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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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十一章

(2024-03-07 21:38:33)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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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柿子峪李長儉家裏的一共生了五個孩子,四個妮子,生下來,不是“七天風(1)”,就是“十二天風”,都沒“立著”,就一個小子,活下來了。村裏人都說李長儉兩口子命不孬。李長儉的瞎子娘說是老李家祖輩行好積德積的。老嫲嫲給孫子起名叫“狗子”,說是起個“賤名兒”,會“長命”。小名叫慣了,又共總沒進過學屋門兒,所以,長成大人了,村裏人還是喊他小名兒,弟兄們喊“狗子哥(兄弟)”,小輩兒人叫“狗子叔(大爺)”、“狗子爺爺”。入了社,工分兒本上登的名兒也是“李狗子”。他爹李長儉當年請作棟舅給狗子起了“大號(大名)”,叫李兆基,合村裏也沒幾個人知道,更不用說叫開了。沒想到,公曆一九五五年冬天,村裏辦高級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老實巴結的李狗子犯了“事兒”,被政府逮了,稱呼他是“破壞耕牛犯李兆基”,村裏人這才知道這李狗子原來還有這麽一個斯文的名字,可惜頭回,就用到這上頭了。

這年秋後,狗子看著自己家從合作社分的不到五百斤雜糧,三千多斤芋頭,心裏算算賬,想到過了年,出了正月,家裏老少幾口人就得斷頓,就得找公家要“購糧證”。那購糧證不是現成的,誰家沒的吃了,隨要隨給,而是分批發,也不是誰想要都給,得一趟趟跑腿去求告,誰家要是成份不濟,就難說要得到,你就是好成份,也得費九牛二虎的勁,才有可能到手。購糧證有了,那上頭的糧食數兒也指準不夠吃的。不管給多給少,購糧證上的糧食也不是白給,你得拿錢買。買糧食的錢也不湊手,還是個愁。莊稼人過日子,全指望地裏收成,指望樹上的果子。現在,就指望合作社了。可是,在了合作社,糧食見的少,果子也結的少,不生意,不買賣,上哪裏弄錢去?狗子真犯愁了。

狗子家在村裏是窮戶,從打爺爺被土匪禍害了,家裏就沒反過“點兒”來,雖說奶奶的娘家哥(林作棟,鎮反時槍斃了)沒斷了接濟,可是,人家救了你急,救不了你的窮。進了新社會,土改過去幾年了,他們家也沒掙歪出窮坑來,還越掙歪越深。咋弄的?山村地薄,怕旱,打不出多少糧食,果木子樹見些果子,弄到集上也不好賣,賣不了,就爛了,不頂用。再加上奶奶和娘身子骨兒都不好,治病得花錢,雖說常常挨乎著,硬撐著不治,越挨乎病越重,還是得花錢。家裏可不就更窮了?這兩年,上級叫成立互助組,初級社,狗子和他爹都跑到前頭。他覺得,共產黨是為窮人著想的,他家這樣的窮戶,入了集體,按上級的說法兒,會跟大家一起過上好日子。什麽“人心齊,泰山移”,“眾人拾柴火焰高”,又是什麽“單幹是獨木橋,集體是陽關道”,區裏、村裏幹部說這些話,狗子相信。可是真弄起來,全不是那麽回事兒,像俗話說的“秫秸換幹草,越搗鼓越短”。狗子看出來,就像人常說的,軋夥的買賣不好幹。人心隔肚皮,每個人都各有自己的“小九九”,幹公家的活,實心實意地幹,就像幹自己的一樣的,十個人裏頂多有一兩個,多數人有十分力,能出六分、七分,就算不賴了。還有不少人偷懶磨滑,光想占便宜,不想出力兒。日子長了,人們眼看偷懶的也不少掙工分兒,心裏就想,人家吊兒郎當,咱何必出那個孫力(2)?地種好種孬,咱攤多麽一點兒?天塌下來砸眾人,咱充什麽大不錯的?這樣想著,也就不好好幹了,慢慢的,個把倆幹活實誠的也沒勁兒了,集體的活路幹起來,就像拉不緊的韁繩,鬆鬆垮垮,集體的日子,就像濕柴火燒大鍋,鍋底下火半死不活,鍋裏的水淤淤溜溜,溫溫吞吞,不肯“咯咯噠噠”地“大開”。地不會說話,你伺候好了,莊稼就多收成,樹上就多結果子,你伺候不好,它就弄樣兒給你看。狗子每到坡裏,看看一塊塊地上長的莊稼那癩樣子,一顆顆果樹也都不是個好樣兒,心裏就難受,脊梁骨就出冷汗。

