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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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十五章

(2024-03-19 21:38:00)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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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張廣坪回了合作社,仍在一隊。他跟社員們一樣,不懂得這個“康莊大道”是啥意思,反倒覺得這合作社,他入了退,退了又回,入社和回社都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才像挨打的牲靈,不得不上的套,他覺得窩囊,走路躲著人,頭都不想抬,學戲文那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可天底下賣啥藥的都有,沒有賣後悔藥的,本來就話少—不像有的人喜歡胡念八說,有的說沒的說都能呱呱,一說一抬筐—這時候話更少了,天天悶著頭幹活兒,回到家也不多說,如蘭說他:“你心裏憋屈,有話不跟外人說,就跟老的說,跟我說,老憋在心裏,坐下病,怎麽辦?你不知道,你上坡下坡,低著頭,一句話不說,我在旁邊看著,心裏多麽難受。”說著說著就掉了淚,廣坪苦笑笑,說:“你看你,這都是擔的沒味兒的心,不說話,是沒的說。我能吃能幹,能有啥事兒?你放心,沒那麽嬌貴,坐不了病。”

說著念著,秋收到了。各生產隊先掰棒子。在早自己種地的時候,棒子熟了,就整棵整棵的砍下來運到場裏,再一家人都偎上,齊搭乎地掰棒子,入社後,社員磨洋工,幹活兒慢,不少天才能收完,熟透的棒子被人偷,收的晚的,一塊地能偷去半截子,社裏派民兵看著也不頂用—民兵也不是“聖人”,得架子一樣偷。沒辦法兒,隻好先把棒子掰下來運回村,回過頭來再砍棒子秸。

第一生產隊隊長梁仲山的本家兄弟梁仲木,幹活兒是把好手,人老實,可是,馬善有人騎,人善有人欺,隊裏有幾個搗蛋包,不好生幹,他管不了,慢慢的,一牢本把(1)的人覺得好生幹吃虧,也幹的沒勁兒了,地裏莊稼長的不像樣。這天他 帶著,上午掰的幾塊地,大多數一棵上結一個棒子,還不大,瘋子六兒說:“看這棒子,大的跟線穗子似的,小的不跟雞巴頭子大,好,一個個秀溜的,好掰,往場裏送,也輕省。”墜蛋老漢“哼”一聲,說:“這黃子說‘拚’話。”二旺說:“這就叫‘優越性’。”墜爺說:“真不假,是‘優越性’。”他拿一個大點兒的棒子,給隊長看,說:“仲木哥,我這是挑個大的,就這點買賣兒,長的這樣,中個屁用?你可得破棉褲先伸腿,給社裏說,咱得少賣餘糧,要不非餓幹牙不可。”梁仲木“嘿嘿”笑笑:“咱就是個領著幹活兒的,賣多賣少咱插不上言—人家也不聽咱的。”墜蛋老漢想犯急,一看隊長那老實樣子,不吱聲了, 一會兒跟廣坪說:“哼,那些黃子辯你和二旺,是他娘的拿著不是當理說,你看這地裏棒子,就知道誰說實話,誰放狗屁。”廣坪苦笑笑說:“俺七爺,你又墜了。”墜蛋老漢指指廣坪,說:“你這黃子,也刺撓(2)我。”

過晌午,來到廣坪單幹種的地裏,滿地裏棒子棵挨挨排排,人插不下腳,一棵棵棒子秸跟鍁把一樣粗,葉子又大又厚, 一棵上差不多都結倆,還有結仨的,大個兒的像棒槌,小個兒的也跟蒜捶子大,瘋子六兒一到地頭兒就咋呼開了:“張廣坪,你叫你老婆挨棵撒尿泚的?怎麽長成這樣兒?”有人喊道:“瘋子六兒,你趴下聞聞,張廣坪他老婆的尿什麽味兒?”滿地裏人都笑起來。瘋子六兒又說:“張廣坪,無怨辯論你這個黃子,你搗鼓的棒子長成這樣兒,不是給合作社沒臉?”隊長說:“瘋子六兒,別胡咧咧了,幹你的活兒吧。”墜蛋老漢說:“不怪瘋子六兒說,這黃子話糙理不糙。仲木,你看看,一樣的地,有的地比這地還好,可就是沒長出好棒子,要是兄弟爺們兒個頂個都把心眼兒長到當中間兒,莊稼都長的跟這塊地似的這麽好,還愁吃不上飽飯?”有個小年輕的說:“墜大爺,你呢?你的心眼兒長當中了嗎?讓我摸摸。”瘋子六兒說:“墜爺,聽見了吧?也有人墜你了。”二旺說:“哼,長的好也白搭,架不住公家征購都給你拉走了,你還是吃不飽。”梁仲木說:“那反正多打比少打好。”

開始掰棒子了,勞力們“哢哧哢哧”掰一陣子,瘋子六兒咋呼開了:“張廣坪你個黃子,弄的這棒子這麽難掰,這不是成心累死人嗎?”隊長說:“瘋子六兒,別沒的說了,好生掰吧。”墜蛋老漢說:“瘋子六兒,你瞎喊呼,累死誰也累不死你。”瘋子六兒說:“你這老黃子,是個蛋也墜死我。”幹活兒的又都笑了,張廣坪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他心裏想,莊稼人真皮實,不怕你分不著多少糧食,不怕你大人孩子吃糠咽菜,隻要還有碗糊塗湯子喝著,到一塊兒就耍貧嘴,就傻子一樣笑,他又想,不這樣又怎麽樣呢?你倒是想得多,鬧退社,就像瘋跑了的驢,到頭來,不還得乖乖地回來帶上籠頭?

