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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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十二章

(2024-03-10 21:47:27)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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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旺上縣城給廣玳送信兒的時候,廣玳沒在家。廣玳婆婆見了二旺,忙說:“外甥來了,快進屋喝茶。”二旺進屋來,說:“妗子,我不喝茶,也不能坐下。我是來送信兒的,帶姐呢?她姥娘死了,叫她上柿子峪去哭她姥娘。”廣玳婆婆說:“你帶姐上合作社幹活去了,她回來我給她說,叫她去。反正得好幾天才發喪,耽誤不了事。”二旺說完就要走,廣玳婆婆說:“你走姥娘家,怎麽沒坐熱板凳就走?也沒喝茶。”二旺心想,你沒去燒水,更沒衝茶,我喝什麽?二旺站起來,說:“我上街還有點兒事兒,這就走了。”說著就朝外走,廣玳婆婆說:“在社在的都沒點兒空,就不留你了,本該吃了飯再走,這好,連口水也沒喝。下回來不許這麽著。”二旺心想,誰也不願意上你這個門兒,下回大下回也喝不上你家一口水。二旺走了,廣玳婆婆在後頭說:“你看這事兒弄的,沒吃沒喝的,說走就走了。”見二旺走遠了,回到屋裏,自己跟自己說:“沒味兒的事兒,出了嫁的閨女,家裏死了親戚,送啥信兒?多裏周到。別說小媳婦子今早晨還惹我生了氣,就是好好兒的,也不叫她去,一去好幾天,耽誤掙工分兒,算誰的?”

這時候,“小媳婦子”廣玳正挑著糞走在去往東坡的路上, 一邊走,一邊用袖口捂著嘴哭。頭天晚上,她推碾回來半夜多了,今天早晨睡過了勁。她猛然警厥地醒了,一看窗戶紙錚明,天大亮了,慌忙起來,慌忙燒開水,慌忙衝好雞蛋“茶”,慌忙端著雞蛋茶朝堂屋跑,還是晚了,老婆婆已經起了床,坐在大桌子旁的椅子上了,臉氣得豬肝一樣。平常日子,都是老婆婆還睡在床上,廣玳就端了雞蛋茶來到她床前,輕聲說:“娘,黑夜睡得好嗎?我端雞蛋茶來了,娘趁熱喝吧。”說完,端著雞蛋茶,在床前等著,婆婆眯著眼,明明醒著,但不吭聲,過一會子,才慢慢睜開眼,一邊嘟囔著:“渾身沒點兒好受的地方,又處處裏不順心,還能睡好了?到天茸鬆明,才打個麻愣眼兒(1),你就來了,放那裏吧。我再歇一霎兒就喝。”廣玳說:“娘想著別待功夫大了,涼了喝了不好受。”廣玳兩隻腳剛邁出門檻,婆婆就忙不迭地端起雞蛋茶,貪饞地喝起來,雞蛋茶還很熱,燙得嘴歪歪的……廣玳進門來,把雞蛋茶放到婆婆大桌子上,低聲說:“娘,俺起晚了,娘別生氣,快喝吧。”婆婆冷笑道:“起晚了?晚上光顧撒歡兒了—婆婆把廣玳和鄭玉民辦那事兒說成是‘撒歡兒’,還能起早了?也不是多小的年紀了,孩子養了好巴幾個了,還這麽沒夠?也得知道心疼男人,累黃病他咋辦?”

婆婆是個寡婦(鄭玉民六歲,他爹就死了),人很邪性,從打廣玳嫁過來,隻要廣玳跟鄭玉民近乎,她就受不了,聽見鄭玉民和廣玳親親熱熱地說話,或者在一起說個笑話,就趕緊把鄭玉民喊走,鄭玉民除了下地幹活兒,隻要在家,就得在他娘屋裏,到晚上,天很晚了,才肯放鄭玉民回自己屋睡覺。鄭玉民和廣玳在一起時候多了,婆婆就罵他“狼羔子”,“娶了媳婦忘了娘”。

是鄭玉民看上廣玳,求告他叔伯姑,找廣玳做媳婦的,廣玳也喜拉鄭玉民。廣玳虛歲才十八,鄭家催著“抬親”,廣玳心想,那黑小子等不及了 。廣玳覺得自己還沒長大,她不願意離開奶奶、爹娘和兄弟妹妹,可是,她也想鄭玉民,隻要一想到結了婚,就會跟那個黑小子在一個被窩兒裏睡覺,她就會心跳,渾身熱古都的,她暗暗盼著那日子早點兒來。過了門頭天晚上,鬧新房的散了,鄭玉民進屋來,毛毛地插上門,悄悄走到她跟前,就像怕嚇著她,小小心心地把蒙頭紅子揭了下來,好像那蒙頭紅子是一團火,怕給燒著了似的。廣玳偷眼看他,見他臉紅撲撲的,兩眼發亮,廣玳自己臉也脹得通紅,鄭玉民給廣玳倒了水,說:“帶妹妹,渴了吧?喝點水。”廣玳接過水,喝一口,鄭玉民又問:“餓了吧?我拿雞蛋糕你吃。”廣玳心裏一陣熱,想,黑哥還真知道疼人,小聲說:“俺不餓,你天不明就上俺莊迎親,回來拜完堂,就在外邊招應客,還沒住腳哩,累了吧?別忙活了,坐下歇歇吧。”鄭玉民說:“心裏高興,沒覺累。 ”說著,就試試量量地做到床沿上,離廣玳有兩拃遠,坐了一霎兒,這才扭過身子,伸出手輕輕地戳戳廣玳的手,廣玳不動彈,才把廣玳的一隻手攥到自己手裏,廣玳還是不動彈,又把廣玳兩隻手全攥到自己兩隻大手裏,屁股也挪到了廣玳跟前,廣玳依舊沒動彈,過了片刻,鄭玉民鬆了廣玳的兩隻手,伸開胳膊把廣玳攬到自己懷裏,廣玳還是不動彈,鄭玉民就抱著廣玳的臉,說:“叫我好生看看你。”廣玳兩眼看著他那憨樣子,嗔他道:“看什麽,又不是沒見過。”鄭玉民說:“見是見過,沒看仔細。”廣玳說:“沒看仔細,就上趕著提親,怕撈不著了似的。”鄭玉民說:“不上趕著,叫別人搶了去,這輩子就完了。”廣玳說:“那也完不了,天底下大閨女多的是。”鄭玉民說:“大閨女再多,俺隻要你。”廣玳把頭貼到鄭玉民胸膛上,鄭玉民抱起廣玳的臉,說:“妹妹,俺想親親你。”廣玳低聲說:“你隻要俺,俺也跟你了,你想怎麽著都依你。”鄭玉民抱了廣玳的臉,像啃窩頭一樣親了起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廣玳說:“好了,快半夜了,睡覺吧。明天早晨起不來,叫人笑話。”鄭玉民迭忙地鬆開廣玳,迭忙地出開被筒,又迭忙地來給廣玳解扣子,脫衣裳,廣玳說:“你自己脫自己的吧,俺個人脫,你轉過臉兒去,頭一回在一起,怪臊的。”鄭玉民轉過身自己脫得光光的,廣玳脫了外頭衣裳,隻穿個小汗褟,小褲衩兒,正要上床,黑塔般的鄭玉民轉過身,看了廣玳的光身子,呆了片刻,過來彎腰把廣玳抱了起來,輕輕地放到床上,自己也迭忙地上了床,等不及蓋好被子,就把廣玳緊緊地摟在懷裏,廣玳說:“這還說不叫你看俺的光腚,你倒好,不光看,還把俺抱起來了。”鄭玉民哼哼哧哧地說:“俺也想不看你,可沒忍住,一看,更忍不住了,就抱起你來了。”廣玳?著鄭玉民親了一陣,鄭玉民說:“咱辦那事吧,俺忍不住了。”廣玳說:“過兩天再那樣吧,俺害怕。”鄭玉民說:“俺想那個事兒,多少日子了,這摟著你的光腚,不那樣,還不得急死?可不行。”廣玳說:“非得那樣?俺才十七整歲,還是小閨女哩,你五大三粗的,俺嚇得慌。”鄭玉民像哄小孩一樣,拍拍廣玳的小臉兒,說:“好妹妹,親妹妹,別叫哥難受了,我慢著點兒,輕著點兒。”廣玳也讓他揉搓得渾身火燒不辣,也覺得過不去他這一關了,就說:“看你這沒出息樣,隨你吧。”鄭玉民聽不得這一聲兒,忙起來拿了一塊白布放到床當央,廣玳問:“這是做麽?”鄭玉民說:“都興這樣,你一會兒就知道了。”說完又迭忙地扒了廣玳身上的小汗褟,小褲衩兒,廣玳笑他:“看你忙活的。”鄭玉民孬笑笑,說:“這事兒還能不忙活?”說著就像整捆的秫秸個子一般一下壓到廣玳身上,廣玳讓他壓得喘著粗氣,可不知道為啥,卻覺得再好受沒有,不大霎兒,黑大個在廣玳身上鬧騰起來,猛一下兒,廣玳覺得下頭一陣鑽心的疼,不由“哎吆”一聲,說:“好哥來,你還說輕著點兒,你忒厲害了,都弄疼俺了,疼死俺了。”鄭玉民大喘著氣,一邊動彈著,一邊說:“疼過去就好了,哥叫你自兒死。”黑小子說的不錯,一霎兒就不疼了,廣玳讓他弄得好個自快,恨不能叫喚起來。完事兒了,鄭玉民讓廣玳抬抬身子,抽出了那塊白布,廣玳看到那白布上一小塊通紅的血,雖說出嫁前,苦瓜嬸子偷偷跟她說過,過了門,頭一回那樣,會覺得疼,那裏還會破了,出點血,可廣玳還是被嚇哭了。鄭玉民忙躺下,摟緊了廣玳,像哄小孩一樣哄廣玳,給她擦眼淚,廣玳說:“你壞。打這俺就不是黃花大閨女了,都是你給壞的。”說著,照著鄭玉民肩膀咬了一口,鄭玉民說:“好妹妹,別難受了,你再咬兩口吧。”廣玳又在他身上咬了好幾口,說:“你看,讓我咬得牙印子多深,不疼啊?”鄭玉民說:“不疼,你咬的,再深也不疼。”過了一會兒,鄭玉民又纏磨著要那樣,廣玳也覺得還沒親夠他,兩人就又摞在了一起。過了那個晚上,廣玳知道了女人有個男人是多麽快活的一件事,可是,隨後,廣玳在鄭家的日子讓她覺得一時半刻的自快後邊是受不完的煎熬,就覺得連那自快也是苦味兒的了。

