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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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三部73

(2015-07-02 09:04:59) 下一個

73

當周恒順的幾個親戚家常常傳來災變噩耗(在小姨奶奶慘死之後,前不久,三姨奶奶家國群表姑的大兒子大壯又坐了牢),奶奶時常為之長籲短歎,他和杏兒經常勸慰老人家的時候,他和江世榮、路德甫這三個把兄弟的日子都過得稍微安穩些了,而且各自展現出一點喜色。周恒順照常跑運輸,瞅機會就攬點雜活兒幹,掙點兒“外快”,這不但讓他們兩家(自己家和嶽母家)的生活比一般社員戶兒寬裕不少,吃的,穿的,用的有點兒像吃公家飯兒的,而且有時還能伸手做點兒扶危濟困的事,這讓周恒順靠自己躬身彎腰,出力流汗掙點血汗錢換來在他所處條件下起碼的“體麵”和“尊嚴”,獲得一點精神上的滿足。他自嘲自己是“脫產社員”,他的所謂“脫產”,是脫離生產隊的日常出工之謂也,而當時社會上所說的“脫產幹部”是指脫離農業(在工廠則是車間)生產,坐辦公室,不從事體力勞動的人。在中國這個“勞動人民當家做主”的國家裏,世人的追求反倒是處心積慮成為一個“脫 產”者,這也算是生活中的“辯證法”的一個例證。做脫產幹部是體麵的,光榮的,足以傲視普通人的。周恒順當然不配,他隻是不在生產隊幹活兒掙工分而已。杏兒成了周恒順的媳婦兒,在生產隊裏勞動,向隊裏交糞肥,送青草,夏秋兩季分糧分柴,常會受到於家兩兄弟和孫誌春那一夥子人的歧視,吃些明虧暗虧,她倒不怎麽著惱,生氣,她說他們那一套是“小人見識”,她不和他們“一般見識”,往往裝作看不出來,過去算完。她不願給家裏惹事兒,讓奶奶煩心,讓出門在外下力吃苦的丈夫掛心。她如願以償地嫁給了最心愛的“端陽哥”,把什麽煩心事都折過去了。不用說跟端陽哥男歡女愛,就是她領著兒子小寶兒站在大門口兒等著端陽哥來家那種感覺都是甜美的,她覺得自己比起村裏那些常常打架嘔氣的媳婦兒娘們兒幸福得沒法兒說。農村裏不少男人在外邊兒“吃鼻涕屙膿”,窩窩囊囊,在自己家卻充“大男子漢”,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窮急,朝著老婆孩子撒氣。端陽哥可不是那樣的人,再苦,再難,他都一個人扛著。杏兒還暗暗有一種莫名的自信,以後,她還會更幸福。還有一層,杏兒她娘原是不讚成女兒嫁給周恒順的,杏兒不顧娘的反對,硬和周恒順結了婚。婚後,周恒順改口叫杏兒娘“娘”(當地風俗,女婿稱嶽父母“大爺大娘”或“叔嬸”,而不像其他地方那樣叫“爹娘”),杏兒娘說不必改口,周恒順堅持非得改了,他說男女應該平等,劉嬸兒就小杏兒一個閨女,給了他了,他要讓劉嬸兒不但沒丟了閨女,還多了個兒子,不但如此,周恒順對嶽母娘像對自己的親娘一樣孝順,杏兒娘的日子過得比原先舒心多了,自然心滿意足。小杏兒有時偷偷對娘說:“怎麽著,你閨女一對杏眼比你看得準吧?”娘說:“死妮子,以後不許提娘的‘漏壺’。”周家這邊兒,奶奶年紀大了,自從杏兒過了門兒,特別是有了小寶兒以後,奶奶的精氣神兒比原先強多了。奶奶說:“小寶兒是老奶奶的開心果兒,因為小寶兒,我也得多活十年。”小杏兒說:“多活十年可不止,奶奶你得看著小寶兒娶了媳婦兒,有了小小寶兒,咱們家要‘五世同堂’才行哩。”奶奶說:“哎喲,聽俺杏兒說的,奶奶活到那,成了老妖精了。”……周恒順的兩個“仁哥”的情況也好了不少。這年多以來,雖然縣裏兩派借著“批林批孔”運動還在鬧,但大部分農村生產大隊恢複了文革前的狀態,不同的是原先的大隊管委會變了個名兒叫“革委會”,仍然是大隊黨支部特別是支部書記掌大權。縣委和公社黨委抓得最緊的是兩件事,一個是農業學大寨,一個是計劃生育。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大忽隆的亂揪亂鬥不再搞了,江世榮、路德甫老長一段時間沒有站台子挨批鬥了。他們和大家一起出工收工,同出同歸,人們也就把他們混同於一般社員了。頭年冬天,一個下大雪的夜晚,路德甫收留了一個從黃河北來的討飯的年輕婦女,還帶著個幾歲的小妮兒,那婦女感激路德甫的搭救之恩,說什麽也不肯離開,娘兩個住下來,路德甫和那個年輕婦女一起“過”了。從那以後,意外得來的幸福讓路德甫變得精神多了,周恒順說他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著實替這個老實巴交的“仁哥”高興。他們口糧不夠吃,周恒順從縣糧庫給買了一些處理的“庫底”問題糧食,幫他們救了急,等著那婦女回老家開了介紹信來,兩人登記結了婚,再把戶口起過來,分了口糧,就好了。江世榮那邊,他娘臨死前,定下了換親的事,讓世榮的妹妹世桂嫁給了柳林段家一個缺心眼兒的男人,江世榮找大隊要了一塊宅基地,準備蓋新房,給老三完婚,媳婦兒就是用世桂換來的段家的閨女。大隊裏於家兩兄弟使壞,劃給了一個土崗子,讓他們把土崗子搬走,再把地麵整平了做宅基地,兄弟三個沒黑沒白幹了一個冬天,膠輪車內、外帶磨壞了四、五條,周恒順和杏兒,路德甫都來幫忙,江世榮舅舅家來大幫人,幹了好幾天,總算趕在臘月裏把土崗子削了去,一塊方方正正的宅基地弄得平平整整,很像個樣兒了,還有更讓人高興的事,世桂結婚以後,跟柳林村一個年輕的寡婦相處得很好,兩人成了要好的姊妹,那年輕寡婦同情江家兄妹,對江世榮有好感,說等江世富結了婚,把舊屋整修一番,粉刷粉刷,就讓江世榮把她娶過來,這讓江世榮喜出望外,整宅基地平添了不小勁頭兒。一九七五年春節過後,周恒順照例把兩個仁哥請到家裏吃飯,三人喝了不少酒,他們多少年沒有這樣高興了。奶奶說:“這回可好了,德甫讓巧蓮無論如何回去開介紹信來,兩人登記結了婚,要個孩子;世富,世榮兄弟倆一先一後地娶媳婦兒,兄弟三個八接九力,再蓋上三間屋,給老二找上媳婦兒,各人過家子人家,就沒煩心事了。”江世榮、路德甫喝得臉紅紅的,眼睛發亮,心裏激動,不住地點頭,彷佛奶奶說的這些好事兒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夠得到了似的。這就叫“天無絕人之路”。別說他們這種成份不好的,就是一般的農村家庭,隻要有兒子,一家人年頭到年尾,苦幹苦熬,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一毛攥出水來,奔的就是蓋新房,給兒子娶媳婦兒。蓋新房,娶媳婦兒,是農村人全部生活的—套用官話說—中心任務,最高目標,是家庭“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父輩兒為給兒子娶上媳婦兒,累彎了腰,愁白了頭,熬幹了身上的油,等兒子輩的變成了父輩,他又為自己的兒子這樣幹。家家戶戶,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如此循環往複,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但是,路德甫,江世榮三兄弟都隻能靠自己,但是,總算是看到娶媳婦兒的希望了,他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高興過。三兄弟吃得酒足飯飽,又興衝衝地說了一會子話,天晚了,路德甫和江世榮起身離去,周恒順和小杏兒送他們出大門兒,看他們走了,兩人沒立刻回家,在大門外站了一會兒,今晚喝了幾盅酒,周恒順臉上發燙,想風涼風涼。他望望遠處白皚皚的田野,頭頂上一天繁星,用力吸幾口清冽的空氣,很痛快,很滿足的樣子,小杏兒扭頭看著他,拉著他的手,說:“今晚上這頓飯吃得好,多少年沒見你這麽高興過。”周恒順捏緊小杏兒的手,說:“是啊,是挺高興的。兩位仁哥的親事,都有眉目了。但願以後順順當當的,別再出什麽波折。”小杏兒說:“不這不那,不招誰惹誰,能出什麽波折?”周恒順說:“說得是,應該沒什麽波折了。”讓周恒順和小杏兒想不到的是,波折—不是小波折,而是大的致命的波折—很快就來了。

過了年初六,江世榮跟兩個弟弟盤算著,開春兒化了凍,就在整好的宅基地裏脫土坯,趁春天雨水少,把三間屋要用的土坯全脫好,曬幹,苫蓋好了,請舅舅在他們村給買梁棒、檁條兒和做門窗用的木料,他兄弟三個用自己家高梁秸,天天晚上編蓋屋頂用的秫秸箔,把所有材料都準備好了,就找人蓋屋,趕在雨季前封上頂,風幹上兩、三個月,秋天辦喜事,要趕在分秋糧前,好分一季口糧。兄弟們計議已定,說幹就幹,當晚他們就開始編箔了。第二天早飯後,江世榮被人喊著去了大隊。大隊辦公室裏隻有於大牛、於二車兄弟兩個和陳會計,宋主任不在。於二車說:“江世榮,有件事通知你,公社裏讓各大隊搞籃球場,我們看來看去,覺得在你整的那片地方兒弄最合適,所以大隊決定把那塊地收回來,再另給你們劃個地方。你們三個棒勞力,再整出一塊宅基地來,也費不了多大勁。”江世榮一聽就急了,說:“於書記,於主任,俺兄弟們還有那麽多親戚朋友幫著,幹了一個冬天,好歹把那片地弄好了,大隊說收回就收回,有點太那個—他本想說‘欺負人’,但沒敢—了吧?求求大隊領導,另找地方建籃球場吧,別收回俺那一塊了,可憐可憐俺兄弟們吧。”於大牛牛蛋眼瞪得溜圓,大巴掌“啪”一聲拍到桌子上,江世榮下意識地打了個冷戰,低下了頭,於大牛站起來,氣咻咻地說:“江世榮,我看你是不識好歹。你申請宅基地,沒用你們使勁爭取,大隊很快就給你們劃了,這叫‘法外施恩’—懂不懂?你們整好了,大隊需要,調一下,怎麽就不行?不就是淌點兒汗的事兒嗎?你兄弟們的力氣就那麽金貴?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商量不如強梁,你同意就給你們另劃塊地方兒,不同意就別劃了。原先那一塊大隊非用不可。就這樣吧。”說完轉臉對於二車說:“別跟他在這嗦,走,咱上坡轉轉,看看苗情。”於二車站起來,呲著板牙,想說什麽但沒說,兄弟倆一前一後,出辦公室,走了。陳會計說:“世榮,別強了。大隊定了的事,你反對得了嗎?咱走吧,去看看那個新地方兒。你把他們惹惱了,不給劃了,你們在哪蓋屋?不蓋屋,往哪裏娶媳婦兒?走吧,咱去看吧。”陳會計說完,站起來,拽著江世榮,說:“走吧,咱去看吧,在這裏嘔不出宅基地來。”江世榮比誰都懂得“胳膊擰不過大腿”,知道抗爭是不會有結果的,隻得跟陳會計去了。陳會計領著他走到村西頭一片窪地跟前站住了。這原是一片空閑地,附近的社員常從這裏取土墊欄,日久天長,把平地挖成了土坑,到雨季,土坑就變成蛤蟆灣。陳會計說:“於書記他們讓我給你說的就是這裏。從村外河灘上取土來把它墊平,再起起高,就是一片很好的宅基地。