張廣坪一邊使大勁掰著棒子,一邊心裏隱隱作痛,他想起,過了麥,天旱,他跟如蘭從清水河往這挑水點棒子,如蘭的肩膀腫多高,回到家,肩膀疼,呲牙咧嘴的,娘把如蘭的扣子解開一看,肩膀腫的跟發麵饅頭似的,都血洇了,娘心疼的哭了,說:“小四妮兒這個黃子,非得鬧這單幹,你有本事自己幹哎,這弄著老婆孩子跟著受多大罪?”如蘭說:“娘,咱不怨他,他也是為著這個家,我還能看著他自己幹?娘,這不算受罪,大人孩子吃不上喝不上才叫受罪哩。”又一回,他夫妻倆在地裏耪棒子,娘做了麵條兒,用瓦罐子挑著來給他們送飯,小腳點點躂躂,走起來搖搖晃晃,好歹來到地頭兒上,一塊小石頭把娘絆倒了,瓦罐子破了,麵條子撒到路上,他和如蘭兩人先把娘扶起來,又急急忙忙把撒在路上的的麵條子捧到碗裏,不管髒淨全吃了,吃得滿嘴裏土麵子,如蘭說:“這麵條兒更有嚼頭了。”娘看著他倆吃這土垃麵條子,眼裏含著淚,說:“都怪娘,忒不中用了。”如蘭說:“娘,你可不能說這個,你說這個,俺倆罪過兒就更大了。俺胡踢蹬,叫娘陪著受罪。”……

   這天晚上,很晚了,張廣坪翻來倒去睡不著,如蘭說:“怎麽,睡不著?又尋思那些事兒?”廣坪說:“我跟二旺大了大膽,發了發野,鬧著退了社,到了,挨鬥不說,還叫人家逼著拿出去一點子糧食。今天過晌午,社裏掰咱那塊地裏的棒子,長的忒好了,我一邊掰著棒子,想想咱兩人挑水點棒子,上糞,耪地,出的那個力,還讓老的陪著受罪,心裏提不得的味兒。”如蘭說:“你就別想那點子事兒了,咱一個小老百姓,在當官兒的眼裏,還不就跟個螞蟻差不離?人家想怎著就怎著,咱有什麽法兒?”廣坪說:“我就是想不通,怎麽人都跟喝了符兒似的,明明是個當,可還非得上呢?怎麽莊稼人想過個能吃飽飯的日子,就不讓過呢。”如蘭說:“別想這沒味兒的事兒了,一朝一朝的王法,人家就認準了這個法兒,咱能咋的,你鑽這牛角尖兒,那不是傻了?”廣坪說:“想想也是這麽個事兒,可是在社裏幹,吳家槐是社長,這一前一後的跟他這仇是結下了,往後還能有好果子吃?”如蘭說:“你也別二乎這個,他當他的社長,咱當咱的社員,咱跟他當中還隔著隊長哩,咱幹活兒掙工分兒,他也不能無事地掐虧給吃。”

過一會兒,廣坪又說:“這吳家槐是外姓旁人,隨他去吧。最叫人恨的是小五妮兒,跟姓吳的跑,充積極,批判我不說,還賣人家廣培。這些日子不敢照麵兒了,哪天見了他,得好生拾掇他。”如蘭說:“他也是跟潮流,管怎麽著你們也是親兄弟,別跟他一般見識,你弄他,村裏得嫌你,說你不服氣,不認識錯誤,老的還得生氣,可別惹了。再說,他跟能能結婚幾年了,共總沒個孩子,咱娘急的了不得,春季裏叫著我一起上了泰山,在泰山老奶奶、觀音菩薩兩下裏給他們求子,還真靈,能能懷上了,到十一月就占房,奶奶和爹娘都高興的了不得,你別這時候惹事兒—能能懷著孩子不能生氣。你孬好是孩子的大爺。一拃不跟四指近,你可不能胡來。”廣坪說:“當時小五妮兒找能能,我跟咱爹就不讚成,你跟咱娘就乎,已經這樣兒了,能怎麽著?放心,我不糊塗。”如蘭伸胳膊攬過廣坪來,親他一口,說:“知道俺四妮兒哥是明白人。”廣坪摟緊如蘭,抱著她親一陣,說:“這一陣子鬧騰的,多少日子沒親熱了,不想那些鬧心事兒了,咱那樣吧。”如蘭說:“我還尋思你忘了那事兒了哩。”廣坪說:“你說的,有這麽好的媳婦兒,哪能忘了呢。”如蘭說:“這會兒又巧嘴了,不是會會兒跌卸著臉不搭理人的時候了。”說著把頭臉緊貼到廣坪懷裏。

……

(2)