廣玳最覺得奇怪的是,婆婆是鄭玉民的親娘,她疼她兒,給他兒吃,給他兒喝,可她兒最迷的跟媳婦好,她倒煩惡。她好像不願意鄭玉民和廣玳辦那事兒,她甚至偷偷在他們窗子跟前“聽房”,聽了房,她會更生氣。他倆人要等著婆婆屋裏沒點兒動靜,確信她睡著了,才悄沒聲的趕緊親熱。廣玳聽別的媳婦兒說,兩人那樣會自得不由自主地哼吆,叫喚,廣玳再自快,也從不敢出一點兒聲。兩人說個浪話,也得在耳朵門子上嘁喳。他們辦那事兒,不像夫妻,倒更像是偷情。廣玳心想,婆婆從很年輕就守寡,撈不著跟男人辦那事兒,心裏難受,現在見兒媳婦到晚上就有她兒陪著睡覺,心裏不是味兒,就嫉恨,這忒邪蠱了,她偷偷問鄭玉民:“你娘不願意咱這樣,他給你娶媳婦做什麽?”鄭玉民說她“胡咧咧”。這不大早晨,婆婆又說這樣的話,廣玳臉臊得通紅,低聲說道:“俺昨晚上推碾回來半夜多了,忒累了,睡過勁了,娘別光朝那種事兒上想。”婆婆兩眼一瞪,站起來,劈臉給了廣玳一個耳光,一隻手躲開雞蛋茶,也不動茶壺茶碗,老遠夠把著摸起大桌子上一個空煙筐子扔到院兒裏,罵道:“怎麽了?起晚了,說你幾句,了不得了?還不能說了?得敬奉著你才行?還反了你了哩。”廣玳知道闖禍了,忙給婆婆賠不是,又迭忙端了雞蛋茶去給熱了,毛毛地上社裏幹活去了。

廣玳是虛歲十八嫁給鄭玉民的,到現在十一年了,生了四個孩子,活了兩個,大妮兒十一,小兒子一歲多了。這些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不論受多大屈,挨打,挨罵,她隻能偷偷落淚,不能大聲哭,就在心裏憋著。爹娘給她找了這個婆婆家,她算苦死了。廣玳從小到大,爺爺奶奶、爹娘都疼她。村裏不少人家,不疼小妮子,舍著裂著(2),有好吃的,盡著小子吃,小妮子在旁邊幹看著,有一家人,奶奶給孫子好麽兒吃,孫女撈不著,有人問這奶奶,怎麽隻給孫子,不給孫女點兒,奶奶說:“都吃那得多少?”小子孩兒生了病,忙忙地找先生看,生怕他死了,小妮子有病,就不當個事兒,死了也不疼的慌。在這些人心裏,小子孩兒是個寶,小妮子是棵草。小小子到處瘋跑,玩兒,小妮子幹不完的活兒。小妮子還是爹娘出氣的布袋,日子過得不順心,窮急,就拿小妮子撒氣,打過來罵過去。他們家不這樣,小子閨女一樣疼,爹對小子還管得 嚴,凶得要命,對幾個閨女就舍不得,連句狠話也不說,姊妹幾個誰也沒挨過打。廣玳是爹娘頭一個孩子,爺爺奶奶、爹和娘都疼得了不得。小姐妹都羨慕她。誰承想找了婆婆家,竟一下子跳進了火坑。苦瓜嬸子說這媒也是好意,鄭玉民上河灣走親戚,廣玳也見過,人挺老實,除了臉黑,旁沒毛病,臉雖說黑,可黑得受看。奶奶和爹娘覺得鄭玉民是苦瓜嬸子娘家的叔伯侄兒,知根知底,又是獨生子,一個寡婦娘(一個寡婦奶奶,剛死了不久)。過了門,沒有妯娌、姑嫂、七大姑八大姨,家長裏短那點子事,素淨,寡婦婆婆好不容易 把兒子拉扯大,娶媳婦了,還不得把媳婦當閨女疼?廣玳也信這些說法兒,對這個婆婆家從心裏樂意。沒過門,就在心裏暗暗地編織著結婚後美好甜蜜的生活圖畫,甚至會在夢裏笑醒。出門子時,她哭得厲害,那是不願意離開奶奶、爹娘、兄弟和妹妹,不是相不中這個婆家。她哪裏想到過了門會是這樣?她知道不少婆婆蜇掇(3)兒媳婦,可沒聽說有她婆婆這樣的,她就像婆婆八輩子的仇人,讓你牛馬一樣的幹活,疼你吃喝;橫挑鼻子豎挑眼,吹著浮土找裂紋,找不著你的毛病,就硬往你身上派毛病,時不時對你連罵加噘,急了抬手給個大耳光子,還逼著她兒揍廣玳。鄭玉民是個慫包,在他娘跟前像個避貓鼠,大氣兒不敢出。他娘嗾呼著他打老婆,他就惡狠狠地真打,狗一樣撲過來 ,一陣拳打腳踢,孩子在一旁嚇得嗷嗷哭,他也不管不顧。最可氣的,鄭玉民 白天對廣玳又打又罵,晚上上了床,聽著他娘沒動靜了,照舊死皮賴臉,軟纏硬磨地要跟廣玳辦那事兒。可憐廣玳死的心都有,哪還有心跟他那樣?可她是他的老婆,老婆隻要有口氣兒,就得?著叫男人“出毒”,廣玳也不敢跟他反強,一是怕鬧起來婆婆聽見,二是鄭玉民跟牛一樣有勁,廣玳沒力氣,掙歪不過他,隻得像根木頭一樣盡著他擺弄。廣玳想想剛結婚那會兒跟他親熱是多麽自快,自快得過後想想都要笑出來,天一黑,就盼著婆婆快點兒睡覺,小兩口兒好快點兒那樣。可惜好景不長,現在,廣玳覺得那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現在,鄭玉民趴到她身上,不論多亂騰,不論對著她的耳朵門子說什麽樣的浪話,她也提不起精神,沒心勁跟他摽著親熱,她就是?著,心裏盼著他快點兒出了毒,快點兒下來,回把半回的,鄭玉民把她折騰得忒厲害了,她又有點原先那種感覺,不由得想親他,摟他,他就自得不行,更破本兒地亂騰。可是過後,廣玳想起那難得一現的好感覺,也覺得成了苦味兒的了 。廣玳常想起為閨女時的日子,那有多麽快樂啊。知道結了婚會這樣,她就一輩子也不出門子了。廣玳知道那樣想沒用,哪有大閨女不出門子的?

廣玳不光在家裏受屈,在外頭也吃氣。婆婆不省事,尖嘴毛兒長,處處得罪人 ,鄭玉民是窩裏的光棍,隻能在家裏照著老婆惡,在外頭,是個軟蛋,比誰都窩囊,在合作社裏,沒點兒眼色,不會幹眼前活兒,更不會巴結幹部,天生眼子包,當官兒的什麽苦活、累活都派給他,工分兒還不多掙 ,強強的比四類分子強點兒,廣玳也跟著受連累,往坡裏挑糞,旱天挑水點棒子,熱天鑽到高梁地裏打高粱葉,甚至誰都不願意幹的倒糞,都能派著她。你還不能爭講,你這回爭講,下回更治你。廣玳雖說是農家孩子,何曾幹過這樣的活兒,出嫁前幹地裏的活兒,不過是輕來輕去的,倒騰糞肥那種活兒,爹和兄弟都叫她躲遠點兒,怕她嫌味兒。可現下什麽活兒都得幹。人家家裏姊妹妯娌多的,有人替換,再苦再累的活兒,也沒人替廣玳,她就隻能咬著牙硬撐。回到家給鄭玉民訴兩句苦,鄭玉民呱嗒個嘴,沒點兒咒兒念,老婆婆聽見了,扯起嗓子就罵:“年輕輕的,能吃能喝的,到黑夜沒再歡的,怎麽幹地裏的活兒,就哭咧咧的?也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細皮嫩肉的,受不了,不就是個莊戶人家的妮子,裝什麽金枝玉葉?”婆婆能吃能喝,點打著“解放腳(4)”,走東家,串西家,不光不下地,連家裏的活兒也不伸手,歪倒油瓶不扶。婆婆說的明白:“你奶奶活著,活兒都是我的,沒你奶奶了,你過了門,你就成我了,家裏外頭活兒就都是你的。啥叫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就是。老娘我得好生享受享受這當婆婆的滋味兒。”廣玳常常想,人說受苦是當牛做馬,那牛馬白天幹完活兒,黑夜就在欄裏吃草歇歇,自己連牛馬都不如,幹完坡裏,再幹家裏的,白天幹一天,黑夜還得出去推磨軋碾。回到家,還得伺候婆婆,照應孩子,睡到床上,還得盡著沒狗出息的鄭玉民“撒歡兒”倒騰。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早晚有一天折磨死算完。

這天社裏派的活兒還是往坡裏挑糞,廣玳已經挑了十幾天了,別人都有人替換過了,就她從頭幹到這,沒人替,腰疼腿酸不說,兩個肩膀又紅又腫,連脖兒頸後頭因為換肩都磨破了,汗水一浸,滋滋辣辣的疼,廣玳咬牙忍著,硬撐著挑一趟又一趟,她不能叫別人落下,按挑的筐數兒給工分兒,工分兒掙少了,婆婆知道了,又得挨難看。快到晌午天了,廣玳又累又餓,渾身疼,腿酸得厲害,挑著兩隻糞筐上一個慢坡,腳底下一滑,跌倒了,廣玳爬起來,慌忙用手朝筐裏捧糞,一個跟她要好的媳婦兒叫桂枝,見廣玳跌倒了,放下挑子,蹲下幫廣玳捧糞,廣玳說:“桂枝,你不用管我,你回去晚了,隊長嫌。”桂枝說:“嫌?嫌去,不管哪一套。”廣玳一邊糊拉(5)糞蛋子,一邊說:“快走吧,耽誤你掙工分兒。”桂枝說:“別說的寒傖了,少掙那下子工分兒,精鬆,一個整工,值不了兩毛錢,不夠惡心人的。就是豁上一天不記工,也不能看著你摔倒不管。”