這地方還算可以,比上回那裏工程量小得多。”江世榮說:“陳叔,那土崗是削平,下邊兒是硬的,這裏拿土來墊,倒上的新土是軟的,必須夯實,麻煩死了。”陳會計兩手一攤,說:“大侄子,你說的這個我明情兒。這是沒法兒的事。行了,二話不說,抓緊弄吧,想開,吃虧人常在。”陳會計走了,江世榮在旱窪跟前蹲了很久,他心裏明白,於家兄弟先後給的這兩塊地方都是給誰誰也不要的,他們吃柿子抹軟的捏,給他兄弟們這樣的,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隻好這樣了。江世榮往家走,覺得腿都沒勁兒了,慢吞吞地回到家,說了這事,兩個兄弟都急了,世華說:“這不就是明訛人嗎?”世富說:“他們不叫人活了。你整完這一塊,他們收回去了,咱再整一塊,他們再收回去,怎麽辦?算了吧,我這就去找咱舅說,把段家的親退了算了,我也不娶媳婦兒了,過一天算一天,過到哪算哪吧。”江世榮耐著性子跟他們說,但怎樣也說不通,新房的受益者比老二還難說服,他絕望了。江世榮隻好去找周恒順,周恒順聽江世榮說了,一下愣了,說:“我們無論怎樣朝壞處想,都想不到於家兄弟會這樣幹。”小杏兒說:“他們太喪良心了。”奶奶說:“他們哪管什麽喪良心不喪良心?世榮,認命吧。”周恒順和江世榮一起去看了那塊窪地,步量了尺寸,算了方量,說:“也就有原先那一塊兒三分之一的工程量,下決心幹吧,讓柳林那邊再來人幫著幹幾天,爭取一個月拿下來。”周恒順又到江家,說服世華和世富,兩人強捏著鼻子同意了。當天晚上,世榮就去柳林跟舅舅說了,請他找人來幫忙。世華和世富就開始往那窪地推土了。周恒順和小杏兒還像上回那樣,天天晚上來工地幫著幹,路德甫卻來不了了—他遇上大麻煩了。

路德甫跟巧蓮“過”了以後,每天都樂滋滋的,覺得自己得老天爺看顧,長到花盆兒裏了。巧蓮從一個逃荒的乞丐,變成一個有房住,有飯吃的家庭主婦,覺得自己一腳邁到福囤裏了。巧蓮每天做飯洗衣喂豬喂雞,收拾打掃,把路德甫伺候得舒舒服服。晚上孩子睡了,兩人在油燈底下,巧蓮納鞋底兒,做針線,路德甫坐在她一旁抽旱煙,兩眼不住地看著她,巧蓮嗔道:“來了年把了,還是一個勁兒地看,怎麽也看不俗?”路德甫說:“這輩子也看不俗。”往往待不了多大會兒,路德甫就說:“別掌燈熬油的了,早睡覺吧。”巧蓮說:“像上輩子沒睡夠覺的,黑了天,待不了一個屁時辰,就要睡覺。”巧蓮知道路德甫說的睡覺意味著什麽,一邊出被筒兒,一邊就臉紅耳熱了。從兩人“好”上了以後,除了巧蓮來月經那幾天,路德甫是一晚上也不空過,別看他那副老實樣子,脫光了,就不是他了。可會弄那些事兒,不但他自己享受,還慢慢地咂摸出了“經驗”,知道怎麽變著法子讓她舒服,自快。巧蓮對他說:“我跟你說句沒臉的話,跟我原先那口子,真沒這麽自快過。”路德甫想這個事兒,巧蓮從來不拒他,有時裝作拒他,是特為憋他,讓他真弄起來更帶勁,更歡實。他三十大多的男人,憋了那麽多年了,好容易逮著了,能不饞這個?反正是他的人了,可不得管足他,何況自己也想呢。就有一件事,兩人剛開始辦那事兒,慌得了不得,不管不顧,他痛痛快快地可著勁往她那裏頭排那些東西,巧蓮甚至希望快點懷上,給他生個兒子,路德甫自然也巴不得,可是他不敢。本來,他兩人這樣“過”,黨和政府稱做“非法同居”,要再有了孩子,那是罪上加罪,借給他個膽他也不敢。他和巧蓮睡了一個晚上,想起來很後怕,第二天就跑到方莊藥材商店買來了避孕套,從哪他回回都忘不了用那東西,每次完了事兒,巧蓮著他拿下來的套套兒底部那些東西,常惋惜地說:“好好的孩子,白瞎了。”路德甫安慰她說:“咱兩個年紀都不算大,日子長著呢。什麽時候你開了信來,咱登上記,當晚上咱就不戴那套套兒,開犁就下種兒,有你那麽好的田,還怕長不出好苗子?”巧蓮說:“誰知道俺大隊那個壞蛋主任什麽時候才下台呢……”這年陰曆十一月底的一個晚上,巧蓮來月經剛剛幹淨了,隔了幾天了,兩人都有點兒迫不及待了,吃完晚飯,巧蓮忙著刷鍋洗碗,路德甫哄小鳳兒睡了覺。巧蓮收拾完,路德甫就拽了巧蓮脫衣裳鑽被窩兒,兩人摟抱著親了一陣,路德甫翻身坐起來,拿出避孕套兒,打蓮拽住他,說:“今晚別戴這個了。”路德甫說:“怎麽了?不戴能行?”巧蓮說:“喇叭頭子裏廣播的,來月經前後幾天,是安全期,懷不上。”……兩人沒好地親熱起來,翻騰了好大一會子,路德甫一下子噴射了,巧蓮緊緊地摟抱著他的後腰,說:“那裏感覺太好了。”兩人嚐到了甜頭兒,一連三晚上辦那事兒都沒戴套兒,誰想就出事了。巧蓮算著天數,臘月二十五、六前後,就應該來月經,可是卻沒有來,過去好幾天了,還是沒來,巧蓮對路德甫說:“壞事兒了,我懷上了。”路德甫說:“怎麽會呢,你不說安全期有好幾天嗎?咱就三個晚上沒用那套兒啊。”巧蓮說:“誰說不是?我也納悶。”路德甫說:“不一定,再等等。你來那個日子也不一定那麽準。”巧蓮說:“那倒也是,有時也晚個三天五天的。”過年了,過完年,一直到正月初六,巧蓮都沒“來”。初六晚上,路德甫從周恒順家喝酒回來,兩人睡下,路德甫忙不迭地想辦那事兒,巧蓮說:“別光顧著想好事兒了,咱兩人惹出大麻煩了,過了正日子十多天了,還是沒來,以前從來沒這樣過。指準‘有’了。”路德甫仗著酒勁兒,膽子像是大了起來,蠻不在乎地說:“懷上就懷上吧,過年咱敬天敬祖,天發慈悲,老的保佑,讓我路德甫有孩子了。”巧蓮說:“我該不想要孩子嗎?可是咱登不了記,領不上娃娃票兒,不是白搭嗎?”路德甫說:“不行你就趕緊回老家開信,說不定老天爺開恩,就辦成了呢。真開不了來咱再想法兒。走一步說一步。”說完就把巧蓮摟緊了,說:“我喝了點酒,更想那個事兒了,咱來吧。”巧蓮說:“讓肚子裏這點兒孩芽芽兒弄的,我心裏亂死了,沒點兒那心思,今晚免了吧。”路德甫說:“好姐姐,我忍不了……別難受了,這會兒你就想,懷上孩子是好事兒……來吧。”巧蓮說:“我是沒辦法兒製你。”路德甫見巧蓮同意了,忙起來戴那套兒,巧蓮說:“這會兒周到,晚了,裏頭都有了,還怕種上二茬?別弄那個了。”路德甫喝了酒,不能持久,巧蓮心裏有事兒,沒有素日那勁頭兒,也就一小霎兒,就完事兒了。巧蓮說:“行了,你出毒了,快下來,商量商量怎麽辦吧。”路德甫和巧蓮沒商量出個什麽結果。幾天後,大隊派人把路德甫叫了去,於二車聲色俱厲地說:“路德甫,你兔子枕著狗蛋睡,越玩兒越大膽了。我們接到反映,住在你家的那女人不是你的親戚,是你找的老婆。你這樣搞,是‘非法同居’,快攆她走,不然大隊對你不客氣。”路德甫支支吾吾地說:“真是俺表姐。”於二車壞笑著,說:“你不說實話。哪天晚上我帶人去你家捉奸,把你們按到床上,看你怎麽說,還嘴硬不?你不怕出大事兒就繼續瞞哄吧。要是搞大了肚子,抱出小羔子來,你路德甫就得死。”路德甫嚇得渾身冒冷汗,急忙跑回家,對巧蓮說:“壞事了,大隊說咱是‘非法同居’,你趕緊回去開信吧。”兩人商量好,第二天天不亮,路德甫就用小推車推她娘倆兒去方莊坐汽車,巧蓮回老家開介紹信,開回來最好不過,真開不出來,兩人再想辦法兒。巧蓮帶著小鳳兒走了,路德甫回到家裏,覺得自己的心被摘走了,天那麽冷,他擔心她娘倆兒挨凍,生病,擔心巧蓮兒回到村裏,那個壞蛋主任刁難使壞,不給開信。晚上,路德甫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家裏,心裏發慌,想巧蓮,起來坐下,坐下起來,從院兒裏到屋裏,又從屋裏到院兒裏,像打轉湯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江世榮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好的宅基地,讓大隊收了回去,新劃給一個窪坑兒,運土往裏填,他倒是聽說了,可他讓自己家的事兒鬧的,心裏比麻還要亂,也沒心勁去幫忙了,就在家扳著指頭,算著天數,盼巧蓮回來。半個月後,巧蓮回來了,路德甫見巧蓮變得又黃又瘦,愁眉苦臉,知道信沒開來,又見她隻一個人回來,先問:“蓮姐,你怎麽一個人回來的?孩子呢?”巧蓮哭了,說:“我把孩子放到她姨家了,自己來的。”路德甫說:“你這是幹什麽?”巧蓮說:“我慢慢給你說。”路德甫忙讓她喝了水,洗了臉,才問:“人家不給開信?”巧蓮說:“俺村那個壞蛋主任,看見我就動手動腳,我沒給他好臉色,要求他辦事兒,忍著沒罵他。聽我說要開信,他說,誰知道你在外頭找個什麽成份的人,大隊能隨隨便便地給你信?你興許找個反革命呢。我好說歹說,他咬口不開。我磨了他好幾天,怎麽也不行。隻好把小鳳兒放到她姨家,一個人回來了。”路德甫說:“不給開信就不開唄,你把孩子扔下幹什麽?”巧蓮說:“這幾天,我開始‘嫌飯兒’了,老幹噦,想吃酸的,人家都說‘酸兒辣女’—我懷小鳳兒的時候一點兒不想吃酸的,就想吃辣的。這回準是個小子,我想好了,隻要還有一口氣兒,也得把這孩子生下來。我把小鳳兒放下,就是想回來跟你商量,不行咱兩人就跑了,到外頭把小孩兒生下來再說,孩子落了地,就是條人命了,哪怕人家把你打成反革命,也不能把孩子給掐死,無論如何,咱有兒子了。我就這個主意。從老家回來的路上,我想了一百遍了,就這樣辦,你說行不?”巧蓮不再流淚,越說越來勁,臘黃的臉現出紅暈,兩隻眼睛出奇的有神,比回老家前還要好看,路德甫看著她,覺得她很像保護自己剛孵出的小雞崽的老母雞,他心裏一陣熱乎乎的,覺得巧蓮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讓他路德甫碰上了。他眼裏汪著淚,說:“蓮姐,你都能豁上了,我男子漢大丈夫—路德甫長這麽大,頭一回跟人說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還豁不上?反正我也不是四類分子,就為找個老婆,要個孩子,也成不了反革命,就算成了反革命,我也認了,無論如何,咱兩人有兒子了,俺路家有‘後’了。就這樣,今晚上你好好歇歇,明晚上我去找周恒順商量商量,再準備準備,咱就跑。”第二天晚上,路德甫怕給周恒順惹麻煩,很晚了才去找他。奶奶和小杏兒都睡了,周恒順幫江世榮拉土填窪,剛剛回來,見路德甫這麽晚才來,神色緊張,忙問他有什麽事嗎?路德甫嘁嘁喳喳把事情說了,周恒順想了想,低聲說:“巧蓮嫂有這個想法兒很難得。為了保住這個孩子,出去躲一躲,這個辦法兒行。就是你說的,大不了訓兩頓,鬥幾場,打不成反革命,更蹲不了監獄。也可能罰些款,你沒錢,按咱這裏老百姓的說法兒,他也不能把人揭蓋兒喝了。總是有自己的孩子了。出門在外受些罪,值得。這也是沒辦法兒的辦法兒。就一條兒,小心被當‘盲流’抓了,有眼色著點兒,躲著警察遠點兒。”說完,去裏間屋拿出來三十塊錢,遞給路德甫,說:“從去年冬天到現在,為了幫世榮哥整宅基地,我少拉了些貨,推掉了一些雜活兒,掙錢少了。冬天奶奶和劉嬸兒生病花了些錢,加上過年花項多,就剩下這點錢了,你帶上,當盤纏。你在外邊真急了,給我來信,我再給你打。”路德甫說:“我把家裏的糧食、雞和豬都賣了它,能湊百十塊錢。