 過大年了,有道是,富也過年,窮也過年,任誰也落不到年後頭,張德成家雖說從統購統銷到這年秋季社會主義教育被公家刮插得不輕,可是,到底家底兒厚實些,張德成會過,廣坪兩口子能幹,把家虎兒一般,自留地比別人種得好,家裏豬羊雞鴨也養得好,日子終究比一般戶兒強,雖說跟單幹的時候沒法兒比了,可到底也置辦了不少“年貨”,大門、家裏所有屋門,連豬圈、羊欄、雞窩門兒,院子裏的石磨台上都貼了紅對子,大門口掛上了一對紅燈籠,院子裏還在一根高竿頂上掛上了“天燈”,準備到年三十晚上點起來,滿院兒裏一片喜色,老的少的,一家子都樂嗬嗬的,廣坪挨整的窩囊事兒過去了,這些天也露點兒笑臉了。

 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過去以後,廣垣怕廣坪拾掇他,不大敢上爹那邊兒去。陰曆十一月二十九,能能生了孩子,是個閨女孩兒,他和能能都不高興,但也沒辦法兒,孫寡婦勸他們:“年輕輕的,還怕沒兒?後邊兒再要哎。”那邊一家人倒高興的了不得,奶奶說:“你看這孩子,那小眼睛,小鼻梁,小嘴兒,多受看,又白,誰要是嫌俺是個妮子,小心我拿把棍子抽他。”李桂芹說:“閨女孬嗎?有的想閨女想不著哩。再說了,能生閨女就不愁兒。”苦子來看小侄女,孫寡婦說,咱兩家就苦子學問大,給妮子起個名吧。苦子見小丫頭兒不好哭,安穩穩的,說,讓她叫靜靜吧,大名就叫張靜。孩子滿月,待“粥米”(2)客,廣垣見了廣坪,低聲說:“哥,對不住了。”廣坪一瞪眼,說:“別弄這些事兒,對不住自己家裏人不要緊,隻要對得住吳家弟兄就行了。  ”

陰曆臘月二十八了,張廣垣拿了三斤肉,兩隻雞,一條鯉魚來家,給奶奶和爹娘送節禮,奶奶和娘高興,如蘭忙接過來,說:“廣垣和能能可真孝順,看這年禮有多重吧。”張德成說:“一年就吃他這點東西。”奶奶說:“這個德成,他倆跟個寡婦娘,小門小戶兒的,剛又添個孩子,在著合作社,分那點兒東西,過日子難著哩,孩子有這份兒心就不孬。”李桂芹說:“小五妮兒,這邊兒辦年貨就給你們預備下了,不管肉魚、酥菜、豆腐、粉皮、連在集上買的爆仗都有你們一份兒,你嫂子都給你打點好了,你一霎兒拿回去。”廣垣紅著臉說:“俺不要了。”李桂芹說:“光你嗎?能能奶孩子,得吃,還有你丈母娘呢。”廣坪說:“別裝樣兒,給你你就拿著。”廣垣看一眼廣坪,說:“行,我聽哥的。”廣坪說:“哼,這個聽哥的了。”

廣垣拿了東西要走了,李桂芹說:“三十那天,你勤力的,給你丈母娘做好敬天祭祖的菜,包好包子,別等黑天,叫能能抱著靜靜—強一包好了,別凍著—上這邊兒來過年三十兒。你嫂子把床鋪都給預備好了,火炕都點上了。初二上午,你們才能回那邊兒。”如蘭說:“把能能家嬸子叫過來一堆過年算了。”李桂芹說:“可不行,她也不能來,得在家裏敬天祭祖,五妮兒不是倒插門女婿,他們不能在哪邊兒過年,能能她娘明白。”

年除夕晚上,吃年夜飯了,正巧兒靜靜醒了,老嫲嫲非得讓能能把孩子抱到飯桌跟前,說:“俺靜靜也是老張家的寶貝閨女,不叫俺吃年夜飯可不行。”苦子、勝子,廣坪家倆小子都偎到能能跟前惹靜靜,過一霎兒,靜靜睡著了,李桂芹說:“快把孩子放到你奶奶炕上睡去,給她堵上耳朵眼兒,到子時放爆仗別嚇著她。”

吃飯了,張德成說:“過年了,不孬,你奶奶壯實,家裏雙喜臨門,五妮兒和能能有了孩子,咱家添人進口,苦子考上了縣中學,是咱家頭一個中學生 。四妮兒為這個家受了不少顛險(4),也都過去了,咱往後就當順民百性,圖個素淨,安穩就行了。”奶奶說:“那院兒裏培兒是師範生,咱這邊兒又出個中學生,聽說二十多個人才考一個,俺苦子是真爭氣。人家說,這考上中學就跟大清朝中秀才一樣哩。”苦子說:“奶奶,老百姓不明白,胡比方,根本不是那回事兒。”奶奶說:“那反正也差不離兒。”如蘭說:“甭管咋著,是喜事,後年,勝子再考上,就更好了。”奶奶說:“一會兒給你爺爺磕頭,這兩喜都給他說說。”廣坪說:“苦子,還有勝子,你倆可得好好念,你看這農業社,別說小閨女孩兒,就是男爺們兒有什麽盼頭?”張德成說:“四妮兒跟前這倆小子到時候也得好生念書。”奶奶說:“五妮兒,能能,我可給你倆說下,你們可得疼靜靜,供她上學,別因為是小妮子,舍著裂著的,咱老張家門兒裏不興。”廣垣和能能忙答應著。