兩人把糞裝到筐裏了,廣玳彎腰挑糞筐,扁擔碰著了脖子上的傷口,疼得呲牙咧嘴,桂枝看見了,放下自己挑子,過來,說:“你先別慌著走,我看看你咋著了。”廣玳隻好放下挑子,桂枝掀開廣玳的褂領子一看,驚叫道:“哎吆,俺的親娘哎,廣玳,你膀子腫成這樣,脖子都磨破了,還天天跟著挑糞,這不是胡鬧嗎?”說著,兩隻眼睛落下淚來。廣玳也哭了,說:“人家就給派這樣的活兒,不幹有什麽辦法兒?有這麽個罪,不得不受。”桂枝擦擦淚,說:“好嫂子來,寧可不掙這個工分兒,也不能這樣幹。你不要命了?”廣玳說:“不幹可不行,你還不知道俺那老婆婆?那才真是要人命哩。”桂枝說:“哼,這隊長明知道沒個人替你,天天派你挑糞,沒人心眼兒,你婆婆比黃世仁他娘還厲害,不行,我得去找鄭玉民,叫他看看他老婆折磨成什麽樣了,問問他還想要這個老婆不?”廣玳說:“桂枝,你可別,那你算害死我了,你一找,俺婆婆就得知道—鄭玉民是個軟蛋,不敢瞞他娘,我非得挨大的不可,那就苦死了。”桂枝說:“那怎麽著?就這樣還得一直幹?”廣玳說:“幹,糞快挑完了,再撐兩三天就過去了。”桂枝說:“嫂來,你怎麽忍來,這不是人受的罪啊。”廣玳掉著淚說:“受吧,興許是我上輩子作過惡,老天爺罰我這輩子受這罪的。”桂枝說:“別胡尋思了。你就是豁不上, 要換了我,隊長欺負人,就跟隊長裂,老婆婆不講理,就跟她拚,最大弄個魚死網破,哼,你沒聽人說,這年月,鬼怕惡人。”廣玳說:“頭兩年在咱村學校裏教書後來調到西山鄉完小去的那個顏華老師,可憐我,也跟我說過,叫我不能光忍讓,得鬥爭,我沒那個膽子,鬧起來,不光這裏不素靜,叫俺娘家知道了,老的掛著。我就想,麽也不為,就為自己這倆孩子,糊弄著朝前挨吧,盼著孩子長大了,就熬出頭了。”桂枝說:“那你慢慢地熬吧,隻要保住自己小命就行。”

廣玳跟桂枝說這一盼子話,竟覺得心裏寬綽了不少,兩人挑起擔子,往地裏走,到了地方,隊長氣哼哼地說:“你倆怎麽個事兒?我還尋思叫老和尚把你倆背走了哩。”桂枝說:“別沒的說了,廣玳摔倒了,我幫她了,你別瞪眼,俺倆晚下工,多挑一趟補上,行了吧?”

別人都下了工,廣玳和桂枝又挑了一趟,這才收工。廣玳挑著空筐回家,兩條腿又酸又疼,好歹挪動著回到家,家裏就她閨女秀麗一個人趴在堂屋裏大桌子上寫作業,廣玳問:“秀麗,你放學了?”秀麗說:“娘,你糊塗了,今天是星期天,沒上學。”廣玳又問:“你奶奶和你兄弟呢?”秀麗說:“俺奶奶領著常福上人家串門兒去了,晌午了,還沒回來。俺奶奶就這樣,不管到誰家,啦起來就沒完,坐折人家的板凳腿。到飯時了,還不走,人家多煩不?”廣玳說:“別充會說話的了,不興這樣說你奶奶的。”秀麗說:“俺奶奶上來那一陣,什麽話都罵你,還打你,你還向著她說話。”廣玳說:“不管怎麽著,你奶奶是老的,小的不能說老的。”秀麗說:“好,知道了,就是你說的,俺姥娘那話,‘老的無過天無過’。”廣玳又問:“你爹呢?”秀麗說:“半晌午,俺爹家來一趟,拿了幾個煎餅就走了,說是社裏派他上林場推樹栽子,黑天才回來。”

廣玳回自己屋,舀了水,洗了臉,坐到床沿上,覺得渾身跟散了架似的,心想,趁婆婆沒回來,歇一小霎兒,再去做飯,可不能睡著了。廣玳一頭攮到床上,兩隻眼不由自主地眯上,一下睡著了。還沒睡一個屁時辰,婆婆領著常福來家了,進門問秀麗:“你娘還沒家來?”秀麗說:“奶奶,你回來了?俺娘家來了,剛進家一小霎兒,上她屋洗臉去了。”奶奶嘟囔道:“窮講究,下坡回來非得洗臉,洗白了啥用項?誰看她那個臉碴子(6)?”秀麗見奶奶生氣了,不敢吱聲,低了頭寫作業,常福嚇得“哇”的聲哭了,奶奶說:“看,俺孫子都餓哭了,秀麗,你看著你兄弟點兒,我去看看你娘梳洗完了嗎,還做飯不?”說完就去了東屋,進門一看,廣玳在床上睡著,一下來了氣,破口罵起來:“秀麗她娘,你是要作反啊?大晌午頂子,你不做飯,在這裏仰屄晾臊地睡覺,你是想把俺娘們兒餓死,還是不想過了?”廣玳一下驚醒了,立馬起來,戰戰兢兢地說:“娘,頭晌午挑糞忒累了,回到家快爬不動了……”婆婆不等廣玳說完,就說:“你那意思,你下地幹活兒,有功了,家裏的飯得我做,是這意思不?你這是想弄樣兒給我看?”廣玳忙說:“娘,俺沒那意思,你別多心。”婆婆說:“哼,我多心?我沒的多了!小帶,你要奓挲翅兒(7)啊?我多什麽心了?你下地回來不做飯,在床上挺屍,我還沒說你兩句,你就嫌我多心,你不光嫌我多心,是嫌我多管吧?”廣玳說:“娘,我下地回來,快累癱了,尋思歇一霎兒,就起來做飯,不小心睡著了,你別生氣,我趕緊做飯去。”說著急忙出屋去做飯。

這邊廣玳慌忙做飯,那邊婆婆回自己屋躺到床上,拉開被子蒙上頭睡了。秀麗聽見奶奶跑到東屋去罵她娘,知道娘又惹著奶奶,要倒大黴了,常福哭著找娘,秀麗知道娘要做飯,奶奶也生氣不管常福了,又怕常福一個勁哭,奶奶心煩,連忙一邊哄常福,一邊抱起常福朝院兒外走,廣玳正坐在鍋門臉前拉風箱燒鍋,聽見常福“哇哇”哭,又看見個子還挺矮的秀麗吃力地抱著掙掙歪歪地哭著的常福朝大門外走,心裏又酸又疼,像在心口窩扭了個疙瘩,一邊流淚,一邊燒鍋。

廣玳做完飯,先盛了,端到堂屋大桌子上,走進裏間屋,站到婆婆床前,低聲下氣地說:“娘,怨我,下坡回來不該躺下歇著,往後不這樣了,娘,別生氣了,起來吃飯吧。”婆婆臉朝牆躺著,說:“吃什麽吃?光氣就氣飽了,這會不能吃,你擱那裏,快去喂常福,孩子早餓了,沒見過你這樣當娘的。”廣玳說:“那我去喂孩子,娘消消氣,快吃,省得涼了。”

廣玳到大門外去叫孩子,見秀麗還抱著常福,常福還嚶嚶地哭,臉上滿是眼淚鼻涕,灰道子,成了小花臉兒,一個磨剪刀的老漢對廣玳說:“我在這裏看一大會子了,你家這個小閨女真不賴,一把把人,抱著個孩子,還不住腳的走動,一邊走,還哄她弟弟。忒可憐人了。家裏沒旁人了?她還是個孩子,就這樣受累,一盼子累的不長了。”廣玳忙從秀麗手裏接過孩子,眼裏含著淚說:“你這大哥心眼兒真好。孩子有他奶奶,不大舒服。窮家小戶的,不都是大的看小的,不礙。”

廣玳抱了常福回家來,迭忙喂常福,飯食粗拉,孩子小咽不下,廣玳吃到嘴裏,嚼碎了,再嘴對嘴喂常福,就像樹上的大鳥給小鳥喂食,那個顏華老師見她這樣喂孩子,給她說過,這樣不好,不衛生,對孩子健康不利,廣玳說:“農村人,孩子沒得吃,跟大人吃一樣的飯,吃不進去,隻好這樣。沒孬好,當小狗小貓的喂唄。”廣玳喂飽了常福,哄他睡了,自己急忙扒幾口飯,讓秀麗快些吃完飯,跟她說:“秀麗,你奶奶還睡著,你看著你兄弟,別叫他從床上掉下來—一是不能叫他摔著,再就是,他要掉下床來,咱娘倆罪過就大了。我這就下坡幹活兒。”秀麗看看娘,說:“幹啥活兒?還是挑糞?你晌午飯也沒吃幾口,要不我去跟隊長說你病了,別去了,歇一過午吧。”廣玳看看秀麗的可憐樣子—十歲了,還搐搐巴巴,瘦得小臉兒像紙一樣薄,就光兩個大眼—強忍著眼淚,說:“不行,咱家光你爹幹活兒掙不夠口糧,我多幹點兒,興許還能分幾塊錢,要不你奶奶和你兄弟有病有災的,沒個錢,沒辦法兒。”廣玳又低聲說:“不這不那的,就不去幹活兒,你奶奶也不依,緊著惹你奶奶生氣了,再不去幹活兒,可了不得。”秀麗懂事地點點頭。廣玳又去堂屋,見桌子上的飯已經吃完,悄悄地走進裏間屋,說:“娘,常福睡了,秀麗看著他哩,我下坡了。”婆婆沒搭腔。廣玳把大桌子上的碗筷兒收拾了,拿到飯屋裏,趕緊下坡了。