你的錢都是血汗錢,家裏老的老,小的小,顧著三下裏的老的,我不能要你的錢。”周恒順說:“怎麽,咱這種弟兄,還見外?拿著,算你借我的,你以後混好了,再還我。”路德甫隻好把錢裝到身上。周恒順說:“最好再過些日子,天暖和點再走,就不用帶棉衣裳了,出去也挨不了凍。秋天把孩子生下來,一兩個月大了,天也冷了,就回來了。別把糧食都賣了,回來還得吃—你跑了,隊裏肯定不分給你口糧了。”路德甫說:“你想得周到,就按你說的辦。”那以後,路德甫照常到隊裏幹活兒,晚上去幫江家墊宅基地,巧蓮在家準備外逃必須帶的衣物,路德甫分幾次零零星星不顯山不露水地把家裏的雞和豬,一部分糧食弄到方莊集上賣了換成錢和糧票兒。路德甫趁黑夜把大黑送到西鄉他姥姥家,對大黑說:“我和巧蓮出門兒有事,你在這裏聽話兒,我回來就來領你。”大黑在西鄉待過些日子,它仰著臉聽主人說話,好像聽懂了,但是路德甫走的時候,它在後邊跟著,路德甫停住不走了,回頭喝斥它兩聲,它就搖了搖尾巴,滿腹委屈地低下頭蹲在原地,目光悵然地望著主人,不再追趕了。路德甫走了老遠回頭看時,大黑還在那裏蹲著,朝他看著,路德甫兩眼湧出了淚水,鼻子發酸,他擦擦淚,擤擤鼻子,快步走了。安頓好大黑,路德甫和巧蓮在一個 月黑風高的夜晚,悄悄地離開了榆樹村。第二天,生產隊長見路德甫沒出工,這是多年沒有過的事,跑他家去看,見大門鎖著,嘟囔道:“路德甫這小子莫非走親戚去了?怎麽不請假?這小子是兔子枕著狗蛋睡—越玩兒越大膽了,外出竟敢不給隊裏請假。”幾天過去了,路德甫沒回來,生產隊長報告了大隊。大隊書記於大牛氣得在辦公室裏跳圈兒,說:“反了,這真是反了。富農子弟敢私自外逃。”他下令把周恒順叫到大隊辦公室,問他知不知道路德甫上哪去了,周恒順冷冷地說:“他上哪去,我怎麽能知道?”於大牛說:“他外逃了。你們是把兄弟,他臨走,不給你說一聲兒?”周恒順說:“他既然有心‘外逃’,自然不會給任何人說—怕留下查找的線索。我真的不知道他上哪去了。”於大牛氣哼哼地說:“他反正有回來的時候,看怎麽收拾他!”於二車說:“對,回來給他算賬,除非他死在外頭。”

江家兄弟憋著一股氣,拚上命地幹,又有朋友、親戚幫著,到了陰曆二月中旬,又把那塊旱窪地墊平了,還捎帶著多運了一大堆土,準備脫坯用。沒曾想,大隊又通知江世榮,村裏有個軍屬媳婦兒要宅基地,她沒人手整平,大隊決定讓你把整完的那塊宅基地讓給她,再在西邊不遠給你一塊,就中間一道士埂子,削高填窪,也費不了多少工。江世榮知道那軍屬是孫誌春的親戚,他們圖現成,不願出力費工,就想出這種訛人的點子。江世榮知道反強也是徒勞,隻好對兩個弟弟好言相勸,三隻弟忍氣吞聲,又費了十來天時間,總算把真正屬於自己的宅基地整好了,又把脫坯的土轉運過去。江世桂來走娘家回到柳林婆家,公婆和段小芳問她江家房子蓋得怎麽樣了,江世桂忍不住把大隊三次調換宅基地的事說了,老公公說:“這大隊幹部也忒欺負人了。江家老輩兒就算罪過再大,人都死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幾個孩子有什麽罪?至於這樣整治人?”婆婆看著女兒,說:“咱小芳過了門,還不知怎麽陪著受欺負哩。”段小芳說:“怎麽,你們還知道心疼閨女?隻要能給您兒換來媳婦兒,你閨女受什麽罪,還管那個幹什麽?我跟你們說,我不坑人家,鐵了心了,江家是個火坑,我也合著眼往裏跳。俺嫂子都懷上老段家的孩子了,我可不能做對不起俺嫂子的事。”段小芳把她爹娘說得張口結舌,江世桂拉著段小芳的手,兩人都哭了。過了兩、三天,段小芳非得讓江世桂陪著來榆樹村,到了江家,江世富見自己沒過門兒的媳婦兒來了,麵紅耳赤,又激動,又不安,覺得這邊房子還沒影兒,段小芳也不嫌棄,還巴巴地跑了來,心裏感動得想哭出來,段小芳看著江世富那又老實又可憐的樣子,想到他們兄弟,三個沒爹沒娘的孩子,為了娶她進門兒,遭那麽大的憋子,受那麽多的窩囊氣,不由得鼻子酸了,眼圈兒紅了,忍著眼淚,一字一句地說:“兩個哥哥還有世富,這邊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們吃大苦了,受老委屈了。我來這一趟,是跟你們說,你們別灰心,該怎麽幹還怎麽幹。江家再受人欺負,再苦,再難,我都來。我過了門,咱兄妹四個,好好過日子,賭氣成人。大不了是個死!”江家三兄弟和妹妹世桂都被段小芳說得掉了淚。段小芳末了一句話讓江世榮覺得不吉利,嘴上沒說,心裏老想這個事兒。段小芳和世桂回柳林了,三兄弟幹得更帶勁兒了,幹了個把月,把土坯全脫好,曬幹,垛好,苫蓋好,(白字)等著用了。舅舅那邊也為他們買好了梁頭,檀棒和做門窗的材料。麥季到了,過完麥季,種上秋莊稼,江世榮在本村, 舅舅在柳林,兩邊請了泥瓦匠、木匠,江世榮偷偷請張半仙選了吉日,就開工蓋屋了。

周恒順見江家的新房蓋得挺快,看樣子,頂多一個月,就能完工。屋蓋好了,過個把月,牆皮子幹了,就可以看“日子”,辦喜事了。世富的媳婦兒過了門,世榮再把老房子收拾收拾,和柳林那個寡婦結了婚,不出半年,江家三兄弟有兩個娶上媳婦兒,真是太好了。周恒順很為他這個仁哥弟兄們高興。可是,路德甫和他那個沒過門兒的媳婦兒巧蓮跑出去時間不短了,他們上哪了?安頓下來了嗎?他們還過得下去嗎?也許是怕連累別人,他們從走了到現在沒來過信,周恒順常常擔心。奶奶說:“小兒,別擔心,他們待的功夫大了,沒動靜兒,那就是他們在個什麽地方待住了。”奶奶說得沒錯,他們是在外邊住下了。兩人離開本村,怕大隊來人追趕,往南走,奔了鄰縣縣城,坐長途車去了濟南。從濟南又去了東北。巧蓮娘家莊裏一個本家姐姐頭些年去了東北,在那裏落了戶,巧蓮回家開信時,打聽了這個姐姐在東北的住址,他們就投奔她去了。他們身上沒多少錢,舍不得住旅館,再說,他們沒有介紹信,想住,人家也不讓住,晚上就住在車站或者橋洞子裏。也舍不得買票坐火車,兩人就學巧蓮討飯時的辦法兒,一邊要飯,找地方給人家幫工,混口飯吃,找個地方住,一邊往東北走,就這樣走了快兩個月,總算到了巧蓮她本家姐姐落戶的那個屯子,安頓下來。路德甫和巧蓮兒幹活都是好手,人又勤力,地裏家裏什麽活兒都幹,不過吃她家一口飯而已。東北糧食又比較寬裕。姐姐說:“你們就住這裏吧。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路德甫和巧蓮很慶幸,以為可以安安穩穩地在這裏住著,把孩子生下來,真得謝天謝地了。誰知他們隻住了兩個來月,當地公社派來了計劃生育工作小分隊,除了做本地人的計劃生育工作以外,同時還負責清理和遣返外地來的無戶籍人員,重點是從關裏來的逃避計劃生育的人。他們聽到這個消息,怕被遣返,隻好匆匆離開。他們聽說內蒙古那邊人煙稀少,又是少數民族地區,計劃生育抓得鬆,決定去縣城坐車,輾轉去內蒙。步行趕到縣城,天快黑了。他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巧蓮懷著孩子,腿都挪不動了,兩人去車站買票,在旁邊蹲守抓“盲流”的穿便衣的公安人員見他們的狼狽相,聽他們說話是山東口音,買去內蒙方向的車票,把他們抓個正著。他們兩人和另外幾個山東老鄉一起被帶往當地派出所,進行盤查和登記。當晚就被轉送到所在地區一個盲流收容站。收容站雖然沒有高牆和電網,但裏邊管事的人全是警察,對抓來的“盲流”雖然不給戴手銬,但是管得很嚴,不準亂說亂動,更不得外出。每個新來的“盲流”先要像審犯人一樣,挨個訊問姓名,年齡,戶口所在地,家庭成份,一起來的人之間是何關係,家裏還有什麽人,何時外出,來此地何目的,等等,逐一登記。如果你說自己家庭成份是地主、富農,審問者的態度會條件反射一般立即變得更加蠻橫,聲色俱厲,狠狠地訓斥一番。路德甫人太實在,老老實實地說自己是富農成份,照例被教訓一通。登記後安排住下,每天由警察押送到當地工地幹活兒,在此期間,收容站方麵與“盲流”原籍聯係,落實他們的真實身份和戶口所在地。他們幹活兒掙的工錢夠買車票用了,就遣送他們回原籍,交由當地公安部門接收。路德甫和巧蓮落網後,知道大難臨頭,方知周恒順所言不虛,路德甫急得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巧蓮反倒勸他:“你也別這樣。攤上了沒辦法兒。誰叫咱是社員,當‘盲流’呢。我好生著,保住肚裏的孩子,就算把我弄回老家去,腿長在我自己身上,我一樣跑出來去找你。哪怕我在老家把孩子生下來,也還是得抱著孩子去榆樹村找他大大。”路德甫讓巧蓮一番話說得心裏倒有空兒了。哪想到,他們在收容站待到第十天上,在建築工地幹活兒,巧蓮和一個婦女一起抬土,走一個下坡兒,頭天下了點雨,坡上打滑兒,巧蓮一下滑倒了,像一隻木桶從坡頂軲軲輪輪滾到了坡底,巧蓮覺得肚子刀割鋸刺一樣疼,又感到下邊淌出了什麽,伸手一摸,粘乎乎的一把,全是血。一起拉沙的婦女沒人臉兒地叫喊:“來人啊,救命啊,出人命了。”路德甫聽到抬土的婦女這邊有人叫喊,忙扔下正推著的小鐵車跑過來,到了巧蓮跟前,抱起巧蓮,巧蓮身下,褲子上全是血,血還在流,頭耷拉著,已經昏過去了。收容站有幾個人跑過來,找人用地排車把巧蓮送到了工地附近一家醫院,馬上就進了手術室。路德甫覺得天塌地陷了,一切都完了。過了一個多小時,巧蓮被從手術室推出來,路德甫忙迎上去,巧蓮還昏睡著,臉像黃裱紙一樣黃,死人一般。護士和路德甫一起把巧蓮架到病床上,路德甫握著巧蓮的手,像女人一樣嗚嗚地哭,一個中年護士說:“上級不叫生,就別生。非得跑出來。你看多危險,這人再晚送來一會,就沒命了。”路德甫哭得更厲害了。護士說:“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跟個娘們兒似的。不就是流產嗎?流了這個,再懷下一個唄—隻要上級叫生。你老婆這個流產比正經做月子還厲害,你光知道守著她哭,哭有什麽用?還不趕快去買紅糖、雞蛋,有條件殺隻雞,給她保養身體。落下病,受一輩子罪!”路德甫急忙跑出醫院,滿街跑,總算找到一家副食商店,買紅糖,沒有票兒,人家不賣,買雞蛋,更沒門兒,沒辦法兒,隻好買了一斤糖塊兒,用糧票兒買了二斤雞蛋糕,急急忙忙跑回醫院。巧蓮已經醒了,見路德甫急忙火速地跑來,滿頭滿臉的汗,臉上的塵土—在工地幹活兒落上的—被衝得溝溝汊汊,心疼地說:“看你跑的……”眼淚汩汩地往外流,說:“咱的孩子沒了……”路德甫眼裏含著淚勸她:“巧蓮,你別哭。人家說,月子裏哭,會落下眼病。”巧蓮說:“我這算什麽‘坐月子’啊……”一邊說,哭得更傷心了。路德甫好說歹說,巧蓮不哭了,路德甫弄了熱水,把糖塊兒泡進去,喂巧蓮喝了糖水,又把雞蛋糕泡了,讓她吃了幾個。巧蓮的臉上有了點血色,說:“別害怕,別擔心,我是苦命人,死不了,也落不下病。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剛才那護士說的話,我也聽見了。