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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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二章

(2024-01-21 21:21:52)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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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風水輪流轉”,放到吳家槐身上一點不假。村裏人說,“人的時氣屌的命”,吳老大打年輕就幹畜類事,沒倒黴,還越混越好,殼郎豬長膘跩起來了。

吳家槐的爹叫吳留根,是吳家槐的爺爺給起的名字,意在告訴兒子,這輩子你混好混孬不強求,可再不濟,也得成上個“人兒”,生養孩子—自然是男孩子,給吳家留下“根”。吳留根從十幾歲就在當莊大戶陳家扛活,三十多了,還沒尋上老婆,人窮,一個扛活的,誰跟?虧得東家操心,讓本村一個呆不濟的孤女,人喚“傻大妮兒”的跟了他,過門後,不出幾年,蹦蹦拉拉地有了三個小子,人都說吳留根這個名起的好,吳家真的留下根了。這吳家有東家幫補著,三弟兄沒缺著吃喝,長得活蹦亂跳,東家讓他們在自家私塾念書,一起念書的還有吳留根的的一個遠門表侄鮑華。幾個人都沒怎麽好生用功,混蹬(1)幾年,就“下學”了。老大識了些字,能看看唱本兒,學了些歪門邪道和“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之類黑話,老二念書不上心,可腦瓜靈,好帳頭兒。老三和鮑華算是學著點東西,後來都派上了用場。弟兄、表兄弟幾個不管書念的孬好,品性都不咋的。老大家槐膽大心狠敢胡作,老二鬼頭鬼腦,沒正經心眼兒,老三有點歪才,人精,見圈兒就跳。那鮑華賊伎流滑,外號“滑皮”。一個外鄉來的私塾先生跟東家陳鶴齡說,你行善,給吳留根成了家,有這三弟兄,吳家是留下根了,可是他們特別是那老大頑劣太甚,根性難移,以後會作事兒,弄不好,是給河灣村留下禍根了。陳鶴齡說:“樹大自直,不至於,不至於。”老先生說:“惟予不信,請拭目以待。”不久,那先生因家事辭館回家了,陳鶴齡 跟大太太說起私塾先生的話,大太太說:“吳留根老實,人說,吃芋頭不知道倒把,家裏的傻,怎麽拉扒的孩子這麽不著調?”陳鶴齡說:“子不教,父之過,他兩口子能生養,卻不能調教,吳留根急了就會打。人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孩子大了,打不了了,就像野牲口卸了籠嘴,還不惹事兒?我看倒不至於會為害鄉裏,成啥禍根,是先生多慮了。”大太太說:“不過是窮小子,也沒啥能耐,又不會武藝,去當土匪?沒那膽量。當莊本裏的,讓他作,能作多大事?”

陳鶴齡夫婦想錯了,私塾先生看得很準。幾個搗蛋包先後離開學堂,老大領著頭,偷雞摸狗,打架鬧亂兒,賭博耍錢,是家常便飯,這都不算事兒。幾年過去,老大家槐就作大事兒了。民國二十五年,吳家槐虛歲十九了,長得人高馬大,依舊好吃懶做,還講究起穿戴來。進了臘月,他逼著爹給他買布,說要做新衣裳過年穿。爹說,你娘病了好幾年,今年剛死,家裏哪有錢給你們添新衣裳。老的剛死,穿得人五人六的,莊鄉笑話。他急了,說:“你有兒,留了根了,俺弟兄們要是找不上媳婦,吳家的根還得斷。我這麽大了,穿的破破爛爛,咋找媳婦?”吳留根說:“聽聽你胡說的麽。成天(2)人活兒不幹,誰家大閨女能跟?想找媳婦,就得老實勤力,會過日子,不在穿戴。”吳家槐說:“哼,俺不信,要是家裏有麽兒,富得流油,啥活不幹,大閨女也擠破門。不怨自己沒本事發家,怪孩子不會過日子。你倒老實勤力,過的啥日子?東家哄你,給找個傻老婆,要不你也留不下根。”幾句話,把吳留根氣得臉鐵青,嘴唇哆嗦,隻說:“你,你,混賬王八羔子……”小三兒家才書念得好些,也覺得老大的話說得不堪,連自己的娘也遭賤了,忙說:“大哥,你說的什麽話,快給爹賠不是。”吳家槐一甩袖子走了。

臘月十八,縣城大集,吳留根要推冬天拾的柴火和捆的笤帚去賣,賣了錢過年。吳家槐還在跟爹慪氣,說不好受,在炕上蒙著頭睡覺,吳留根隻好和老二老三爺仨去了。吳家槐並沒不好受,也睡不著,不一會兒就起來,尋摸點東西吃了,上自己家箔帳子門外瞎逛。陰天了,雲彩又黑又厚,西北風一陣陣刮來,泚得臉疼,快下雪了。吳家槐心想,虧了沒跟他們去趕集,凍得要命,受老罪了。街上沒個人影,吳家槐找不著閑人跟自己嗑牙,覺得沒勁,正想去串門摸牌,猛地看見一個要飯的肩上背個破包袱,手裏拿個黑碗朝他家走來,他搭眼看,見這要飯的是個十五六的閨女,個頭不小了,細手麻腳的,穿著打補丁的襖褲,倒還齊整,雖肌黃麵瘦,但兩個大眼,白淨子(3),要是吃上飯,洗了臉,梳了頭,一準好看,吳家槐不由心猿意馬起來,連忙回到自己家門口站住,等要飯的閨女幾步走過來。那閨女說:“大叔,行行好,給點麽吃吧。”吳家槐說:“不用喊大叔,叫大哥就行。”閨女說:“俺是小孩,俺嬸子叫俺高稱主家。大叔,給俺拿點麽吃吧。”吳家槐說:“外頭挺冷的,家來吃點麽吧。”那閨女覺得意外,不好意思地說:“那就忒麻煩了。”吳家槐說:“不麻煩,跟我來吧。”閨女跟著吳家槐進了家,到了屋裏,吳家槐讓她在杌子上坐了,拿了那閨女的黑碗,倒水給她,說:“天冷,先喝口水暖和暖和,我給你找麽吃。”閨女急忙接過熱水喝了,說:“老天爺,遇見好人了。”吳家槐心裏暗自高興:這閨女好糊弄。吳家槐拿了煎餅、鹹菜,讓閨女吃,閨女急急慌慌地吞咽煎餅,吳家槐說:“別慌,慢慢吃,管飽。咱邊吃邊啦呱。”閨女不好意思地笑笑,吃得慢些了。吳家槐問:“看你也不小了,你叫啥,家哪裏,家裏啥人,怎麽出來要飯?”閨女說:“俺叫屈秀芝,是黃河西的,俺娘死得早,黃河鬧災,俺爹,俺倆兄弟叫大水衝走了,我走姨家去了,揀了條命,跟著莊裏一個嬸子出來要飯,兩人走散了。我想回家,也不知道路,回家也沒飯吃,就在這青山縣落固下了。”

這名喚屈秀芝的閨女一連吃了三個煎餅,喝了兩黑碗熱水,抹抹嘴,臉紅紅的,臊不幾地說:“吃飽了。不怕大叔笑話,多少天沒吃頓飽飯了。”吳家槐偎乎在閨女旁邊,一邊裝著聽她說話,兩隻小老鼠眼滴溜溜,盯著閨女看不夠,他看到,這閨女吃了喝了,暖和過來,臉色變得紅馥馥的,更好看了,他覺得自己臉發熱,渾身癢癢木亂(4),下邊那裏撐了棚,心想今天虧了沒去趕集,遇上這樣的好事兒。不能白叫這個妮子吃這頓飯。長這麽大,還沒嚐嚐幹那事兒啥滋味兒哩,沒想送上門兒了。這到嘴邊兒的好食兒不能客氣。這樣想著,就更往閨女跟前湊乎,那屈秀芝似乎覺出了什麽,裝作沒事的樣兒,說:“好了,天不早了,俺得走了,麻煩大叔了,我好生記住這個莊,你這家的門,以後有機會報大叔的恩。”說著,站起身,拿了自己的黑碗,就要往外走,吳家槐急忙攔住,說:“這妹妹別慌著走,你就是嘴會說,還報俺的恩,你是河西的,走了就不知哪去了,你說說咋報恩?”閨女知道事兒不好,臉黃了,嘴唇哆嗦著,說:“俺把你這河灣村,你這家門,記心裏,俺長大了,過多少年,也帶著禮物來看你家老的和大叔你。”吳家槐嬉皮笑臉,兩眼色迷迷地盯著閨女,說:“那不是遠下的事兒?哥不等那個,你叫哥親熱親熱,這恩就報了,咱就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了,多利索?”說著就伸手抓閨女的胳膊,閨女叫他一抓,渾身哆嗦,手裏的黑碗掉到地上,摔碎了,閨女說:“好叔來,你給俺麽吃,俺感你恩,說報準報。天下打發要飯的多的是,是行好積德,叔說下三爛的話,就恩變仇,不好了。求叔放了俺,俺一輩子記你的恩德。”說著就死活地掙歪(5),那吳家槐兩隻手鐵鉗一般,哪裏掙歪得出去,吳家槐像瘋了一樣,狠狠地抱起這屈秀芝去裏間屋,屈秀芝破上死命,用手抓他,拿腳踢他,全不頂用。吳家槐狠狠地把屈秀芝摁到炕上,一下撲上去,死死地壓住,一隻手下去撕扯開屈秀芝的棉褲,自己也褪下棉褲,那屈秀芝不過十五六歲飯吃不上的瘦弱女子,哪還有力氣抵抗,也讓他嚇癱了,就渾身抖嗦著讓他給敗壞了……

完事了,吳家槐從屈秀芝身上直起身,說:“我的娘哎,真叫一個自兒。比自己砍椽子(6)自的忒多了。好妹妹,別委屈,人都得走這一步,就是早天晚天的事兒,說實話,你自不?起來,我給你裝上幾個煎餅,走吧,待會兒俺爹就該回來了,叫他知道了,得發熊。我不在乎,怕你害丟。”屈秀芝“哇”地哭出聲,高聲罵道:“你這個畜類玩意兒,你等著,我豁上死,也不跟你算完。我這就去找你們甲長。”吳家槐說:“你找甲長也白搭,甲長死了,俺東家管事兒,東家對俺爹,俺弟兄好著哩。你一個外鄉人,誰能向著你?”屈秀芝一邊爬起來,紥上棉褲,一邊說:“就算你們村不問,俺也饒不了你,隻要有一口氣,就要著飯,各處衙門告你,非叫你進監牢獄不可。”吳家槐猛地跪下,說:“好妹妹,哥忒喜歡你了,一時沒忍住,你放過我吧。往後我管著你吃喝。”屈秀芝說:“你是條狼,你說啥好話,叫親姑奶奶也不中用。”說著,抬起腳,踹到吳家槐身上,吳家槐跌個仰八叉,屈秀芝哭啼啼地朝外走。

