依我對老頭子的了解,他應該能放過張廣垣,你回去等著聽信兒吧。

縣“清查辦”接到城關公社的報告,立即轉呈縣委分管清查工作的縣委副書記高西華,並報縣委呂書記,呈文中明確指出,此事情節嚴重,性質惡劣,造成了革命領導幹部傷殘的惡果,應依法嚴懲。秘書送來呈文時,馬上要下班了,老呂頭展開呈文,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眉頭緊皺,臉色凝重,當年在河灣大隊挨批鬥的情景如在眼前,批鬥會開始,有人別著“燒雞”“揪”他上台,到哪裏都這樣,他已經習慣了,但這回,揪他的青年人使勁格外猛,狠吱吱的,他低著頭往台上邁腿時,右胳膊一下劇疼,還隱隱聽見“嗑哧”響了一聲,他心想,糟糕,胳膊斷了,他沒吭聲,咬著牙堅持聽批判,還為水庫的事給社員道了歉,讓人想不到的是,這村裏那個在水庫工地上十分賣力,因為這水庫死了兩個親人的張廣坪,竟站起來替他說好話,被罵“保皇派”,散了會還和他爹來問候他,問他的胳膊……而別壞他胳膊的人叫張廣垣,兩個人名字的第三個字都是土字旁,這張廣垣莫不是張廣坪的親弟弟?

老呂頭下班晚了,回家路上,一直在想張廣垣,張廣坪,張廣坪,張廣垣,步子沉重,進家門,裝作沒事兒的樣子,對正在做飯的老伴徐瑞芝說:“老徐,辛苦了。”老伴把一盤菜重重地放到飯桌上,說:“別弄這虛圈套。”老呂頭陪笑道:“我是真心感謝。”徐瑞芝說:“我不聽你的客氣話,給俺娘們解決點實際問題,比什麽都強。”老呂頭不做聲了。他知道徐瑞芝心裏有氣,她讓他給解決的“實際問題”,一時不好辦,以後也不一定好辦,他愧對她和孩子。文革中,他們最小的兒子華子“留身邊”,沒下鄉,招工去了集體單位建築社,當泥瓦工,一樣“留身邊”的,早被“結合”當了縣革委副主任的高西華的大女兒上縣府辦公室當了打字員。打倒四人幫,知青回城,下鄉的幾個孩子回來了,他還被“掛”著,幾個孩子,沒一個分到好單位,什麽陶瓷廠,鄉鎮鐵木業社,被服廠,清一色集體廠子,活兒苦,掙錢少,福利差,每次徐瑞芝去“找”勞動局回來,坐下,垂頭喪氣,孩子們沒點笑臉,老呂頭覺得是他害了妻兒,他沒話可說,隻能等孩子們都睡了覺,老夫妻相對垂淚,他勸慰老伴:“我到現在沒安排是不假,可是鬥了七八年,活過來了,比運動中死了的還是幸運的,孩子們安排的單位不理想,總比在農村回不來好,更別說社員的孩子想進個集體廠子也沒門兒。”再以後,他“解放”了,而且當了縣委書記,兩個閨女都嫁人了,大兒子也成家單過了,工作都不舒心,日子緊緊巴巴,小兒子還當著泥瓦匠,徐瑞芝覺得這回該把孩子的工作調調了吧,但老頭子還是推三阻四,說得慢慢來,找合適的機會,沒有招工指標,總不能把別人的孩子擠走,安排咱的孩子吧。為這,老兩口時不時地慪氣,所以,老頭回家來,一般都是對老伴陪笑,“討好”,徐瑞芝揭穿他:“你不就是糊弄俺娘們兒嗎?”

不一會兒,在建築社幹工的華子下班來家了,還沒迭地洗臉,就說:“爸,我聽說,文革中別斷你胳膊的壞貨查出來了,怎麽處理?”老呂頭很吃驚,這小子怎麽這麽快就知道了?文革鬧的,派性作祟,機關科室七漏風八漏氣,啥事也保不住密。老呂頭故作平淡地說:“不過是下邊反映這個情況,還需要查證,怎麽處理?還談不上。”華子頭一立楞,說:“爸,我怎麽看你不陰不陽的,不當回事兒啊?這有什麽好查證的?你胳膊別沒別斷?是那壞貨幹的不?不就一句話的事兒嗎?清查辦給公安打個電話,把那黃子抓來,法院判刑,不就行了嗎?這有什麽客氣的?狠狠地判他!”老呂說:“哪有那麽簡單,文革期間發生的事,不是平常日子一般的刑事案件,那得依據政策,考慮大局,權衡利弊,弄不好,會影響一大片。處理人特別是法辦人不是小事情。抓一個人簡單,可是他的老婆孩子,他的親屬,受影響的是一大群人,必須慎之又慎。這是工作上的事,咱們家的人不要摻和。”徐瑞芝把粥盆子重重地放下,說:“你這話,我不讚成。要吃飯了,孩子幹一天活兒,累個臭死,先吃飯。吃完飯,俺娘們兒好生向縣委領導請教請教。”老呂頭笑著跟華子說:“聽你媽這話,西北風刮蒺藜,連風(諷)帶刺的。”華子說:“是嗎?我沒聽出來。俺媽這是尊重縣委領導。”