年初一,天還嗡黑(5),廣培就過來拜年了,給奶奶和大爺大娘磕了頭,李桂芹說:“廣培是教書先生了,還得年年磕頭。”奶奶說:“俺孫子不光學問好,還孝順,靈芝也算有福的。別說是教書先生,就是當了官,騎馬坐轎,他也得磕頭,咱也得接著。”李桂芹問:“頭年二十八,淑媛來到家,見著了吧?”苦子說:“俺娘沒得問了,淑媛姐回來不見俺廣培哥,家來幹麽的了?”廣培笑了,說:“苦子這話說的,家來也不能就為見我哎。”苦子說:“反正是最重要的。”李桂芹問:“培兒,今年你倆得結婚了吧?”廣培說:“還沒商量。”李桂芹說:“別落耽(5)了,早結早利索。”廣培苦笑笑,說:“看看再說吧。”

(3)

廣坪和廣垣送廣培到大門外,廣坪問:“廣培,剛才俺娘問你結婚的事,你說的含含糊糊,怎麽著了?”廣培說:“沒怎麽著,初四全縣中小學教職員到縣裏集合,整風反右,還不知咋弄。”廣坪說:“咱村裏社教扯囉的那些事兒,吳家槐別再使壞,都怪小五妮兒。”廣垣支支吾吾地說:“廣培哥,對不起,我也沒想到。”廣培說:“不怪廣垣哥,我也沒說什麽壞話,再說了,我這個情況,人家要是出心整你,總能找著理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著吧。廣坪哥,咱啦的這節話,別跟奶奶和大爺大娘說。”

從大爺家出來,廣培又去了陳家,給淑媛的大娘,娘拜年,跟和尚哥說一陣話,淑媛送他出來,說:“黑天我上你家。”晚飯後,淑媛來了,給靈芝嬸子拜了年,跟廣培兩人上東堂屋說話。廣培說:“在北京工作怎樣?還習慣吧?”淑媛說:“還行,喬伯伯一家人都對我不孬。就是心裏不好受,想俺娘,想你。”廣培不接這話茬,問:“哪天回去?”淑媛說:“請假請到初六,應該初六走,我不想走。”廣培說:“為什麽?”淑媛說:“你說初四去參加整風,我不放心,想在家聽聽動靜。”廣培說:“你有多傻氣,這回整風得不短時間,你在家能聽見什麽動靜?再說,你就算聽見動靜,也幫不上我。趕緊回去上班。”淑媛想了想,說:“好,聽你的,你初四上縣城,我送你,在家過個初五,初六準走。”

初四早飯後,廣培用自行車馱了行李卷兒上縣城,淑媛送他到村外官道上,廣培給她掖掖圍巾,說,你看這風,抽抽的,臉都凍紅了,快回去吧。淑媛眼裏含著淚,說:“我好怕,怕人家整你,晚上老做惡夢。”廣培心裏發酸,但強忍著,說:“看報紙上說的,按黨的政策,我這情況,應該不會有啥事兒,你不用擔心,快回去上班吧。”淑媛說:“你是哄我高興的,……培哥,這回你要出了事兒,怎麽辦啊?”說著就哭了,廣培眼眶熱了,一邊掏出手絹兒給她擦淚,一邊說:“淑媛,不要哭,這還啥事沒有,你就這樣,萬一出了什麽情況,那你怎麽辦?可不行。說好你來送我,高高興興的,這倒弄得淒淒慘慘的,別這樣,你快回家吧,準時回北京。我該走了。”淑媛擦擦淚,聽話地點點頭,說:“好,你走吧。”廣培就要上自行車,淑媛拽著他的胳膊,低聲說:“培哥,我這回走了,不知啥時候再回來,你……抱抱我,行嗎?”廣培看著淑媛漲紅了的臉,心裏倒海翻江一般,他和淑媛青梅竹馬,好了這些年,兩人小時候,常手拉手在一起玩兒,甚至一個尿尿,另一個就在旁邊兒等他(她),他們長成大人以後,兩人誰也沒招過誰,在一起,總是板板正正地說話,現在,眼前這個姑娘已經在北京工作,而他正在火坑沿兒上,他站在淑媛跟前,輕輕抱抱她,淑媛仰著通紅的臉,兩隻眼熱辣辣地看著他,廣培多想抱緊她,親吻她,可是,他不能,他知道,他和她這輩子不可能在一起了,他不能給她留下更多的念想—那隻會增加她的痛苦,他強迫自己鬆開胳膊,回轉身,翻身上了自行車,不回頭,一溜煙走了。