 

過午幹活歇著的時候,廣玳一個人躲在旁邊,低著頭想晌午的事,她覺得自己闖禍了,這事不算完,婆婆還沒出氣,會挑著鄭玉民揍她一頓,想到這裏,廣玳就心慌、心跳,她讓鄭玉民揍怕了,秀麗也給嚇壞了。婆婆怕常福害怕—常福是“帶把兒的”,“把兒”是“打種的”,常福是他們鄭家的後代跟苗兒,得好好養著,好好護著,每回鄭玉民打她,婆婆都抱著常福躲出去。桂枝見廣玳不高興,偎過來,問她:“怎麽了?又出事兒了?你婆婆又治作你了?”廣玳把晌午的事給桂枝說了,桂枝說:“你婆婆是什麽人?她又不是七老八十,你下坡幹活兒,她在家不能做飯?不做飯就罷了,你做晚一會兒,還是大罪過?”廣玳說:“俺家的規矩就這樣,除了做飯,我晚上還得出去推磨軋碾。我就是鄭家的一頭驢,連驢也不如,驢幹活兒,吃料,還不受氣哩。”桂枝說:“好了,事兒過去了,別光愁了。”廣玳說:“沒過去,鄭玉民沒在家,他回來,他娘還得挑著他揍了我,才算出了氣,這事才算過去。”桂枝說:“這個鄭玉民怎麽這麽不是人,他就真舍得揍老婆?”廣玳說:“他怕他娘,他就像他娘的一條狗,他娘一嗖呼(8),他就上。哪回都是胡嚼亂罵,拳打腳踢一陣。”桂枝說:“這是什麽人家兒哎。要叫我,撩開腿跑娘家去,看他娘們兒怎麽著?”廣玳說:“那可不行,俺爹娘不許閨女跟婆婆鬧,去了,立馬就攆回來,不讓在那裏過夜。他們說,張家的家風就這樣。嫁出去的閨女就得在婆家安分守己。再說,要這樣弄,回來鄭玉民更揍得厲害。”桂枝說:“那就沒法兒了?”廣玳說:“沒法兒,隻能認命。”

歇歇完,又幹活兒了。廣玳一邊幹,一邊不時地看天上的太陽,人都說秋後天短了,太陽落的快,可廣玳覺得太陽好像在天上釘著,老大會兒不挪窩兒(9)。總算盼得太陽落山了,放工了,廣玳拖著兩條酸疼的腿往家走,不大霎兒,天就暗了,廣玳一邊走,一邊心裏嚇得慌,她怕回到家,鄭玉民不問青紅皂白,就像狗一樣照她撲上來,她越想越害怕,可是再害怕,她也得急急忙忙往家奔,她掛著自己的孩子,黑了天,常福會哭著找娘,廣玳拚命朝前走,離家還有百把步遠,廣玳看見秀麗可憐的小身子朝自己跑來,她的心猛地抽緊了,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秀麗跑過來,廣玳忙把秀麗攬到跟前,說:“秀麗,好孩子,天都黢黑了,你這是做什麽?娘還用你迎啊?你出來,跟奶奶說來嗎?你爹回來了嗎?”秀麗氣喘籲籲地說:“俺爹天不黑就回來了,一回來,俺奶奶就照著他告你狀了。一邊說,還一邊哭,委屈的了不得。我跟俺奶奶說出來玩兒,好迎著你,給你說,先別家走,不如先躲躲吧,我怕俺爹打你。”秀麗說著就哭了,廣玳蹲下,給秀麗擦擦淚,說:“傻孩子,那是咱的家,娘不回家,上哪去?娘沒處躲。你兄弟那麽小,不哭著找娘?娘躲了咋行?走吧,咱回家。”秀麗哭著說:“娘,你不能家走,俺爹又得打你,你還是先躲躲吧。”廣玳說:“娘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初二,娘也沒處躲,你爹願意打,就叫他打,打不死,你跟常福就有娘,打死了,娘也就熬出來了。盡他娘們的本事使吧。咱回家!”說著,就拽了秀麗快步往家走。

廣玳拽著秀麗回家來,進門沒聽見常福哭著找娘,也沒婆婆的動靜,心想婆婆抱著常福出去了,躲開了,好讓他兒揍我,廣玳剛進門,鄭玉民就從堂屋裏竄出來,破口大罵:“你這個該死的娘們兒,老爺們兒出去半天,你就奓挲翅兒,作反,從坡裏回來,睡大覺,不做飯,你想叫俺娘做飯給你吃?你這個臭娘們兒,三天不挨揍,肉就癢癢。”廣玳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挑糞天數多了,忒累了,我想躺一小霎兒,就起來做飯,沒想到睡著了,咱娘就生氣了。”鄭玉民惡狼一樣撲上來就要揍廣玳,秀麗在他身子後頭,拽著他的棉襖,哭著說:“爹,俺娘快累死了,求你了,饒她這一回,別打她了,你把她打死了,俺就沒娘了。”鄭玉民像瘋狗一樣,抬腳把秀麗跺了個倒坐子,秀麗哭得“哇哇”的,廣玳不顧自己身上疼痛,慌忙跑過來抱起秀麗,說:“踢著你哪裏了?哪裏疼?傻孩子,你才多大,你就能拉架啊?”娘兩個都哭了。鄭玉民一停,片刻又上了勁,竄過來揍廣玳,忽然,大門“吱呦”一聲,從門外進來一個人,幾步跑過來,一下把鄭玉民的胳膊拽著,說:“你鄭玉民,什麽孬種玩意兒?揍老婆是你的本事?你算什麽混賬男人?”鄭玉民一愣神,說:“桂枝呀,黑更半夜的,你怎麽來了?家務事,我一時沒忍著火兒,叫你笑話了。”桂枝說:“人家街坊都說,你鄭玉民在外頭是慫包,在家裏是‘好漢’,揍老婆,我還不信,憑著鄭玉民那下子本事,娶張廣玳這麽個媳婦,他不供著就是傻瓜,還舍得打?問廣玳,她也說,沒影的事兒,鬧了半天,你還真揍老婆。”鄭玉民支支吾吾地說:“那能?沒影的事兒。”廣玳說:“桂枝,叫你笑話了,黑燈瞎火的,你這是?有事兒嗎?”桂枝說:“有點事兒,我聽隊長說的,咱送糞的那塊地糞夠使了,明天不送糞了,我來給你說一聲。”又把嘴貼到廣玳耳朵上,低聲說:“我怕鄭玉民揍你,得為來看看的。”廣玳說:“多虧了你,要不這一頓就挨身上了。”桂枝說:“好了,過去了,我走了,記住別惹他。”廣玳說:“我知道,不惹他。”

婆婆領著常福回來了,廣玳迭忙做好飯,伺候大人孩子吃了,自己才好賴扒口飯,又哄常福睡了,再回飯屋刷鍋洗碗,拾掇完,才躡手躡腳地回屋睡覺,她大氣兒不敢喘,怕惹著鄭玉民。她見鄭玉民正蒙著頭睡著,心想今天這一頓打也許脫過去了,真得朝北磕頭,多虧了桂枝。廣玳這樣想著,小心翼翼地脫衣裳睡覺,鄭玉民猛地坐了起來,說:“你個混蛋娘們兒,尋思沒事兒了?我越想越來氣,我問你,桂枝個小娘們兒早不來,晚不來,怎麽咱倆正打架她就來了?是你給她說的,叫她來的?你這不是敗壞我嗎?你說實話,是不?”廣玳嚇得打哆嗦,連忙說:“桂枝是來給我說明天不挑糞了,不是我叫她來的。”鄭玉民說:“我就不信,要不是你叫她來的,還管換哩。我看你是不挨頓苦的,不死心。”說著,一腳把廣玳從床上踹了下來,廣玳光著身子摔到床跟前,急切間爬不起來,鄭玉民光著屁股,下床來,照著廣玳的光身子連踢了幾腳,就回到床上鑽進被筒,廣玳要起來,可身上疼的一時動不了,鄭玉民說:“你別她娘的給我裝樣,起不來,你就在那裏凍著就是。老爺們兒不可憐你。我看你以後還惹俺娘生氣不?”廣玳咬著牙,掙紮著,歪歪杠杠地爬起來,頭暈眼花地回到床上躺下,把燈吹滅。屋裏像墳洞子一樣黑,廣玳摸著自己身上疼的地方,不出聲地淌眼淚。鄭玉民揍完了人,像是幹完一件事一樣,沒心事了,一個屁時辰就打起了呼嚕,連出去推樹栽子,加上揍老婆,他累了。這就是廣玳的男人,他不是人,他在他娘跟前,是條狗,在她廣玳麵前,狠起來是個瘋狗。廣玳從進了他鄭家的門兒,她自己也不再是人,是他娘兩個的奴仆,是他們會說話的牛馬,是讓鄭玉民尋歡自快的家什兒。廣玳沒想到自己這一輩子會這樣苦,娘家還不能指望,你回去訴訴苦,爹娘就說,當兒媳婦沒有不受氣的,小夫妻打架鬧亂兒是家家都有的,廣玳想過離婚,別說別的,光娘家這一關就過不去,不用說離婚,就是挨了打,跑到娘家去,當天就讓爹娘攆回來,爹娘都說一套話,張家門兒裏的閨女到婆家必得做好媳婦兒。廣玳想過死,可她舍不下孩子,她不能叫他們變成沒娘的孩子。怎麽辦?她真的走投無路了。