吃完飯,華子正刷碗,老呂頭提了小公文包,要走,徐瑞芝過去把小包給拿過來,說:“怎麽要走?不說的俺娘們兒有事請教嗎?”老呂頭說:“別鬧,我有幾個文件還沒看,看完回來再說。”徐瑞芝說:“沒閑心跟你鬧。華子幹的是重體力活兒,得早睡覺,你什麽時候看不了文件?”華子放下碗,說:“爸,我剛才說的這事,不是摻和你的工作,這關係到咱自己家的人,俺媽,俺兄弟姊妹幾個,是受害者親屬,有發言權。你別不當事兒啊。”老呂頭歎口氣,坐下了,掏出一支煙,無奈地說:“那好,我就聽聽受害者家屬的意見吧。”徐瑞芝說:“好大的架子,還聽聽受害者家屬的意見,你自己就沒意見?你當這幾天官,好了瘡疤忘了疼了?”老呂頭說:“哪裏話?你有話就說,先別忙著按我不是。”徐瑞芝說:“俺哪敢?你吃飯前,說這是工作上的事,不讓俺娘們摻和,這話你怎麽能說出口的?這是你工作上的事,不假,可這也是咱家的事。你都忘了?我跟你說說。”老呂頭皺著眉頭,說:“我沒忘,事情該怎麽辦,就怎麽辦,過去的事了,不說也罷。”徐瑞芝說:“不,一定得說。”老呂頭說:“好,你說。”徐瑞芝說:“那天吃了早飯,造反派叫你走,說到下邊大隊參加批判會,我就尋思去農村,一些黃子武而巴幾,你得挨不輕,我跟孩子掛得要死。你打倒了,我一個副食門頭的小主任也撤了,讓我在倉庫裏幹雜工,快下班,又來了貨,等卸完車,回到家天黢黑了,幾個孩子都站在家門口等著咱倆,我緊跑幾步,來到門口,問,你爸還沒回來?孩子眼淚汪汪的,說沒有。我正要上縣委去找造反派,看見你一瘸一拐地過來了,旁邊跟一個縣委的公務員小馬,來到跟前,小馬說,從下邊大隊回來晚了,還說,老呂的右胳膊可能出了點問題。你還周到的了不得,感謝小馬。我趕緊抓住你的右胳膊,問你疼不疼?你說疼得厲害,看樣子是斷了。我當時就急了,問你咋斷的?啥時候的事?你不肯說是咋斷的,隻說是頭午的事。我說,頭午胳膊就斷了,你又叫人家鬥了一下午啊?幾個孩子都哭了,小馬說,別打聽這麽清楚了,趕緊上醫院吧。到了醫院,值夜班的,一看是走資派,沒人搭理,說明天再來吧。我去找了老鄉,老鄉找了個老外科大夫,好歹給接對上,回到家,半夜了,一家人水米沒粘牙,就睡了。你胳膊斷了,掛在胸前,還得天天去挨鬥,有一回,縣裏在廣場開大型批鬥會,散了會,你從台子上朝下走,腿麻了,跌了下來,摔到地上,我趕過去拉你,你胳膊疼,起不來,過來兩個好心眼的老頭,幫著架起你來,頭天剛下了雨,你渾身是泥,胳膊還沒長好,又摔壞了,再接對上,也沒弄好,落下殘疾,到這沒複原。這些你都忘了?”華子眼裏帶著淚,氣鼓鼓地看著老呂頭,老呂頭眉頭緊皺,一臉戚色,說:“我都沒忘,永遠也不會忘,而且我希望全社會的人特別是我們共產黨的幹部永遠不要忘記那十年發生的事。但是記住那些事,不是為了報複私人冤仇,而是讓我們全民族不再重演那種悲劇。至於這件事,我給你們說,不論我們怎樣憶苦,處理這件事,都不能考慮個人因素,個人恩怨。”徐瑞芝說:“聽你話的意思,逮這個人,會讓他的家人難受,你好慈悲。你不想想,你別斷了胳膊,人家還再拉著你去鬥;咱幾個孩子下鄉,都是最孬的村;回城安排工作,一個好單位都沒有。我上勞動局,管招工的那個科長正恭而敬之地送高西華他老婆出門,一邊說,讓她?放心,保她滿意,回頭看見我,臉立時板得像洗衣裳搓板,不耐煩地問我幹嘛,我哏哏哧哧地說,幾個孩子,能不能給照顧一個國營廠子的指標,沒等我把話說完,那人就把招工表扔給我,說,去不去?不去,連這個也不安排。我隻好拾起招工表,哭著回家。誰可憐咱來?……”徐瑞芝哽咽得說不下去了,老呂頭起來,眼裏含著淚,站到徐瑞芝跟前,說:“瑞芝,我知道,受我的影響,你和孩子們受委屈了,吃苦了。可是,受委屈的,受苦的不是我們一家,是成千萬的家庭,數以億計的人,就是別我胳膊的這個人,他的父母都死在文革中。我現在想的是,為什麽會發生這些事,為什麽那麽多的家庭,無數的人遭受這麽多痛苦?我們說,舊社會,是剝削者,統治者殘害人民,而現在,讓人們受這些苦的,是我們自己,是我們黨的路線出了問題。所以,麵對這樣的事情,我不能感情用事,必須慎重對待,我希望你們理解我內心的矛盾和糾結,不說了,這事怎麽處理,我有自己的考慮,你們誰都不要幹涉,幹涉我也不會聽。”