全縣中小學教職員整風反右在縣中學進行,正月過完了,縣中還沒開學,啥時開學,一點音信也沒有,苦子等著急了,一個人回學校去打聽,進學校大門一看,就被嚇著了,學校圍牆、教室、辦公室的牆上,白紙、各種色紙的大字報、大標語貼得滿滿登登,標語和大字報的題目全是“揭開某某反黨反社會主義真麵目”,“撕下某人身上的畫皮”,“打倒極右分子某某”,“看反黨分子某某的蛇蠍之心”這一類嚇人的,殺氣騰騰的語句,苦子看著,心“砰砰”跳,身上有點哆嗦,她不敢去找老師問開學日期了,想趕緊離開學校,扭頭回學校大門,可是,迎麵看見初一教室牆上貼著一篇大字報,題目是“徹底揭發富農羔子張廣培的反動言行”,苦子的心跳得更急了,頭上冒了冷汗 ,她想快走,可又挪不動腳,她慌慌忙忙,一目十行地看完這篇大字報,疾步朝外走,走了沒幾步,又看見一篇大字報,題目是“顏華的假慈悲包藏反黨反社會主義禍心”,大字報說,顏華曾接待一個因家庭不和離家出走的女社員,顏華借題發揮,說農村婦女受公婆丈夫虐待,承擔著繁重的家務,還要和男勞力一樣出工幹活,有的合作社幹部作風惡劣,欺壓婦女,婦女解放的目標十分遙遠。大字報硬說,顏華是醜化和汙蔑農村合作化後的大好形勢,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還說顏華出身剝削階級家庭,對黨和社會主義製度懷有刻骨仇恨……苦子看著這大字報,心裏“磕蹬”一下,裏頭說的顏華接待的離家出走的女社員就是她姐姐廣玳,這麽簡單的一件事,竟給這個好心腸的顏華老師扣這樣的大帽子,這不是胡扯,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嗎?苦子心想,說廣培哥的那些罪過就夠勉強了,給顏華老師安的這罪名簡直就是荒唐了。苦子心想,原來右派就是這樣打出來的……苦子被自己的想法兒嚇了一跳,忙對自己說,這一定是個別現象,反右派運動肯定是正確的,苦子身上冒出汗來,她像做了小偷兒,幹了瞎事兒一樣,慌慌張張跑出學校,往家趕,走出幾裏路了,心還在“撲通撲通”跳。

太陽剛剛偏西,苦子到了家門口,爹和哥正要上坡幹活兒,走出大門不遠,看見苦子,哥說:“苦子這麽快就回來了,小腿兒夠連當(7)的。”爹說:“看一頭一臉的汗,跑那麽慌幹什麽,小書包兒,去咋樣,回來還咋樣,你娘給你拿的幹糧也沒吃啊?”苦子點點頭,拿手背擦擦汗,說:“沒迭地吃,也沒心吃了。”爹說:“不是去問開學的日子嗎,問準了嗎?怎麽還沒心吃,咋了?”苦子說:“沒見著俺老師,學校那個亂樣兒也沒法兒問,也真碰見大事兒了,嚇壞我了,急忙回來了。”爹說:“你能碰見啥大事兒,老師整風有咱啥事兒?”哥說:“爹,你聽她說,苦子,莫非廣培出事兒了?”苦子說:“是,俺廣培哥毀了。”爹問:“怎麽著了?”苦子說:“人家貼他的大字報了。”哥問:“說他啥?”苦子說:“說他是富農羔子,說他在日記裏寫反動話。”爹說:“寫反動話?那孩子不能啊。”哥問:“什麽日記?日記是幹麽用的?”苦子說:“日記是自己寫自己做的事,自己想的事兒的。”哥說:“多沒味兒,寫那幹啥?”苦子說:“哥,你不懂的,有文化的人不少都寫日記。”爹問:“他寫啥了?”苦子說:“他爺爺、他姐、他爹死,他難受,寫了些心裏話。”哥說:“自己家裏人死了,還不能難受啊,這怎麽還成罪過兒了?真他娘的不講理。”張德成說:“四妮兒,別胡念八說。”爹又問:“還有旁的事兒嗎?”苦子說:“再就是—”苦子對著哥說:“哥,還牽扯著你了,人家說,你和二旺退社是他的事兒。大字報上有你跟二旺的名。”廣坪說:“這不是他娘的吃醃胡蘿卜放鹹屁嗎?我跟二旺是三歲的小孩嗎?他就能鼓動俺退社?這不是禍害人嗎?”張德成眉頭鎖成大疙瘩,說:“這事兒麻煩了,咱村裏辯論那會兒,吳家槐就使壞,咱白替廣培洗白,他還是把廣培給告了。”廣坪說:“全怨五妮兒這個壞黃子,都是他充積極,把廣培咬出來的,這回廣培沒事兒便罷,要是倒了黴,我要五妮兒死的。”張德成說:“小祖宗,你可別再作了,你那也得成反革命。五妮兒那是‘進步’,人家就喜那樣兒的。你弄他,人家也輕饒不了你。”廣坪說:“那咋辦?廣培不就完了嗎?”張德成說:“沒點兒法兒,看看再說吧。小苦子,你家走吃飯,歇歇,廣培的事兒別跟你奶奶你娘說,記住。”苦子點頭答應著,又說:“還一個奇怪事兒哩,俺姐那回跑,去找的那個顏華老師也挨了。”張德成問:“為的麽?”苦子說:“因為她跟人說俺姐這樣的女社員太苦了,人家說她是敗壞合作化,反黨反社會主義,還有點子別的事兒,我沒細看。”廣坪說:“哎吆,這不是動了胡來了嗎?”張德成跺跺腳,說:“哎呀,你姐去這一趟,不是把人家給害了嗎?”苦子點點頭,說:“是麻煩了。”廣坪說:“怎麽還這麽個弄法兒?這不是不叫好人活嗎?”張德成說:“咱不懂這裏頭的道道兒,小四妮兒,你可別胡咧咧。苦子也別亂說,你是學生,說不合適了不得。”