秋季“總分”完了,狗子不想讓奶奶擔心,偷偷跟爹不住地嘟囔:“動員入初級社,區裏、村裏幹部說的那個好,就像在了社,家家都能吃足喝飽。打完場,先交公糧,再賣餘糧,剩下的才分給社員。你看,咱家分的這點兒口糧,夠幹麽的?這合作社,是‘說的呱呱的,尿的拉拉的。’”爹說:“可不敢胡說。”狗子說:“怎麽,說實話還犯法?”爹說:“你聽不見?得光說好,說不好就是落後分子,厲害了,就是反革命。”狗子說:“那就沒辦法兒了,一家人?著挨餓?紥起脖兒來不吃不喝?”爹說:“你說咋辦?也不是咱這一個莊兒,都這樣。沒辦法兒。”狗子說:“哼,沒辦法兒?急了就退社,自己單幹。不能活人叫尿憋死。”爹說:“小祖宗,你可不敢胡扯八癲(3),這個話可不是能隨便說的。”狗子說:“動員入社的時候,幹部明明說的‘入社自願,退社自由’,為麽不能退?”爹說:“你還看不出來?那是糊弄人的,先把人哄著入了社再說,想退社就不容易了。”

狗子不吱聲了,他知道爹說的在理。看來想脫離開合作社是萬難了。狗子為這整日愁眉苦臉,話都懶得說。

狗子是他們老李家獨生兒子,小時候,他覺得奶奶、爹娘、個個都疼他,他打心眼兒裏高興,天天樂嗬嗬的,常傻乎乎的笑,人說他跟“笑瓢子”似的。後來,狗子成大人了,心事一天天重了,慢慢的,笑模樣越來越少了,有時候自己都忘了,哪天笑過了。狗子是心裏有主意,又特別孝順的人。他知道奶奶和爹娘一輩子受了說不完的苦,解放了,天下太平了,老百姓能過安穩日子了,狗子一心過好日子。他心裏想的好日子,不過是家裏不愁吃,一家人能吃飽飯,奶奶能一年到頭兒吃上淨麵(不攙糠菜)的幹糧;冬天家裏不缺燒柴,能給奶奶屋裏支起火盆;奶奶和娘病了,有錢請先生,抓藥,把病治好,自己把媳婦娶進門,生兒育女,這就行了。奶奶是個瞎老嫲嫲,爹娘年紀也越來越大了,狗子覺得自己家過好日子,全指望他了。狗子不光幹活拚命,還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不抽煙,不喝酒,夏季裏上坡他也不戴草帽,他說是嫌麻煩,實際上是不願意花買草帽子的錢。一個夏季,他就穿個補丁摞補丁的大褲衩子,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搭肩布,是他的上衣,也是擦汗的手巾。農村的風俗,家裏吃飯,先盡著老的,再就是幹活的勞力。娘想讓狗子稍稍強那麽一點,狗子不願意。鬧春荒,家裏糧食少了,做兩個玉米餅子給奶奶吃,奶奶不肯吃,非得讓狗子吃,狗子早有準備,他用泥巴做了個“餅子”,曬幹了,拿來讓奶奶摸摸,說:“這不我也吃的餅子”。奶奶信了。狗子像孩子一樣偷著笑,狗子娘在一旁偷偷掉淚。有一回,狗子又這樣哄奶奶,奶奶多了個心眼兒,把狗子給他摸的餅子放到鼻子上聞,又用嘴咬,狗子一把沒奪過來,奶奶咬了一嘴泥巴,狗子娘忙弄水叫奶奶漱嘴。奶奶說:“我一個瞎老嫲嫲子,吃飽蹲,一副棺材瓤子了,也不死,帶累著俺孩子受罪。”狗子說:“奶奶,你別這樣說,叫俺難受,怨我,不該哄奶奶。”狗子趴到奶奶跟前,祖孫兩個都哭了。

狗子家的日子過得就這樣難。他原指望入了社能好起來,沒想到更糟了。他想退社去單幹,爹說辦不到,他仔細想想也覺得辦不到,自己勸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到哪說哪吧。