流了這一個,咱再懷一個,非生個兒子不可。”路德甫說:“閨女咱也要。……可是,人家說的,往回送,要送到戶口所在地。人家得把咱分開。”巧蓮說:“我不說了嗎?回到老家,連飯也吃不上。他們也不能拿繩子綁起我來。我回去看一眼閨女,就再跑去找你,咱再偷跑,我也興許給你寫信,說好我在什麽地方等你,你去找我,咱一塊兒上咱想去的地兒。隻要咱兩人在一起,就能懷上孩子。中國這麽大地方,我不信回回都讓他們抓住。”兩、三天後,巧蓮出了院,回到收容站,躺在女“盲流”房裏休息,路德甫把自己碗裏的一點點肥肉和豆腐都弄到巧蓮碗裏讓她吃,夥房有個老頭兒是山東老鄉,見他們可憐,也偷偷地把給當官兒的做的招待飯撥出一點兒來,讓路德甫給巧蓮吃。苦命人身體結實,撐折騰,半個來月,巧蓮就算恢複好了,收容站也要遣返他們了。臨走前,巧蓮對路德甫說:“我隻拿兩、三件衣裳回老家,別的衣裳你全都帶回去,我到家就去看小風,給小鳳弄弄衣服,少則十天,多則二十天,撐破天一個月,我就回到榆樹村。”路德甫把身上剩下的五塊整錢,連成毛成分的錢,幾斤糧票兒,全都掏出來,讓巧蓮帶上。巧蓮說:“你身上不留一分錢,怎麽行?”路德甫說:“我不用錢。你拿著用得著。想著給小鳳兒買點糖塊兒,給小鳳兒說,爸爸想她。”說著就哭了。巧蓮自己也流著淚,說:“看你,隨劉備的,哭來的江山。哭得我也難受。”火車到了德州,巧蓮要下車了,押送的人不準路德甫下車去送她,巧蓮喊道:“回去好生吃飯,別吃涼飯。想開點兒,等著我。”路德甫把頭伸出車窗,喊道:“巧蓮,你可快來呀……”……路德甫被大隊派去的民兵“接”回村,書記於大牛瞪著牛蛋眼,指著路德甫的鼻子一頓臭罵,大隊組織團員、青年開會批判,路德甫像往常一樣,任人家批,盡人家罵,一聲不吭,一句也不申辯,他已經習慣了,他知道這不是能講理的事,他也沒有理可講。就是在批鬥會上,他也沒聽清那些人說的什麽,他心裏想的隻有巧蓮。批鬥會後,路德甫回到家裏,找了塊瓦碴兒在磚牆上劃了一道杠,除去巧蓮回家路上那一天,這是巧蓮到家的第一天,第二天,他找生產隊請假,去姥姥家領回了大黑,回到家,又在磚牆上劃了了第二道杠兒,巧蓮回家第二天了。每過一天,他就劃一道杠兒,三道,四道,五道,……十道杠兒了,十天過去了,巧蓮沒有回來,劃了二十道杠了,巧蓮還是沒有來,一個月過去了,巧蓮仍然沒有來,麥收完了,秋莊稼種上了,小苗子出來了,長起來了,春地瓜秧兒爬滿地,女社員們開始翻秧子了,巧蓮竟然還沒有來。過了兩個月,三個月了,牆上的杠杠兒劃了一大片了,都數不過來了,巧蓮就是不見影兒了。人沒回來,連信也沒來一封。時光一天天過去,每一天,路德甫都覺得過得太慢,長天毒日頭,那太陽像是被釘住了似的,老大會子不動窩兒。 可是,每當晚上,他看著磚牆上劃的那一大片杠杠兒,又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要是從巧蓮在德州站下車到現在,隻過去了十天、二十天,該有多好,那他路德甫還有盼頭……時光不由人,一天一天過,路德甫的心一陣陣抽緊,巧蓮回來的希望像燈碗裏的油一點點耗盡,像點燃的蠟燭一絲絲變短,終於油盡燈枯蠟燭熄,希望完全破滅了。他知道,巧蓮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不是騙人的女人,他也知道,巧蓮對他的感情有多深,跟他路德甫一塊死,她都不會眨一下眼睛。她一定是遇到大難了,想來也來不了了。路德甫對巧蓮的想念、盼望變成了對她的牽掛和擔憂,他心裏更加難受了。他常常一個人念叨:“巧蓮,你在哪裏?你怎麽了?”路德甫天天像丟了魂兒似的,常一個人發愣,有人開他的玩笑:“怎麽了,沒魂兒了?魂兒上黃河北了?”有的說:“這小子想巧蓮想迷了。”有的說:“黃河北的姑娘、媳婦兒跑到咱們這邊兒來找男人,都是餓急了來混口飯吃,沒幾個待住的,別盼了。”路德甫心想,他的巧蓮可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人,但他一聲不吭,因為他對外一直說巧蓮是親戚,而沒承認過她是他媳婦兒。陰曆六月裏連陰天,路德甫知道黃河北常受淹,更掛念巧蓮了。他想好了,向隊長請假去黃河北看巧蓮,要是隊長不準假,偷著跑了也要去,不就是回來挨罵,挨鬥,頂多揍一頓嗎?為了弄清楚巧蓮的下落,怎麽著他都豁得上。這天晚上,路德甫和隊裏的男勞力一起到坡裏排澇回來,已經是過半夜了,又冷又累,他喝了幾口水,也沒脫衣裳,一頭栽到床上睡了。過了一會兒,屋門兒響了,有人推門進來了。路德甫想,天下著大雨,大門關著,這人怎麽進來的?大黑也沒“汪汪”,這真奇怪了。他忙翻身起來,見是巧蓮,頭發梳得齊齊整整,黢黑鋥亮,兩隻眼睛還是那樣水靈,溫潤,臉蛋兒白裏透紅,出奇的好看,嘴唇也紅紅的,像抹了口紅似的,身上穿的是從沒見過的,金撒撒的,像戲台上仙女穿的那種衣裳,巧蓮從來沒這樣打扮過,從來沒有這麽漂亮過,路德甫喜不自勝,兩眼放光,趕緊迎上去,說:“巧蓮,你可來了。沒把我急死。怎麽你一個人來的,沒帶小鳳兒來?”巧蓮見了他,也不激動,隻抿嘴一笑,慢慢說道:“德甫兄弟,咱兩人緣份盡了,現在已經是陰陽兩隔了。”路德甫忙說:“巧蓮,你別嚇唬我,我害怕。你快說,怎麽回事?”巧蓮臉色變暗,說:“我回到老家,那個壞蛋主任一個人去車站接我,天晚了,就住在車站跟前一個旅館裏了。吃飯的時候,他對我說,他已經給全大隊的幹部和公社領導都說了,你在外頭找了個四類分子,誰也不會給你開介紹信,你上公社告也白搭,你更起不走戶口。我的心一下涼透了,有他這句話,咱倆的事沒指望了,我們成不了夫妻,我沒法兒跟你生兒子了。就在那天晚上,小店兒裏黑燈瞎火,我自己住在一間小屋裏,怕他發壞,把門插得死死的,哪想到我住的那間屋門上壞了一塊玻璃,用塑料布封著,他趁我睡著,把塑料布扯掉,伸進手來,撥開插銷兒,進屋來,鑽進蚊帳,撲到我身上,拿毛巾堵住我的嘴,把我糟塌了,我再也沒臉見你了。那個壞蛋走了以後,我越想越難受,就不想活了,就在那間小屋裏,用床單當繩子,上了吊……我走了,再也不受罪了。兄弟,我來給你說聲兒,別等我了。忘了我吧。……你要是願意,咱下輩子再做夫妻。”巧蓮說完,就輕飄飄地—沒丁點腳步聲—出屋走了,路德甫跑到院子裏看,沒人影兒了。他沒命地喊“巧蓮姐,巧蓮姐”,沒人應聲,他想出去追趕,可是兩條腿被什麽練子捆住了,說什麽也挪不動,他拚命地掙紮著,一下子醒了過來,頭上,身上全是冷汗,心跳得厲害,他想,剛才是做夢了。雖然明明知道是夢,他還是找了洋火,點亮了小煤油燈,翻身起來,拿了手電筒,開開房門,走到院子裏,挨著照了一遍,大黑聽見主人的動靜兒,從窩兒裏跑出來,圍著他打轉兒,抬頭望著他,像在納悶,天這麽晚了,你不好好睡覺,起來幹什麽?路德甫滿腹惆悵,十分失望地回屋,躺到床上,怎麽也睡不著了。從那晚以後,路德甫就迷了心竅兒了,分明是一個夢,是他平日裏胡尋思的結果兒,他當真了。他覺得是巧蓮給他托夢了,來跟他告別了。巧蓮一準出了事兒了,她既然說下輩子再做夫妻,與其讓巧蓮在那邊兒等我,還不如我現在就去找她呢。活著也是受苦受罪,還不如趕緊去找巧蓮,受苦享福都跟她在一起。路德甫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兒,越覺得就該這麽辦,他拿定主意了。這種事誰也不能告訴,也不能和別人商量。路德甫開始為走這一步做準備了。趁著天下雨,不出工,他找人理了發—就是剃個光頭,他是個窮社員,又是富農子弟,怕人家說燒包,以來沒剪過“洋頭”—刮了臉,巧蓮不願意看到他邋邋遢遢的。他從外邊回來,一心想著等巧蓮回來兩人再往外跑,雞鴨豬羊什麽都沒養,隻把自己家存的一點糧食(剛分完小麥)裝到麻袋裏,趁晚上用小推車推了,送到周恒順家,對周恒順說:“巧蓮來信了,讓我到一個地方兒去兩人會合,一塊兒去內蒙。沒日期回來。這些糧食放在家裏,都得喂了老鼠。你就都吃了吧。”周恒順不能勸他不去找巧蓮,隻得把糧食留下,拿了五十元錢和十幾斤全國通用糧票兒給他。路德甫怕周恒順生疑,很痛快地接過錢和糧票兒裝到身上。路德甫交待,他走了以後,讓周恒順把大黑領過來給他養著,周恒順說:“那好,小寶兒挺喜歡大黑的。”路德甫從周恒順家回來,他在堂屋正中八仙桌後邊條山幾上擺放的爺爺奶奶大大和娘的神主牌位擦拭幹淨,在八仙桌上放了香爐,拿出過年剩的香點燃了,又在桌前火盆裏燒化了一遝冥紙。看著火盆裏的紙燒完,暗紅色的火慢慢熄滅了,路德甫跪在八仙桌前,滿麵淚水,說:“爺爺,奶奶,大大,娘,德甫不孝,沒照顧好俺兄弟,讓他年輕輕兒的丟了性命,實指望我找個家口,有了孩子,保住咱路家的香火,可是,好容易找了個人兒沒弄成,懷了孩子也沒保住,現在那人兒也走了。我活著也白搭,不想活了。今晚上給您說一聲,明晚上就去找你們了。以後年節裏俺姐姐們給你們送錢花吧。”說完,照當門地上磕了幾個頭,磕得“嘭嘭”響。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樣跟著生產隊的人下坡幹活,隻是像個木頭人,不聲不響,不說不笑。這天是陰曆七月十五,大晴天,月亮又大圓又亮,路德甫想,今天俗說是鬼節,巧蓮還有老的都在那邊過節哩。我就今晚上去找他們吧。這幾天,他已經想好了“上路”的地方。莊裏有人在村子東南角兒老榆樹上吊死,他不願意那樣兒辦,那裏離周恒順家忒近了,他死到那裏,他的好兄弟周恒順和他一家人抬頭看見老榆樹,就會心裏難受。村東大公路邊兒上,有一眼澆地用的水井,他給巧蓮說過,看見這眼井,就到了榆樹村了。巧蓮頭些日子來找他,也該走的這條路兒,也得路過這口井了。他就上那裏去跳井—那口井,就是旱天澆地用,沒人吃它的水,以前就有幾個人在那裏尋死,從那裏上“陰間”,一定好找路兒。這天傍晚,他從坡裏收工回到家,心想,別二思了,走了吧,早走早利索,早點見上巧蓮。今晚上就走。他把家裏僅有的三個雞蛋和香椿芽鹹菜放在一起炒了,就著吃煎餅。他聽人說過,人臨死一定得吃飽了,不然到了陰間,會當餓死鬼對待,看來陰間也和世間一樣不公平,誰願意當餓死鬼?可是,陰間也不是讓“人”講理的地方。路德甫一邊吃一邊胡思亂想,他心裏難受,覺得一肚子苦水想往上漾,煎餅在嘴裏打轉兒,咽不下去,老想幹噦,但為了不當餓死鬼,他還是就著菜,用開水泡了兩個煎餅,好歹吞了下去,又把大黑喚進屋,把吃剩的炒雞蛋和煎餅給它吃,大黑用鼻子聞了聞,似乎不習慣吃這麽好的飯菜,猶疑著不肯下口,路德甫說:“吃吧,讓你吃,你就吃吧。不是毛病。你也跟我一樣,是沒出息的,一口好飯都不敢吃。這些年你跟著我受窮受罪了,這是咱倆在一起吃的最後一頓飯了。我今晚上就去找德水和巧蓮了。”大黑好像聽懂了主人的話,先聞了聞,又試量著舔舔盆邊兒,然後才大口吃了起來,風卷殘雲一般,兩分鍾就把盆裏的飯菜吃光了,還把盆子舔得幹幹淨淨,像洗過似的。吃完了,很滿足的樣子,退到門口蹲下來,看著主人,像是要看看主人下一步做什麽,聽聽主人再有什麽吩咐。