吳留根家西邊住的是他叔伯爺爺的孫子吳家祥,吳家祥一向煩惡吳家槐,說他忒不是玩意兒,給老吳家丟人。兩口子私下裏稱他“小壞子”。兩人在屋裏聽著留根叔家有人嘰歪,還有妮子的哭叫聲,吳家祥說,早晨看見留根叔去趕集了,誰在家?咋還有小妮子哭?他家哪來的小妮子?小壞子趁他爹不在家胡作作啥事兒?吳家祥家裏的說,你就不尋思人家好,大天白日的,他能作作啥?吳家祥說:“不行,別弄出事兒來,咱快去看看。”兩口子毛毛地(7)緊跑幾步來到吳留根家門口,見一個閨女後腦勺上辮子散開了,頭發披散著,哭哭喳喳地往外走,兩人忙迎上去,吳家祥“噔噔”地進了北屋,對愣不幾的吳家槐說:“你這個不著調的貨,作作啥事了?給你說,你吃不了兜著,留根叔回來,夠你受的。”院裏,吳家祥家裏的忙把屈秀芝接著,說:“你這閨女,這是咋了?走,快上俺家,給嫂子說說。”屈秀芝跟著吳家祥家裏的進了他們屋,趴到她肩上,嗚嗚哭起來。

屈秀芝抽噎著說了剛才受的這個壞蛋的欺辱,吳家祥家裏的邊聽邊“哎吆”,說:“俺娘哎,這個小槐子咋這麽壞?這可咋著好?”屈秀芝說:“嬸子,俺一個閨女家,叫壞蛋糟賤了,除死沒別的路了,臨死我也得拉個墊背的,非告這個混賬王八蛋不可。”吳家祥家裏的綿綿軟軟勸了屈秀芝一陣子,弄熱水讓她洗了臉擦了身子,打發她上炕歇著,出來跟吳家祥說屈秀芝這事。吳家祥說:“這個小槐子真是個壞子,不到二十的人,他就敢作這孽。”他家裏的說:“這個屈秀芝,稀好個閨女,家裏沒個人了,一個孤女要飯逃生,又遇著歹人,好可憐。”吳家祥說:“弄不好,這個閨女要交命,小槐子得倒黴。留根叔那個老實樣子,得難為死。”他家裏的說:“那得快想想辦法啊。”

吳留根趕集回來,見屋門虛掩著,老大沒在家,不知上哪胡竄竄了,看看屋裏,桌子上有掉的煎餅渣渣,地上碎黑碗碴子崩得四處是,炕上鋪蓋褥子亂亂的,跟豬打圈子(8)作踐的似的,吳留根說,誰上家裏來了?小槐子在家裏作作啥事了?老三家才說,他能咋的?就是玩兒唄。老二家利說:“看家裏這樣,是有點事。”吳留根說:“你倆出去找他,叫他來家,說我叫他。他要幹啥瞎包事(9),我饒不了他。”老二老三不情願地出去找吳家槐了,吳留根把地上的碎碗碴子掃了,又收拾炕上,一邊收拾,一邊嘴裏嘟囔,這是他娘的怎麽鼓將(10)的,收拾著,竟看見一根灰不幾的頭繩子,吳留根手裏捏了頭繩,一屁股坐到炕上,心想,怎麽會有這個?炕上作騰得不是個樣兒,這個混賬小子作作啥事了?又一想,莫不是他跟村裏哪個閨女好上了?誰能看上他?就是看上也不能……吳留根正自己納悶,吳家祥推門進來,忙把屋門關上,嚇得了不得的樣子,吳留根說:“家祥,你這是咋啦?啥事兒?”吳家祥悄聲說:“叔,了不得,小槐子幹瞎事兒了,把個要飯的小妮子糟蹋了,那妮子在俺家,哭著喊著要找甲長告狀,俺家裏的先把她穩住,我來跟你說。”吳家祥把“事兒”說給吳留根聽了,吳留根又拍腚,又跺腳,嘴裏念叨:“你嬸子活著,我就跟她說,這小槐子是個孽貨,不知會作啥事,她傻而吧唧的光搖頭,沒想到,這就開作了。”又問:“那妮子是說非告不可?”吳家祥點頭,吳留根又問:“這種事兒得進局子?”吳家祥說:“這叫強奸,不光進局子,還得蹲多少年的大獄。”吳留根娘們似的哭了,說:“孬死是自個的兒,進了大獄,一輩子就完了,對不住你嬸子啊。咋辦哎?”吳家祥說:“咋辦?老甲長死了,區裏讓咱東家照管著,東家自來對咱不孬,去求告呀。”吳留根為難地說:“不孬是人家看咱實誠,也可憐咱,這犯王法的事,人家能幫著瞞哄嗎?”吳家祥說:“叔,你真夠迂。這年月什麽事兒不能瞞哄?就看是放誰身上了。快去找鶴齡叔吧。”吳留根說:“我心裏沒柱樁,你得陪我去。”

吳留根和吳家祥叔侄倆去找陳鶴齡。河灣村的財主陳鶴齡,隻想過自家日子,素來對紛亂的世事抱有“甩手不沾泥”的想法,從不“熱”甲長保長一類差事,覺得幹這個無外乎就是收稅,派夫,征兵,全是招人恨的事,他怕得罪莊鄉,也怕到時候自己狠不起心,誤官家的事被怪罪。區公所硬派他照管村裏的事,他一心脫了,盤算著上北京開鋪子。這天正和大太太商議他走了家裏咋辦,見吳留根和他侄子吳家祥爺兩個—叔是他家長工,侄是他家佃戶—來了,忙讓他們坐下說話。吳留根不肯坐,吳家祥說:“叔,鶴齡叔叫坐,咱就坐吧。”爺倆兒坐下,吳留根哏哏哧哧(11)說不出口,吳家祥替他把事兒說了,臨了說:“留根叔知道自己孩子不是物兒,幹下屙血事(12)了,可真要叫官家把小槐子抓走了,又覺得對不住死了的嬸子。求東家把這事給蓋抹(13)下。打這指準叫他改了。”陳鶴齡聽了這事,連連跺腳,說:“家槐這孩子,看著是有些不著調,想他樹大自直,慢慢就走正路了,咋越大越胡來,行這傷天害理之事。按民國六法,這叫強奸,要判重罪哩。這可咋辦?”吳留根哭咧咧地說:“東家,孩子是幹了瞎事了,可是真叫他蹲了大牢,一輩子就完了,你行行好,放他一馬吧。”陳鶴齡撓撓頭,說:“留根,咱誰跟誰?你媳婦都是我幫著找的,我還願意你的兒子給抓走?可是我要袒護他,就是包庇,也是犯罪。我放他一馬,法不放他。就算我豁上保他,可我隻是臨時代理村裏這點事,人說手大捂不了天,別說咱的手還不大。人家妮子要是破死破活非告狀,村裏不行,人家不會上區上縣?咱咋弄?”吳留根愣愣地看著東家,張著嘴說不出話。吳家祥湊到大太太跟前,小聲說:“嬸子,你管咋著也得給俺叔說說,幫俺留根叔這回。”大太太看看自己當家的,又看看哭咧咧的吳留根,問:“家祥,那受屈的閨女多大了?”吳家祥說:“那閨女跟俺家裏的說了,今年虛歲十六。”大太太又問:“多高?”吳家祥說:“倒不矮了,長成身個了,細手麻腳的,不醜看。”大太太笑了,說:“那還不得稀俊巴,不俊巴,還礙不住出不了這事哩。”陳鶴齡皺皺眉,責怪道:“說什麽呢。”大太太說:“說什麽?給你們解這難題。”陳鶴齡說:“能的你,咋解?”大太太說:“咋解?你想啊,這個閨女孤吊吊的一個人,大冷天,要飯逃生;小槐子快二十了,找媳婦不容易。他相中這個妮子了,兩人這樣了,那妮子反正得找主,她一個要飯的,找什麽樣的?不如跟她說說,就讓她跟了槐子。槐子成家了,留根兄弟去個愁帽,那閨女也有歸落了,兩全齊美。”陳鶴齡說:“你說的輕巧,人家閨女要告槐子,你倒讓她嫁給他,人家能答應?她不答應,難不成牛不喝水強按頭?”大太太說:“這不就這麽一說,人家答不答應,也在兩可之間。試試不行嗎?你想啊,她一個要飯的,已經這樣了,就算把小槐子逮了,她受的害也揭不下來了。小槐子長的多高的個子,模樣不多出眼,可不缺胳膊不缺腿。這閨女跟留根當兒媳婦,沒福享,可挨不了餓,不比要飯強?家祥,你回去,叫你家裏的跟那姑娘就這樣說,我看八成行。她要是不吐口,你把她叫這來,我再跟她說。”大太太看看陳鶴齡,陳鶴齡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那就回去試試吧。”

吳家祥家裏稍稍露了這麽點意思,屈秀芝就急了,說:“這半天,你倆照應俺,是裝擺(14)著,心裏打的這主意。您心眼兒也忒不是這麽著了吧?俺讓這個狼羔子害得這麽苦,恨不得一刀宰了他,您倒好,叫俺跟了他。俺成啥人了?跟你說,牆上扒個窟窿—沒門兒。我這就走,去找甲長,甲長不問,就去找保長區長縣長。”說著起身要走,吳家祥家裏的拽住她,說:“屈妹妹,你先別走,聽我把話說完。你有氣,咱明情。這事放到誰身上,也得跟他拚命。可你再想想,他就是個渾小子,見你長得俊,看上了,一下就麻爪了。你就把他告下了,贏了官司,可咱吃的虧也找不回來了。一個小女子,叫男人上了身,管咋說不囫圇了。你無依無靠,要飯討生,哪裏是一站?早天有個落腳處,不比要飯強?你跟那個渾小子年紀相當。你不知道,他爹人老實,東家待他好,你進了他家,沒福享,可準能吃飽飯。再說了,都這樣了,再找別人,也不是清白女兒身了,還不如將錯就錯,跟了他,就算你倆一見麵相好了唄。他那麽稀罕你,過了門,能不疼你?要這樣辦了,咱以後就是叔伯妯娌,我就多個妹妹。你要答應了,就住俺家,我打發你出門子(15)。”三說兩說,屈秀芝不做聲了,強強地點了頭,可過了一會兒,又反悔了,抬腿要走。翻過來,調過去,幾起幾落,吳家祥家裏的又是飯又是水,伺候著,會會兒(16)守著她,跟說旱書(17)的似的,勸了又勸,說了再說,過了三天三夜,屈秀芝總算答應下來。