這邊兒狗子心心念念地琢磨著想退出初級社,那邊兒村幹部又在區裏開了會,回來開村民會,會上講,初級社要轉成高級社,狗子問:“高級社高級在哪裏?入了社,社員就跟工廠的工人似的,見月發錢了?”有人說:“狗子你說夢話?咱一個老農民,還想跟工人似的,真是飛機上放爆仗—響(想)得高。”有的說:“人家不過就是變著法子,怎麽好收糧食、棉花,就怎麽辦。”還有的說:“啥話別說,啥也別想,你就一腳紮到墒溝裏,撅著腚出憨力,叫你吃多就吃多,叫你吃少就吃少。”村幹部說:“別胡扯些沒用的。狗子,跟你說,初級社是半社會主義性質,高級社是全社會主義性質。”狗子問:“‘全社會主義’是啥意思?”幹部說:“初級社土地參加分配,高級社,土地不作數了,全憑工分兒說話,多勞多得。”狗子問:“要是工分兒少,咋辦?”幹部說:“好辦,工分兒不夠,欠的部分,交錢,買口糧。”狗子說:“老農民,就指望地,地都歸了社了,上哪裏淘換錢買口糧?”幹部們你看看他,他看看你,都不知咋說,有一個人說:“自己想辦法兒。”狗子說:“自己又沒地,又不能出去混錢,不能做買賣,能想啥辦法兒?”村支書氣得頭上的青筋跟曲曲蜷(蚯蚓)似的,兩眼通紅,罵道:“娘那個逼的,你小子怎麽這麽些屌事兒?虧你是好成份,要不真讓民兵把你捆起來。”狗子還想強,李長儉迭忙跑到狗子跟前,照狗子屁股踢了一腳,說:“你小子胡咧什麽?還不快給你支書大爺賠不是?”一邊對著支書求告:“老哥,孩子不懂事,你別怪意。我回去收拾他。”狗子見爹連氣加嚇,臉焦黃,身子合合撒撒,忙走到支書跟前,說:“支書大爺,我年輕不懂事,說話不在行,你老別生氣,我以後改了,不胡亂問了。”

狗子被爹拽得軲輪八跌離開了會場, 來到大街上,爹才鬆了手。爹說:“狗子,你咋了?瘋了還是傻了?怎麽跟村支書強上了?”狗子說:“他們說的,有什麽不明白的,想不通的,都提出來。我這就是有想不通的問了問……”爹說:“那些話,是說著好聽的,你還當真?”狗子說:“我也不是十分當真,就是心裏憋得難受,大大膽問了。”爹說:“沒點兒用。老農民隻能是磨道裏的驢—聽喝聲。”狗子說:“當官兒的說了,入高級社,還是自願報名,咱試試,就不報名,不入這黃子。”爹說:“不跟你說了?那是說著好聽的,人家叫報名,你就得報,不報,他自有辦法兒讓你報。我上城裏趕集,聽四外莊裏的人說,工作組到村裏,動員入高級社,你順妥妥的報上名,沒點兒事,你強著不報,就弄到你村裏,沒好地整治你,逼得人沒辦法兒了,就報名了,他們給上級匯報,就吹唬著說都是自願報的名。莊稼人有啥本事跟公家頂?別胡尋思了,乖乖地報名入高級社吧。”

狗子知道這高級社入也得入,不入也得入,沒一點兒咒兒念了,隨大溜吧,可心裏難受得百抓五撓。

(2)

 

幾天以後,又開村民會,區裏來的幹部講解農民入高級社,各家各戶的“生產資料”如何歸公。莊戶人不懂啥叫“生產資料”,幹部說,生產資料就是莊戶人幹活用的大牲畜,大農具(耕地的犁、耙,車輛),這些都要作價歸公。狗子問:“作了價,給錢不?”幹部說:“合作社還沒辦起來,沒有收入,哪有錢給?”狗子問:“那還作那回價幹麽用?”幹部說:“有用,就算社裏欠你的,以後一年年的歸還。”狗子聽了這話,心裏想,這是糊弄人的買賣,說作價,還不就是皮麵兒上的話,圖個好聽,它還給你作多了?就算作了價,啥時候能還你?合作社哪來的錢?它不還你,你有什麽法兒?你幹瞪眼,沒點兒法兒。這純是鑽頭不顧腚的事兒,哄死人不償命的。