路德甫說:“大黑,對不住了,我得撇下你了。我不上西鄉送你了,那裏離這邊忒遠,你不好找我。我給周恒順—他常來咱家,他和他媳婦兒,他們家的孩子小寶兒你都認識—說了,我走了,他把你領了去。你跟著他,和跟著我是一樣的。到了周家,乖著點,聽話。那家人不會虧待你的。以後他要是上我墳上去看我,你就跟著他去,我就看見你了。”……大隊部的大喇叭中央台的“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廣播完了,播送《國際歌》了。天天這時候這樣廣播,社員們都聽熟了,但是除了周恒順那樣兒有學問的人,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國際歌》裏唱的什麽,是個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廣播這個,路德甫更不懂,他隻知道,廣播完《國際歌》,就九點了。 路德甫想,該“上路”了。要去見巧蓮了,得把自己收拾得板正點,他弄水洗了臉,又洗了腳,穿上剛才找出來的襪子和巧蓮做的新鞋,又穿上最好的褲子和褂子,連多少年沒戴的一個半新的西式帽子也戴到頭上。大黑一直滿臉狐疑地看著主人,大概心裏在想,今天這是怎麽了,穿戴那麽好幹嘛去?路德甫把周恒順給的錢、糧票和自己家的一串鑰匙裝在上衣口袋裏,走出堂屋門,回頭把門關上,鎖好,在院子裏轉了轉,走到大門口,又回過頭來,看看自己在這裏生,這裏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院子,心裏一陣發酸,咬咬牙,不猶豫了,走吧,對大黑說:“我走了,大黑,好好看家。”說完,出了大門,回頭關上大門,上了鎖,狠狠心,跺跺腳,朝周恒順家走去。路過江世榮家蓋的新房,見裏邊亮著燈,心裏想,世榮他兄弟三個為了給老三娶媳婦兒,建這個新房,受了多大難為,遭了多少憋子呀。也榮兄弟,哥要走了,不給你說了。路德甫走到周家大門口,家裏沒一點兒動靜,但堂屋裏還亮著燈。一定是一家人都睡了,隻有恒順兄弟還在看那永遠也看不完的書。原來上學,看一點子書,當社員,拉地排車了,還是那樣看書。不知道看的是什麽書,看了有什麽用。在榆樹村,恒順兄弟是個和大家夥兒不一樣的人,他和社員們幹一樣的活兒,吃一樣的飯,穿一樣的衣,啦一樣的莊戶呱兒,可是,他心裏裝著普天底下的事兒哩。路德甫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錢、糧票兒和鑰匙,從大門下邊閘板縫裏塞了進去,對著院子,心裏說,恒順兄弟,哥哥走了,以後不用再為你這個不中用的哥操心了。路德甫轉身離開周家大門,快步走出村子,來到公路上,回頭看看月光下的榆樹村和開闊的莊稼地,自己說,別留戀了,有什麽好留戀的,你死了,除了周家一家人,江家兄弟會難受,還有誰心疼?在於大牛、於二車兄弟倆眼裏,可能還不如死他們家一條狗哩。路德甫走過公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莊稼地,走到那口井邊,又回頭朝村裏望望,可了不得,大黑怎麽來了?路德甫想,大黑舍不得我走,我離開家,他就從閘板口兒裏鑽出來,一直在後頭跟著我哩,大黑通人性,它簡直是成了精了。路德甫心裏一陣熱,眼裏注著淚,蹲下,撫摸一陣大黑的脊梁,又拍拍它的腦袋,說:“大黑,人的事兒,你不明白,我不是狠心舍下你,我是真不願意活了。你別管我了,乖乖地回去吧。”說完,站到井口,想頭朝下往井裏栽,那大黑立馬竄了過來,從後頭咬住他的褲腿腳兒,不讓他跳,路德甫的腳在井沿上,想抬腿掙脫大黑,“呲溜”一下,滑到了井裏,“撲通”一聲,落到水裏了。水很涼,路德甫泡在井水裏,他是旱鴨子,不會浮水,一個勁往下沉,兩隻手本能地想抓住井壁,但井壁上長滿了青苔,滑得很,抓不住,路德甫想,本來一頭栽下來,就完事兒了,什麽也不知道了。讓大黑這麽一鬧,死也死不痛快。得在井裏凍壞了,沒力氣了,沉下去,喝飽了水,才會淹死。死都這麽難,還有比這更苦的嗎?路德甫泡在冰冷的井水裏,心裏亂馬攪槍地想著,這個滋味兒太難受了,得多大會子才能熬到死呢。井口上大黑趴在井沿上,發狂般地叫著,路德甫想,大黑,你叫喚吧,再叫也是白叫,半黑拉夜的,誰能聽見你叫了?誰也不會來救你的主人了……

就在這天,周恒順聽“腳友”們說,冉大哥最近身體不大好,十來天沒出車了。他在供銷社卸完貨,到副食品門市部買了點蛋糕和餅幹,轉路去了冉大哥家。大哥、大嫂說什麽也要留下他吃飯。吃完飯,天挺晚了,他怕奶奶和小杏兒在家等得著急,趕緊拉上排車往家走。他從冉大哥家回榆樹村,到了村外大公路上,正急著往村裏走,忽然聽見公路旁水井那裏有一隻狗在井台子上沒好腔兒地叫,他覺得很出奇,這裏是坡野,沒有人家兒,現在地裏沒有成熟的莊稼,也沒有人看坡,這隻狗在井台子上叫喚個什麽勁兒?他停住腳步,又聽著這狗的叫聲有點兒耳熟,就下了公路,走過莊稼地,朝水井那裏走。到了井台子跟前一看,竟然是路德甫家的大黑趴在井沿兒上朝井筒子裏叫喚,大黑見了周恒順,像戰場上孤身作戰的士兵見了援軍,忙往周恒順身上撲,又急忙回井口,伸著頭“汪汪”地朝下叫,周恒順聽見井裏有水聲,心想莫非是路德甫在井裏?他身上一下冒出了涼汗,忙跑回公路,從排車上拿來手電筒,朝井下照,見水麵上有個人在不停地抖動,撲騰,在寂靜的田野裏,這聲音像針紮一樣刺耳。周恒順朝井裏大聲喊:“德甫哥,是你嗎?”路德甫先是聽見有人來到了井口上,又聽到周恒順喊他,心想,怎麽回事,剛才去他家,見亮著燈,還以為是他在看書哩,怎麽他跑這裏來了?神使鬼差不成?看來是老天爺不讓我死啊,隻好應道:“是我,路德甫。”周恒順說:“你太胡鬧了,你這是幹什麽呀?……算了,迭不地熊你。我去拿繩子,拽上你來。”周恒順又跑到公路上,從車上拿來麻繩,把麻繩的一頭兒死死地係到井口旁的轆 轤石上,把繩子往井筒子裏放,朝下喊道:“我把繩子放下去了,你把繩子係到腰上,要係結實。我往上拽你。注意,出了水麵,你兩隻腳蹬在井壁上,你朝上爬,我往上拽。”路德甫的手被凍得不聽使喚了,費了好大勁才把繩子係到腰上。水有浮力,周恒順沒用多大勁就把路德甫拖出了水麵,路德甫兩隻腳急忙蹬住井壁上的石縫兒,周恒順拚命往上拽,路德甫蹬著井壁奮力地朝上爬,一下下往上挪自己的兩隻腳。周恒順兩隻手被繩子勒得鑽心地痛,遍身是汗,水洗過一般,總得用了十幾分鍾,才算把路德甫拽出了井口,路德甫站立不穩,一下摔倒了,周恒順也跌了個仰巴叉。兩人慌忙爬起來,路德甫凍得上牙磕下牙,嘴唇哆嗦,渾身發抖,周恒順架著他走到公路上排車跟前,讓他把濕衣服全脫了,周恒順把隨車帶著的席子鋪到車上,讓路德甫躺下,拿單被給他蓋上,拉起排車一溜小跑兒,奔村裏來,大黑撒開四條腿,飛一樣快地在前頭跑,到了路家大門口,大門鎖得當當的,周恒順問:“鑰匙呢?” 路德甫說:“我扔到你家大門裏頭了。”周恒順說:“你還專門跑到俺家門口去送了鑰匙,還真周到。你人都不活了,把家裏的鑰匙給我什麽用?你可真能作呀。”周恒順趕緊跑到自己家,在大門口摸到了路德甫塞進去的東西,小杏兒說怎麽回來得這麽晚,急死個人。周恒順說:“這迭不地給你說。路德甫病了,我得趕緊上他家。今晚上就住他那裏了,你插門睡覺吧。”周恒順拿回鑰匙開了大門、屋門,把路德甫扶下車,路德甫光屁股裹著單被,進屋躺到床上,蓋上被子,仍在發抖。周恒順倒了暖水瓶裏的熱水讓路德甫喝,找了安乃近藥片讓他吃了,又扒翻著找到一點兒幹巴薑,熬了薑茶讓他喝,路德甫慢慢不哆嗦了。大黑一直機警地蹲在房門口,好像怕主人再跑出去似的,周恒順看看大黑,說:“大黑叫了半晚上,跑了一些路,一定餓了。大黑立了大功了。我車上有冉大哥給小寶兒的點心,不讓小寶兒吃了,拿來搞勞大黑。”說完,真地從排車上拿來點心,放桌上讓大黑來吃。大黑過來看看那點心,又聞了聞,大概覺得吃這飯食太過於奢侈,沒張口吃,搖搖尾巴,仍回到門口蹲著。路德甫說:“你別敗壞東西了,大黑不吃點心,甜東西它都不吃。”周恒順拿來狗食盆,找了兩個幹巴煎餅,用熱水泡了,大黑“呱打呱打”地兩分鍾就吃得精光,把盆子舔得幹幹淨淨,搖搖尾巴,一副對“夜宵”很滿意的神態,搖搖尾巴,還是回到房門口蹲著。它一定是覺得今晚上的事情十分嚴重,非比尋常,它一定要在旁邊陪著。路德甫吃了藥片兒,喝了薑湯,身上開始冒汗兒,緩過來了。周恒順說:“俺哥,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哎,就因為巧蓮嫂子不回來,你就不活了?你真夠有出息的。你看江世榮,比你年齡還大,到這沒招過女人的邊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受那麽多窩囊氣,整了三夥宅基地,蓋新房,是給老三娶媳婦兒。他和世華得在旁邊兒看著,這叫什麽事兒?慘不慘?他心裏什麽味兒?不也沒去死?不光不死,還破上命地幹哩。你孬好不說,跟嫂子過了年把了,現在嫂子還沒有個準信兒,你就這樣兒?怎麽這麽經不起事兒?你不想想,你往井裏一跳,自己利索了,到年下老的上哪過年去?你沒了,幾個姐姐沒個娘家了,心裏多難受?咬著牙也得撐呀。人常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就可能有轉運的一天。今晚這事兒,太懸了。你真是大命的,多虧了大黑,這大黑真算得上是義犬,奇犬!要不是大黑,要不是我正巧上冉大哥家去,你這會子過了‘奈何橋’了。俺不明白,你心裏到底怎麽想的,怎麽突然來了這麽一出?”路德甫哭了,把被遣返回來,盼巧蓮但沒有音信,前幾天做那個夢,自己怎麽想的挨著說一遍,周恒順聽了,說:“你真行,夢裏的事當真事兒,自己就去死,去找巧蓮嫂子,要是不是那麽回事兒呢?你豈不白死了?你這邊兒把自己‘交待’了,要是嫂子再回來了,你說她苦不苦?再說,就算她真像你夢見的那樣確實死了,你上哪找她去?天堂仙境,陰曹地府,誰見來?就算真有那麽回事兒,按人家說的,人到到陰間再轉世前,都得喝‘迷魂湯’,上輩子的事誰也不記得了。誰也甭想找著誰。你真夠荒唐的,記住,今晚的事,就咱兩人知道—我連小杏兒也不給說。從這往後,再苦再難不許動這種念頭兒。你再這樣,別說對不起老的,幾個姐,對不起德水,對不起把兄弟,連大黑也對不起!”路德甫說:“兄弟,有這一回,我算嚐著‘死’的滋味兒了,知道厲害了。再也不死了,你放心吧。”周恒順說:“這就對了。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路德甫苦笑道:“我這個樣兒,還有什麽‘後福’?”周恒順說:“人這一輩子,說不準的事兒。誰也不能說‘一把圪針擼到底’,一汪水全看清。從這往後,打起精神來好好過,嫂子回來更好,真不回來,以後也不一定沒有別的機會兒。”這晚上,周恒順就在路德甫家住了,第二天一早才離開。路德甫起了床,對大黑說:“ 大黑,虧了你救我,往後,你陪著我,我守著你,咱倆往前過吧……”大黑好像聽懂了主人的話,若有所悟的樣子,看看主人,搖搖尾巴。……經過了這番波折,路德甫相信是老天爺不讓他死,決心活下去了。但從此人變得更加木訥,本來就是老實人,現在竟就是一根木頭了。在生產隊裏幹活兒,不聲不響,有人開他的玩笑,他隻傻傻地笑笑,幹活兒歇歇時,一個人躲在旁邊,用小柴棒在地上不停地劃拉—一百遍,一千遍地寫“巧蓮”兩個字。他有時會生出上黃河北找巧蓮的衝動,但很快就打消了這種念頭兒。即便巧蓮沒有像他夢見的那樣,也一定是遇到了特別大的難處,確實不能來了,那又何必再去給她添亂,添堵,添麻煩,白讓她更難受呢。就一個人心裏苦,死不了活受吧。