張廣坪聽了苦子說的這點子事兒,特別是知道了 廣培遭“事兒”後,心裏百抓五撓,恨不能立馬跑到縣中學去找那裏當官兒的,可他知道那不是辦法兒,第三天上,他正撅著腚往地裏推糞,村裏來人叫著他上了村公所,辦公室裏,有兩個戴遮簷棉帽,穿製服棉襖的公家人,一個細高,黃麵皮,戴眼鏡,一個短軲轆粗,黑臉,梁仲山和吳家槐陪著。梁仲山招呼廣坪坐下,說:“縣文教係統整風反右,牽扯著廣培點事兒,縣整風辦公室的同誌找你了解個情況,問你麽,你一五一十地說。”吳家槐接著說:“張廣培犯錯誤了,他在咱村放毒不少,你叫他挑唆得鬧騰的不賴,今天叫你來,是叫你弄張廣培的罪證材料,你態度要老實,不能替他蒙著蓋著。”張廣坪站起來,說:“你們要是問,張廣培給我說過啥話,我就給你說說,你們要是咬死了是張廣培挑著我退的社,還叫我證著他,那我就沒得啦,因為不是那麽個事兒。也不是因為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我給他瞞哄,是誰,咱也不能給人家胡說,不能喪良心。我正推糞,回去了。”說著就要往外走,黃麵皮幹部說:“張廣坪,你別慌著走,黨的政策是實事求是,你沉住氣,把張廣培給你說過什麽話,實打實地說說。”黑臉幹部說:“張廣培都交代了,你要是不肯作證,那可就是態度不老實,你要好好掂量掂量,到時候別怪對你不客氣。”張廣坪說:“就是張廣培個人胡說了,我當時沒聽他說過的話,我也不能給他編。咱啦不到一下裏,算了吧,我走了。”梁仲山過來,把張廣坪按到板凳上,說:“廣坪,你不能走,上級同誌也不是非叫你說麽不行,還是得有麽說麽。你就說說吧。”張廣坪說:“那我就說說。”

張廣坪把頭年把他打問廣培,廣培給他說的啥話,能想著的,挨著說了一遍,臨了,說:“我是個大老粗,廣培是有學問的人,他說的話,我就知道個大約某的意思,可句句是實話,你們以後調查,我要是扒瞎話,給我吃槍子兒,也不寒臉。”黃麵皮幹部說:“按你剛才說的,他從沒說過合作社不好,叫你退社單幹這種話?”張廣坪說:“上級領導,我說的,你要不信,我給你罵誓,我要是說瞎話,替張廣培打掩護,上大公路就叫汽車軋死。”黑臉幹部氣呼呼地說:“胡囉囉,誰叫你罵誓來。”梁仲山說:“張廣坪是老粗兒,也老實,要不就這樣?”黃麵皮看看黑臉,黑臉說:“不這樣還有啥法兒?就這樣吧。反正張廣培也不是就這一項錯誤。”黃麵皮把他記的張廣坪剛才說的話念了一遍,問張廣坪“對不對?”張廣坪說“都對”,又在那紙上按了手印,梁仲山說:“廣坪,行了,你回去幹活兒吧,別跟旁人說這事兒。”張廣坪苦笑笑:“也不是啥好事兒,給誰說?”

 青山縣文教係統教職員、幹部集中整風反右結束了,批判、審查對象都回原單位,停職勞改,等待處理結論,張廣培請假來家,推開大門,娘正端著豬食盆朝豬圈走,妹妹珠兒懂事地在娘身子後頭跟著,蒼茫暮色裏,廣培看著娘消瘦、身上的棉襖框框蕩蕩的背影,眼裏的淚珠一下滾了出來,他抬手抹去眼淚,喊道:“娘,我回來了。”娘聽見廣培的喊聲,猛地把豬食盆撂下,豬食洸出來一些,廣培快步走到娘跟前,娘說:“培兒,你可算回來了,沒把娘掛死,怎著了,完了嗎?你老實巴結,不多言不多語的,沒事兒吧?”又對珠兒說:“珠哥兒,怎麽不叫哥哥?”珠兒快倆月沒見哥哥,眼生了,躲到娘身子後頭,廣培下腰端起豬食盆到豬圈跟前,喂上豬,回頭抱起珠兒,說:“娘,咱屋裏說話。”