縣委就張廣垣的問題開了專題會議,會上,一致的意見是,此事事實清楚,犯罪者責任明確,性質惡劣,應予嚴懲。呂書記一直隻聽,不說話,最後,他把煙掐滅,喝口水,說:“大家說的很多了,我說說我的看法兒。”老呂頭先說了張廣垣一家人的情況,說,從解放到文革,這家人作為莊戶人,大都比較保守,隻有這張廣垣是個積極分子,他甚至在鎮反中,背著家人,舉報了救過他命的親舅老爺,他這個舅老爺被我們槍殺了,組織上答應為他保密,但文革清隊中別有用心的人把這事捅出來,並借此整他的父母,哥哥,致使他的母親含恨而死,他的父親不久也去世了。搞文革,他還是積極分子,參加造反派,別我的燒雞。他的哥哥跟他正相反,在會上公開替我說好話,散了會,和他父親過來看我,他們是普通人。而這個張廣垣是我們黨曆次運動的積極分子,文革他還是積極,這就是問題所在。因為以前的運動都是我們整別人,而這次,整人的成了運動對象,運動對象變了,張廣垣還是骨幹,他是六親不認的,他對已經成了走資派的原縣委負責人當然也不會客氣。所以,他別斷我的胳膊,是出於對走資派的仇恨,因為走資派是反對毛主席,反毛澤東思想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他當然要仇恨。對於他來說,這是一以貫之的,一點也不奇怪。問題在於,第一,他是我們黨組織鼓勵培養出來的積極分子,他是個農民,是個年輕人,他不可能有法製觀念,我們整個國家連公檢法都砸爛了,怎麽能要求一個普通的造反派有法製觀念?第二,無論什麽運動,總是越賣勁越好,根子在一個“左”字,你搞文革,批判就是了,可一定要人身折磨,越狠越左越革命,我們黨什麽運動不“左”呢,隻要整人,就是整的人越多越好,整的越狠越好,從蘇區肅反,到延安搶救運動,再到建國後曆次運動,沒有不“左”的,而且越來越“左”,大躍進“左”得餓死人了,彭老總說幾句實話,就反他的右傾,幹得更“左”了,更多的人餓死了。文革“左”到天上去了,林彪禍國殃民,還批他“右”。所以,這個張廣垣別斷我的胳膊,是“左”的罪過。再說了,文革中,大講群眾運動是天然合理的,江青提倡“文攻武衛”,王洪文阻斷鐵路線,製造“安亭事件”,摧垮“上柴聯司”,死傷多少人,那都是革命行動,一個小小的縣委副書記,批鬥會別斷胳膊,還是個事兒嗎?大家別忘了,文革可不是“四人幫”那幾個人能搞得起來的,那是我們黨發動的,無論“五一六通知”,還是“十六條”,都是中央文件,五七年整風,有的人給我們的黨組織負責人提意見,就給打成右派,一整就是二十年,幾年以後,砸爛黨委,奪權,都成“革命”的了。這都是我們黨搞的,如果有人問我們道理何在?我們怎麽解釋?對不起,我扯遠了。再有,處理人,應該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我想大家應該知道,文革初期,北京那些老紅衛兵,幾乎全是我們黨的高級幹部的孩子,他們無惡不作,打死多少人,那個在天安門城樓給毛主席戴紅袖章的叫宋彬彬的女紅衛兵,她領導的紅衛兵,全是女孩子,上來就把她們學校的一個特別好的女校長打死了,全北京市十幾天打死了兩千多人,這些打死人的人,沒一個受製裁,當官的當官,出國的出國,上大學的上大學,參軍的參軍,怎麽到了下邊,一個青年社員犯了錯誤,就一棍子打死呢?一個國家,一個黨領導,一個北師大附中的校長給活活打死了,沒人負責,區區呂某人斷了一隻胳膊,就要逮責任人,這不公平嘛。更何況,他的家人文革中受到的殘害,如果他們讓黨和政府負責,我們怎麽辦?老呂頭越說越激動,嗓音有些嘶啞了,他喝口水,停了片刻,說:“說的夠多了,今天有點激動,有些話可能不盡合適,請大家批評。對於今天這事,我的意見是,鑒於這個犯事的人當時做這事無主觀故意,在‘清隊’後,離開了造反組織,本人有了悔改表現,其親人文革中備受殘害,我主張對他給予批評教育,免予追究。如有包庇之嫌,我願承擔責任。”呂書記說完,高西華副書記表態,說呂書記講的一番話,站得高,想得深,批判了“左”的錯誤路線,表達了對人民群眾的關愛,我本人,相信在場的與會人員和我一樣,都深受教育。對今天研究的問題,清查辦務必遵照呂書記的指示辦理,同時也知會河灣大隊黨支部的同誌們,肯定他們對這件事的積極態度,告訴他們,對張廣垣免於刑事處分,是上級黨法外開恩,今後對他仍要注意監督改造。臨散會,呂老頭又交代說:“青田同誌跟張家弟兄很熟,請替我給他們捎話,告訴張廣垣,讓他向他哥張廣坪學習,不要丟了莊家人的本性。告訴張廣坪,過去,我們黨的路線有問題,很多事,我們做錯了,但是,我們黨認識到了,路線變了,政策好了,讓他打起精神來,在村裏,能擔些責任就擔些責任。”劉青田眼裏含淚,說:“呂書記,我替張家弟兄謝謝你。你的話,我一定捎到。”