過門頭一晚,天不早了,屈秀芝一個人坐在新房炕沿上,想她一個十五六的小妮子,放到旁人家,還是爹娘的寶貝疙瘩哩,自己卻遭了這難,落到這等人手裏,一輩子全完了,自己的命真叫苦啊。又想,爹,娘,兄弟,你們都走了,撇下我自個,你們知道我受的什麽苦,倒了什麽樣的黴嗎?落到這地步,哪如跟你們一起走了?越想越難受,啪嗒啪嗒地掉淚。吳家槐喝得歪頭打逛,進了新房,眼盯著坐在炕沿上的屈秀芝,嘻嘻笑著,說:“我……我娶……媳婦了,有老婆……了,不是做夢,是……真事兒的,打這就天頂天……摟著大姑娘光腚睡覺了,忒自了……今天忒高興了,妹妹,你不高興?別價,哥一準叫你高興……”邊說,邊朝炕沿走,一邊躬躬著身子,伸著手,要朝屈秀芝身上撲,屈秀芝嚇得要命,忙躲開,他一步沒站穩,在炕前頭跌倒了,哼哼吆吆兩聲,眨眼間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屈秀芝又坐到炕沿上,看著睡在地上的吳家槐,心想,這個沒人心眼的,打這真成我男人了。她忽地想起那天的事,覺得惡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又低了頭掉淚。夜深了,屈秀芝困得睜不開眼了,再看看地上睡著的吳家槐,心想,這黃子(18)在冰涼的地上睡,別再凍著了,她覺得不好,對不住老公公,白天見老公公了,跟自己爹一樣下力的人,一看就知道是老實人,自己爹娘沒了,今後就拿他當自己的爹孝順吧。又想,他爹這麽老實,兒隨爹,這人也許差不哪裏去?那天是一時上瘋了?甭管咋著,本是生米,讓這黃子做成熟飯了,已經這樣了,就像是塊白布,進了他的染缸了,隻能跟他煮一塊了,想著就蹲下拽吳家槐,吳家槐迷迷糊糊,歪歪杠杠地站起來,靠到屈秀芝身上,屈秀芝好歹把他架到炕上,給他脫了鞋,拉被子給他蓋上,自己也脫了棉襖棉褲,在另一頭,扯扯被子蓋上,躺下了。頭一回跟個大男人在一床被子裏睡覺,屈秀芝心裏百抓五撓,翻來調去睡不著,四更天了,困極了,才剛剛迷瞪,猛地覺得有人在摟她,又抱了她的臉親,屈秀芝驚醒了,拿手推他,哪裏推得動,屈秀芝嘟念著說:“你別這樣,我怕……”吳家槐說:“怕啥,你是俺媳婦了,咱是兩口子了,咋還怕?別怕。哥疼你,喜拉你。”邊說邊親得更帶勁了,屈秀芝心知抗不住他,隻得由著他,一陣子就被他揉搓得身上熱咕嘟的了。過一會兒,吳家槐翻身起來,毛毛地把自己脫了個光溜溜,屈秀芝不敢看他,蒙上頭,吳家槐又強拽硬扯地三下兩下把屈秀芝的衣裳扒光,鑽進被窩,把屈秀芝摟緊了……屈秀芝心想,已經這樣了,隨他吧,……心裏想法變了,感覺也不一樣了,屈秀芝讓吳家槐折騰得先是哭了,過會還笑了,一會兒又哭了,罵著說:“你這個壞東西,俺一輩子叫你給敗壞了。”吳家槐哼哼唧唧地說:“敗壞?哥喜你,就想敗壞你,好生地敗壞你。”屈秀芝說:“你是如意了,快活了,俺可忒苦了,你害了俺,讓俺還沒長大,就當你老婆了,打這可不許再坑俺。”吳家槐一邊又在屈秀芝身上撒歡兒,一邊哼哼嘰嘰地說:“好妹子,親妹子,我咋親都親不夠你,還能不對你好?”屈秀芝說:“你得說話算話。”吳家槐喘著粗氣,說:“往後我要對你不好,不得好死。”屈秀芝伸手捂他的嘴,說:“哥,你對俺好就行,哪個叫你罵這毒誓來?”吳家槐又親一口屈秀芝,說:“俺妹妹心疼哥了,俺忒自了。”……

兩人累了,並排躺在被窩裏,吳家槐摩挲著屈秀芝滑溜溜的脊梁,問:“妹妹,別心裏屈得慌了,說實話,哥叫你自了不?”屈秀芝說:“別不要臉,說啥話?你再說這俺就急了。”吳家槐說:“親不夠你,光想說浪話,好,說好聽的。那天,哥忒毛糙了,對不住了,你是看不上哥,要是看上哥,哥親熱你,你順妥的,多好。”屈秀芝咬他胳膊一口,說:“你這壞蛋,還說說好聽的,就這話?頭一回見著,一個姑娘家,就讓你親熱,成什麽人了?都像你,髒心爛肺?記住,一輩子不再說那天的事了。”吳家槐說:“好了,不提了。哥那天不是人了,可是哥也虧得那天上了瘋,要不,哪去找這麽好個媳婦?”屈秀芝靠在吳家槐身上,說:“俺叫鬼蒙眼了,要飯要到你家門上,偏巧你自己在家,上你當了。哪想這輩子跟了你這麽個孽貨。”吳家槐說:“還鬼蒙眼了,瞎說。叫我說是月下老人拿紅線把你牽到俺門口,給我送媳婦的。”屈秀芝扭他一把,說:“看美的你。”吳家槐摟緊了屈秀芝,親一陣,又要那樣,屈秀芝扭著身子,說:“哥,求你了,別價了,俺還小哩,累壞俺了。”吳家槐哪裏肯?一下上去,說:“小?小才好,嫩,饞人。”屈秀芝說:“不要臉。”吳家槐又說:“放心,累不壞,我小點勁。”屈秀芝哼唧著說:“你能小點勁?”……

雞叫了,天快明了,吳家槐呼呼睡著了。屈秀芝又累又困,可就是睡不著,她摩挲著身邊吳家槐的身子,心想,這壞黃子真是厲害呀,快叫他揉搓零散了,嘴也會說,一盼子(19)叫他說得心木木亂的,上他道了。真是媳婦迷,也許往後能疼人。又長出口氣,自己說,甭管咋著吧,就死了心跟這個男人過吧。孬也罷,好也罷,全算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來還他的吧。

就這樣,屈秀芝強捏著鼻子,嫁了吳家槐。吳家槐做夢也想不到,一時沒鼓住勁,辦了瞎包事,倒賺了了個老婆。吳家對外人說,是吳家人行好,打發要飯的,屈秀芝和他家老大兩人對眼兒了,旁邊的人一說就成了,這叫有緣千裏來相會。知道內情的都說,那閨女瞎了眼也不會相中吳家槐,是吳家槐作了孽,姑娘沒法兒了,將錯就錯。人家吳家槐才真是應了那話:“人的時氣屌的命。”

吳留根的傻老婆死了以後,吳家老少四條光棍。老大家槐把屈秀芝娶進門,家裏有了女人,日子立時變了樣。屈秀芝窮人家孩子,勤力(20),好活道,粗茶淡飯,縫縫連連,家裏地裏,啥活兒都幹,不過仨倆月,家就變了樣。吳留根說,孩子,你心勁大,光想把咱這個窮家拾掇(21)好,可你還忒年輕,別累著了,咱家就指望你哩。屈秀芝說,爹,俺是出力的命,看見活兒就想幹。人有餓死的,沒有累死的。吳留根對自己兒子說:“老大,老二,我給你倆說下,小三還小,你倆記住,這上井挑水,上磨磨麵,是你倆的,不能叫秀芝幹。莊稼活兒,除了秋裏麥裏,秀芝給送飯,別的活兒都不用她伸手。”

黑天了,吳家槐早早地鑽進被窩,對還在燈下做鞋的屈秀芝說:“別忙活了,快來睡覺吧,一個人凍得慌。”屈秀芝說:“小三棉鞋掛不住腳了,我趕緊給他做一雙,腳凍了難受。”吳家槐說:“那也不差這一時,快來,你不來,我光著腚去拽你了。”屈秀芝看一眼吳家槐,說:“真沒法兒治你,好,不幹了,睡覺。”屈秀芝脫衣裳鑽進被窩,吳家槐一下摟緊她,屈秀芝說:“看你這忙活樣。給你說下,來那個下頭還沒幹淨,我也忒累了,今晚上,別想。”吳家槐說:“不三四天了嗎,咋還不完?靠死我了。”屈秀芝說:“這才幾天就靠死了,你也忒沒狗出息了。真沒完,不誑你。”吳家槐伸了手去摸,說:“我不信,不行我下去看看。”說著就要往下頭鑽。屈秀芝沒奈何,拿手指頭點他一下,說:“真是治不了你。”吳家槐就像聽了啥號令一樣,毛毛地趴到了屈秀芝身上。

好大會子,兩人才親熱完。吳家槐枕著屈秀芝的胳膊,說:“隔好幾天了,熬靠壞了,今晚上撈本兒了,忒痛快了。”屈秀芝說:“還今天撈本兒了,哪天你也沒攢下勁過。”吳家槐說:“不就是喜拉你嗎?”屈秀芝說:“你喜拉我,不是材壞(22),可是,你得長大人心眼,得收心過日子。咱是莊稼人,不能論天滑滑溜溜。”吳家槐說:“上了幾年私塾,活學得少。以後聽你的,勤力的。”屈秀芝親他一口,說:“那才是俺的好男人。”吳家槐說:“不如你好,你聽聽,老頭子多向著你。俺弟兄們都不跟你。”屈秀芝說:“爹是好心人,可憐俺外鄉的沒爹沒娘的孩子。我進了吳家門,就得當好媳婦,使勁過吳家的日子。”吳家槐說:“我是看準了。人家說得不錯,大閨女要飯—死心眼兒,你真是死心眼兒的。”屈秀芝急了,說:“你說的麽,這是混賬話。”吳家槐說:“怨我,我學的人家的話,我是說你幹麽都忒實誠了。別價,得多長個心眼,別傻而吧唧的,論天死幹。累著你,我疼得慌。”屈秀芝說:“知道你嘴巧。我也累不死,隻要你學好,成個好莊稼人,我累也高興。”吳家槐說:“好,聽你的。”