散了會,狗子心理琢磨,他家沒成器的大農具,沒有犁,沒有耙,也沒耩子,更沒地排車,就一輛木軲輪小車,快零散了,到時候,不嫌破,就給他推去。狗子心疼的就是自家的黑牛,像不少窮戶一樣,他們家多年沒有自己的牛,狗子小時候,看見村裏有牛的人家,孩子上坡裏放牛,有的還騎到牛背上,他眼熱死了,可他家一直養不起自己的牛。狗子為這心裏難受,他甚至覺得,自己家沒有牛,是很丟臉的事。他給爹說過買牛的事,爹不答應,說:“一頭牛,連草加料,一年嚼裹(3)不少,咱家這個窮樣子,一時半會兒還不能養牛,再說,也拿不出買牛的錢來。”狗子不吱聲了,可是心心念念的還是想有自己的牛。大前年冬季裏,本村西頭兒林家一頭癩瓜幾的小黑牛犢,要宰了吃肉,狗子從那裏路過,漲紅著臉跟人家說:“這麽點兒小牛犢,就給宰了,怪可憐的,也出不了多少肉,不如你們把它給我吧。”林家主人說:“狗子你想牛想瘋了?這小家夥兒忒不行了,瘦不說,一條後腿上還有瘡,老不好,養不活的,要能養活,我也舍不得殺它。你可別沒事兒找事兒了。快哪裏暖和上哪裏蹲著去,別耽誤俺宰牛。”說著就要動刀,狗子急了,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說:“算我替這小牛犢求你了,饒了它,把它給我,不白要你的,你喂牛不是得要草嗎,我給你割一冬天的山草。”林家主人雖說跟李家不熟,但也知道李長儉父子為人忠厚,又見狗子如此心誠,就放下刀,說:“狗子,看你這樣實心實意要這小牛犢,我不宰它了,給你吧,你也不用給我割一冬天的草,割一個月的草完事兒。”就這樣,狗子把搖搖晃晃,幾乎不會邁步的小黑牛犢兒弄回了家,還當真實實在在地去給林家割山草,林家覺得過意不去,幾次說,山草夠牛吃了,別再割了,狗子不同意,說怎麽講的就怎麽幹,非得割夠了一個月,才停手。林家主人說:“狗子,就憑你這個心誠,那小牛犢兒準能活了。”小黑牛犢兒進了家,狗子像拉巴孩子一樣待承它,在自己床前鋪了厚厚的山草,讓它趴在上頭,狗子聽人說了偏方兒,找草藥搗碎了,弄成膏藥,給小牛犢兒糊上,包好,狗子自己吃糠咽菜,省下米糧喂它,不出一個月,小牛犢兒就“還陽”了,瘡也好了,兩個月以後,就活蹦亂跳了,冬仨月過去了,小黑牛犢兒就潑實地長開了。過了一年,小黑牛長成身個兒了,又過了一年,能下坡幹活了,跟人家軋犋,能幹得很,人家說,這黑牛隨狗子的,實在。狗子從這頭黑牛身上看到了過好日子的“盼頭”。狗子家入了初級社,黑牛出了好大的力。初級社,牛還沒歸公,幹完活,就牽回自己家喂,狗子見黑牛出了力,格外精心喂它。現在,要辦高級社了,土地、大農具、大牲口都要歸公了。黑牛也要歸公,狗子心疼死了。

這天,狗子上縣城趕大集,集市上有好幾個架子賣牛肉,還有兩個賣驢肉的,他問了問價錢,都不算貴。雖說不算貴,他也不會買牛肉,更不會買驢肉,他兜裏沒幾個錢,有幾個錢,他得按爹的吩咐,給奶奶和娘買藥片兒,給奶奶買狗皮膏藥,要是有剩的錢,再給奶奶買半斤糤子。就算他還有錢,他也舍不得買肉,他們家隻有過年才會買幾斤肉,用來年五更給老天爺和過世的爺爺、先人上供,上完供,留著待客,過一回年,他們家吃的餃子也是素餡兒的,奶奶說,素餡兒好,一年到頭兒家裏素淨,包十來個肉餡兒的餃子,也是為了上供,免得叫過世的老的知道家裏還是那樣窮,過年都吃不上肉餡兒的餃子。狗子在肉架子近處停了一小會兒,他挺納悶,不年不節的,怎麽多了這麽些賣肉的,莫非是莊稼人不願意入社,都不好好過了?不能啊,那還不是禍害自己?他問跟前一個白胡子老頭兒:“大爺,不年不節的,咋這麽些賣肉的—還都是賣的牛肉、驢肉?”老頭子看了狗子幾眼,興許是覺得狗子不是二郎八蛋的貨,就低聲說:“這裏頭有道道兒。”狗子問:“不就是賣肉嗎,啥道道兒?”老頭子說:“不是各處裏都要在高級社嗎?在了社,大牲口就都歸夥了,有幾個心甘情願的?大膽的,心眼兒活泛的,就想辦法兒把自家牲口弄殘了,找政府批了,宰了賣肉,先把錢攥到手裏再說。”狗子一下明白了,說:“嗷,是這回事兒,想不到。”老頭子說:“這個弄法兒有苦了,把牲口禍害了,以後地咋種?還是大家夥兒倒黴。造孽呀。”狗子不知說啥好,隻點點頭。