縣委呂書記不計私仇,放過張廣垣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人們都說,老呂頭這樣的幹部真少有,大好人啊。劉青田給張廣垣、張廣坪說了這事,特別說了呂書記給他們捎的話,張廣垣哭得嗚嗚的,說:“我張廣垣幹的不是人事兒,我不是人,呂書記拿我當人待……”張廣坪眼淚嘩嘩的,說:“呂書記把俺一家救了。”弟兄倆上縣委去找呂書記道謝,在辦公室門口見到了呂書記,張廣垣趴到地上要給呂書記磕頭,呂老頭生了氣,說:“廣坪,快把他拽起來。”張廣垣說:“對不起。”張廣坪說:“呂書記,你別怪意,俺一個莊戶人,攤上這事,不知道咋感謝你才好。”呂書記說:“我馬上就開會,不讓你們上辦公室了,就在這說幾句話。我跟你們說,不要謝我,要謝黨的實事求是的路線和政策。”又拍拍低著頭的張廣垣,說:“廣垣,放下思想包袱,你幹那事,不是衝我,是衝走資派,事情過去了。學你哥,無論怎樣,都要做好人。”又跟張廣坪說:“廣坪,打起精神來,跟大夥兒一起,搞好集體經濟,發家致富。”

吳家弟兄本來以為借這事把張廣垣弄起來,有十成把握,沒想到最後是這麽個結果,心裏很喪氣,老三家才來家,吳家槐問他:“這呂老頭子是個什麽人,怎麽不識好歹?老糊塗了?”吳家才說:“多老?不到六十。他這人就這樣,管麽有自己的想法兒。咱悟不透。不過,研究這事時他講的那番話,縣委班子裏有不同意見。”

縣領導班子內部對此事有何不同意見,吳家才自然不會向他哥透露。他已經從政多年,什麽時候對什麽人,什麽話能說不能說,他知道分寸。吳家才文化程度不高,但為人精明,對上級領導善於察言觀色,長於投人所好,所以一直發展得不錯,高西華當組織部副部長的時候破格招他當了幹部,後來一步步提拔,高西華都使了不少勁,就連他找的老婆也是高西華的親戚,吳家才怪得跟猴兒樣,懂得知恩圖報,文革中,兩人也一直互通聲氣,高很早就被解放進了縣革委,吳家才很快就被安排為縣宣傳部副部長。那天在清查辦參加會,他也在場,聽老呂頭侃侃而談,他心想,這老頭兒對河灣張廣坪一家的情況了解得很透,而且蠻有感情,這對他哥在村裏的權力很不利。會後,他去高書記家,高書記說,呂關於張廣垣一事講那一通話,表麵看來,不能說不對,但是,他這人在政壇多年,貌似清正,實為迂腐,甚至有沽名釣譽之嫌。文革中挨鬥,他居然覺得過去工作沒做好,老百姓有氣,是對的,到處認錯,文革否定了,對很多事情,他又有不少很奇怪的想法兒,似乎我們黨多年來一無是處,跟黨內外一些知識分子一個腔調,這不符合上邊精神。高又說,家才,你跟我多年了,我跟你無話不談,這些話,你心中有數就是,不可對外講,記住。吳家才知道,高經營有年,上下都有人,他覺得高的話意味深長,心裏暗想,呂老頭,文革剛結束,僥幸當了縣委一把,這人認死理,不擅長拉關係,這樣下去,恐怕不一定能幹長久。