進屋來,娘一邊忙活著給廣培下麵條兒,一邊問:“你怎麽走回來的?自行車出 毛病了?”廣培說:“我把自行車賣了,以後管上哪去都步攆著。”娘說:“那是做麽?”廣培說:“不少老師沒車子,自己有車子,不大好。”娘說:“賣就賣了吧,那以後家來就累了。”廣培喝了麵條兒,娘打發珠兒睡了覺,坐在煤油燈下,端詳兒子,說:“培兒,這一個多月開會,你瘦了不少,怎麽,人家治作你了?”廣培說:“咱有缺點、毛病,挨批評,不算治作。”娘看看兒子,點點頭,又說:“淑媛臨走,初五晚上過來,非得給我五塊錢不可,我說什麽也不要,她哭了,說,嬸子,你就叫我對你盡點孝心吧。我看姑娘哭得可憐,隻好把那錢收下了。她娘說,這回來家,不高興,偷偷哭過幾回,她娘的意思,叫你倆商量商量,快結婚吧。”廣培說:“娘,俺倆這婚不能結了。我說了,你別過於難受,這回整風,我犯錯誤了。”娘的臉立馬變了顏色,說:“不是說不亂說話就沒事兒嗎?怎麽,你給人家提意見了?”廣培說:“我沒發言,也沒貼大字報,可是,我寫的日記上有錯話,領導知道了。”娘說:“日記?你打小,你爺爺就叫你天頂天寫的那個?”娘壓低聲音問:“怎麽,你在那上頭寫煩惡共產黨的話了?小兒,你真胡鬧啊。”廣培說:“我一句那種話也沒寫,我還寫了很多聽黨的話,改造思想的話哩。”娘說:“那到底你寫什麽錯話了?”廣培說:“俺爺爺、俺姐還有俺爹死,我心裏難受,寫了些話,人家說是毛病。”娘說:“我的娘哎,家裏老的、自己姐姐死了,還不叫人難受,得說‘活該’才行?唉,這也忒不講理了。就為這?”廣培說:“還硬說廣坪哥退社是我的事兒。”娘說:“你說過叫他們退社?”廣培說:“廣坪哥關心外頭的形勢,問我,我給說過一些報紙登的事兒,可從沒說過叫他們退社。不承認不行,硬摁到你身上。村裏吳家槐去反映過,聽話音,他們來找廣坪哥,廣坪哥沒證我。”娘說:“你不來家這些日子,廣坪隔天把就過來一趟,問有事嗎,給挑水,也幹別的活兒。他心裏有話,憋著不說,真難為他了。”

廣培說:“娘,對不起,兒子不孝,讓娘和妹妹跟我受罪了。”娘說:“小兒,別說這,娘不怪你,也怪不著你。你也沒啥錯。你爹死了,你跟我說,咱家的災難這算到頭兒了,往後就沒事兒了,我也信了,可是,還是不行,還沒到頭兒,這不又來事兒了。 ”廣培說:“都怪我,日記放抽屜裏,每回都鎖,可眼看要反右派了,那天就忘了鎖,有人偷看了,給告了。再就是,廣坪哥問那些事兒,我就該什麽也不說。”娘說:“小兒,別吃後悔藥了,人家出心治你,你跑不掉。這是老天爺要踢蹬咱,是咱的命。”廣培說:“還不光我自己出了問題,還把一個同事叫方正的給拐帶了,他也跟著倒黴了。”娘問:“怎麽還有這事兒?”廣培說:“他平常跟我走得比較近,有人偷看了我的日記,領導知道了,他給我說了,叫人家逼得得沒法兒,他先交代了,我也就不能瞞哄了。”娘說:“還有這麽一出。不明白,好好地給公家幹事,非治把這些人做麽?人家說沒說,怎麽發落你這些人?攆家走?”廣培說:“現在還沒最後定,在學校裏勞動改造等著,不一定開除回家,搞的早的地方,定成右派的,有的在原地安排勞改,有的送勞動教養。聽人家說,右派勞改,就不給工資了,一月發十八塊錢生活費。”娘說:“那還行,隻要叫活著,也不逮起來,就算不孬。”

娘上東堂屋給廣培拾掇鋪,一會兒回堂屋來,廣培見娘眼圈通紅,知道娘在東堂屋偷偷哭了,廣培心裏掖了一個酸疙瘩,強忍著眼淚,說:“娘,天不早了,你歇著吧。”娘說:“睡也睡不著,娘再給你說會兒話。孩子,咱家打土改到這,遭的事兒忒多了,娘都撐過來了,為麽?我是當娘的,為你,為你妹妹。你這又遭事兒,娘還得撐,在外頭低著頭,心裏剛剛的,不敗勁,拉巴你妹妹長大成人,盼著你出頭的日子。俗話說,磚頭瓦塊還有翻身的時候,娘就不信老天爺真把咱這家人滅了。小兒,娘囑咐你,人家叫你做麽,你就做麽,順順溜溜的,別無謂的糟賤自己,保著自己身體,再苦不能想別的,別學你爹沒種。小兒,你要是孝順,就聽娘的。”娘說著,哽咽了,廣培趴到娘懷裏哭著說:“娘,打成右派的,是有想不開的,一個叫顏華的女老師,那年帶姐離家出走就奔的她—她也是成分不好,這回也攤上了,她想不開,整風反右學習班還沒結束,就在學校裏,跳井死了。你放心,再難再苦,我也不會學她那樣。我想好了,如果人家真給十八塊錢生活費,我留五塊,在外頭吃飯,剩下的拿家來,保娘和妹妹的生活。”娘說:“咱成份不好,農業社不要咱,咱有地,自己種著吃飯穿衣花項都不要緊,你就照顧好自己,你是娘跟你妹妹的指望。”廣培說:“娘,你就別管了,我怎麽安排,娘?著就行。娘累一天了,你歇著,我上陳家去一趟。”娘說:“去吧,陳家三太太還是城市人的習慣,睡的晚。淑媛是個好孩子,可惜咱沒這個命,是得給人家一個交待。”