狗子在集上買完東西往回走,一路老想在肉攤子跟前白胡子老頭兒說的話,把人逼急了,啥法兒都有,幹這種事兒的人厲害。狗子又想,有什麽厲害的,他狗子也不是幹不了。人家能幹,他也能幹,誰也不是三頭六臂。真這樣弄了,賣它個一兩百塊錢,就壓著窮心不跳了。家裏零花、買口糧都有錢,就不遭癟子了。狗子知道自己窩囊,這回就大大膽,為了奶奶,爹娘,豁上了,就這麽幹。人家幹的,咱也幹的。幹了就幹了,憑著個大男人,站著跟人一樣高,躺下跟人一般長,就拚他一回,又能咋的?狗子越想越帶勁,進家門前,他拿定了主意,說幹就幹,不二思,明天就幹。

晚上,狗子躺在床上,翻來調去睡不著,快半夜,狗子起來,點上馬燈,給黑牛添草,黑牛抬起頭,看主人一陣,對主人很感激的樣子。狗子也盯著黑牛看。這頭牛,幾乎是狗子帶大的一個孩子,剛把它牽家來的時候,又小又瘦又癩,腿上還有瘡,他和爹娘,拿它當孩子待,硬把它養活了,養大了,還“成材”了,村裏人說,錯過是狗子,換換二下旁人,這牛養不活。它是狗子跳出窮坑,過好日子的希望,看著它,甚至想到它,狗子都覺得過日子有奔頭,五黃六月,數九寒天,風霜雨雪,爭秋奪麥,人多困,多累,照應黑牛他總不會懈怠。好幾年了,如果狗子見不到黑牛,他會想它。可一想到自己打算幹的這事,狗子的心咯吱疼了一陣,他這是想的什麽辦法兒?狗子,你還有人味兒嗎?你怎麽這麽賊狠?可是,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兒,這不是叫人逼急了嗎?黑牛是冤,是可憐,可它到底是個牲靈,還是顧人要緊。狗子又替自己圓成,黑牛是他從人家刀下爭來的,不然,幾年前就沒命了,這不又活了幾年,狗子也算對得住它了。狗子咬咬牙,對自己說,睡去吧,明天就弄這事。

第二天吃完早飯,狗子對爹說,有個弟兄割的山草多,他牽著黑牛去幫忙馱幾趟。他牽著黑牛直奔西山,那裏山路邊上有個石夾縫,不論是人還是牲口,不小心邁進去,都會把腿別折。黑牛不知主人的心思,照舊本本分分,一溜小跑地跟著主人快步走著,像是趕著去執行任務。來到地方,狗子把黑牛牽到石夾縫跟前,黑牛的一隻後蹄子跐到石夾縫邊兒上,狗子合合眼,把那隻蹄子推進石夾縫裏,又狠狠心,抓住這條掉進石夾縫的後腿用勁別了一下,黑牛疼得亂蹦,它不解地看著蹲在它屁股後頭的主人,也許在想,這是咋了?為啥禍害咱?狗子抬起頭,和黑牛對望了片刻,黑牛痛苦的神情讓狗子難過得要死,他趴到黑牛頭上嗚嗚地哭了起來,黑牛還在艱難地掙歪,狗子擦擦眼淚,兩手抱著黑牛的傷腿,好歹拽了出來,狗子看到,傷腿耷拉著,蹄子不敢著地,小腿被石縫刮破了兩三塊,皮張開了,往外滲血,狗子嘟囔著罵自己:“李狗子,你真不是人玩意兒,你喪多大的良心。”狗子攥著黑牛的傷腿愣了一會兒,心想,你作(5)也作了,就別娘娘們們兒的了,快該幹麽幹麽吧。他直起身子,不再看黑牛的可憐樣子,上前牽著韁繩拽著黑牛回村,黑牛兩條前腿用勁朝前邁,可是後腿動不了了,狗子知道這牛廢了,禍闖下了。