廣玳猛地想起來,村裏有的婦女叫婆婆男人欺負急了,就往外跑,人跑了,舍下孩子,公婆男人就坐了臘,他們也害怕,媳婦死到外頭,麻煩就大了,弄上幾回,婆婆、男人就改了。廣玳也要跑一回,叫婆婆和鄭玉民受受那個滋味兒。可是上哪跑呢?上娘家跑,白搭,爹娘得立逼著回來,上親戚家去,也不是辦法兒,不年不節的,不帶孩子,走啥親戚?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偷偷跑出來的,立馬就給送回來,白倒騰。廣玳突然想起了顏華老師。兩年前,村裏要求各家七歲以上的孩子—不論男女—都得上學,婆婆說啥也不讓秀麗報名,顏華上門動員,婆婆讓顏華說得張嘴結舌,沒辦法兒才同意秀麗上了學。打那廣玳就和顏華認識了。廣玳雖是個一個字不識的農村婦女,顏華是有學問的人,可一點兒也不拿大,對廣玳就像姊妹一樣。廣玳有什麽心裏話,喜歡跟她說,她總是耐心聽,有時還陪著廣玳掉眼淚,聽了廣玳說的話,她就安慰,開解。她說,中國社會幾千年來男女不平等,農村特別厲害,婆婆欺負兒媳,男人打罵老婆。男人把女人當成追求快樂的家什兒,傳宗接代的工具,會說話的牛馬,還是出氣的布袋,忒不公道了。從民國到共產黨建立新政權,都提倡男女平權,婦女解放,婦女自己也要敢鬥爭……對,就去找顏華,在她那裏住個五七六天的,顏華老師可憐她,一準幫她,真的這樣弄了,婆婆和鄭玉民就毛了,看他們以後還再欺負人不?豁出去了,就跑一回,雞被宰了,還蹦躂一陣哩,活活的一個人,不能不聲不響地叫他們治作死。廣玳越想越覺得非這樣辦不可,明天就跑。廣玳拿定了主意,心裏好像有點兒空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 一大早,天還沒大亮,鄭玉民還“呼哈”地打著呼嚕,廣玳躡手躡腳地起來,拿了一個包袱皮和自己兩三件替換的衣裳,一把木梳,出了屋,在院子當央捧了自家自留地裏產的,還在院子裏堆著的花生,和衣裳包在一起,悄沒聲的洗一把臉,去飯屋喝了碗剩糊塗,吃了一個煎餅,又拿幾個煎餅放到包袱裏,把自己下坡常帶的一把鐵鍁藏到柴火垛後頭,背上包袱,輕輕開開大門,邁出門檻,回頭把大門虛掩上,就上路直奔西山鄉了。

西山鄉離縣城三十來裏,廣玳心急走得快,半晌午就到了,打聽著找到了鄉完小,進了校門,看到學校院子裏小學生排成橫看豎看整整齊齊的隊伍,學生後頭是一排穿戴板板正正的老師,有男有女,學生和老師正一塊做操。廣玳忙看那一排老師,一眼就看見了顏華。顏華搭到脖子的短發黢黑錚亮,細溜條直,穿的是再普通沒有的衣裳,可在她身上,就格外受看,不用看臉,就知道是個俊人。廣玳站了一會兒,操做完了,隊伍散了,廣玳急忙過去,一把抓住顏華的胳膊,合合撒撒叫一聲“顏老師”,顏華轉臉一看,很是吃驚,說:“廣玳姐,你怎麽來了?”廣玳像見了親人,眼裏滿是淚,說:“我讓俺婆婆男人她娘倆欺負得活不下去了,來找你訴訴苦。”顏華忙伸手接過廣玳背的包袱,說:“嗷?還那樣?也忒不像話了,正好我上午沒課了,咱上我宿舍裏說話。”

廣玳跟著顏華去了學校最後排的宿舍,一間屋,拾掇的幹幹淨淨。顏華先倒了水讓廣玳喝,說:“我接到調令,報到時間太緊,沒跟你說聲就走了,兩年多了,真還怪想你,說實話,知道你的處境,也挺掛你。秀麗是個懂事的孩子,可惜家庭環境太差,思想負擔重,小小的孩子,常愁眉苦臉的,好可憐。現在學習怎樣?”廣玳說:“她倒願意學,可是她奶奶,她爹不喜拉小妮子,天天像個團圓媳婦(童養媳),舒不開身兒,還得抱她兄弟,有了病都不給治,常不常地缺課,甭指望能念出什麽名堂,不過認倆字兒就是了。”顏華說:“可惜了。”廣玳說:“我一聽說你調到西山去了,心裏可難受,呼打呼打的,老大盼子放不下,顏老師,咱那裏是縣城,你上這小山溝裏來做麽?”顏華苦笑說:“不是我願意來的,是人家調我來,我必須服從。”廣玳說:“怎麽不調旁人,調著你了?”顏華說:“我家是地主成份,剛解放缺人,就分到縣城了,可現在人多了,下邊學校需要人,我這成份不好,還不就給弄下來了?不礙,在哪裏都是教孩子。”

顏華聽廣玳說了她婆婆和男人欺負她的這些事,說:“你這個事兒難弄,離婚你狠不起心來,舍不下孩子,你娘家也不支持。你這個婆婆虐待兒媳不光是‘傳統’做法兒,她簡直是邪性,變態,你男人聽他娘的,生怕被說成娶了媳婦忘了娘,怕人家說他對寡婦娘不孝順,就做他娘的幫凶。你再努力,也感化不了他們,你這回跑出來—這叫‘離家出走’—是個辦法兒,把家、孩子都舍給他們,讓他們受受,興許能管點事兒。孩子在家沒事兒吧?”廣玳說:“秀麗沒事兒,常福也不礙—他是小子,他娘們兒疼小子。倆孩子都得哭,哭就哭吧。就是給你添麻煩了,人家學校裏不嫌?”顏華說:“麻煩什麽,在縣城工作的時候,咱兩人就投緣,離開了,挺想你的,我巴不得你在這裏待些日子,咱倆啦啦呱兒。學校裏不管這個—我就說你是俺表姐。你就安心在這裏住些日子 ,直到你自己撐不住勁了,或是 你們家的人找到這裏來—他們肯定得找瘋了。”

吃飯的時候,顏華問:“怎麽樣,入了合作社,日子過得咋樣?生活有提高嗎?”廣玳說:“入社不跟不入,分的糧食比單幹少不少,還不像單幹見樣的種點兒,就那幾樣大路貨的糧食,圖產量高,種一些地瓜。瓜瓜菜菜,湯湯水水的將就填飽肚子。出工比單幹多,可是弄不到好處。”顏華說:“報上說,合作化有利於男女平等,可能有道理。”廣玳說:“哪國的道理?上級叫婦女幹活,為了掙工分兒,各家婦女也死逼著幹,可是從坡裏回來,推磨軋碾,做飯喂豬,伺候老的小的,縫補拆洗,還一點兒不能少幹,婦女苦死了。”顏華說:“那還真是個事兒。”

廣玳家裏,鄭玉民起了床,擦著睜不開的眼,扛了家什兒下坡幹活兒,邊走邊嘟囔:“小私孩子娘們兒走那麽早,積極的沒屌味兒,看樣兒還是累得輕。”不大會兒,鄭玉民他娘起來了,秀麗正背著書包要去上學,老嫲嫲問:“秀麗,你娘怎麽沒給我衝雞蛋茶就幹活兒去了?”秀麗說:“我不知道,俺娘走的時候,我還沒醒哩。”老嫲嫲說:“走這麽早做什麽,不知坡裏有什麽想頭。”秀麗說:“俺娘不敢去晚了,晚了人家扣工分兒。”老嫲嫲說:“哼,猛一說,還怪是過日子的樣子,惡心人。”秀麗看看奶奶,心想,俺娘下坡幹活兒也是毛病,怎麽也不落好兒,扭頭去上學了。

鄭玉民出早工從坡裏回來了,不一會兒,秀麗也放學回家了,老嫲嫲在堂屋看著常福,問他兒:“秀麗她娘怎麽還沒回來?”鄭玉民喝令秀麗:“快上你桂枝嬸子家問問去,你娘幹的什麽活兒,怎麽還沒回來?”秀麗去了,不大會兒急急慌慌地回來了,小臉兒幹黃,說:“爹,桂枝嬸子說,女勞力今天在西南窪地挖排水溝,她說俺娘沒去,她說她怪納悶,挑那麽些天的糞,你娘一天沒落,怎麽今天換了活兒了,倒沒來。” 鄭玉民和老嫲嫲娘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嫲嫲說:“這個小媳婦子玩的什麽把戲?”鄭玉民說:“小私孩子娘們兒真她娘的出屌奇了,還是揍得輕。”秀麗大大膽,說:“爹,別光罵了,俺娘怎麽了呀?”鄭玉民說:“還能怎麽了?死不了她。”秀麗“哇”地哭了:“娘,你上哪了?”常福也哭起來,哭著找娘。鄭玉民喝道秀麗不讓她哭:“哭!哭什麽哭?你娘死不了。再咧咧,一巴掌扇你一邊子去。”話音沒落,桂枝推開大門走進來,說:“你鄭玉民真有本事,多大點兒孩子,她娘沒了,你還不叫她哭?”老嫲嫲忙說:“她嬸子,你咋來了?”桂枝說:“秀麗跑去問我,我怪納悶,不放心,跑來問問。早晨隊長問,張廣玳怎麽沒請假就曠工了,我也想問明白了,好給隊長說,省得人家扣罰工分兒。”秀麗還在嚶嚶地哭,常福“哇哇”地哭著找娘,桂枝跟秀麗說:“秀麗,好孩子,別哭,你娘沒事兒,你快抱著你兄弟上外頭玩一會兒。我有話跟你奶奶和你爹說。”秀麗擦擦淚,懂事地點點頭,來抱常福,說:“常福,別哭了,我抱著你去找娘。”說著抱了常福出院子了。