吳家槐娶了屈秀芝,對屈秀芝膩歪,纏磨個沒夠,屈秀芝一個年輕女子,孤苦伶仃,陰差陽錯,有了家,雖說是窩窩囊囊接的親,但到底是有個男人疼,男人愛,心底也是快活的。常想,人都說,“成家立業”,那意思,是世上男人,年輕,好玩兒,吊兒郎當,娶了親,就會安心過日子了,有本事的,掙份家業。屈秀芝也盼著吳家槐那樣,可是日子久了,屈秀芝知道了,她盼也是白盼。這吳家槐生就的,啦嘴算一個,但好吃懶做,不想出力。有時候自己念叨“走著不跟站著,站著不跟坐著,坐著不跟躺著,躺著不跟睡被窩兒裏。一個人睡不跟摟媳婦睡。”屈秀芝又氣又笑,說:“你聽你這一大套,你光知道偷懶,迷媳婦,怎麽過上好日子?你這樣沒出息,俺真跟錯你了。”吳家槐說:“你覺得能幹就能過上好日子?我問你,你娘家爹能幹不?咱家老頭子能幹不?他們過上好日子了嗎?”屈秀芝說:“咱兩邊老的都肯出力,也都沒過上好日子,那是家底子薄,再加上天災。”吳家槐說:“我跟你說,馬沒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讓你撅著腚幹,累死也過不好。”屈秀芝說:“聽聽,你說的啥話,那橫財是容易發的?莊戶人不本本分分的,憑力氣過日子算什麽人?你真是爛泥扶不上牆。生氣不理你了。”吳家槐又哄她:“跟你說玩話兒的,放心,管許好生幹,不為別的,就為叫你高興。”說著過來親她一口,屈秀芝說:“就忘不了這個。你這張嘴也會說,我這輩子就讓你坑死,哄死。”經不住屈秀芝好說歹說,吳家槐娶親以後,裝模做樣的,比原先多幹些活兒。屈秀芝還看出吳家槐有個瞎毛病,就是花心。按說一個窮小子,甭管咋娶的,總是有老婆了,該知足了,他不,他壓根就不是能知足的人,哪怕在家裏剛跟媳婦膩歪完,出了門,看見漂亮閨女,還是饞得眼珠子伸多長,老想跟人家套近乎。更可氣的,莊裏有那俊巴小妮兒,像陳家大小姐淑嫻,莊西頭兒孫寡婦家小妮子能能,都才十來歲,長得是真俊,吳家槐多咱見了她們,也湊到跟前,沒話搭拉話的說這說那,惹乎人家。有一回,屈秀芝跟他急了,回家來,跟他說:“小妮子兒在一堆玩兒,你瞎湊乎什麽?”吳家槐說:“我是喜歡孩子。”屈秀芝哼一聲,說“還喜歡孩子,俺沒見你喜歡別家孩子,不用鑽你心裏看去,你就是覺得小妮子好看,心裏說不出的味兒。”有時候,屈秀芝問吳家槐:“我就納悶了,你一個窮小子,怎麽跟戲台上花花公子一個毛病?”吳家槐說:“別胡咧咧了,我哪有那毛病?我有這麽好的媳婦,哪還會想三想四?”屈秀芝說:“我看你是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吳家槐說:“別沒得說了。”日子久了,屈秀芝也就懶得問他這些事了,心想,就這窮樣子,花心也是白花,他滿心裏“花”,人家讓他“花”嗎?閑功夫管他。

一晃不少年過去了,兵荒馬亂,軲轆八跌,吳留根家還是租東家的地種,一邊還給東家幹活兒,東家還像往常一樣,並不苛待,他們沒能發家,也沒餓著。吳家槐快三十了,還是滑滑溜溜,有屈秀芝攔擋著,也沒出大差池。屈秀芝生了幾個孩子,拉扒活了倆小子。有了孫子,吳留根高興壞了,跑到爹墳前報喜,說咱吳家這回是真留下根了,有第三代了,吳留根給大孫子起名叫小東,說不能忘了東家的恩德,他請本村有學問的張守學給孫子取“大號”,張守學說,小名起得好,大號就叫吳紀東,又說,留根感念東家的恩德,是有良心的,很好,又說,你留根一輩子不容易,下輩孩們也得長遠地記住老輩的艱難,你二孫子就叫吳紀先。守學先生幾句話,說得吳留根心裏熱咕嘟的,眼圈紅了。可惜老漢命不濟,大孫子六歲那年長急緊病死了。老頭子沒了,屈秀芝覺得吳家沒了主心骨,往後的日子咋過哎。吳家三弟兄,老大浪蕩,不正幹,論天琢磨著怎麽發橫財,可是,那橫財在哪裏?他想橫財,橫財不想他。他也跟滑皮轟轟著弄這弄那營生,啥也沒弄成,滑皮死了心,上外頭鋪子裏當學徒,後來還幹上了掌櫃,吳家槐幹眼熱,他沒那能耐;老二鬼精,心眼子多,能得很,可能不到點子上。小三兒雖說還小,倒是比倆哥強,識字多,眼皮子活,看樣是個有出息的。屈秀芝想,老頭子沒了,吳家槐是吃涼不管酸的,她這個當大嫂的死逼著得多操心,要不對不起老頭子。老二大了,找不上媳婦,天天跌卸(23)著臉,時不時地念“秧子”(24),說幹啥都沒勁。老大有時候嫌他,他就說:“你飽漢不知餓漢饑,騎驢的不心疼步攆的。”屈秀芝跟吳家槐嘟囔,老二找媳婦的事,你也不上心。吳家槐說,咋上心?賴誰?怨他自己沒本事。屈秀芝說,別說得寒傖了,你是憑本事找的媳婦?吳家槐說,咋的?我是命好。屈秀芝說,哼,命好,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你是虧了家祥哥家祥嫂,更虧了人家東家。多咱你不能忘了人家恩德。吳家槐說,那倒不假。知道,忘不了他們的恩情。你說一百遍了,你的嘴磨明了,我聽得耳朵結繭了。兩人再扯囉,老二的媳婦還是沒著落,最後,還是屈秀芝跑回河西,把自己姨家的的表妹,叫馬如花,連哄加拽地弄了來,給老二做了媳婦。老二對屈秀芝千恩萬謝,說:“人家說老嫂如母,嫂子的恩情我記一輩子。”屈秀芝說:“我比你大不了一歲半歲,你別折我(25),我擔不起。你兩口子好生過,往後不跟我打架就是好。”

(2)

吳家槐弟兄們跟河灣村的多數泥腿子不一樣,他們念過書,識字。世事有變化,他們的消息更靈通,並且明白得快。青山縣還沒解放,吳家槐就在集上聽從膠東回來的人說那邊土改的事了,他覺得自己的時機來了,偷偷跟老二家利說:“八路軍很快就打過來了,來了就土改,咱弟兄們要翻身了。”家利朝四下裏瞅瞅,說:“我也聽說了,可是咱不好辦。”吳家槐說,怎麽不好辦?家利說:“咱爹在著的時候,時時交代咱想著東家的恩情,你的孩子名都叫‘小東’。沒咱爹了,嫂子動不動就指著鼻子合撒牙地說不能忘了陳家。這土改不搞便罷,隻要搞,頭一個挨的就是陳家,咱咋弄?”吳家槐冷笑一聲:“嘿嘿,你真是沒出息的貨。你念的書都就糊塗喝了?忘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忘了戲台上常說的,‘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趙匡胤,後周皇家對他有恩不?得著機會,他不來了個黃袍加身?要是顧慮這顧慮那,哪來大宋朝?”家利說,人家是有做皇上的命,咱算老幾?吳家槐說:“我是打個比方,到時候,該咋幹就得咋幹,瞅準了,該裂(26)就裂,用了急,就得六親不認,別說還不是啥親。”

說著念著,轉眼間天地變了,土改工作隊來到了河灣村,吳家槐就偎上了,很快就成了紅人,天明到天黑,跟在工作隊屁股後頭轟轟。屈秀芝嫌他,說:“早就跟你說,這土改,陳家得挨最苦,你幹嘛上乎的這麽緊?咱不是說了的,不能忘了陳家的恩情,你答應得好好的,咋到這時候,就不是你了呢?”吳家槐說:“一朝一個王法,這土改是共產黨的王法,村裏人誰都得參加,我是貧雇農,自然得跟著。”屈秀芝說:“跟就跟,你就隨大溜,別領頭兒。對陳家翻臉不認人,那叫忘恩負義,莊鄉笑話。”吳家槐說:“你女人家不懂得,這叫此一時彼一時。要說村裏人跟陳家關係,在早都不孬,這回都得跟他們翻臉,我也不能另樣。我早跟你說,人無外財不富,這回時機到了,姓吳的不光有房有地,還得弄個一官半職,在河灣村跩跩。過這個村,沒這個店,我誰的也不聽,非幹不可。你也別攔擋,攔擋也白搭。”屈秀芝見拗不過他,隻得說:“那你依我一件,對陳家兩個婦道人家不能戳一指頭,罵也不行。”吳家槐說:“好,這一條,我答應你。”

一天夜裏,很晚了,吳家祥來吳家槐家,吳家槐剛開完會回來,兩個小眼通紅,看得出正在興頭上,說話粗聲大氣,喉嚨有點啞,見了吳家祥,上來(27)就說:“家祥哥,這回該咱弟兄們揚眉吐氣了,上乎得緊點,別往後搐堵。”吳家祥說:“我來就是為這,你再說,我也不當那積極分子,我勸你,隨大溜,別忒出頭。人家陳家對咱,特別是對留根叔,對你咋樣,你明情,人不能不要良心。”吳家槐聽了,狂笑幾聲,聽著像貓頭鷹叫,吳家祥嚇了一跳,說,家槐你咋了?吳家槐說:“我笑你這話。啥良心?狗屁。一樣的人,地主老財咋這麽富,這麽享福,咱咋就這麽窮,這麽苦?是他們剝削欺壓貧雇農,他們講良心嗎?我們就是要跟他們算帳,把他們推翻,打倒。”吳家祥說:“你忘了陳家咋幫你的了?”吳家槐說:“俺哥,你別傻了,就是咱弟兄們不上前,他們該倒還得倒。咱上前,鬥他們的也不多咱幾個。你不是說,他幫過我嗎?那好,叫他們幫人幫到底,他們趴地下,咱弟兄們踩著他們上去,算他再幫一回。”吳家祥氣得翻白眼,想說話,不知咋說,一跺腳,站起來,說:“好,你是真行,我算服你了。你就踩著人家上吧。”說完,一甩袖子走了。