吳家槐私下跟老二家利和滑皮發恨:“張廣垣這小子,這會讓他脫了,以後,可別犯我手裏。”吳家利說:“張廣垣這黃子,不光沒進局子,家裏還有喜事哩。莊西頭的扯囉著,他家那個小濤,虛歲才十九,就搞上對象了,是林小香。鮑華哥,你表弟林老四能同意?這事不能讓他成了,忒便宜他爺們兒了。”滑皮說:“是有這事兒,林老四不願意,倆孩子年紀也小,也就熱乎一時,成不了。”

張廣垣家小子小濤從小嬌慣,姥娘寵,爹娘嬌,跟他姐靜靜兩路勁,調皮,不好好念書,剛上小學鬧了一個笑話,上課了,老師叫起他來提問:“張慶濤,毛主席的像掛在哪裏?”他慌忙站起來,答道:“掛在葦子汪裏。”全教室的孩子“哄”地笑起來,老師氣得要命,讓他上教室外頭去站著。過後,不少人問他:“小濤,毛主席的像掛在牆當央,誰不知道?你怎麽說掛在葦子汪裏?葦子汪哪有地方掛毛主席像?”小濤說:“我當時正想著跟小香兩人在村南葦子汪裏撿鴨蛋,藏到個地方抱小鴨的事兒哩,老師猛一問,我就那樣說了。”這事傳得全村都知道,都說,張廣垣家小濤和林老四家小香這倆學生滿念好(書)了。

林老四兩口子就這麽一個閨女,舍不得管她,從小像個假小子,也巧了,一上學就跟小濤同桌,後來一直同桌,新學期開始,調座位,如果把他倆分開,小香就不幹,說不讓她跟小濤同桌,她就不上了,林老四一是擰不過閨女,再就是覺得,小濤多高的個子,小香跟他同桌,沒人敢欺負,就去找老師,民辦老師,本村人,抹不開麵子,就滿口答應,所以,倆孩子小學四年一直是同桌,當時正鬧文革,倆孩子書沒念好,整天在一起,調皮,玩鬧,好賴在公社中學混了個初中畢業,下學了,小香還是時不時地往小濤家跑,林老四惡心小濤的娘能能,不叫她去,可哪裏管得了,倆孩子有感情了,小濤雖說念書不行,可是隨他張家的男人,長得好個頭兒,臉膛隨他娘,模樣俊,小香迷他迷得要命,林老四跟她說,小濤娘的名聲不好,好人家閨女不能進這樣人家門,小香說,我知道,不光他娘,連他姥娘,名聲都不好,可我相中張慶濤了,管他娘他姥娘咋著幹什麽?為這,爺兩個常不常地爭講。林老四家裏的病病怏怏,懦懦巴巴,在林老四跟前大氣兒不敢喘,對孩子的事從不插言。有一回,爺倆又為這事吱歪,小香摸過一把小刀兒,就割自己的手腕子,林老四慌忙奪過小刀,死命攥著小香的手腕,拉了她上大隊衛生室包傷口。打那,林老四再不敢跟小香提叨小濤的事。這事,就在那裏平擱著,但一直是林老四的一個心事。

這天黑夜,下雨,林老四心裏煩,找了自己的把兄弟孫平安來飼養院,兩人就著一個鹹鴨蛋,一小盤花生米,幾個幹辣椒喝酒,林老四一喝,就多了,哭了,說,兄弟,哥和你嫂子拉扒小香一個妮子,沒得她濟,倒叫她愁死了。孫平安說,不就找對象的事嗎?我看小濤那孩子,個頭高,長相好,更難得的是,對小香實心實意,他家就小濤自己,你這邊就小香一個閨女,找到當莊,不挺好嗎?你就答應了唄。你不就聽說他娘那些風言風語嗎?聽那些事兒沒完。林老四抬起頭,通紅的臉上,兩個眼迷迷瞪瞪,說:“兄弟,我不是聽那些風言風語,是我親眼見了一個事兒,這個事兒忒嘎了,這小濤他娘忒不是人了,我一尋思,自己閨女給這樣的娘們兒當兒媳婦,心裏就百抓五撓,死的味兒。你說能願意嗎?”孫平安問:“你把我說糊塗了,到底啥事兒?”林老四不由自主地往四下裏看看,悄聲細氣地把三年前,張廣垣家靜靜跳井那天他見到的前頭後頭的事兒說了一遍,又說:“這事,我管誰沒吐過一個字,你可記住,誰也不能說,連自己老婆也不能說。鮑華是我的表哥,他跟吳家槐走得近,我從心裏不喜見這姓吳的,可咱不能得罪,得罪了他,在村裏就沒法兒混了。”孫平安重重地歎口氣,說:“當時都說,靜靜那個妮子死的疼人,死的也怪,弄了半天,是這麽個事兒。能能和吳家槐這一對狗男女忒不是人了。也難怪你不願意結這門親。”林老四說:“兄弟,你明白了吧?哥不是不接就事兒的人,是這事兒忒他娘的窩囊了。”孫平安說:“那就拖兩年再說吧。”林老四又囑咐幾遍,這事管誰不能說。孫平安打保票,說:“你還信不過我?我嘴嚴,從我嘴裏,沒有走了的話。”