廣培來到陳家,隻有陳家三太太還沒睡,煤油燈下,桌子上放著信紙,三太太說:“廣培,你來的正巧,白天收到淑媛的信,說她掛著你,給你寫信,你也不回,叫我問問你的情況,給她說。你的事,我也聽說了,我這不正犯愁,不知怎麽跟她說哩。”廣培說:“嬸子,淑媛對我好,俺倆的事,這邊老的、姐姐、哥哥都支持,我很感激。可是我的家庭底子不好,我又沒把握好,出了事兒。去年暑假,我說服淑媛去北京,就是對出事兒有預感,下決心叫她走的,這是我唯一感到安慰的一件事。現在真出事了,你給她寫信,就說,我犯大錯誤了,俺倆的事絕對不行了,叫她信人家說的,俺兩人命理不合,有緣無分,叫她忘掉我,不要自討苦吃。過一段時間,另找個對象。嬸子跟她說,我不給她寫信了,她也沒法兒給我來信—我很快就不知道去哪裏勞動改造了,來信我也不會回,因為黨組織希望人們跟右派分子劃清界限,她跟我聯係,對她影響不好。還有,俺兩人保持聯係,隻能延長痛苦,沒丁點益處。”

陳家三太太眼裏含著淚,說:“廣培,好孩子,你這些話,把嬸子的心都說碎了,你受難為了。怎麽你們家,你跟淑媛這倆孩子命這麽苦呢。你既然把話都說到這地步了,嬸子也沒法兒再就乎了。我先給她回信,就說,你犯了錯誤,出去勞動了,讓她別再寫信了,先不提你倆親事的事。我想上趟北京,把你的意思當麵給她說,可能好點兒。我真害怕,不知道這妮子能不能挺過去。村裏還不一定許假。愁死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娘做飯,廣培吃了,說:“娘,我得回去了,你也別送我,我上俺大娘家說幾句話,就走了,你一定要想開,別太難受。”廣培抱起妹妹,眼裏帶著淚,親親她的小臉蛋兒,把妹妹遞給娘,咬咬牙走出自家大門,去了大爺家。

張德成一家人正準備吃飯,看見廣培,一家人都偎上來,奶奶說:“孩子,你可回來了,怎麽著了,沒事兒了吧?”廣培說:“奶奶,大爺、大娘,我的事兒去不了了,我犯錯誤了,當不成老師了,以後就跟咱村裏的四類分子一樣了。”奶奶哭了:“俺的苦命的孩兒,這可咋辦啊。”大娘哭著說:“老天爺,這真是不叫人活啊。”張德成說:“娘,你們別這樣,讓人家聽見,了不得,那會給廣培加載。”

廣培坐了一會兒,大爺和廣坪問他犯事兒的情況,廣培說了幾句,說完,撲通跪下,說:“奶奶,大爺、大娘、廣坪哥和嫂子,我這一走,還不知道上哪去勞改,俺娘和妹妹就靠你們照顧了,你們的大恩大德,我一定報答。”廣坪和如蘭急忙把廣培拉起來,張德成說:“廣培,你不能這樣,咱是自己家,親顧親顧,親都不顧,還叫人嗎?你放心,你娘的事就是這邊的事。你在外頭照顧好自己,別叫家裏掛著就行。”李桂芹問:“聽說那個對你帶姐挺好的顏華老師也犯錯誤了,她咋著了?”廣培說:“別提了,她跳井死了。”李桂芹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眼裏帶了淚,說:“我的娘,怎麽還死了?聽說她是為著替你帶姐訴冤倒的黴。那咱這不是喪德了嗎?”廣培說:“顏華也是成分不好,不擔事兒,她犯錯誤不是光俺帶姐那一個事兒。大娘,你還有俺帶姐都別為這事忒難過了。”

廣培要走了,廣坪送他到村外大路上,廣培說:“廣坪哥,俺娘說了,我不在家,你常過去幫著幹活兒,我很感激,可是我怕這樣對你不好。”廣坪說:“我就是個破社員,還是個拉牛退社的落後社員,有什麽好不好?咱是弟兄,就算你蹲大獄,還得去探監哩。兄弟你放心,俺嬸子地裏家裏的活兒路,我都給幹。白天不許我假,我黑夜幹,晴天不許我假,我雨天幹。你別掛家,安心改造去吧。”

1.一牢本把,做事牢靠,有把握。2.刺撓,就是諷刺。3.“粥米”,家裏生孩子,親戚朋友送粥米祝賀,俗稱“送粥米”。4.顛險,受顛簸,遭磨難。5.嗡黑,即特別黑。6.落耽,耽擱,拖延。  7.連當,迅速,快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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