吳家祥走了,屈秀芝過來問:“家祥哥找你啥事?”吳家槐大模大樣的口氣,說:“能有啥事兒?來替陳家當說事人,扯土改積極分子的後腿,有屌門嗎?真是不識時務。”屈秀芝說:“你也別忒脹飽(28)了,人家家祥哥是有人味兒的,不像你,良心渣兒都沒了。”吳家槐說:“你別跟我弄這個,我不聽。我鐵了心了,跟潮流走,非徹底翻身不可,到時候,我混出個樣兒來,你就知道吳家孩子的能耐了。”屈秀芝說:“我不稀罕那個,甭管咋著,你不能照陳家兩個婦道人家動粗。你答應了的。”吳家槐看屈秀芝一眼,說:“她們老老實實接受批判,我對她們動啥粗?”屈秀芝說:“就是別人來武的,你也不能動手,你不聽,我跟你沒完。”吳家槐不耐煩地說:“好,依著你。到時候,我是幹部,也不用動手。”屈秀芝歎口氣,說:“這是啥事哎。”吳家槐哼一聲,說:“虧了你是要飯的出身,看你這覺悟。”屈秀芝說:“你這叫‘覺悟’?別惡心我了。”過一會兒,屈秀芝問:“張家咋樣?”吳家槐打官腔道:“張守常家,人口多土地少,沒問題,他兄弟張守學,按土改政策,夠杠了,屬於剝削階級,鬥爭對象。”又說:“我早聽人說,陳家私塾那個混賬先生,說我壞話,老家夥滾了,要還在,這回我非得找他算賬。那老東西跟張守學要好,常在一起說古談今,看樣張守學沒替我墊好言,我饒不了他。”屈秀芝說:“你咋知道,張守學沒給你墊好言?”吳家槐說:“朋友,啥話不說?八九不離十。”屈秀芝說:“那是你自己胡尋思的。張守學那人可好,對咱爹不孬,咱倆孩子的名都是他給起的,你忘啦?那私塾先生說了你,你就逮人家張守學撒惡氣?你們土改還興官報私仇?”吳家槐把小眼一瞪,說:“私仇?私仇也得報。貧雇農的仇就是官仇。”

吳家槐一個原先誰也看不起的二流子貨,到了土改,鷂子翻身,飛高枝兒了,鯉魚打挺,跳龍門了,先是進了貧農團,當了副團長,訴苦,開鬥爭會,挖浮財,他都打頭陣,對陳家,不光不留情麵,還格外狠,鬥兩個地主婆,一樣咬牙切齒,抄她們的家,恨不能挖地三尺,工作隊隊長說,聽你們村的人說,吳家槐的老父親一直把陳姓地主看作恩人,可是,吳家槐同誌在土改中對他們堅決鬥爭,這就是階級覺悟,吳家槐同誌經受住了考驗。土改中,吳家弟兄分了地,分了房,吳家槐入了黨,當了副村長,黨員轉正以後,進了村支部,成了村裏響當當的幹部。老二家利也是土改積極分子,小三家才是兒童團,也竄竄得很緊,就連家利的媳婦屈秀芝的表妹馬如花也入了婦聯,土改鬥爭會上嗷嗷叫。吳家就屈秀芝在土改中打墜嘟嚕(29),開訴苦會那天,她本不想去,可是又怕陳家太太挨打,她覺得自己去了,吳家槐就不敢太胡來。在會場上,她站在一個旮旯裏,看著吳家槐在會上奓手舞掌,嗷天嗚地,她覺得丟得慌,恨不得地上有個縫,讓她鑽進去,看見吳家槐朝陳家大太太、三太太跟前站,她就心發慌,她怕吳家槐動手打她們,她看著開會的不少人,有老爺們也有娘們兒家,在會上像發了瘋,口號聲像大洪水,一浪高過一浪,積極分子們對台上的地主佬,地主婆拳打腳踢,娘們兒下口咬,連扭加掐,拿針錐子攮,朝臉上吐唾沫,吐粘痰,屈秀芝嚇得臉發黃,身子哆嗦,自己的兩個孩子緊偎著她站著,小聲問:“娘,你咋啦?”屈秀芝撲拉著孩子的頭,說:“娘沒事兒。”訴苦會快完了,吳家槐嗷嚎一聲,被叫著的張守學活生生的好端端的,硬硌硬地給嚇死了,直挺挺地摔倒在會台前,屈秀芝覺得自己立時渾身簌簌的,像被抽了筋,她急忙朝張家一夥人那裏走,覺得腳底下發軟,走到跟前,她都不知道自己跟人家說了啥話,看著張家人抬著死人,哭著走了,她心慌頭暈,緊抓著倆孩子的肩膀,不讓自己歪倒。過一會兒,散會了,馬如花從會場往外走,揚得高高的臉通紅,頭發也奓挲起來了,像剛打過一場血架,馬如花看見屈秀芝,吃驚地說:“姐,你咋著了?怎麽臉那麽黃。還有眼淚,誰咋著你了?”屈秀芝拽著馬如花離開會場,說:“誰也沒咋著我,我是看著陳家倆太太,婦道人家挨得忒厲害了,張家二老漢命沒了,不由得就……”馬如花嘿嘿笑起來,說:“俺姐,你真行,貧農團團長的老婆替地主老財難過,他們挨是該挨,死是該死。你沒聽說?外莊裏,差不離都有揍死的,對這些人,咱河灣村是最客氣的。”屈秀芝看一眼馬如花,說:“看你,臉紅著,頭發奓挲著,瘋了?你充啥積極?有你的麽?跟這些人哪來的仇?”馬如花說:“咋的?咱在老家,在這裏,都是貧農,咱就是要翻身。你叫我來,我尋思咱那裏鬧水災,這裏沒水災,就來了,沒想到,這邊也一樣窮得叮當響,土改了,吳家弟兄揚眉吐氣,咱吳家分地分房,上哪找這樣的好事兒?你嫌我積極?就得積極,沒虧吃。”屈秀芝朝馬如花苦笑笑,說:“聽你這一大套,姐快不認識你了。”

屈秀芝離開會場,跟吳家祥兩口子一塊往家走,吳家祥嘴裏含著煙袋,低頭抽煙不吭聲,屈秀芝說:“剛才在會場裏沒看見你倆。”家祥嫂說:“俺在一個人堆裏蹲著,頭也不抬,不願看那些人作踐人,喪良心。”屈秀芝說,家祥哥沒在貧農團?人家不動員他上台鬥人?家祥嫂說:“那些人寫上他的名了,可是開會他不吱聲,工作隊叫他發言,他說,不會說,小膽兒,沒在人多的地方說過話。”家祥嫂對著屈秀芝耳朵說:“他不光不積極,還替東家難過,在家裏唉聲歎氣的。他死心眼兒,不像槐子兄弟,心眼活,成人物了。”屈秀芝覺著臉紅耳熱,說:“別提他,他這樣,我也覺得忒昧良心,替他丟得慌。沒辦法兒,說不了他。”吳家祥插嘴道:“丟什麽丟,家槐這回跩起來了,留根叔墳頭上冒青煙了。”屈秀芝說:“家祥哥,別說這,他就是這樣人,人家也跟他對眼了,熱聽他的好嘴。我從心裏覺得對不住陳家,還有張家,也對不住你倆。”吳家祥說:“不怪你。”家祥嫂說:“咱還是好姊妹。”

吳家老二娶媳婦後,老大和老二分了家,小三跟著大哥大嫂過,沒新房子,都在老家破屋裏擠著。土改,他們分了陳家的一溜北屋,老大和老二兩人抓鬮,老二抓著了新屋,老大留在老家。這天,陳家搬走,去他們家的場院屋子,老二兩口子急趕急地就往陳家騰出的房子裏搬家,屈秀芝去幫他們收拾,正趕上陳家三太太和淑嫻、和尚來拉大門外的柴火,屈秀芝忙過去,幫他們往車上裝柴火,陳三太太說:“秀芝,別伸手,使不得。”屈秀芝說:“三太太,別價,我幫幫忙還不行?”正裝著車,吳家槐一步一跩地來了,陳家人忙停了裝車,站在柴垛一邊,陳三太太說:“吳村長,你來了,俺來運這點柴火,秀芝客氣,還給俺幫忙。”吳家槐大大的口氣,拉著慢腔,說:“家利搬新家,我工作忙,迭不的幫他,過來看看。你們及時搬走,表現是好的,秀芝願幫忙,行啊。管咋說,還是莊鄉。”吳家槐一邊說,兩個小眼耵在淑嫻身上不挪窩,屈秀芝覺得身上刺刺撓撓,心想,看這人多會拿架子,淑嫻一個大閨女,是地主家小姐,看他看人家那沒出息樣兒,什麽人哎。

這天晚上,吳家槐讓人請了去陪客了,屈秀芝叫上大兒子小東,去陳家場院屋。場院屋在村南邊坡裏。黑藍的天上,月亮又大又圓,天冷,屈秀芝覺得那大月亮像是一塊冰,散出的月亮光冷颼颼的,滿坡裏沒個活物,場院屋在坡裏孤吊吊的,屋旁,幾棵楊樹光禿禿的枝梢在西北風中搖晃,屈秀芝想,陳家兩個婦道人家,兩個閨女,一個小子,在這蔓草湖坡裏,得多害怕?能睡得著覺嗎?她的心一下抽緊了,使勁抓住小東的胳膊,緊走幾步,進了場院屋。陳家大太太有病,早睡了,三太太丁鳳霞見屈秀芝娘兩個來了,先是一驚,急忙找凳子讓他們坐,不好意思地說:“剛搬過來,還沒拾掇好。”又讓淑嫻燒水衝茶,屈秀芝忙把淑嫻拽住,說:“喝了糊塗來的,不渴。”又說:“您剛搬家,過來看看。”丁鳳霞說:“忒感謝了,實是不敢當。”屈秀芝說:“攤上這年月,俺家那人幹的這一套,我老覺得對不住。”丁鳳霞忙說:“可不能說這話,土改偉大,正確,吳村長幹的是革命工作,俺從心裏擁護。”屈秀芝說:“那是公家人說的,咱私下裏得知道各人的心。”丁鳳霞說:“那也不行,明裏暗裏一樣,俺都擁護土改,服從村領導。”屈秀芝說:“我老覺得,在先您家對吳家那些好處,不能血心一昧,都忘了。”說著就落淚了,丁鳳霞連忙說:“秀芝,咱不說這個,以後咱見了麵,也不說這個。俺不擔是非,接夥著說這些話,了不得。”屈秀芝見三太太嚇得了不得的樣子,心裏更覺得難受,再說兩句閑話,就不再坐了,起來回家,路上,屈秀芝說:“小東,記住,陳家,張守學家,都不是孬人,以後不興學樣,欺負他們家的人。”小東看看娘,點點頭,說:“我記住了。”