事有湊巧,這孫平安跟張廣垣兩家的自留地緊挨著,說這話沒多少日子,天旱,兩人為澆地爭水鬧了架,拉扒起來,孫平安身板穰,被張廣坪一把推了個仰八叉,摔倒在水壟溝裏,弄了一身水,半身泥,孫平安惱了,從水壟溝裏爬起來,竟跑到水溝那邊,跳腳罵道:“張廣坪,不要臉,你照著這些老爺們兒耍橫,你什麽孬泥玩意兒,你算個人嗎?頂著綠帽子,還人五人六的,你個黃子,你閨女是咋死的?你知道不?有種,你去給你閨女伸冤,別朝這些老爺們發惡氣。”張廣垣聽孫平安打機槍般一陣胡言亂語,血往頭上衝,渾身打哆嗦,瘋了一般,跑過去,抬腳把孫平安跺倒在水溝裏,可憐那孫平安跌倒在水裏,掙紮著爬上來,要追張廣垣去拚命,可是腿疼得動不了了,他的左小腿跌倒水溝裏的石塊上,摔折了。

張廣垣氣瘋了,跺了孫平安,也不管正澆著的自留地了,“嗚嗚”跑回家,正是吃晌午飯的時候,能能剛從麵子房回來,在院裏洗臉,張廣垣氣哼哼地跺開大門,“噔噔”進家來,竄到能能跟前,一腳把洗臉盆踢翻,抓了能能的脖子,拽了她進屋,回頭把門閉上,照能能披頭蓋臉一陣苦打,能能拚命反抗,哪是他的對手?哭腔道:“小五妮兒,你瘋了?你憑麽揍我?到底為麽啊?”張廣垣狠吱吱地低聲說:“你小點聲,我問你,靜靜死的那天頭午,你在家嗎?靜靜來家,你知道嗎?”能能聽了這話,不吱聲,過一霎,咕咕噥噥地說:“我在麵子房,沒在家。”張廣垣咬牙切齒,掐著能能的脖子,說:“有人看見,那天你家來了,還看見吳家槐個龜孫來咱家了,你承認不承認?你不承認,我掐死你。”能能撲騰跪下,說:“你鬆開我,我跟你說。”張廣垣鬆了手,說:“你說。”能能咕噥道:“那天,我到了麵子房,想起來,把記賬本兒忘家裏了,就回來拿,沒想到,前腳進家,後腳那個壞貨就跟來了,堵我屋裏了,大白天,我也不敢喊呼……”張廣垣眼裏冒火,說:“是不是靜靜來家,又哭著走了?”能能哭咧咧地說:“我當時不知道,出了事,看見她幹活兒的家什兒,知道她家來過……”張廣垣順手從飯桌上拿起一把菜刀,高高舉起,說:“我豁上了,先砍死你,再去殺了那個壞貨,給靜靜報仇。”能能披頭散發,哭得滿臉眼淚鼻涕,抓了張廣垣的胳膊,哀求說:“都是我的錯,為了小濤,你饒了我吧。”正在這時,屋門被一下推開了,小濤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進了屋,小香跟在後頭,原來,生產隊放了工,小香來找小濤,要看一本手抄小說,進大門,聽著堂屋裏動靜兒不對,小濤一把推開堂屋門,見自己爹正舉著刀,要砍自己娘,竄上去,一把從張廣垣手裏奪下菜刀,“哐啷”扔到院子裏,張廣垣蹲下,跺著腳,嗚嗚哭起來。小香見了剛剛一幕,心裏煩惡,打個踅走了,小濤顧不上自己爹娘了,慌忙攆上小香,說:“俺家的事,窩囊,對不起。”小香說:“誰家不打架?打架也不為窩囊,你家打架跟別家不一樣,你娘忒不像話了。”小濤說:“我也知道俺娘有毛病,可是,她是她,咱是咱……”小香說:“話是這樣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就是俺爹轉不過彎兒來,攤上你娘這樣的,咱兩人苦死了。”

小濤送走了小香,沒家走,就去找大爺了,見了大爺和大娘,哭著說他爹跟他娘打血架,他爹要砍死他娘,叫大爺和大娘快去看看,張廣坪和如蘭忙跟小濤來了,張廣垣蒙著頭睡了,張廣坪問他咋回事,他哭咧咧地,說:“哥,我不是人,我這一輩子,全瞎了,我不想活了……”能能趴到如蘭身上一個勁哭,也說要死。張廣坪把小濤叫到一邊,低聲問他,你爹你娘到底為麽鬧的,小濤支支吾吾說:“我也沒聽真,像是為的俺姐死的事兒。”小濤又說:“這回他兩人鬧架跟原先不一樣,原先俺爹怕俺娘,兩人鬧了架,最末了,回回是俺爹認輸,有時候還跟俺娘下跪,這回變了,俺爹忒惡了,真要殺人了。”