狗子急急忙忙回家,對爹說:“我牽著黑牛去給那弟兄馱山草,在西山路上,沒提防把黑牛的一條後腿掉到石夾縫裏了,拽出來,那條後腿折了,皮也刮得血乎淋落的。”爹一聽急了,“黑牛傷的咋樣?我快去看看。”狗子說:“一時沒留意,弄了這麽一出。”爹說:“你說你這孩子,共總辦事穩穩當當的,怎麽今天辦了這種瞎事兒?”老嫲嫲在屋裏聽見了,大聲說:“長儉,你就別埋怨孩子了,他還願意這樣?還有跟他稀罕黑牛的?”狗子娘也說:“狗子這是叫高級社這事愁得沒頭奔了,心裏不知想麽,就出事了。”狗子忙說:“爹,你就別審我了,我也不願意出這事。”爹盯著狗子看片刻,低聲問:“狗子,你不是故意地把牛弄傷的吧?”狗子臉寒寒的,說:“爹,你說啥哩,那可是犯法的。”狗子又說:“爹,牛還在西山上舍著,我出去找幫忙的,你快在家裏找好繩子、杠子,我帶著人去抬牛。”爹問:“抬哪去?”狗子說:“還能抬哪去?抬到村裏,找村長給開介紹信,拿著介紹信,抬著牛上縣獸醫站驗傷,叫人家出證明,拿著證明上區公所批宰牛的手續。”爹似乎一下明白了,戰戰兢兢地問:“能行嗎?”狗子說:“能行,外莊有牲口傷了的,都是這麽辦的。”

狗子領了八九個人,帶著杠子、繩子,上西山抬了傷牛,先到村裏開了信,拿了信,抬著牛上縣獸醫站,路上,狗子哭喪著臉,一句話不說,有人說:“黑牛受傷,狗子疼傻了。”有個叫虎子的大哥說:“哼,那是沒屌味兒,疼個屁?不就是頭牛嗎?早晚得殺了吃肉。叫我說,這牛傷得好,宰了賣肉,弄倆錢兒,比交給高級社強多了。”有人忙說:“這話可不能亂說。叫幹部知道了,是毛病。”虎子說:“毛病就毛病,一個雞巴泥腿子,有毛病是五八,沒毛病是四十。他還能咋著我?大不了,弄去吃現成的,還省家裏的糧食哩。”有人說:“你想得美,入了社,你罰了勞改,農業社就不給你口糧了,你省什麽糧食?”

狗子這一幫人費了個好勁把黑牛抬到縣獸醫站,獸醫站院子裏還有幾頭受了傷的大牲口,有牛,有驢,騾子,不少莊戶人像打愣的雞似的在院兒裏等著,狗子一看這陣勢,心裏就有點兒嘀咕,咋會有這麽些大牲口受傷?政府會不會起疑心?狗子心裏發毛,頭上冒出汗來,心想,甭胡尋思了,牛已經傷了,也弄來了,盡人家辦吧,潑出去的水回不來了,隨人家處治吧。

獸醫站一個老頭子,一頂舊得看不出顏色的破棉帽子歪戴著,露出花白的頭發,刺刺楞楞,老花眼鏡斷了一根腿,用黑線繩在耳朵上拴著,屋裏屋外,一瘸一拐地忙活著,仔巴細地看牲口的傷勢,一邊看,一邊擺弄牲口傷處,一邊說牲口的傷情,旁邊一個小年輕的往本子上記,狗子聽到老頭子嘟囔:“真他娘的邪門兒了,這是上了胡作作了,哪來的這麽些受傷的牲口?”老頭子的話音沒落,從外邊來了兩個人,都騎著洋驢(自行車),兩人下了洋驢,前邊一個穿黃大氅、年紀大些的—一看就知道是大當官兒的,眯縫著眼,皺著眉頭,對驗傷的老頭說:“老馬,你別光看牲口的傷情,還得給我看是咋傷的,特別是看是不是人為的。看了,也不要給他們開證明,把大門關上,打電話給公安局和農工部,就說我說的,叫他們派幾個人來,挨個審問這些牲口的家主兒,審完了再說。”老頭兒聽著,點頭如搗蒜,邊聽邊說“是,侯縣長。”聽完了,說:“侯縣長,我剛才就覺得這裏頭有問題,正準備去向縣領導匯報。你這決定真是英明果斷。”侯縣長不耐煩地說:“好了,快去打電話吧。”