……

陰曆八月,生產隊裏活路兒不忙,江家的新房牆皮子幹好了,用舅家買來的木料,請木匠打了幾件家具,在新房裏擺放好。媒人跟著,世富和段小芳一起到方莊供銷社,江家出錢給小芳買了兩身衣裳,還有洗臉盆,穿衣鏡,暖水瓶以及毛巾、梳子,香胰子,雪花膏一類東西。段小芳很通情達理,不讓江家多花錢,說:“咱不是有錢的人家兒。花一些錢,日後還是咱自己受難為。”兩邊說好了,江世榮偷偷請張半仙給看了陰曆八月初十的吉日,一切準備停當,江家要辦喜事了。周恒順送去了三十元錢的賀禮,說對不起了,辦喜事那天,他有個攬的活兒必須幹完交差,不能過來。江世榮說:“沒關係,讓弟妹來就行了。”世富說:“事兒過去,哪天你有空兒,把喜酒給你補上。”路德甫常過來幫忙收拾。江家豬欄裏有一頭豬,養了十來個月了,有二百來斤了,沒舍得賣,專等辦喜事時宰了待客。八月初八這天,江世榮請了個殺豬的師傅來把豬宰了,把豬頭、下貨收拾了,煮熟了,連鮮生肉都放到地窨子裏涼著。晚上,把殺豬師傅打發走了,江世榮說:“咱大隊戶兒家殺了豬,宰了羊,差不多的都提著肉去給於家兄弟倆送,咱也得表示表示,不然是個崖子。”世華說:“哼,弄塊宅基地,坑得咱這麽苦,憑什麽咱再拿著肉去孝敬他們?”世富說:“把肉喂了狗,也不能給他們吃。”江世榮看看兩個弟弟決絕的樣子,心想,從弄宅基地,到蓋屋,兩個兄弟快累斷了筋了,還憋了一肚子兩肋插的氣,就別為這事兒惹他們了,就說:“唉,不送就不送吧,咱家這種情況,巴結也沒用,人家該怎麽欺負還怎麽欺負。”江家兄弟沒有想到,隔牆有耳,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孫誌春恰好從學校開完會回家在江家屋後路過,被他聽了個清清楚楚,這孫誌春慣是生事添亂的人,因為沒娶成小杏兒,一直視周恒順和他把兄弟江世榮這些人為眼中釘肉中刺,處心積慮想找他們毛病加以整治,聽了這些話,家也不回了,立即跑到姐姐家去,添油加醋給於大牛說了,於大牛冷笑道:“江家兄弟私自宰殺肥豬,正想找他們的事兒哩,他們還弄這一套。不用他們脹飽,這回非要他們好看不可。”於大牛老婆在旁邊聽了,說:“小春,你姐夫經過文化大革命,好容易翻過來,還當了大隊的‘一把兒’,你兄弟們就穩穩當當的,有的事兒,但凡能讓人過去就讓人過去,大隊裏的人能少得罪一個是一個,不說為下邊小孩兒們積德,最少是圖個長遠。別忘了搞‘四清’挨整,讓人家把官兒給拿下來那幾年的滋味兒。你以後少給你姐夫弄這樣的事,有捎吃的,捎用的,捎錢捎銀子的,沒有捎罵的。你姐夫是什麽脾氣?你還給他拱火?”孫誌春被姐姐一陣搶白,臉上青一塊紅一塊,看看於大牛,於大牛對他老婆說:“你娘們兒家懂得什麽?毛主席都說了,在中國,管什麽事,都得鬥,鬥就沒有窮。誌春,那話怎麽說來,挺順嘴的一套。”孫誌春精神頭兒又上來了,說:“毛主席說的是,‘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於大牛說:“對,就是這麽個話。就是得鬥。”於大牛老婆說:“好,你兄弟們能,有本事,‘鬥’吧,小心有一天,鬥出事兒來。再說了,江家娶媳婦兒,殺個豬待客 ,您憑什麽要人家好看?”孫誌春說:“姐姐,你不明白,社員私自宰豬,不向公家交售,是搞‘自發’,不經檢疫,還偷稅漏稅,罪過兒有大了,說整就能整他。”於大牛老婆說:“咱大隊的社員紅白喜事不一些殺自家豬的嗎?”於大牛說:“要不說你不懂,你就不懂。一般社員特別是軍烈屬,貧下中農私宰肥豬,那也是毛病,可那是‘人民內部矛盾’,抬抬手就過去了。這江家是什麽人?他們就不行。還反了他們哩。”孫誌春忙順竿子爬:“姐姐,俺兄弟們當的是共產黨的官兒,共產黨就是靠搞階級鬥爭吃飯的。江家兄弟們幹壞事兒,就是報上說的‘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不能輕饒。”於大牛說:“誌春說得對,就得鬥,不鬥不行。”於大牛老婆說:“看你兄弟們就像喝了‘符兒’似的,說什麽也不聽。鬥就鬥吧,早晚有一天鬥出事兒來,就不鬥了。”

又過了一天,江家辦喜事,迎娶新娘子。按時下的新風俗,新郎江世富騎著紮了紅綢子的自行車到柳林段家,用自行車馱著段小芳,段小芳一個要好的姐妹玲玲另騎一輛自行車,從柳林來到榆樹村江家的新院落,新郎新娘先給偉大領袖毛主席躬,又對著神主牌位拜了“高堂”,然後,夫妻相互躹躬,送新娘入了洞房。院子裏,大門外擺了四、五張大方桌,招待賀喜的親戚和莊鄉。周恒順因為在外邊攬的活兒去趕工了,杏兒也因為小寶兒發燒,隻來轉了一圈兒,就回自己家了。路德甫裏裏外外,不聲不響地跑腿幫忙兒。江家兄弟院裏院外挨桌敬酒。大家喲五喝六,讓菜勸酒,一片喧嚷,嘻笑。突然,大隊民兵連長邢德法帶領十幾個人高馬大的民兵來到院子裏,拽了江家三兄弟就往外走,江世榮說:“怎麽了,你們看不見這裏正辦喜事,我們又沒犯法,你們這是幹什麽?”邢連長說:“幹沒幹犯法的事,不是你們自己說了算,少廢話。大隊領導叫你們去,你們就乖乖跟著去,到了大隊辦公室,就什麽都明白了。”江家三兄弟被十幾個民兵拽得軲輪八跌地弄走了,因為江家沒有女主人,段小芳讓來送她的玲玲在院裏幫著招待女客,見榆樹村大隊居然在江家娶親之日來揪人,十分吃驚,心想,江家兄弟雖然成份不好,也不應這樣對待。玲玲在柳林是團員幹部,有文化,能說會道,但在外村不便插言,就悄悄跟在後頭,一起去了大隊,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到了大隊,於大牛和於二車擺開了陣勢,於二車凶聲惡氣地宣布,惡霸地主、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子弟江世榮兄弟三人私自宰殺肥豬,是違法行為,大隊革命委員會決定罰款一百元,勒令兩日內去公社稅務所補交稅款,去公社獸醫站補交檢疫費和罰款,為了警示社員,煞住私自宰殺肥豬的歪風,由民兵押送,在全村遊街示眾。小個子孫誌春在一旁陰陽怪氣,故作高深地說:“殺頭豬看上去不是大事,但是,這就是資本主義自發行為,是階級敵人對社會主義經濟秩序的挑戰。我們必須割斷資本主義尾巴,狠狠地割,割得血淋淋的,堅決打退階級敵人的猖狂進攻。”邢連長讓人拿了三塊牌子—上邊寫著“私宰肥豬違法”—掛到三兄弟胸前,拿一麵銅鑼給江世榮,說,你們三個,老大在前邊敲鑼,敲一陣鑼,三個人就喊呼,“我們私宰肥豬,違法犯罪,大家都不要跟我們學。要大聲喊。”江世榮兄弟三人沒有辦法兒,隻好在十幾個民兵押送下,在街上邊走,邊敲鑼邊喲喝那幾句話。邢連長在前邊帶路,大隊革委副主任於二車在後邊壓陣。許多孩子在旁邊跟著看熱鬧,沿街老頭老婆兒老娘們兒,沒上坡的社員站在大門口一邊看,一邊嘁嘁喳喳地議論……江家院裏喝喜酒的人們見出了這樣的事,驚呆了,嚇慌了,有的覺得掃興,窩囊,一場喜酒不讓喝素靜,有的氣憤,覺得大隊也忒欺負人了,男客人扔下碗筷,紛紛離席而去。娘們兒們忙不迭地往嘴裏填肥肉,丸子,往自己和孩子的口袋裏塞幾個饅頭,趕緊跑了,像是怕跑慢了,被誰抓住似的。人大都散了,隻有路德甫急得搓腳木亂,抓耳撓腮,院裏院外地照看著。新娘子段小芳正蒙著紅蓋頭在新房裏床沿上坐著,聽見院子裏聲音異常,顧不得娘家人交待的禁忌,掀掉紅蓋頭,走出新房,問院裏人出什麽事兒了,一個幫著做飯的娘們兒悄悄告訴她:“他兄弟三個不知犯什麽事兒了,俺大隊的民兵連長帶了十幾個民兵,二話不說,把他們三個硬生生地帶走了,你不知道那個陣勢,小膽兒的能嚇得尿褲子。” 段小芳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心想,說是“火坑”還真就是“火坑”,這真是當頭一棒,這是辦的什麽喜事,窩囊死了,這一輩子還能有個好兒?看著院裏院外人慌馬亂,一片狼籍,像鬼子掃蕩過後一樣,段小芳又氣又急,又羞又惱,忙回屋,把門插上,蒙著頭哭了起來……江家三兄弟還在村裏一個街巷又一個街巷地敲鑼,叫喊。玲玲在大隊部見大隊幹部氣勢洶洶,沒有吭聲,遊街隊伍走了幾條巷子了,玲玲鼓起勇氣,對於二車說:“同誌,我是柳林村來送新娘的。今天是他們家的喜日子,人一輩子隻這麽一回。江家兄弟有錯,新娘子沒有錯。過去今天,大隊該怎麽罰就怎麽罰,這都遊了幾條街了,看在新娘—她娘家是老貧農—的麵兒上,放他們回去吧。”於二車見這個姑娘言談態度像個青年幹部,長得也水靈,說:“好,給你個麵子,遊街到此結束。”隨即朝前邊喊道:“小邢,行了,轉了好幾條街了,社員都知道了,結束吧,放他們回去吧。”邢連長下命令讓隊伍停住,讓江家兄弟放下銅鑼和身上掛的牌子,說:“行了,你們可以走了。”於二車、邢連長帶領民兵揚長而去,街上隻剩下江家兄弟和玲玲姑娘。三兄弟知道是玲玲求了情,於二車才同意收場的,都覺得羞愧難當,麵紅耳赤,滿頭滿臉的汗。江世榮說:“你看這事兒弄的,讓玲玲妹妹見笑了。”玲玲說:“三位哥哥別拿著當事兒,不就殺了頭豬嗎?社員們不都這樣?自己養的豬,自己殺了待客,又不往外賣,這犯什麽法了?這也不是丟人的事。你們大隊的幹部不像話,欺人太甚了,一點也不注意政策。別管怎樣,咱的喜事是辦了。咱抓緊回家吧,小芳聽說了得急壞了。”江家三兄弟和玲玲一起急急忙忙跑回家來,見院裏院外的賓客全都走散了,隻有灶上的廚師和打下手的娘們兒還守在鍋灶旁,路德甫還在忙著收拾,打掃。玲玲和江世富忙去新房,江世富推門,卻推不開—門從裏邊插上了,江世富嚇得臉變了顏色,看看玲玲,說:“怎麽回事,她關門幹什麽?”玲玲也害了怕,忙敲門,一邊說:“小芳這是怎麽了?可別出什麽事兒。”江世富哭咧咧地朝院裏喊:“大哥,二哥,你們快過來,小芳在裏頭插著門,叫不開。”江世榮、江世華兩步過來,拚命推門,幾個人幾雙手一齊敲門,一齊喊“小芳,快開門,你怎麽了?”屋裏卻沒點兒動靜,像是空無一人。江世榮彎下腰,一隻手伸進門框下邊,另一隻手的手指塞進門縫兒,拚全力往下卸門,江世華、江世富幫著,“哐當”一聲把一扇門卸了下來,放到地上,幾個人悚然看見,屋裏梁頭上掛著用床單卷起的繩套兒,段小芳的脖子掛在繩套兒上,頭朝前耷拉著,腳下是她踢翻了的椅子,紅蓋頭在床上扔著,江世富踩著椅子慌忙把段小芳抱下來,放到床上,已經死死的,身上冰涼了。