張廣坪心裏明白了,一定是張廣垣知道了靜靜的死跟能能有牽扯,徹底惱了。他問小濤:“你爹沒上隊裏幹活嗎?”小濤說:“大隊電井放水,他請假,在西坡澆自留地了。”張廣坪想,澆地,社員為爭水弄不好就打架,看樣是張廣垣跟人打架,那人急了,揭他短,說靜靜死的事了。小濤說:“大爺,他倆是咋回事哎?你跟俺大娘可得管他們啊。”張廣坪心裏隱隱作疼,歎口氣,說:“小濤,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別打問了。不管他們咋樣,沒你爺爺奶奶了,我跟你大娘不會不管他們。”張廣坪讓如蘭回家,交代小河上生產隊給他請假,他就在張廣垣家住下了,小濤做了飯,張廣垣不起來吃,張廣坪勸著,能能強撐著吃了幾口,不一會兒就噦了。這一晚,張廣坪和張廣垣兩人擠著睡在小濤鋪上,張廣坪讓小濤在他娘屋裏歇著,說:“別貪睡,靈醒著點,看著你娘,別出啥事兒。”張廣垣說:“不用管她,死了才好。?放心,她沒臉沒皮,不會死。”張廣坪厲聲說:“小五妮兒,你半吊麽?不許給孩子胡扯八道。”

第二天一大早,張廣坪剛起來,能能早起來了,低著頭,咕噥說:“哥,你起來了,給你惹麻煩了。”張廣坪心想,這個娘們兒不穰,能惹能撐,說:“自家人,不用說這。難得你們不鬧了,就好。再大的事,得讓它過去,啥也不為,為孩子。”能能說:“哥說的對。”說完就去做飯了。這裏能能做了飯,盛上,端到堂屋裏,張廣垣還賴著不起,大門外有摩托車開來的“嗚突嗚突”聲,一霎,有人敲大門,不是好動靜,小濤慌忙去開了大門,呼啦進來幾個人,是吳家利和幾個公安,張廣坪心裏一驚,心想,莫非呂書記那事有變,要逮廣垣?不能啊,裝作沒啥事似的,問:“大早晨的,這是做麽?”吳家利說:“大早晨的,抓壞人還分早上晚上?做麽?公安同誌來抓張廣垣,他跟人鬥毆,犯傷害罪,被刑拘了,他人呢?”小濤慌忙去叫張廣垣快起床,能能嚇得臉上沒了人色,哆哆嗦嗦地問:“張廣垣……他……打傷誰了?”一個公安說:“你是張廣垣的老婆吧?通知你,張廣垣涉嫌打傷你大隊社員孫平安,縣公安局決定對張廣垣刑事拘留,這是拘留證。”公安拿一張紙條讓吳家利給能能,能能接過紙條,立時就歪倒在地上了,小濤趕忙扶她娘,張廣坪說:“兩人為爭水打架,多大的事,怎麽還這樣弄?”公安說:“怎麽這樣弄?法律讓這樣弄。這家夥別斷呂書記的胳膊,呂書記饒他,那是以前的事,這回是現行犯罪,法律不饒他。沒閑工夫跟你們胡扯,快叫張廣垣出來,馬上走。”張廣垣哆哆嗦嗦地穿上衣裳,還沒扣完扣子,就從屋裏出來,看到院裏陣勢,渾身癱軟,幾乎邁不動步了,搖搖晃晃地過來,公安拿明晃晃的手銬把他銬上,拽著他往院外走,他回頭哭喊:“哥,幫我管這個家……”喊聲未落,就被公安拽上摩托車,“轟隆”一聲,摩托車開走了,小濤架著能能,能能掙紮著跑到門外,摩托車後頭揚起濃煙般的塵土,已經跑老遠了。