狗子進了獸醫站,見來驗傷的牲口多,心裏就有點發毛,聽老頭子嘟囔那話,就慌了,來了這個大官兒(還是縣長!),又說這番話,狗子就慌得沒治了,他知道自己這孽作大了,縣長的話還沒說完,狗子的心就砰砰跳起來,兩條腿酥酥的,軟軟的,像是被人抽了血,不撐綆了。不多大會兒,來了一幫穿黃衣裳的公安和穿製服的幹部,分開組,叫來給牲口驗傷的主家的人挨個審問。有人喊到狗子,狗子的腿打哆嗦,好歹進了一小間屋,剛進門,一個赤紅臉,圈腮胡的公安上來就踢他一腳,狗子沒點兒準備,一下就倒在了地上,狗子想爬起來,那公安又給了一腳,這一腳踢到腰上,狗子疼得呲牙咧嘴,那公安說:“你這個狗東西,不用弄那個可憐相。踢你兩下兒,你覺著疼了?活蹦亂跳的牛,你硬硬地給弄傷,它不疼?不用鑽你心裏看去,你是不願意牛入社,故意弄成這樣,來找政府批了,好去殺牛賣肉。你承認不?”狗子支吾說:“不,不是……”那公安又要抬腿踢狗子,屋裏另一個穿製服的四五十歲,黃麵皮的幹部,拉住了那公安,對狗子說:“別嘴硬了,你不想想,你家的牛早不傷,晚不傷,怎麽偏偏要入高級社了,它就傷了?你乖乖的,說說當時怎麽想的,怎麽把牛弄傷的,說完了,就放你回去。”狗子急忙問:“俺的牛呢?”幹部說:“牛已經傷了,留著也沒用了,還不就得宰了算了。”狗子聽了這話,忙說:“我交代。”

狗子“招了”,錄了口供,在記口供的白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上自己的名字“李狗子”,公安說:“什麽屌名?寫大號!”狗子手哆哆嗦嗦地把“狗子”倆字劃去,寫上“兆基”倆字,又按了紅手印,圈腮胡公安把狗子的口供裝到自己包兒裏,從包裏拿出錚亮的,鐵鏈子拴著兩個鐵環兒的物件兒—狗子聽人說過,挨逮的人要戴手銬,心想,這家夥就是手銬了,這是要逮我了,圈腮胡公安兩步竄到狗子跟前,惡狠狠地拽過狗子的兩根胳膊,簡捷麻利快,“哢嚓”把狗子兩隻手給“銬”到了一起,狗子嚇壞了,褲襠裏的家把式兒沒知覺了,忽忽尿了尿,尿汁子順著腿淌下來,淌到腳底下,土地麵上出了一小水汪,尿汁子冒著熱氣,一霎時滿屋一團酸臭味兒,幹部皺緊眉頭,強著鼻子,說:“什麽孬種玩意兒,能惹不能撐。快走吧。”狗子哭著說:“你剛才不說的讓俺交代了,就放俺回家嗎?怎麽俺都招了,還逮俺?這不是糊弄人嗎?”幹部說:“我說什麽了?我什麽也沒說,你犯了法,說了就沒事了?怎麽尋思來?”狗子又問:“俺的牛呢?”幹部說:“你的牛?還你的驢哩,充公了。”狗子這會兒竟不害怕了,急咧咧地說:“俺人犯法,牛沒犯法,你憑麽把俺的牛充公?”幹部說:“憑麽?不用憑麽,你對抗社會主義,就要受到懲罰。”狗子還要爭講,公安沒好拉歹地拽他,弄得他腳不沾地,跌跌歪歪地出了屋,跟他一起來的莊鄉都嚇得臉幹黃,狗子哭咧咧地說:“虎子哥,你們快回去給俺爹說吧,完蛋了。給俺爹說,狗子混蛋,作下了,把老的害苦了。”狗子止住哭泣,又說:“把俺爹叫到大門外頭再說,別讓俺奶奶聽見了。”

虎子他們一幫人急急忙忙回到村裏,到了狗子家門口,虎子進院去,把李長儉叫了出來,李長儉見幾個人扛著杠子,拿著繩子,卻不見黑牛,也沒狗子,心想壞事了,哆哆嗦嗦地問:“出事了?人家不願意?”柱子壓低聲音說了到獸醫站後的事兒,最後說:“狗子囑咐別叫奶奶知道。”李長儉急得跺腳,說:“你說這個狗子,辦的這事忒胡鬧了,弄得人財兩空。俺這家人完了。” 虎子說:“大爺,別怨狗子了,他是心裏想不通。也不是就他自己這樣,縣獸醫站院兒裏好幾夥在那裏等著的,看樣子是一個單子吃藥,都挨了。”李長儉難受得臉都變了形,不住地搖腦袋,說:“這事弄的,也不能叫你這夥家來吃飯了。”虎子他們齊搭乎地說:“都這樣了,那還有心吃飯?”說完各回各家了。