天塌了,大禍像一塊巨石一下砸到三兄弟頭上,又像突然被按進了洪水中,身子和腦袋全埋在了水裏,天地間驟然變成黢黑的黑夜,他們被包裹得嚴嚴實實。他們把用妹妹嫁給一個傻子的代價換來的新媳婦兒毀掉了,吉日成了新娘子的忌日,喜事轉眼間變成了喪事。江世富抱著段小芳—他名義上的,法律意義上的,剛剛拜過堂的媳婦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兒。不多會兒,放下段小芳,自己往牆上撞頭,被兩個哥哥和路德甫死死地拽住,他們費了好大力氣才算把世富勸住,路德甫蹲在門外頭,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眼前的場景讓他懵了,胸口裏憋著氣,說不出話。過一會兒,似乎想起了什麽,站起來,跺跺腳,去了院外。院子裏幫忙的見出人命了,嚇得慌忙跑家走了。玲玲蹲在新房門前,一邊跺腳一邊抽泣。江世榮說:“玲玲妹妹,別老哭了。再哭,小芳也活不了了。”玲玲說:“今天的事,怪我了。當時我氣壞了,欺負人沒有這樣欺負的。我想跟著去看個究竟,不行就和他們理論一番。一時糊塗,把小芳忘到腦後了—本來應該先顧她,她家成分好,爹娘又疼她,從小沒吃過屈兒,今天這個事,對她打擊太大了,她受不了了。就算私殺豬有錯誤,也不是過了今天沒明天了,不應該專門在今天這樣治作人。你們大隊的幹部太萬惡了。”江世榮說:“他們慣會這樣幹。我的一個仁兄弟叫周恒順,因為在縣裏造反派組織待過幾個月,大隊搞路線教育,也是在他辦喜事的這天弄了他在大會上批鬥,那還是公社書記帶的工作隊在村裏哩,都那樣幹。”玲玲哭著說:“怎麽辦呀?我回去怎麽說呀,怎麽向小芳她大大她娘交待呀?”江世榮流著淚說:“沒法說也得說呀。你吃點飯就回柳林吧,得給小芳她爹娘報個信呀。世桂快生孩子了,你慢慢給她說,省得嚇著她。”玲玲擦去眼淚,說:“我也吃不下飯去,我這就走。”說完,出屋騎上自行車走了。路德甫見柳林的玲玲姑娘走了,知道是去給小芳的娘家報信了,進屋來,試試量量地說:“世榮哥,已經這樣了,沒辦法兒了。吃點飯吧。吃完飯得商量小芳的喪事—過了門兒就是咱家的人了。”江世華說:“大哥,咱吃飯,吃飽了,去找大隊看他們怎麽辦!”江世富說:“哥,你們吃點飯吧,我吃不下去。”江世華說:“吃不下去也得吃,吃得飽飽兒的,準備跟他們拚命。”江世榮說:“世華說得對,吃完飯咱上大隊去找他們,看他們怎麽說,說不好,咱就上公社去告!”江世富說:“哥,你怎麽尋思來?上公社去告?人家腔都不給咱搭。上哪告,也白搭。天底下還有咱講理的地方,還有替咱說話的人?咱誰也不找,就找於大牛、於二車兄弟倆還有孫誌春那個小黑頭蛆。”江世華說:“那就得吃飯。德甫哥,我去端菜,拿饅頭,你把外頭酒桶提進來,拿幾個大白碗,咱連吃加喝。”江世榮說:“世華,咱吃完飯上大隊,別喝酒了,喝酒不好。”江世華說:“俺哥,都什麽時候了?還有什麽‘好’不‘好’?咱兄弟們還指望有‘好兒’啊?德甫哥,聽我的,拿酒。喝足了,壯起膽來,跟他們‘裂’!”江世榮不作聲了,路德甫看看江世華,又看看江世榮,遲遲疑疑地提了盛酒的塑料桶來,捎帶著拿來幾隻黑碗。江世華拿來飯菜放在桌上,又提起塑料桶朝桌上的四隻黑碗裏“咕咚咕咚”倒酒,每碗都倒得洑洑沿沿,漾出來,江世榮說:“世華,你瘋了?這是倒多少酒?”江世華端了盛滿酒的黑碗分別放在江世榮、江世富和路德甫跟前,說:“我沒瘋,不過離瘋也差不多遠兒了。好哥來,都這樣兒了,就別再搐把自己了。來,喝酒,都端起酒來,德甫哥,你也喝,咱都是苦弟兄。”路德甫囁嚅道:“我酒量不行。你們喝。”江家三兄弟和路德甫吃喝起來。酒這東西確也神奇,它冷天能驅寒,夏季解暑熱。能提神還能催眠,累了可解乏,疲塌了可振作精神。既能讓人消沉,也能讓人興奮。它會給人壯膽,讓怯懦的人變得膽大妄為。它可助人文思,讓詩仙李白“鬥酒詩百篇”,寫出千古佳句。古往今來,它助英雄豪氣,成就多少慷慨悲歌之士。人說它能銷萬古愁,卻又“舉杯銷愁愁更愁”!酒進入肚腸,像觸媒被置入化學反應釜,讓含蓄內斂的人變得激揚姿肆,醉酒當歌,讓“有淚不輕彈”之壯士大哭號啕,如豪雨滂沱。有時候,酒能讓人麻醉,讓人暫時忘掉痛苦,但更多的時候,它會像啟爆劑,讓蒙冤者鬱積在心底的憤懣、仇恨、不平之氣像火山爆發一樣噴薄而出,一發而不可收。人常會喝醉酒,說有人“千杯不醉”那是天外奇談。醫生會告訴你,酒,不論是白酒,還是紅酒,黃酒,還有被少見多怪的,沒見過市麵的莊戶人說成是“馬尿”的啤酒,讓人興奮,致人喝醉的都是酒精,酒精者,酒之精也。而喝醉酒,不論其表現如何,一言以敝之,都是酒精中毒。現在,在榆樹村江家辦“喜事”的新房舍中,路德甫吃了點飯就上外頭給莊鄉送桌椅去了。江家三兄弟在酒—酒精的作用下,全都亢奮,激動,血脈賁張起來,連自謂對弟弟妹妹負有責任,一向謹慎持重的江世榮也臉紅耳熱,喲五喝六,咋咋唬唬的,忘乎所以了。幾人正吃喝著,聽見有人在房子後邊小樹行子裏歇晌,正說這家的事哩。一個人說:“哼,剛才我上大隊找宋主任陳會計有事,兩人和於三套都沒在大隊裏。無怨地於大牛、於二車還有孫誌春三個人今天格外放肆,把江家弟兄們治成了這個樣兒,他們三人和邢連長覺得打勝仗了,十幾個人正在大隊辦公室喝慶功酒哩,真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是怎麽長的。這些黃子還不知道江家死人了哩。”另一個人說:“哼,這事兒完不了。他們最起碼是違法亂紀。我看於大牛他這一夥兒人太燒包了,屎殼郎趴到鞭梢上—光知道騰雲駕霧,不知道死在眼前。”那人又說:“確實太過份了,咱不明白,這是幹什麽?擀出蛋來好吃嗎?”另一個人說:“我聽人說了,江家兄弟辦喜事,殺了豬,商量給於大牛他們送肉的事,老大想送,老二、老三不幹,還罵罵呱呱兒的,也合該出事兒,讓孫誌春那個小黑頭蛆在屋後頭聽見,給於大牛報告了,於大牛這個黃子數爆杖的—一點就炸,這不就出事了。”那個人說:“就是你剛才說的,他們這是在作死呢,‘作死’,‘作死’,不作不死啊。”“江家這家人這一下子是徹底完了,你想想兄弟三個還能活嗎?”“反正是夠嗆。”“算了,不扯囉這些事兒了。睡一會兒吧。過晌午還得上南窪打高梁葉哩。”兩個歇晌的人不說話了。江世榮兩隻布滿紅絲的眼睛彌漫著渾濁的淚水,直直地瞪著兩個弟弟,哏哏哧哧地說:“你們倆……聽見了吧?就因為咱沒送豬肉……惹的禍,……這事怨我了,我沒堅持……咱兄弟們遭了這麽大的難,還連累小芳姑娘丟了性命……我對不起咱死去的娘,對不起小芳,我該死……”說完,兩手抱著頭“嗚嗚”地哭起來,世華、世富都哭了,世富說:“大哥,這事不怨你。要怨,就怨我沒有娶媳婦兒的命,怨我和小芳兒有緣無份。”江世華兩隻眼瞪著,大得嚇人,說:“大哥和世富,到這時候了,啥話也別說了。怨誰?誰也不怨!憑什麽給他們送肉?因為他們欺負咱有功?不送肉就這樣幹?我看透了,人家是要對咱趕盡殺絕啊。”世富說:“兩個哥哥聽見了吧?人家那邊擺慶功宴,喝慶功酒哩,咱去大隊找他們,也找不出什麽結果兒來,他們也不能陪咱的人,也不會給小芳抵命,我看,咱吃得飽飽兒的,拿著要命的家夥,闖他們的慶功宴,跟他們拚了算了。”江世華說:“老三說得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咱弟兄三個確實也沒法兒活了。咱出了今天這個事,誰也別想娶媳婦兒了—誰家的姑娘敢來送死?在這榆樹村,咱們江家肯定要滅門了,要絕後,斷香火了。反正早晚都得斷,晚斷不如早斷,也不差十年二十年。咱現在就去,趁他們酒席沒散,咱幾個仇人都在,殺他們個措手不及,殺一個夠本兒,殺倆賺一個。也算替榆樹村的莊鄉除害了。咱自己也就窩兒死那裏。弄出個驚天大案,讓上級來看看榆樹村出了什麽事,他們在榆樹村用的什麽人。”江世富端起酒碗,一仰脖兒,把碗裏的酒全灌進嘴裏,“啪”地一聲把酒碗摔到地上,說:“好,就按二哥說的,說幹就幹!爹娘給了這條命,可是沒給咱跟別人一樣活命做人的條件,咱就把這條命交出去算了。臨死拉這幾個仇人陪著,窩囊了這些年了,今天直回腰,喘口大氣兒,痛快它一回!”江世榮說:“兩個兄弟,哥哥無能,讓你們走上絕路。我也活夠了,也不怕死。可是,咱這樣幹了,到了陰曹地府,我怎麽跟咱娘說?”江世華兩眼一瞪,說:“你聽聽,哥說的什麽昏話,什麽陰曹地府?你見過?不是說了嗎?人死了都得喝迷魂湯,你上哪找咱娘去?你算了吧。”江世榮又說:“我還是有顧慮,他們是該殺,可是他們上有老,下有小……”江世華急得跺腳,說:“俺哥,你怎麽跟個娘們兒似的?你還有心管他們老的、小的,他們什麽時候可憐過你?就算咱爺爺該槍斃,咱大大多大罪過,至於亂棍砸死嗎?就算他是地主,也該死,這段小芳該死嗎?咱兄弟三個該受這樣的折磨嗎?你不說他們的老的、小的,我還忘了,我上來勁,也讓他於大牛斷子絕孫!哥,不能迂磨了,你說句痛快活,幹還是不幹?我反正非幹不可。你不幹,就留下來,給俺發喪。”江世富說:“二哥,大哥不去,咱倆去!”江世榮可可憐憐地說:“兩個兄弟,咱再忍忍行嗎?”江世華說:“要忍你忍,我忍了二十多年了,不忍了。”江世富說:“我更不忍了,今天非得替段小芳報仇不可!一天也不忍了,一霎兒也不忍了。”說完,旋風般出門,拿了一把殺豬刀,一把斧子,一下扔到桌子上,說:“二哥,家夥我拿來了,咱走。大哥不願去,不勉強他了,讓他給小芳和咱倆發喪也好。”江世華拿了殺豬刀,江世富拿了斧子,站起來往外走,江世榮也跟著站起來,伸開兩隻胳膊攔著他們,說:“兩個兄弟,這些年來,哥窩囊,哥是孬泥,哥連口大氣兒也沒敢喘過,可是怎麽樣了?人家照樣往死裏治咱,我也豁上了,不再窩囊了,你們既然非幹不可,我自己活,也活不利索,也活得沒臉了。你們都死了,我能獨自活著嗎?幹吧,哥跟你倆一起!幹完一起死,讓大隊埋咱。”說完,又往三個黑碗裏倒滿酒,兄弟三人一齊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喝了,把酒碗摔得粉粉碎,江世榮招呼兩個兄弟,三人一起在老的神主牌前跪了,江世榮說:“各位老的,娘,孩子們不孝,受人家欺壓,不能活了。俺們去替段小芳報仇,有去無回,直接去找你們了。以後讓世桂和她的孩子給你們送錢花吧。”說完,三兄弟都對地磕了響頭,江世富把斧子給了江世榮,自己又拿了把風快的切菜刀,江世榮說:“把家夥掖到褂子裏頭,別讓人家看出來。”江世華說:“對,走,上大隊!大哥,到了那裏,照準仇人,抄家夥就砍,不能讓他們反把。”江世富說:“對,照本兒裏裂,不能手軟!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才真是‘你死我活’哩。”江世榮說:“咱也不是要‘你死我活’,是‘同歸於盡’。