張廣坪眼睜睜看著張廣垣給逮走了,急得在院裏跺腳。這小五妮兒跟孫平安爭水打架,打得多厲害,咋還犯傷害罪了,頭天上午的事,今天早晨就來逮人,怎麽這麽快?張廣坪心裏納悶。原來是,孫平安跟張廣垣打架,把張廣垣惹惱了,挨了踹,傷了腿,他一邊掙紮著往上爬,嘴裏嘟囔著罵張廣垣:“小子,你等著,老爺們兒繞不了你”,一邊心裏後悔,人說:“打人別打臉,揭人別揭短”,拿靜靜死這事弄張廣垣,實在忒嘎了,讓誰也受不了,仁哥林老四囑咐他跟誰都不說,他倒好,給攤事兒的本人說了,忒胡鬧了。孫平安爬出水溝,正巧他仁哥林老四用地排車拉著隊裏的小牛犢上公社獸醫站瞧病回來,正路過,站住問他咋啦,孫平安說,別提了,澆自留地,為著爭水,跟張廣垣打架,叫他一腳跺水溝裏,傷著腿了。林老四說,不是我說你,也不是多小的年紀了,早澆一霎晚澆一霎,有什麽,莊裏莊鄉的,至於嗎?孫平安說,誰說不是呢。林老四把孫平安拉回家,問:“這張廣垣吃槍藥了?怎麽這麽惡?”孫平安說:“也怪我了,我急了,拿靜靜那事堵他了。”林老四一拍腚,說,交代你什麽來,再急,也不能捅那個哎。咋說你好哎。孫平安說:“我當時急了,沒鼓住勁。”林老四說:“你弄的這一出忒呲毛了,你這傷,咋弄?找張廣垣算賬不?”孫平安說:“能不找嗎?治傷,我也沒錢啊。”林老四想想,說:“找張廣垣,還得打架,他哥那人講理,他當隊長那會兒,跟我投脾氣,我找他說說。”

林老四從孫平安家出來,走不遠遇上了表哥鮑華往家走,鮑華問他做麽了,林老四沒犯尋思,把孫平安跟張廣垣打架,把腿傷著跟鮑華說了。鮑華聽了,不回家了,立馬去報告了吳家槐,吳家槐一聽,來了精神,說:“好一個張廣垣,上回沒撂倒你,沒過倆月,你就犯我手裏了。”說話間就跟滑皮兩人上縣公安局報了案,縣公安局的人一聽說,犯事的是清查“三種人”時被告發別斷呂書記胳膊的那人,立即來了勁頭,局長說,看來這張廣垣別斷呂書記的胳膊不是偶然的,這人就是個整料的壞貨,馬上安排立案,派民警去河灣大隊取證,當晚就做了刑拘張廣垣的決定。

文革結束後,恢複工作的老幹部們本來就對文革中的造反派特別是當中打過人的恨得要命,對呂書記放過張廣垣,不少人不讚成,覺得太便宜他了。誰想事情過去後,張廣垣又弄了這麽個事兒,自投羅網了,又正趕上嚴打,判得又快又重,不到一個月,就以故意傷害罪,判了張廣垣十二年徒刑。

張廣垣罰了勞改,臨走,能能,小濤,張廣坪,如蘭和小河去看他,張廣坪囑咐他到裏頭好好幹活兒,別惹事兒,還說,小濤跟小香的事,隻要小香還願意,他和如蘭就幫他成親。能能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邊寫了兩三行字,說自己犯了大錯,該死,為了替他看著小濤,暫時活著,等他出來,聽他發落。

張廣垣亂騰,胡竄竄,鼓輪八跌這些年,啥好處沒撈著,到了把自己“作”進去了,村裏人說,人不本分,沒好心眼子,早晚得倒黴。有的說,他弄斷呂老頭的胳膊,人家大人大量,放過他,他自己又弄了這一出,他命裏就有牢獄之災這一劫,讓你玩八個眼的猴,跑不了你。也有的說,他就毀到他老婆身上,能能天生就是個掃帚星。

張廣坪的小兒子小江死到越南戰場上,他家成了烈屬,可現在,他的親弟弟罰了勞改,雖說兩件事一碼歸一碼,可是在有些人心裏,覺得這倆事兒扯平了。張廣坪不光難受,還打心裏窩囊。日子本來就過得艱難,再加上兄弟家特別是侄子小濤這個難題,他肩上的擔子更重了。這年頭,當社員的誰也不指望過多麽好,最當緊的就是男孩子找媳婦。廣垣為人不怎麽樣,能能名聲次,小濤的媳婦不易找,可是啥人啥命,他自己對上象了。對小濤和小香的事,張廣垣很同意,張廣坪兩口子也巴不得能成,那能能倒二二思思,說小香打小忒嬌慣,瘋瘋張張,過了門怕是管不了,為這兩口子還吱歪。張廣坪跟如蘭說,能能這個娘們兒是真糊塗。如蘭說,要是小香這事黃了,到時候小濤找不上媳婦,她就不燒了。本來女的那頭兒,林老四就不鬆口,張廣垣遭這事兒,小濤這個對象就更懸了。張廣坪跟如蘭說,你去跟能能說好,讓她別這事兒那事兒的,小香來找小濤,讓她客氣的,親熱的,我這邊使勁偎乎林老四,跟他說,張廣垣不在家,小濤就是我張廣坪的兒子,看在咱過去的交情上,叫他別攔擋這事。隻要小香不變,這門親事非弄成不可。如蘭說,小芳她們說,五妮兒叔逮了,判了,小香的心還在小濤身上,常去找他。張廣坪說,那就有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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