老嫲嫲說:“她嬸子,你跟秀麗她娘能說上話了,你猜摸著她是咋了?”鄭玉民忙接上:“對,妹子,你覺著這私孩子娘們兒是怎麽個事兒?”桂枝冷笑笑,說:“你聽聽,都這樣了,你鄭玉民還胡嚼亂罵,一句人話沒有。怎麽個事兒?她在這個家裏過的日子忒自快了。”老嫲嫲說:“過的日子咋了?她給你說啥了?”桂枝說:“她說啥?她啥也沒說,她敢說嗎?她招天挨打挨罵,莊裏誰不知道?闔縣城沒不知道的,我也不怕你們生氣,你鄭家欺負媳婦是出了名的。”老嫲嫲說:“別說的邪乎了,一家人過日子,沒有不打架鬧亂兒的。這咱先不說,你覺著她這是?”桂枝說:“你老人家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這還怎著了?媳婦、娘們兒受了屈,要不就尋死,要不就跑,旁沒法兒。”老嫲嫲說:“怎麽著她了,她就尋死,就跑?”桂枝說:“俺大娘,你就別迷磨了,你娘們兒但凡拿著她稍微當個人,她也不會這樣。錯過是廣玳,瞎著眼上你這門兒裏來,咬著牙受你們的。要換換別人,早跟你們拚了。我跟你們說,廣玳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不素靜,政府得處治你們。她跑了,你娘們兒也試試這個家離了她行不?你們也不尋思尋思,有你們這個名聲,要是廣玳沒了或是不跟了,你鄭玉民想再找個老婆,門兒都沒有。”桂枝“七十三八十四”地說一大通,老嫲嫲臉寒寒的,像出了氣的皮球—軟了,鄭玉民頭耷拉下來,不一會兒,竟兩個肩膀一抽一抽,娘們兒一樣嗚嗚地哭了,桂枝冷笑道:“你娘倆兒真是不好操兌(10),這就傻了,都惡不起來了,鄭玉民,你看看你那孬種樣子,像個男爺們兒不?你的本事呢?怎麽一下子慫了?”鄭玉民說:“怎麽辦呀?”桂枝說:“怎麽還‘怎麽辦?’你娘們還愣著做麽,還不快給合作社裏說說,撒出人去找啊?反正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呀。”

鄭玉民急忙去找社長,社長說:“不是熊你,你娘倆兒對媳婦兒確實忒過分了,莊鄉都看不過去。這回要出了事,你吃不了兜著。”鄭玉民哭咧咧地說:“社長大爺,怎麽辦啊?”社長說:“怎麽辦,今天都不出工了,我這就派人樹行子裏,河溝子,井裏到處看—我覺得廣玳不準走這一步,不過是預防萬一,另一部分人上親戚家找。你趕緊把廣玳的、你家的親戚都是哪莊,叫什麽名,全寫下來,會寫不?”鄭玉民說:“能寫,上識字班學過些字。”社長打發人去布置莊裏莊外找,這邊鄭玉民吭吭哧哧地寫了,交給社長,又哭咧咧地說:“社長大爺,你可得救救俺這家人啊。俺娘守寡拉巴我不容易,好歹有個媳婦,孩子丁點兒,可不能出事啊。”社長說:“這知道了,早做麽了?別弄那可憐樣子了,你趕緊回家,把兩個孩子帶上,上河灣,去給你丈人家報信,叫他們幫著找。”鄭玉民說:“我不敢去,到那裏不得挨罵?小舅子不得揍人?”社長說:“那也得去啊,人家把閨女給了你,你給弄沒了,不去說一聲?罵也罷,打也罷,你得挨著。不是你自己作作的嗎?”鄭玉民說:“帶孩子做麽,哭哭抓抓的?”社長說:“你頭叫驢踢了?傻啊?家裏攤這樣的事兒,還有法兒伺候孩子?孩子再病了,不更苦了?叫他姥娘家看些日子,不好嗎?”

 

鄭玉民硬著頭皮,用小推車推了倆孩子去了河灣。到張家時,一家人正吃飯,李桂芹吃完,從飯屋出來,一看鄭玉民推著兩個孩子來了,可沒有廣玳,頭皮“噌”的一聲,我的親娘,不年不節的,姑爺怎麽來了?閨女怎麽沒來,出什麽事兒了?還沒等大人說話,秀麗從小車上爬下來,撲到姥娘懷裏哭了,常福還在小車上綁著,見姐姐哭,也哇哇哭起來,李桂芹說:“玉民來了,快把常福抱下來。”秀麗哭著說:“姥娘,俺娘沒了。”李桂芹一下嚇傻了,撲通坐到了地上,急問:“怎麽了?你娘怎麽了?”秀麗說:“俺娘從早晨老早出去,沒回家,找不著了。”李桂芹大聲問:“鄭玉民,無怨的你帶孩子來,廣玳怎著了?”鄭玉民抱著哇哇哭的常福,支吾道:“廣玳從早晨出去沒回家,村裏正派人到處裏找哩。我帶孩子來,是想看看她上這裏來了沒。”一家人都從飯屋裏跑出來,連老嫲嫲也扶著小苦子走過來,把鄭玉民圍到中間,張德成說:“她不帶孩子,自己能上這裏來?她敢嗎?到底咋著了?”如蘭忙從鄭玉民手裏接過常福,廣坪站到鄭玉民跟前,兩眼出火,說:“鄭玉民,你個混蛋玩意兒,你說,你娘倆是不是又欺負俺姐來?”鄭玉民嚇得朝後倒退,說:“沒怎麽著,就是軋了點氣。”廣坪說:“哼,軋了點兒氣,那她就能出了事兒?你是放狗屁的,我給你說,要是俺姐有個好歹,我要你死的。”小苦子、小勝子、小九子姊妹仨哭起來,邊哭邊捶打鄭玉民:“你把俺姐咋著了?你賠俺姐……”老嫲嫲眼含著淚,說:“俺帶哎,什麽命哎,這可怎麽好哎?”張德成說:“苦子,你仨別哭了,快扶你奶奶上堂屋。鄭玉民,你屋去喝口水,快回去,看找著了嗎,無論怎樣,快給這邊來信兒。這邊兒也撒出人去找。”廣坪說:“我跟他一塊去。”李桂芹說:“去吧,到路上,就別跟他吱歪了。吱歪也白搭。事兒過去再說。”小苦子站在堂屋門口大聲說:“哼,事兒過去,饒不了他娘們,跟他離婚!”小勝子說:“早就該跟他離婚!”鄭玉民說:“爹,娘,我快回去,孩子放這裏,爹娘費心了。”李桂芹說:“好了,別充周到的了,快走吧。”

鄭玉民和廣坪走了,老嫲嫲嚶嚶地哭,三個妮子偎在奶奶跟前,陪著哭,老嫲嫲念道:“俺帶到底咋了?俺帶有個好歹,我也不活了。”仨妮子一邊叫奶奶,一邊哭,李桂芹攬著秀麗,給她擦淚,自己也止不住地掉淚,常福吃飽了,不哭了,如蘭抱著他,說:“奶奶,娘,您不用忒擔心,俺姐受氣不是一時了,她不會有別的事兒,她就是急了,跑了,給她婆婆和鄭玉民個顏色看看。叫我說,是個辦法兒,跑的好,早就該這樣治治他們。”張德成說:“如蘭說的在理,娘,你不用忒擔心。”

一家人勸得老嫲嫲不哭了,李桂芹問秀麗:“秀麗,你奶奶和你爹又蜇掇你娘來?為的麽?”秀麗說:“俺娘天天上合作社裏挑糞,人家幹部不喜俺奶奶和俺爹,就掐虧給俺娘吃,派苦活兒,不讓人替。俺娘挑了半月糞了,肩膀壓腫了,脖子也磨破了,她晌午放工回來,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睡著了,俺奶奶串門子回來,嫌俺娘做飯晚了,就罵,又挑唆著俺爹,打了俺娘。”如蘭說:“這鄭玉民娘們兒真是忒不是人玩意兒了。”苦子說:“鄭玉民他娘不跟李二嫂她婆婆一樣壞?早就該給他離婚,你們就說,張家門兒裏的閨女不興離婚,張家門兒裏的閨女,就該讓人家欺負死?”勝子說:“爹,娘,往後可別再這樣了,我長大了,反正誰欺負我,我就跟他拚。”老嫲嫲說:“往後,誰欺負俺孫女,我先跟他拚!”張德成說:“娘,你也別忒難受,有這一回,鄭家再胡來,也得酌量酌量。小帶的事,怨我了,忒老八板,讓孩子受屈了。”

廣玳失蹤六天了,婆家村裏派了人在縣城裏裏外外、溝裏河裏,水井裏,樹行子裏找了個遍,哪裏也沒有廣玳的影子,公安派出所幫著找,也沒發現線索。公安的人分析,根據鄭家說的情由和幾天來找的情況,失蹤者自殺身死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現在看來,是失蹤者受不了虐待,離家出走了,你們抓緊找吧。婆家、娘家兩邊撒出人去,是凡能想到的,近的遠的,旮旮旯旯兒,七大姑、八大姨,曲裏拐彎,八竿子撥拉不著的親戚家都找遍了,全都沒有。鄭家娘倆兒慌了,怕了,鄭玉民他娘不惡了,慫了,鄭玉民急得碰頭打滾,動不動就埋怨他娘:“成天價沒事兒找事兒,這回沒得找了,一盼子把個家踢蹬了,就死心了。”他娘哭哭咧咧,裝裝擺擺,要不活了,村裏派了人來看著她。河灣張家 像塌了天,老嫲嫲難受得吃不下飯,天天喝幾口米湯,躺下起不來了,李桂芹犯了心口疼,還得照護外甥,外甥女,倆孩子哭著找娘,哭得老嫲嫲和李桂芹心裏刀攪一般;張德成除了上合作社去忙公家的事,就是抽悶煙;張廣坪天明到天黑出去找姐姐,像掐了頭的螞蚱東奔西竄,急上來就要去找鄭玉民拚命,李桂芹說:“小祖宗,你可別添亂了,那個私孩子鄭玉民也夠載了,你逼死他怎麽辦,光他嗎,還有這倆孩子。再說,你逼他也沒用。”苦子、勝子兩個學生不能缺課,可也學不到心裏去了,和小九子三個妮子不住地擦眼抹淚,如蘭沒早沒晚,推磨軋碾,見天做三頓飯,做好了,伺候老的,伺候小的,見奶奶、爹娘吃不下飯,愁得偷偷哭幾回了。隻有廣垣照常緊跟吳家槐,在合作社裏當骨幹社員,積極的緊,偶爾過來坐一會兒,問問“情況”,裝裝擺擺地勸奶奶和爹娘幾句,就蔫不幾地(11)走了,能能連這邊兒的門也沒擦。張德成傷心地說:“五妮兒這個兒是白拉巴了。”李桂芹說:“他自己單過,事兒也多,天天長這裏也沒用。”張德成說:“我說的是他那個心。”