李長儉回屋,把事偷偷給狗子娘說了,還沒說完,狗子娘就哭了,李長儉說:“你別哭了,是咱家該倒黴了,記住,這事不能給老嫲嫲說,先瞞著她。”狗子娘說:“那能瞞得住?她不問狗子幹麽去了?”李長儉說:“先糊弄著,慢慢再說。”李長儉說:“我上縣城去看看狗子。”

李長儉上縣城了,老嫲嫲問:“怎麽多半天沒聽見狗子的動靜?”狗子娘說:“牛不是去給人家馱草,傷著腿了嗎,狗子弄著牛找人治傷去了。”老嫲嫲又問:“怎麽長儉也沒在家?”狗子娘說:“上村裏開會去了。”老嫲嫲說:“招天(6)開會,也不知啥開頭。”

半過晌午,狗子娘去碾上軋糊塗麵子了。老嫲嫲在屋裏坐著,聽見屋後頭路過的人說話,一個說:“這家的狗子把自家黑牛弄殘了,想找上級批了賣牛肉,沒弄合適。叫人家給逮起來了。”另一個人說:“老百姓跟政府搗蛋,你能搗過政府了?”老嫲嫲聽了這話,頭腦子懵了,心嘣嘣跳,嘴裏嘟念:“老天爺爺,要了命了……”話沒說完,就從椅子上栽下來了,頭歪到一邊,嘴角吐著白沫,狗子娘回家來,看見老嫲嫲蜷搐在屋當門,嚇慌了,急急地喊“娘,你咋啦?”可是喊不應了。

老嫲嫲聽說自己的孫子被逮了,又心疼,又害怕,一口氣沒上來,死了。

狗子被抓了,狗子奶奶疼死了,縣裏來的幹部在村民會上講,在合作化運動高潮中,柿子峪村出了個破壞耕牛犯李兆基,村裏有人猛一聽這名字,怪納悶,李兆基是誰?有人就說,你不知道啊,就是狗子啊。幹部又說,這個李兆基對抗社會主義道路,頂風作案,受到了懲處,還把他奶奶的命搭上了,弄得家破人亡。大家看清楚了,這就是跟共產黨作對的結果。村裏人也覺得狗子胡來,是雞蛋碰石頭,是鬼領路,該當倒黴了。

張德成、李桂芹接著報喪貼,帶著孩子們,有坐小推車的,有騎驢的,也有步攆兒的,來柿子峪吊孝。到發喪的正日子,陳家三太太和淑嫻竟也來了,李長儉和李桂芹又吃驚,又感動,說,你娘們咋還跑來了?三太太說,咱多年的交情,不是親戚,勝過親戚,你家攤上禍事,大娘老了,俺該當來。李桂芹說,淑嫻也來了。淑嫻眼淚汪汪地說:“土改前,狗子兄弟上河灣,我跟和尚,淑媛跟他來過柿子峪,奶奶對俺可好,我聽說狗子哥遭了事,奶奶又走了,心裏難過,就跟娘來了。”喪局中,李桂芹把來的親朋挨著睃摸(7)了一遍,沒看見狗子沒過門的媳婦家的人,偷偷問嫂子怎回事,嫂子說,給她家送報喪貼了,人家沒收,說這門親不作數了,待些天就把彩禮給送回來。嫂子說:“妹妹,狗子弄這一出,俺這家人完了。”

發完喪,回家的路上,李桂芹跟張德成說,一接著報喪貼,我就讓二旺上縣城給大妮子廣玳送了信兒,這個妮子咋沒來?她姥娘最疼的是小帶,小帶打小跟姥娘親,怎麽會不來?莫非出什麽事了?

1.“風”,即破傷風,舊時土法接生,不講衛生,新生兒易患此病,下生後幾天發病,就說是幾天風。2.孫力,像給人當孫子那樣出力,就是出冤枉力。3.胡扯八癲,即胡說八道,說瘋話。 4.嚼裹,即吃穿,這裏指花費。5.作,即胡作非為,胡搞。 6.招天,即每天,天天。7.睃摸,用眼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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