屈秀芝回家來,過一會兒,吳家槐也回來了,從臉到脖子都是紅的,兩隻小眼迷迷瞪瞪,一搖一晃地走到土改分的八仙桌旁邊,一屁股坐到也是分來的太師椅上,手哆嗦著端起也是分的細瓷茶碗喝茶,喝得忒猛,一下喝嗆了,咳嗽了一陣,屈秀芝說:“人家叫你去陪客,就喝成這樣?有點出息,顧個臉麵不好?”吳家槐停住咳嗽,結巴著說:“你……沒見,那個場兒,敬酒的……多,不喝,不給……人家麵子。這是……人家看得起我,當然了,如今,河灣村,誰敢小瞧我?沒敢的。就回到家,你看不起我……”屈秀芝說:“別沒得說了,我看起看不起你有啥用?人家是真看起你了?你還是原先那個人,沒長出三頭六臂來,別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吳家槐小老鼠眼一瞪,強強鼻子,說:“咋的?不就是過去浪蕩點兒?那不是事兒。不是吹,老爺們兒早就說,累死也白搭,人沒外財不富。怎樣?叫我說著了吧?說著念著,外財來了,有房子了,老二搬走,家裏寬綽了,有自己的地了,一下有了十幾畝,往後不愁吃不愁喝。”屈秀芝說:“自己有房有地,我心裏也高興,覺得跟做夢樣,可就是覺得人家的肉,糊到自己身上,心裏悠悠忽忽。”吳家槐說:“你這叫沒屌味兒。咱這叫革命勝利,應得的。不光這,我明情,土改前,在咱莊,我就是塊不方不正的材壞石頭,可當下,材壞石頭翻了個個兒,當頂梁柱了,十年河東轉河西,咱成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屈秀芝說:“知道。不過是沾了共產黨的光,在村裏有點差事,不能燒包,得學點人樣,‘人物’人得辦‘人物’事。”

屈秀芝知道自己男人是什麽樣的人,也知道河灣村人心裏,他是什麽樣的人,她勸他那些話,是她的盼望,可她自己心裏犯嘀咕,河灣村的人也暗地裏猜摸著這吳家槐以後會咋著。有那煩惡他的,偷偷嘰咕,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背孩子,這人老實不了他,還會作事兒。

(3)

吳家槐有個要命的毛病:饞女人,饞漂亮女人。人都知道,一般男人都不會不喜歡漂亮女子,就像人都願意吃好吃的東西一樣,可是,大多數的人能管住自己,有的人是有心沒膽,可吳家槐不一樣,他潑皮大膽,上來那勁,會不管不顧,會不論三七二十一。他相信“撐死大膽的,餓死小膽的”,到時候,不犯尋思,就“裂了”,他娶老婆,土改翻身,都沾了大膽的光。如今他成“人物”了,越發來勁了。多少年了,他兩隻色迷迷的小眼到哪都忘不了瞅乎漂亮女子,現如今當了官兒,機會更多了。本莊的姑娘,看來看去,還是孫寡婦家的能能和陳家的淑嫻好看,這倆小妮兒,打小就俊巴,現在成大閨女了,出落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兩個人都讓他眼熱心癢。能能隨她娘,瘋張,浪擺(30),好跟男人戳戳嘰嘰,吳家槐熱瞅她,她也跟他擠眉弄眼,但是他知道能能跟張守業的孫子廣垣兩人黏黏糊糊,用不了多少日子,就會成小兩口,他是個三十大多的村幹部,惹乎個貧農成分,又是貧農家孩子未婚妻的黃花閨女,弄出事兒來,管怎著有點“不合適”。他打定主意,把能能放放,先打陳家大妮兒淑嫻的主意。擱到原先,淑嫻是東家的大小姐,他幹眼饞,不能偎乎,更不敢戳乎,於今不一樣了,地主家小姐,人那話,“落時的鳳凰不如雞”了,現在弄她點兒好事兒,沒什麽了不得,量她和她家裏人也不敢咋著。

吳家槐拿定了主意,就想歪點子,製造和淑嫻接近的機會。村裏辦婦女識字班,要找老師,吳家槐說:“陳家大妮子淑嫻念過私塾,識不少字,讓她來教。”杜長英說:“這個主意好,我心裏也想的是她,可拿不定主意,覺得土改剛過去,叫地主家閨女當老師,不知合不合適?沒想到家槐說了。”梁仲山心裏納悶,吳家槐張嘴合嘴吹乎自己階級立場堅決,對地富家的人總擺出一副不客氣不囉囉(31)的架勢,這回倒出了這麽個正經主意,往後別老是朝壞處想他,就說:“好,就讓淑嫻來當這個老師。那閨女安穩得很,慢性子,也細心,準教好了。”

當晚,杜長英說去陳家說個事,閨女劉小燕問:“啥事?”杜長英說:“村裏辦婦女識字班,讓淑嫻當老師。”小燕聽了,高興得眼都亮了,說:“太好了,淑嫻準是個好老師。我跟你去她家。”杜長英說:“你去幹嘛?我不害怕,不用你跟我做伴兒。”小燕說:“他們家在莊外頭,月黑頭,你別自己去,我陪你。我自來喜拉淑嫻,讓她當老師,我忒高興了。”娘兩個到了陳家,陳家人覺得意外,也高興,兩個陳太太迭忙讓和尚給倒茶。淑嫻和小燕手拉著手,在旁邊床沿上坐著啦呱。和尚先端一碗茶恭恭敬敬放到杜長英跟前,說:“嬸子,你喝茶。”杜長英說:“和尚真是個好孩子,有禮數。”大太太說:“是你誇他。”和尚又端一碗茶給小燕,說:“燕妹妹,喝茶。”小燕笑吟吟地看著和尚,說:“和尚哥,你這麽客氣,俺受不了。”又轉臉跟淑嫻說:“看和尚哥跟大姑娘似的,臉都紅了。”淑嫻笑著說:“他就這樣,你別笑話他。”小燕說:“我哪笑話他?我看他比那點子皮臉上賽(32)的混小子強多了。”淑嫻說:“聽見了吧?和尚,小燕誇你呢。”和尚臉更紅了,不知說啥好,忙轉身走開,到大太太跟前坐下。這邊,杜長英看看陳家的“新家”,說:“屋是不跟原先,可收拾得還是挺板正。”大太太說:“我不中用,搬過來,鳳霞和孩子緊拾掇。”三太太說:“來這邊過日子了,孬好得拾掇拾掇,也省得孩子們沒點心勁。”杜長英說:“就得這樣。”丁鳳霞說:“長英妹妹,怎麽大晚上的過來了?有啥事吩咐,打發個人來喊我一聲,我上村裏,你給說說就行,還勞你黑燈瞎火的跑一趟。”杜長英說:“別說這,論公,你家成分不濟,論個人,咱還是莊鄉,自來也沒過不去的事。我就不能來串個門兒?再說,今晚上,我是來請老師的。”丁鳳霞聽了,愣了一下,說:“怎麽還請老師?俺家誰是老師?”杜長英把讓淑嫻當婦女識字班的老師的事說了,大太太說:“俺這個成分的,當老師能行?”杜長英說:“成分是老的的事,淑嫻還有和尚、淑媛都是孩子,一樣參加建設新中國。”丁鳳霞說:“教當莊婦女識字,淑嫻倒是能幹的了,俺一定讓淑嫻好生教,不辜負村領導信任。”坐了一會兒,杜長英起身,喊正跟淑嫻啦得熱乎的小燕回家,小燕說:“天還早,再呆會唄。”杜長英笑了,說:“俺這閨女多實在。”丁鳳霞說:“她們小妮子孩,到成堆就嘰嘰嘎嘎啦不夠。”杜長英說:“走吧,想啦呱,你自己再來。”小燕說:“這是你說的,那我常來。”淑嫻說:“說話算數。”小燕點頭不迭,說:“算數。”說著還看和尚一眼,見和尚正盯著她看,兩人都有點臉紅。杜長英看在眼裏,心裏一愣,這閨女跟和尚有點對眼兒,還是咋的?

杜長英和戀戀不舍的小燕出了陳家門,來到回莊裏的路上,杜長英歎口氣:“淑嫻,和尚,還有在外頭上學的淑媛,都是好孩子,可惜生在這個家裏。”小燕說:“生在這個家裏,也沒啥了不得,一樣幹活兒吃飯過日子。”杜長英說:“你小小的孩子,懂個啥。小燕,我可跟你說下,你上陳家找淑嫻玩兒,我不攔你,可是,跟和尚少挨乎。你得知道好歹。”小燕說:“誰跟和尚咋啦?知道啥好歹?別沒得說了。”杜長英說:“我是先把醜話說前頭。”小燕說:“你是沒味兒。”

婦女識字班設在村公所裏。姑娘媳婦們自帶小桌子,小凳子來上課,淑嫻教的賣力,學生們學的認真,村幹部有時候來看看,說幾句鼓勁的話。吳家槐三天兩頭地來串遊,不少女學員心裏煩惡。她們看出來,吳家槐對淑嫻老師很上心,常有話沒話的嗒啦。有人心想,村裏人都知道陳家對吳家槐家有恩,土改,吳家弟兄反過來對陳家那樣狠,忒沒良心了,可這回村裏讓淑嫻當老師,吳家槐還這麽關心她,看起來這人運動頭上,充積極,過後還是照顧陳家,算有點人味兒。有人說,怕是吳家槐對淑嫻沒安好心,有別的人說,能有什麽心,他還敢胡來?又有人說,難說。

識字班開辦三個月了,冬季過去,春天來了,吳家槐來串遊的更勤了,他來說幾句廢話,沒點用,他越是表示對淑嫻關心,淑嫻越覺得有壓力,吳家槐的小眼睛看她的神態,讓她害怕。她想把這差事辭了,偷偷給三娘說了,三娘問為啥?她說,吳家槐串遊的勤,她心裏打怵。三太太說:“村裏領導讓咱幹這事,是高看一眼,咱不擔事,可不敢辭差事,吳家槐是充能的,不用打怵,沒事兒。”