廣玳來西山鄉完小六、七天了。剛來頭兩天,顏華陪她吃了飯,就去上課或是去教研室備課,廣玳到校園外坡野裏轉悠轉悠,覺得像是上了另一個世界,不光遠離了地裏家裏的勞苦,也脫開了對婆婆和男人的恐懼,她眼熱顏華和這學校裏另一位女老師,都是年輕女子,人家像在天堂上,活得神仙一般,自己是在地獄裏,連牛馬也不如。這輩子是完了。她想,這回跑出來,非得他娘倆有個說法兒才能回去,不能叫她們治作死。她心裏放不下孩子,又想,孩子哭,叫他們哭兩聲吧,自己給治作死,他姊妹(12)倆就沒娘了。可是,第二天晚上,她夢見秀麗抱著常福,被石頭絆倒了,常福頭摔破了,呼呼地淌血,廣玳嚇醒了,怎麽也睡不著了,天剛明就起來要走。顏華說:“你掛著孩子,才會做這樣的夢,沒點事兒,無論奶奶還是姥娘,都會疼孩子,你不在家,會更關心。你得想到,你這回出來,是給逼得沒法兒了,你這是跟你婆婆,你男人作鬥爭,剛過了兩天,你自己灰溜溜地回去了,他們會比原先更欺負你。既然出來了,就堅持到底,非得讓他們急些日子,叫他們知道厲害。這就像攻山頭,你攻不上去,退回來,就全完了。你聽我的,一不做,二不休,就在這裏待著,我也管得起你飯。”廣玳說:“我光在這裏,也忒麻煩你了。”顏華說:“你要這樣說,我就更不放你走了。”廣玳覺得顏華說的有理,是不能善一善二(13)的就回去,自己臊不搭地回去,婆婆和鄭玉民非得使性子不可,硬要走,也對不住顏華一片好心,豁上吧,狠狠心,咬咬牙,就在這裏待著,多咱他們來找再說。

廣玳找不著了,桂枝聽說了,心想這是廣玳讓她那混賬婆婆和男人欺負急了,跑了,跑的好,就該這樣治治他們。從廣玳跑了頭一天,桂枝就天天打問找沒找著,三四天過去了,婆家娘家鑽頭覓旮旯地找,親戚家都找遍了,哪裏也沒找著,桂枝心裏就有數兒了,廣玳上西山去找顏華了。這個辦法兒忒好了,就是讓他們找不到。桂枝心想,管誰都不知道,我知道也不跟你們說,非得讓鄭家娘倆多急幾天。到時候,我再把這事透出去,透也不跟鄭家透,想法兒悄悄跟河灣說。廣玳跑了的第七天,縣城逢大集,桂枝知道河灣村編筐的多,集上賣筐的差不多都是河灣的,桂枝給孩子要一張白紙,用鉛筆寫上“西山鄉完小”五個字,疊起來,到大集筐市上,找了河灣村一個厚道本分的半乎老頭叫梁仲木的,說:“老哥,麻煩你給河灣村張德成家捎個信。”老頭說:“張家是好人家,就是不走運,大閨女走失了,找不著,一家人跟在鏊子上似的。你放心,我回去先不家走,就去送信。”

梁仲木回村直奔張德成家,在門口遇見了廣坪,說:“大侄子,我今天進城趕集賣筐,一個姊妹團(婦女)讓我給你家捎了封信。”廣坪接過信來,

沒進家,先出開白紙,看上邊隻寫了“西山鄉完小”五個字,就回家給爹說:“俺姐有地方了,城裏好心人給捎信了。”張德成接過信紙,說:“錯不了,你姐在西山鄉完小,快去找。”苦子說:“準是,俺姐頭兩年來,淨誇一個顏老師—她調到西山去了,說我和勝子上出學來,跟顏老師似的就好了。”如蘭要了信紙看,老嫲嫲和李桂芹雖說不認字,也急忙接了信紙看不夠, 因為這隻有巴掌大的白紙,帶來了找到他們可憐的“帶哥兒”的希望。老嫲嫲說:“四妮兒,你麻利地走,快上西山鄉接你姐去。”李桂芹說:“如蘭,快給四妮兒端飯,叫他快吃,再給他拾掇上長果、紅棗,讓他給那顏老師帶上。四妮兒,到那裏跟你姐說,快來家吧,不管什麽事,回家再說。”張德成說:“給你姐說,爹一準給她做主。”

廣坪好賴扒了幾口飯,就背上包袱上了路,大步流星,恨不得一翅子飛到西山鄉。大冷的天,廣坪跑得一身汗,半過晌午,來到了西山,打問著找到完小,沒進學校,老遠就看見姐姐站在學校外頭 一棵大梧桐樹下,臉朝東 正發呆,廣坪緊走幾步,老遠就喊:“姐,可找著你了。”廣玳見廣坪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像小孩子一樣,一下趴到高大的兄弟胸膛上哭起來,廣坪也陪姐姐哭。

 

姐弟倆回學校謝了顏華,顏華說:“廣玳,有這一回,他們再欺負你,就得掂量掂量。從這打起精神來,剛剛硬氣地過。”廣玳流著淚說:“顏老師,妹妹,跟你在一起這些天,我覺得自己才像個人。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顏華眼裏含著淚說:“別虛火了,沒這麽些事兒。天不早了,要走就快走吧。到家給奶奶、叔嬸兒問好。”

廣坪和廣玳緊跑慢跑,回到河灣時,天黑一大會子了。一家人等得心焦。老嫲嫲念叨:“他姊妹倆到這不回來,反正不能是個慌信兒,廣玳沒在那裏?”張德成說:“娘,別尋思著讓自己難受,咱家到西山,來回幾十裏路,他們哪能來多早?等等吧,別急躁。”天黑了,如蘭擺上飯,奶奶和爹娘誰都沒吃幾口,常福哭著找娘,秀麗也嚶嚶地哭,苦子抱了常福,勝子領著秀麗,說:“你倆別哭,咱上大門外頭等著你娘。”苦子和勝子帶著廣玳兩個孩子來到大門外,九子也跟了出來。如蘭收拾了鍋碗,也出來,接過常福抱著,待會子,老嫲嫲擦擦嘟嘟地走出大門,在門檻上坐下,如蘭說:“奶奶,你出來做麽,外頭冷,別受了涼。”奶奶說:“我在屋裏坐不住啊。恨不能一眼看見俺帶哥兒。”如蘭兩隻眼一下滿是淚,忙把常福給了苦子,彎下腰去架奶奶,說:“奶奶,咱院子有多大?你在屋裏等是一樣的,走,咱回屋。”正說著,張德成和李桂芹也出來了,李桂芹說:“我正照應倆孫子,一轉眼花,你奶奶自己出來了,娘,咱快回屋。”張德成和李桂芹把老嫲嫲架回屋,如蘭回屋找了棉襖,把常福裹上,說:“咱在這裏等,我覺著快來了。”如蘭說這話不大霎兒,苦子眼尖,喊道:“來到了,俺姐俺哥那不是來了。”

廣坪和廣玳聽見了苦子的話聲,兩人三步並作兩步,朝家門跑,大門口如蘭他們也抱著常福,領著秀麗,朝前迎他倆,迎到跟前,常福和秀麗哭著喊娘,如蘭和苦子、勝子、九子齊聲喊“姐”,廣玳從如蘭手裏接過常福,哽咽著說不出話,秀麗抓著娘的胳膊,哭著說:“娘,你可別再跑了。”廣玳抽泣著說:“妮兒,娘對不起您姊妹倆,娘再不跑了,死也跟俺孩子在一起。”如蘭擦擦淚,說:“姐,不怨你,咱快家走。”廣坪抱起秀麗,說:“好孩子,你娘多咱也不跑了,再有事兒,就來姥娘家。”

聽見大門外的動靜,李桂芹和張德成走出了堂屋,老嫲嫲顫顫巍巍地站在屋門裏,顫聲叫:“帶哥兒,我苦命的孩兒,可回來了。”廣玳把孩子給了如蘭,三步走到奶奶跟前,趴到奶奶懷裏,大哭著說:“奶奶,你帶不孝,讓奶奶和爹娘害怕了。”廣玳扶奶奶到椅子上坐下,昏暗的油燈下,廣玳看到,奶奶和爹娘都瘦多了,廣玳心裏刀攪般難受,說:“奶奶,爹娘,您都瘦了,都是我害的。”如蘭端了水,遞給廣玳,說:“姐,先啥話不說,跑大遠的路,先喝口水,我去熱飯,你跟你兄弟吃了飯再說。”

如蘭伺候廣玳和廣坪吃了飯,李桂芹叫小孩兒們都睡了覺,老嫲嫲說:“帶哥兒,這些天,你就在西山來?”廣玳說:“是。頭兩年縣城小學一個女老師,叫顏華,因為動員秀麗上學,俺倆認識了,挺投緣,我在鄭家受氣,她挺生氣,叫我得‘鬥爭’,我想了想,就去找她了。這些天,除了上課,開會,備課,天天陪著我,跟我一起吃飯,晚上在一個床上睡覺,跟親姊妹似的。”奶奶說:“這個顏華老師真是少有的好人,到多咱不能忘了人家。”廣玳說:“是。奶奶,爹娘,我這回可真是給您惹麻煩了。”奶奶說:“妮兒,別給你爹娘道情,誰叫他倆瞎著眼給你找這樣的婆婆家。”張德成說:“娘,你也別說這話,她苦瓜嬸子也是好心,咱也覺著鄭玉民不孬,哪想到會這樣。”老嫲嫲說:“我也沒說苦瓜媳婦使壞,可俺帶兒受了罪了。你倆還不給孩子撐腰,非得說‘張家門兒裏的閨女咋著咋著’,張家怎麽了,還不是叫人家欺負得跟狗流子似的,人家外人欺負也就罷了—咱胳膊擰不過大腿,自己還摁著自己孩子欺負,就不上鄭家去說句硬話,把個孩子逼到這個份地。打這往後,鄭家王八羔子還有那個老妖婆,要再敢欺負俺帶,妮兒,你就跟他們頂著頭子打,四妮兒就帶上張家弟兄,去剿鄭家的鱉窩。你倆要再擋著,您就先把我消交了。”張德成說:“娘,咱光尋思勸和不剛火,咱也不願走到離婚那一步。”廣坪說:“俺姐回來了,就在這裏住著,也不給鄭家去信兒,叫他娘們兒多急兩天。姐,你明天也別出大門,就裝著還沒回來。”如蘭說:“到時候,鄭玉民找來了,也得給他講好條件,不答應,俺姐就不回去。嚇唬他,就說不回去了,打離婚。”張德成說:“如蘭說的很是。就得叫他們改了。”廣坪說:“給他定幾條,從這往後,不論怎麽著,都不許打罵。一指頭也不能戳;不能無事生非,一樣下坡幹活兒,回了家,都得搭把兒(14)做飯,喂豬,鄭玉民也不能充甩手掌櫃,一家人得吃一樣飯。”廣玳說:“婆婆有年紀了,鄭玉民出力大,吃好點咱不攀,孬好吃飽就行。”李桂芹說:“炒菜、活餡子,不能偷偷朝裏放薑。”廣坪說:“姐,這幾條你說行不?”廣玳說:“再加一條,閨女有病,也讓找先生看。”