三太太沒想到的是,娘倆說這話不多天,就出事兒了。這天晚上下了課,吳家槐還在辦公室,淑嫻和學員們啦著呱往外走,吳家槐站在辦公室門口,說:“淑嫻,你先別走,我有點事問你。”淑嫻不情願地站住,說:“我自己回家,害怕,她們軋夥(33)著送我,有事明天再說行嗎?”吳家槐說:“事情急,現在得問,我一會找人送你。”又對幾個等淑嫻的閨女說:“你幾個先走吧。”幾個人走了,淑嫻不得不跟吳家槐進了他辦公室。淑嫻說:“吳村長,有啥事快問,我說了得趕緊走,要不老的掛著。”吳家槐搬個椅子,伸手拉淑嫻的胳膊,說:“不慌,坐下說。”淑嫻讓他拉得心裏發毛,勉強坐下,說:“問啥事,快點。我真不能多呆。”吳家槐說:“也沒多大的事兒,就是區裏了解識字班的情況,我想聽你說說,好跟人家匯報。”淑嫻說:“那不是一句半句能說完的,我回家給你寫個匯報材料,明天來交給你。我先走了。”說了站起來要走,吳家槐緊走幾步,哐當把門閂插上,回頭抓住淑嫻的手,說:“說實話,沒啥事問,就是哥想你想得不行了,想跟你親近親近。”淑嫻小臉嚇得焦黃,話不會說了:“吳家槐,你說啥?你咋還這樣?”吳家槐嘻嘻笑著說:“咋樣?你打小,哥就覺得你長得俊,你成大閨女了,哥更喜歡你了,你跟哥好了吧,哥現在村裏打腰(34),你跟我好,你們全家沒虧吃。”淑嫻使勁往外抽自己的手,抽不出,氣哭了,說:“你說的什麽狗屁話,你還是人嗎?你對得起留根叔嗎?你作了事,沒倒黴,還賺了個好老婆,你再幹壞事,對得起秀芝嫂子和孩子嗎?”吳家槐臉漲得通紅,兩隻小眼像要出火,瘋了似地說:“我想你想瘋了,到這霎,顧不得那些了。”說著,猛地把淑嫻抱起來,走到牆跟一張床跟前,把淑嫻一下摁到床上,淑嫻死命掙紮,哪裏抵得過他?吳家槐狠吱吱地把淑嫻壓到身下……

一陣瘋狂過後,吳家槐從淑嫻身上下來,滿頭滿臉的汗,兩隻小老鼠眼迷迷瞪瞪地看著急切中爬不起來的陳淑嫻,長出一口氣,嗓音發顫,浪聲浪氣地說:“忒好了,過癮了,嫻妹妹,哥跟你這一回,這輩子不白活了。”說著,伸手來拉淑嫻,陳淑嫻撥拉開他的手,爬起來,揚起巴掌,狠狠地照吳家槐臉上抽一個耳光,罵道:“吳家槐,你不是人,你就是個披著人皮的狼。你等著,我豁上死,也饒不了你。”吳家槐一下把陳淑嫻緊緊地抱住,陳淑嫻破死命掙歪,怎麽也掙歪不開,吳家槐說:“妹妹,哥是不該,對不住你,可是哥真心喜拉你,你就算可憐哥了,哥保證以後照顧你全家。”陳淑嫻罵道:“你這沒人味的東西,俺家死絕了,也不用你照顧。”吳家槐說:“妹妹,你別強了,我知道你在氣頭上,說氣話,當不了麽。你聽我說,我已經辦瞎事了,你非告我,咱兩人的事,我死不承認,區裏縣裏我都有人,我就說是地主小姐誣賴土改積極分子,上級信了,你白丟人,你一家就更苦了,就算你把我告倒了,我蹲了公安局,你一家人也丟大發(35)了,你兩個娘的臉朝哪擱?淑媛丟不死?和尚咋找個媳婦?你仔細想想,哥說的是這麽個事不?”淑嫻掙歪開,趴到跟前一張桌子上哭了,說:“吳家槐,你比戲台上的惡鬼還壞……”吳家槐說:“你也別把我看得這樣孬,土改,我鬥你家,是趕潮流,我不上前,你家也脫不了,今晚的事,不過就是一個男人喜拉一個俊巴閨女,沒忍住。你聽哥的,這事咱讓它過去,你吃個啞巴虧。我也不白占便宜,今後說到做到,照顧你家,我在外頭認識的人多,有那吃公家飯的小青年,合適的,給你介紹個對象,哥一輩子記你的好,不比兩人鬧個魚死網破強一百帽頭子(36)?”淑嫻不吱聲了,一個勁哭,吳家槐說:“妹妹,別哭了,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家,今晚的事,管誰也別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算完。”陳淑嫻站起來,擦擦眼淚,說:“你得保證,不許再朝我發壞。”吳家槐趕緊說:“我下保證,再有第二回,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陳淑嫻說:“就你辦的事,就是不得好死!”吳家槐說:“好,我認了,不得好死,來,咱快走,我送你,忒晚了,讓人家看出毛病。”陳淑嫻說:“你滾遠些,我不用你送,我自己走。”

陳淑嫻剛走出村公所大門,聽見和尚喊“姐”,緊走幾步,迎著和尚,說:“快走。”和尚問:“姐,你沒事吧?”淑嫻俏聲說:“沒……事……”和尚又問:“咋這麽晚才散?”淑嫻說:“村裏讓匯報識字班的情況了。”姐弟倆回到家,淑嫻低著頭跟兩個娘打聲招呼,說自己累了,就端盆水上自己小屋去洗洗睡了。三太太跟大太太說:“我咋看著嫻妮兒不高興,莫不是有什麽事兒?”大太太說:“教女人們認個字,能有啥事兒?就是累了。”三太太問和尚:“你姐姐路上沒說啥?”和尚說:“她跟原先不大一樣,不高興,一路沒言聲,問她,她說沒事兒。”三太太說:“沒事兒就好。”

三太太睡下以後,老在想淑嫻的事,從到識字班教學,這妮子一直很高興,每晚回來,都笑嘻嘻的,還常常說識字班學生們鬧的笑話,今晚另樣,回來得晚,來家低著頭,不高興,看樣是有事兒。啥事兒?受欺負了?……就這樣胡尋思,睡不著,快半夜了,她驚厥地聽見淑嫻在小屋裏屈屈噠噠地哭,急忙披上夾襖,蹬上褲子,到另張床前,把正打呼嚕的大太太喊醒,說,快起來,嫻妮兒有事,大太太慌慌張張爬起來,胡亂穿上衣裳,兩人悄聲喊淑嫻開了屋門。三太太點著燈,兩人見淑嫻披散著頭發,眼哭腫了,大太太攬過淑嫻,問:“妮兒,咋了,跟娘說。”淑嫻趴到大太太懷裏,嚶嚶地哭,說不出話。淑嫻、和尚姐弟倆很小,生母就死了,大太太把他們拉把大,他們一直把大太太看作自己的親娘,三太太來家後,雖然有自己的親生女兒,但對他倆也一樣疼。從小到大,他們沒因為沒有親娘受過屈。土改了,不論兩個娘挨得多苦,家裏日子怎樣艱難,進了自己院子,他們一家人相互還是知疼知熱,三太太說,咱們相依為命,好生朝前熬,我跟大姐兩人盼著給你倆妮子找上好婆家,給和尚娶了媳婦,陳家有個後,就對得起你爹了。仨孩子聽娘的話,規規矩矩,本本分分,不招誰惹誰,忍氣吞聲朝前過,一心朝三娘說的那光景奔。村裏讓淑嫻當老師,淑嫻高興,一家人都覺得是個大好事。淑嫻在大娘懷裏哭,三太太覺著腳底下踩件衣裳,拾起來看,見是淑嫻的裏褲,窩成一團,三太太心裏一驚,把褲子抖落開,赫然看見褲襠裏有黑色的血跡,三太太覺得自己脊梁骨抽緊了,渾身出了冷汗,心在“撲騰撲騰”跳,她想,這是要俺孩子的命了啊。老天爺,你不叫俺這家人活了嗎?

哭了一大會子,淑嫻抬起頭,說:“兩個娘,我本打算不跟家裏人說,我也答應那個狼玩意兒了,管誰不讓知道,他應著以後不欺負咱家人。我想先裝著沒事,硬撐著,過些日子,自己偷偷死了算完。難得他打這不欺負咱家了,我死也值了。沒想到,沒憋住……”大娘抽泣著說:“你把娘疼死了,受了這樣的欺負,你自己窩在心裏,不跟娘說,不憋出病來?”淑嫻說:“長病才好,病死比自己死好。”

三太太覺得滾滾熱的血往全身頭上衝,喉嚨憋得生疼,肚子鼓鼓的,像要炸開,她站起來,攥住淑嫻的手,咽聲說:“妮兒,你說的什麽沒誌氣的話,咱受了欺侮,自己再含著冤屈死了,憑什麽?咱就是死,也得拽上那個狼羔子一堆死,不能饒了他。”回頭又對大太太說:“大姐,從土改到這,無論人家怎樣治作咱,鬥,打,掐,抓住頭發猛勁薅,往臉上吐粘痰,把家裏成用的東西都斂活(37)走,掃地出門,趕到場院屋裏住,地都分光,給留幾畝最孬的地,咱都認,都忍,我勸你想開,天底下都這樣,不是河灣村的人給咱掐虧吃。咱認罪服管,想天無絕人之路,咱啥也不為,為咱這三個孩子能活個人,咱陳家別斷了根,可是,就這樣,還是不行,吳家槐這個喂不熟的狼,幹下這樣的事,我不忍了,豁上豁了,跟姓吳的拚了。嫻妮兒死都不怕了,我也豁出去了,天明,就去找梁仲山告狀,非把這個壞蛋告倒不可。”又拿了淑嫻的裏褲,說:“這就是證物。”

淑嫻止住了哭泣,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三娘,大太太小聲小氣,合合撒撒地說:“他三娘,小點聲,別叫和尚聽見。”“吱呦”一聲,小屋門被推開了,和尚光著膀子,穿個短褲進屋來,哭腔說:“我都聽見了,就是三娘說的那話,不忍了,告這個壞蛋,告不倒他,我殺了他,給俺姐報仇。”淑嫻從鋪上下來,把和尚拽到床跟前,拿條單被披他身上,說:“和尚,你瘋了?先別嚷。你心疼姐,姐讚成你,可咋辦好,得讓兩位母親好生掂量。不能為著我,把咱這個家全毀了。”大太太試試量量地說:“按起這個壞貨幹的事,是得告他,可是,告了他,就算告贏了,咱閨女的名聲也毀了,和尚跟淑媛也得跟著受牽連,咱這個家就全完了。不告吧,又難咽這口氣。”三太太說:“咱孩子是受人欺侮,就是告狀,也不丟人。忍氣吞聲,這日子還能過嗎?咱一家人還活個啥味兒?”和尚兩眼通紅,說:“反正這事不能就啞不嘰地過去算完,淑媛是學生,跟廣培走得近,她不要緊,我豁上了,什麽名聲,以後成家,都隨他去,非得跟吳家槐這個混蛋玩意兒拚個魚死網破不可。”大太太說:“和尚,好孩子,小點聲,讓人家聽見,了不得。”和尚腦袋一捕楞(38),大聲大氣地說:“俺娘,你別害怕,深更半夜,荒郊野外,誰聽見?聽見也不怕,都這樣了,再小心也白搭,最大是個死!俺姐這氣不出,我也活不了了。”大太太囁嚅道:“我尋思,咱不擔事兒,小心沒有過的。”和尚說:“從土改往這,咱不小心嗎?四指高的孩子罵到臉上,咱也不敢回句硬話,可今晚這事,不是能忍的事。我是不忍了。”大太太看看三太太,看看和尚,又回頭看披頭散發的大妮兒,嚶嚶地哭了,說:“咱陳家祖輩兒裏沒喪德啊,咋讓咱遭這罪啊?”淑嫻擦擦眼淚,說:“俺娘死得早,大娘拉巴我跟和尚長大,三娘也把俺倆當親生的疼,我在路上就想好了,為了和尚和淑媛,為了兩個娘,咱一家人能活下去,權當我讓瘋狗咬了,不告狀。我在家歇一天,明晚照常去教課,別讓人家看出來。我一輩子不嫁人了,伺候兩個娘。兩個娘也別為我難受了,和尚更得忍住,就全算是土改咱家的難還沒遭完,又遭了新難。”三太太說:“要是那個壞貨再發壞呢?”淑嫻說:“我加他小心,我猜摸著他再不敢了。”大太太說:“我尋思,大妮兒說的是,要不是土改,吳家槐再壞他也不敢。他三娘,咱就這麽著,打碎牙往肚裏吞。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三太太趴下飲泣,和尚憋得往牆上碰頭,淑嫻抱住他,把他拽到大太太跟前,說:“好兄弟,為了咱兩個娘,為了咱陳家,你別這樣。”和尚像小孩子一樣,趴到大娘跟前嗚嗚哭……

吳家槐作了孽,自快勁過去,就害了怕。土改剛過去不久,自己幹了這個瞎事,要是淑嫻豁出來告狀,他非得蹲監獄不可。可是已經作了,沒辦法了,第二天,一整天像掉了魂,在家裏躺一陣,起來抽一陣煙,天黑了,才安穩了。睡了覺,翻翻蹬蹬,睡著了,說夢話,嘟念:“淑嫻,淑嫻,好妹妹,我忒喜拉你了……”“淑嫻,饒我這回,我再不敢了……”頭天黑夜,吳家槐很晚才來家,屈秀芝早就睡著了,第二天,屈秀芝覺出吳家槐不對勁,看樣在外頭作事兒了,問他咋啦,他說啥事兒沒有,還嫌她沒屌味兒的胡尋思,睡了覺,屈秀芝心裏老琢磨,睡不著,聽見吳家槐說這夢話,頭腦子就懵了,知道吳家槐照淑嫻發壞了,她把吳家槐晃醒,問他昨黑夜作啥事了?吳家槐一瞪眼,說屈秀芝胡咧咧。屈秀芝嚇他,說:“你不承認,我就去問陳淑嫻,我說她勾引村幹部。”吳家槐頭耷拉了,說了實話,屈秀芝扇了他一巴掌,說要穿衣裳去找梁仲山,問他,你們的幹部做了這種事,他管不管。吳家槐說:“你鬧吧,你把我鬧到監牢獄裏去,看你跟倆孩子怎麽過。”屈秀芝沒主意了,她想去陳家給人家賠情,又怕事弄發了渣(39),也覺得沒臉,她恨死吳家槐了,可是沒法兒治他,時不時一個人偷偷落淚,大兒子小東看出來,問娘咋啦,屈秀芝說:“咱算讓你爹給坑苦了,娘有心一頭碰死,可又舍不下你弟兄倆。”小東陪著娘哭,說:“我長大了,出去混事,把娘和俺兄弟都帶上。”

雖然陳淑嫻照常來識字班教課,可是有細心的學生還是看出,從吳家槐留下她談話那晚上以後,陳淑嫻像變了個人,課還一樣教,可沒了笑臉,學生在石板上練習寫字的時候,她一個人常對著窗戶發呆,有幾回還偷偷抹眼淚。是吳家槐照她發壞了嗎?不能啊,要真發了壞,她還能不這不那地照常教課嗎?有心眼多的婦女覺得,陳淑嫻家是大地主,吳家槐是土改上去的打腰的幹部,陳家不敢得罪,也怕丟人,隻好吃啞巴虧算完,可在心裏,這種事哪能過去,一輩子也過不去。姑娘媳婦喳咕,村裏風言風語就傳開了。劉小燕回家氣衝衝地跟娘說:“吳家槐這戶的幹部,就是敗類,就像一粒老鼠屎,把你們村裏一鍋湯都弄臭了。”杜長英說:“別胡咧咧。你聽見風就是雨。可不能胡說八道。”小燕說:“早就看著吳家槐不是好人,看著淑嫻難受的樣子,我光想哭。和尚哥,他一家人不得死的份兒。”說著眼圈就紅了。杜長英跟梁仲山說了識字班學生這些猜疑,說:“吳家槐自來有這毛病,可是,淑嫻是個大閨女,成分不好,他敢胡來嗎?”梁仲山說:“這事我也聽人說了,光喳咕不行,得了解,調查。民不告,官不究,咱也沒法插手。不過為了黨的利益,我跟吳家槐啦啦。”梁仲山找吳家槐啦,吳家槐先寒寒臉,立馬就跳腳,說,傳這話的別有用心,是階級敵人仇恨他,造他謠言。還嫌梁仲山偏聽偏信。梁仲山見吳家槐這樣惡,沒咒念了,說:“我不過是為了維護黨組織,對同誌關心,打問打問,沒事最好。”吳家槐更惡了,說:“老梁,你以後少跟我來這一套。”

從土改往這,吳家祥從心裏煩惡吳家槐,覺得他這個堂叔伯兄弟不是東西,沒良心的貨。覺得他們吳家人對不住陳家。但又想,土改是新朝的王法,吳家槐是跟潮流,不能全怪他。可是聽村裏人扯囉陳淑嫻這事,他恨得牙根疼,他家裏的說:“這事也不見準是真的,別自己生悶氣了。”吳家祥說:“你就是裝傻哄我,你不知道小壞子的毛病?你不見他現在見了咱裝那樣兒?他是做賊心虛,你不見屈秀芝這些日子愁眉苦臉難受得要死?這回小壞子要沒幹瞎事兒,我頭倒過來走。”個把月後,吳家祥吃後晌飯喝了點酒,酒勁上來,越想越氣,咚咚咚地去了吳家槐家,結結巴巴,教訓吳家槐,說:“小壞子,你幹的啥屙血事兒?你做事兒得摸摸心口窩,得對得住留根叔,還有秀芝,得給咱老吳家留點臉,給自己的兒孫後代積點兒德。別覺得當這點蠓蟲子蛋大的官兒,就不知道姓麽了,早晚有倒黴的一天。”幾句話把吳家槐惹惱了,不顧屈秀芝在一旁拽他,把吳家祥推得軲轆八跌,推到大門外,吳家祥一腳沒站穩,倒在地上,屈秀芝氣得流眼淚,急忙扶起吳家祥,送他回了家。從那,這叔伯弟兄倆結下了梁子,誰也不跟誰搭腔,吳家祥強眼子(40),認死理,天天氣得肚子鼓鼓的,常跟家裏的說跟這黃子是一個老爺爺的弟兄,軋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天天人五人六,看見就來氣,又沒法治他,這樣下去,非讓他氣死不可。咋辦呢。可巧,吳家祥家裏的娘家哥從關外回來,說土改分了一大些地,種不過來,關外好混,讓他們跟他去。吳家祥兩口子一商量,惹不起,躲得起,幹脆遠走高飛。過了麥,把家裏新糧陳糧全弄集上賣了,又把自家的地賣給了莊鄉,跟著親戚下了關外,臨走給屈秀芝說,吳家槐再不是物,咱還是一個老爺爺,你是好人,也是俺兩口子把你給留住的,俺走了,你勸著他點,別作得忒厲害了,到時候吃不了兜著。屈秀芝點頭不迭,說:“我啥話不說了,誰叫我是這命呢。勸他?該少勸了嗎?他能聽嗎?到哪說哪吧。”吳家祥把自家院門屋門的鑰匙給了屈秀芝,讓她給照看著,有想要的,也不是好房子,讓她看乎著給賣了,多少換倆錢。

1.混蹬,胡混,或混錢。2.成天,即整天,天天。3.白淨子,即白麵龐。4.木亂,亂騰,翻蹬,或不安位兒,心神不安。5.掙歪,掙紮,抵抗。6.砍椽子,就是自慰。7.毛毛地,急急忙忙,毛裏毛慌的。 8.打圈子,就是豬交配。9.瞎包事,或“瞎事”,即壞事,特別不堪,差勁的事。10.鼓將,倒騰,搞動作,有時是心裏暗暗尋思,糾結的意思。11.哏哧,因膽怯,或難為情而說話不流暢,或對某事態度遲疑。12.屙血事,當地人說,人做壞事,遭報應,會屙血,屙血事,就是特別壞的,特別缺德的事。13.蓋抹,即掩蓋。14.裝擺,即裝樣兒,作假。 15.出門子,即出嫁。16.會會兒,時時地,不間斷地。17.說旱書,說書,沒有器樂伴奏,謂之說旱書。18.黃子,罵人的話,原指雞蛋黃子,這裏是說對方是壞東西,有時對小孩子表示親昵也這樣說,還有時候指某個不好的煩人的事或物。19.盼子,就是一會子,一段時間。20.勤力,即勤快。21.拾掇,即收拾,有時候引申為整的意思。 22.材壞,毛病,殘缺,不成器。23.跌卸,因不高興而臉上的部件變形,下垂。24.念“秧子”,說牢騷話。25.折我,即折損我的陽壽。26.裂,就是爭鬥,對著幹。27.上來,即一開始。 28.脹飽,即驕傲,自我膨脹。29.打墜嘟嚕,就是扯後腿,朝反方向使勁。30.浪擺,就是風流,瘋張,不檢點。 31.不囉囉,就是不搭理,不與之打交道。32.皮臉上賽,就是臉皮厚,沒羞沒臊,上瘋。33.軋夥,結成夥,湊一起。34.打腰,即腰杆硬,有權勢。 35.大發,即事情大了,嚴重了,或數量多了。36.強一百帽頭子,強得多。37.斂活,強製地,不合理地拿走財物。38.捕楞,搖晃,晃動。39.發渣,事情糟糕了,嚴重了,或壞事暴露了。40.強眼子,固執己見,不隨和,遇事喜歡和人較勁,爭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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