廣玳姐弟倆回到家時,天黑老大會子了,外人沒看見的,廣玳也沒出門兒,可是牆打百板也透風,鄭玉民早就囑咐他叔伯姑(苦瓜嬸子)了,讓她聽撒著(15),一有了廣玳的消息,趕緊給他們捎信兒。第二天,苦瓜嬸子從張德成家大門口走過,見秀麗和常福在街上活蹦亂跳,玩兒得很歡實,不像頭幾天哭咧咧的,就站住了,低聲問秀麗:“妮兒,咋這麽高興。”秀麗低聲說:“姑奶奶,俺娘回來了,你別吱聲,俺姥娘不讓跟別人說。”苦瓜嬸子點點頭,說:“好孩子,跟你兄弟玩兒吧,我不跟別人說。”

苦瓜嬸子回到家就叫二旺進城去跟鄭玉民送信兒,二旺說:“娘,不是我埋怨你,你給帶姐說的這媒,算把帶姐坑死了。鄭玉民他娘就像《李二嫂改嫁》裏那個惡婆婆,鄭玉民就是個欺負女人的混球,慫包。閑工夫給他們送信兒,急死他算完。”苦瓜嬸子說:“你這混帳貨,鄭家再孬,也是娘娘家門的人,急死他們,小帶也倒黴了。叫你跑這一趟,你看你這些事兒,娘指使不動你了。”紅蓮說:“二旺,娘叫你去,你就趕緊去唄,哪那麽些話?”二旺說:“我也不是懶,我是煩鄭家娘倆兒。”紅蓮說:“你煩他們也不當麽,廣玳還是得跟他們過,你就別打這個抱不平了。快去吧,別叫娘著急了。”苦瓜嬸子說:“你這個黃子,管啥事也不跟紅蓮明理。”二旺笑道:“你這婆婆眼裏,兒媳婦沒點兒毛病,就是兒不是物兒。那鄭家妗子要有你一半兒,那會弄成這個樣子。好,我去就是了。”

二旺來到鄭家,鄭玉民娘倆知道是廣玳找著了,鄭玉民他娘毛前爪子了,麻利地跑飯屋做飯,一邊打發二旺和鄭玉民吃飯,一邊念道 :“二旺,你娘是俺家的大恩人,俺這個姑太太,闔縣城也沒比的,俺一家人多咱也忘不了你娘們兒的恩德。”二旺說:“忘不忘,那精鬆,小份子事(16),難得你娘們兒打這別欺負俺帶姐了,咱幾家都好。廣玳這樣的兒媳婦,你府裏縣裏找去吧,還叫您們踩到泥裏,咋個事兒哎。你不知道,因為說這門親,俺娘腸子都悔青了。”鄭玉民他娘說:“外甥說的是,都怨我,打這一改必改。”二旺說:“表哥去了,張家肯定得提條件,你們不應下來,廣玳指準不回來。”鄭玉民他娘忙說:“到這一步了,咱啥條件都答應,哪怕你要天,咱也許半個。”二旺說:“你這是胡答應啊。”鄭玉民他娘說:“不是胡答應,我是說的急話。”

當天下午,鄭玉民拉了他叔伯姑(苦瓜嬸子)一起來到張家,張家剛吃完飯,一家子都在,鄭玉民進了堂屋,趴下就給奶奶和丈人、丈母娘磕頭,奶奶說:“你這個王八羔子,有這一回可改了吧。”鄭玉民迭忙答應。張德成說:“快起來吧,叫人看見,什麽樣子。”鄭玉民迭忙爬了起來。廣玳手拉著兩個孩子,心裏又氣又惱,臉紅一陣白一陣,見孩子爹這副可憐相,還有點心疼,說不出一句話,廣坪說:“俺這邊商量好了,你鄭家打這改了,俺姐就回去,不改,咱就兩拉倒了。”鄭玉民連聲說“改了,不改不是人。”廣坪說:“那我說說俺的條件,你掂量掂量應不應。”廣坪說了那幾條,鄭玉民點頭如搗蒜,說:“都應,都應。”廣坪說:“你現在答應了,以後要是再犯,我立馬去把俺姐接回來,我還得帶人去抄了你家鱉窩。”鄭玉民說:“不敢,不敢。”李桂芹說:“鄭玉民,你娘們兒確實不宜量好,打這真得改了。”又說:“今天這事,小帶覺著行就行,覺著不行,那咱還得另說。小帶,你說句話吧。”廣玳低了頭不吱聲,鄭玉民又到了廣玳臉前,“撲通”跪下,說:“廣玳,我,還有咱娘保證改了。咱回家吧。”廣玳哭了,伸手拽鄭玉民,倆孩子也拽他,廣玳說:“別不知道丟人了,還不快起來。”鄭玉民爬起來,廣玳說:“隻要你和她奶奶打這拿俺當人待,俺一準好生著過咱的日子。我這回是被逼得沒法了,才弄了這事,讓她奶奶受難為了,我回去給她磕頭。”鄭玉民連說:“不用不用。”苦瓜嬸子說:“鄭玉民,你個孬種王八羔子,還有你那混賬娘,放著好日子不過,真是作死啊,你看看俺張家什麽家風,看看帶哥兒是什麽心胸,打這可別胡來了。”鄭玉民連聲說“是”。

 天不早了,李桂芹說:“玉民,天快黑了,你一家子就別走了,冷冷嗬嗬,倆孩子別再凍病了。住下吧。”鄭玉民說:“那就更給娘添麻煩了。”李桂芹說:“別充會說話的了,以後拿俺閨女當人待,比啥都強。”

吃晚飯的時候,李桂芹說:“這些日子,兩家人都受難為了,今晚上吃頓團圓飯,四妮兒,給你爹、你姐夫好生喝兩盅,啥話過午都說了,吃飯不提那些事兒。”張德成家好飯好菜地招待了鄭玉民,苦子在飯屋裏對嫂子說:“你看鄭玉民在堂屋裏,板正地坐著,滋咋地喝酒,真跟貴客似的,不要臉。”如蘭說:“鼻子臭,不能割了去,他是咱姐的男人,不好好待承能行?”

晚上睡了覺,鄭玉民鑽進被筒,就伸胳膊摟廣玳,廣玳轉身不理他,說:“滿嘴的酒氣,別偎我。”鄭玉民硬把廣玳扳過來,說:“這些天,你把我嚇死了。”廣玳說:“你娘們兒本事那麽大,怕什麽,不行再另找哎。”鄭玉民說:“哪裏話,找誰也不跟你好。”廣玳說:“別巧嘴了,我在你娘倆眼裏連條狗也不如。要不是舍不下孩子,我真不活了。”鄭玉民說:“可別,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廣玳說:“這一霎兒又甜言密語了。不是欺負人的時候了。”鄭玉民說:“打這真改了,不改天打五雷轟。”廣玳捂他的嘴,說:“罵這毒誓幹麽?”鄭玉民摟緊了廣玳,說:“這些天,可把我想死了。”廣玳說:“你想,也不是想我這個人,你就是想那裏。”鄭玉民摟了廣玳沒好地親,說:“可不是,就是想的你這個人。”廣玳讓他揉搓得渾身熱古都的,隻好由著她,兩人親熱完了,廣玳說:“回頂回,你這樣,都說得再好不過,過了這一霎兒,就翻臉不認人,算什麽玩意兒。”鄭玉民說:“這回真改了。不光我,連老嫲嫲,都得改。我回去就把那幾條兒說給她聽,她不改,我就跟她鬧。”廣玳說:“你也別跟她鬧,她好賴是老的,跟她好好說。”鄭玉民說:“真真是好媳婦啊。”

第二天,鄭玉民用小推車推著廣玳和倆孩子回了自己家,進了門,廣玳真地給婆婆磕了頭,老婆婆慌忙拽起廣玳,說:“在先的事全怨我,打這再不敢了。咱一家人有老有少,和和睦睦過日子。”廣玳說:“娘,你放心,俺一準不變樣兒。”

1.打麻愣眼兒,就是打盹。2.舍著裂著,不當回事兒,不關心,不好好照看。3.蟄掇,即虐待。4.解放腳,女子幼時纏過後又放開的腳,腳沒纏到位,又已非天足,稱“解放腳”。5.糊拉,用手把散落的東西聚到一起。6.臉碴子,就是臉,帶貶義。7.奓挲翅兒,鳥振翅,這裏是指斥人得意忘形。8.嗖呼,就是唆使。9.挪窩兒,就是移動,挪地方兒。10.操兌,尋找。11.姊妹,當地習慣,把兄妹,姐弟也說成“姊妹”。12.蔫不幾地,就是沒活力,沒勁頭的樣子。13.善一善二,即輕易(地)14.搭把兒,即參加,有時是開始幹的意思。15.聽撒著,就是注意聽著點。16.小份子事,小的,不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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