照準了,隻砍於大牛、於二車和小黑頭蛆孫誌春,不招著別人—那些民兵是聽喝聲兒,掙工分兒的。”路德甫送家什還沒回來,兄弟三個醉醺醺出了大門,把個爛攤子家撂到身後,直奔大隊部而去,剛過中午,路上沒什麽人,三兄弟大步流星趕到大隊部,魚貫而入。辦公室裏煙氣騰騰,酒味兒濃濃,兩張大方桌上杯盤狼藉,於家兩兄弟,孫誌春,邢連長、還有七、八個民兵都喝得七倒八歪,江世榮三兄弟見了仇人,眼睛冒火,像說書人說的那樣,“說時遲,那時快”,“嗖”一聲從懷中抽出家夥,於大牛醉眼惺忪,不複有素日牛蛋眼的魔力,說話口齒不清:“你們……你們三個地主羔子……要幹什麽?造……造反嗎?”江世榮說:“‘造反’?對,是造反。你於大牛土改造反,四清下台,文革造反,重掌大權再害百姓。毛主席說‘造反有理’,老子今天就是來造你的反了。知道嗎?俺家剛過門的媳婦兒讓你們逼得上吊死了,我們來找你們報仇了。”江世富說:“哥,不跟他們廢話,快動家夥!”說著,照於大牛脖子“哢嚓”一刀砍下去,鮮血從破口處出來,得江世榮、江世富臉上、身上全是血,“哐當”一響,於大牛應聲倒在地上,掙紮兩下,伸腿了。於二車已經醉倒在椅子上,見於大牛被江家弟兄砍了,嚇得出溜到地上,想掙紮著爬起來逃命,江世華一步過去,麵對麵,把他的頭扳過來,說:“睜大你的狗眼看看,你江世華老爺送你去見閻王!”說著,咬著牙,拿殺豬刀朝於二車胸口狠命地紮了下去,又把刀在裏邊攪了幾下,抽出殺豬刀來,那於二車蜷在椅子跟前,真像一頭死豬,血從他心口窩兒汩汩流到地上。孫誌春先是似乎嚇呆了,不敢動了,轉眼間又拔腿往外跑,江世榮應是想起正是這個黑頭蛆壞小子朝於大牛告狀,釀成今日之大禍,不由怒火中燒,飛奔過去,照準孫誌春後腦勺兒,高舉斧頭,狠命地砍了下去,小個子孫誌春的腦袋一下開了“瓢兒”,倒在院裏地上。姓邢的民兵連長喝酒喝得渾身癱軟,這時被嚇得酒也醒了,拚命往外跑,江世華追上去殺他,被江世榮死死地拽往,說:“他也是聽喝聲兒的,饒了他吧。”又對姓邢的喊道:“還不快跑?”邢連長幾步竄出了大門,跑沒了影兒。那些民兵見江家兄弟有備而來,氣勢洶洶,這幫人平日裏不過倚權仗勢,狐假虎威,並沒什麽真的戰鬥力,又兼全都是沒狗出息的,見了不花錢的酒菜,比見了自己的親爹還親,全都喝得爛醉如泥,七、八個人眼睜睜地看著江家三兄弟行凶殺人,而且是殺他們的“首長”,竟沒任何人站出來實施反抗—哪怕是象征性的反抗也沒有,一個個如泥塑木雕一般。見江姓三殺手把大隊的三個領導殺了,生怕他們殺人上了癮,殺到自己頭上,於是一陣軲輪八跌,屁滾尿流,一眨眼功夫,全跑光了。大隊部院子裏一下靜了下來,隻剩下江家三兄弟了,江世榮看著橫躺豎撂的三個仇人的死屍,不易覺察地搖搖頭,眼睛發酸,心想,他們三兄弟多大罪過,何必逼他們走到這一步?現在好了,仇總算報了,自己弟兄也活到頭兒了。江世富說:“兩個哥,仇人殺了,還磨蹭什麽?等那些民兵報了告,讓人家來抓咱?那可就先死的容易後死的難了。數我小,我頭前帶路,先走一步,去攆小芳,兩個哥後頭跟上。”說完,兩手攥緊殺豬刀,朝自己肚子上紮了進去,裂裂嘴,身子搖晃著,出溜到地上。江世榮心疼得閉上了眼睛,也許是不忍心再看到世華死在自己眼前,從世富手裏抽出殺豬刀,學他的樣子,兩手攥緊刀把,攢足了勁,朝心口窩兒狠命紮下去,旋即倒在了血泊之中,但卻沒有立即斷氣,疼得臉變了形,裂著嘴,痛苦萬狀,兩隻眼睛乞求地看著江世華,嘴裏似在說:“送送我……”江世華閉上眼,抓住紮在哥哥心口的殺豬刀,猛力住下紮,又攪動兩下,江世榮的腦袋當即歪向了一邊,兩條腿掙紮,蹬歪幾下,斷了氣。江世華兩隻血紅的眼睛看看大隊辦公室內外,不但三個仇人全都幹掉了,哥哥和弟弟也隨他們而去了,自己卻並不跟上他們,臉上冷冷一笑,對著江世榮和江世富的屍體說:“大哥,三弟,我上於大牛家去,於大牛讓江家絕了後,我也讓他斷子絕孫。你倆走慢點,等等我,我去去就來,攆你們。”……當大隊部裏的殺戮正進行著的時候,大隊書記於大牛和大隊革委副主任於二車的父親於栓柱伸伸著煞白的頭,躬著腰,磕磕絆絆,踉踉蹌蹌,小碎步兒點點打打,跑到於大牛家來找他,像以往不知多少次一樣,做徒勞的,白費口舌的“興師問罪”。他前兩天下坡割草淋了雨,受了涼,不願動彈,這天沒出門兒,是和他很投脾氣的一個老哥來給他說了上午江家娶親出了大禍事,他當時就懵了,心想,老大老二兄弟兩個這個良心喪大了,這回作到頭兒了。顧不得頭暈目眩,急忙跑來,於大牛老婆和孩子正圍著桌子吃飯,於大牛卻不在,兒媳婦兒說他有事,沒來家吃晌午飯,在大隊吃飯哩。於栓柱說:“他兄弟倆作了這麽大孽,江家剛過門的媳婦兒上吊死了,他還不知道,還在大隊喝酒哩。真是作死啊。”於大牛老婆嚇得臉上沒了血色,說:“我的娘,出了這事?俺還沒聽說哩。”老頭子說:“是你男人作的惡,人家誰來給你說?哼,我聽人家說,是你兄弟小春兒來告了狀,才出的這個事兒。人家宋家財還有你三套兄弟管不了他們,都躲得遠遠的,他兄弟倆加上小春兒才幹出這屙血的事兒來。人家說小春兒是黑頭蛆,論天價到處拱,挑事兒,一點兒也不假。你也不說說小春兒,他們胡來,你也不攔擋。”於大牛老婆說:“小春兒能的能上天,他聽我的?你那好兒你是知道的,他是信勸的?他們當著幹部,管幹什麽,都是公事,我一個老娘們兒,說句話頂屁用?”於栓柱心急如焚,離開兒子家去大隊部,剛出大門,卻見江家老二世華頭發倒豎,兩眼通紅,臉上身上全是血,手裏拿著血淋淋的殺豬刀,一下驚出了冷汗,情知大事不好,江世華殺人了,又跑這裏來殺老婆孩子了,忙回頭高喊:“大牛家裏的,快和孩子跳牆跑,江世華來殺人,快進大門了。”喊完,大步上前,一下抱住江世華,不讓他進家門兒,還破上命往外推他,那江世華正殺人殺紅了眼,本打算來於大牛家殺個孩芽兒不留,卻不料被這糟老頭子當門兒攔住,自知願望落空,不由怒火中燒,對老家夥恨得咬牙切齒,舉起菜刀朝他後腦勺和脖子砍了下去,“哢嚓”一聲響,是骨頭被劈開的聲音,老頭子應聲倒在江世華腳下。江世華仍不死心,“咚咚”跑進於大牛家,已經人去屋空,江世華不解氣,揮刀在屋裏亂砍一陣,就在於大牛堂屋裏,揮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大隊革委主任宋家財不讚成於大牛一夥兒一再刁難江家兄弟,更不同意他們借江家殺豬的事攪人家的婚禮,但是,於家兩兄弟一向以“惡(凶)”為上,於大牛為人霸道,他們背後還有公社領導撐腰,宋家財從不跟他們硬頂,這天就躲開他們,到坡裏察看莊稼被盜的情況,一個叫小四兒的民兵從大隊部跑到宋家的時候,宋家財剛從坡裏回來,正在洗臉,小四兒臉色臘黃,驚魂未定,不時回頭張望,像是怕有人追殺,見了孫家財,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快去,大隊部殺人了……:”宋家財滿臉水珠子,顧不上擦了,把毛巾往臉盆裏一扔,急問:“什麽‘殺人’了?誰殺人了?”小四兒說:“江家弟兄仨在大隊部殺人了。”宋家財問:“他們殺誰了?”小四兒說:“當時我上茅房,正想回屋,看見於書記讓江世富攮死了,看樣兒兄弟仨還要殺別人,我就偷偷跑出來了,後來又殺了誰,我就不知道了。”宋家財急忙和小四兒一起往外走,宋家財問:“晌午頂子,都在大隊辦公室幹什麽?”小四兒說:“上午遊江家三兄弟的街,回到大隊,快晌午了,於書記安排一起吃點兒飯。”宋家財說:“你們人多,江家就他們仨,就著他殺?”小四兒說:“他們手裏有家夥,咱們空著手,再說,咱的人也都喝酒喝多了,沒勁兒了。”宋家財說:“胡作,作出大事兒來了。江家兄弟這是乍著了?瘋了?”小四兒說:“這事兒是太胡作了。江老三剛拜完堂,正喝喜酒,於書記和於副主任讓俺這夥子民兵去把他們弟兄仨揪到大隊,讓他們遊街。咱的人回大隊部吃飯,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兄弟仨都帶著家夥來了。咱的人都愣了,心裏納悶—上午遊街,他們三個人挺老實的,怎麽變得這麽凶?我出了大隊來找你,路上才聽說,緊慢地他三人回到家,新媳婦兒在洞房裏上吊了,死得挺挺的了。”宋家財說:“這弟兄仨徹底惱了,豁上了,就跑來報複殺人了。……這不全是硬作出來的事兒?”快到大隊了,小四兒不朝前走了,宋家財說:“怎麽了?不用怕,他仨殺了人,還在大隊裏等著挨逮?跟著我,沒事兒。還有你這樣的民兵哩。”宋家財進大隊院兒,小四兒縮到宋家財後頭,兩人進了院兒,大隊部的慘狀讓人不敢睜眼看,像解放前兩軍廝殺血拚過後的戰場的一角兒。於大牛、於二車、孫誌春,江世榮、江世富,五具屍體,有的斜靠在辦公桌上,有的頭朝下倒在門台階上,有的四仰八叉躺在辦公室當門地上,有的在門口蜷曲著,像死了的大豆蟲。死者個個呲牙裂嘴,血肉模糊,孫誌春腦袋開了花,桌子,椅子,牆上,門上,地麵上,門台階上,到處是血,血跡開始由紅變黑了。……宋家財覺得頭暈了,身上發冷,有點哆嗦,跺腳道:“哎呀,我的老天爺,太慘了,怎麽到了這個地步?看來是江家弟兄殺了人,自己又自殺的。這可怎麽向上級交待?”一眨眼又問小四兒:“你不說江家三兄弟都來了嗎?怎麽隻有老大、老三,沒有江世華?他跑了?”小四兒說:“那我不知道。我走的時候他三個都在。”小四兒話音未落,有個半大小夥子跑來說:“於栓柱被攮死到於大牛家門口了—一準是江世華的事,他自己死到於大牛家堂屋當門了。”宋家財說:“江世華厲害,他是跑去殺於大牛家的人了。於大牛家別的人沒事兒不?”小夥子說:“聽說他們聽見大門外老頭子的喊聲,翻牆頭跑了。”宋家財說:“於老頭子為了保護兒媳婦和孩子,把命搭上了。老頭子一輩子心善,臨了不得善終,苦啊。”小夥子是上過學而且學過毛主席的《老三篇》的,說:“老爺子為保護兒媳婦和孫子們的性命,獻出了生命,這叫‘死得其所’。” 宋家財沒心思和這孩子討論於家老爺子之死的價值,忙安排小四兒先把大隊院大門兒關上,又讓人找來了驚魂未定的邢連長,讓他快點找民兵來把住大隊部門口,看著現場,不讓任何人進,他騎了自行車去方莊向公社黨委和公安派出所報告。公社領導和派出所的人聞報大驚,一位姓馬的黨委副書記兼人武部部長,公安派出所所長和幾個幹事、民警跟宋家財一起火速趕來,進了大隊部,見了那場麵,俱都大驚失色,目瞪口呆,馬書記眉頭鎖成一個肉疙瘩,臉色鐵青,對宋家財和在場人員說:“看見了嗎?這就是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我們不狠抓階級鬥爭行嗎?”宋家財大了大膽,說:“馬書記,階級鬥爭肯定是要抓的,可俺莊裏這個事,於大牛他們這個‘抓’法兒,也太過份了。”宋家財隨即匯報了自江家為娶媳婦兒以來,於大牛他們三換江家的宅基地,因為江家辦喜事殺豬沒給他們送肉,在婚禮這天拉新郎和他兩個哥哥三人同時全村遊街,回到家時,新娘已經懸梁自盡,於大牛他們帶人在大隊一起喝“慶功酒”,江家兄弟三人來報複殺人—幸虧於大牛他大大截住江世華,被江世華殺了,於大牛老婆孩子幸得逃脫,要不還得多死幾口兒……這全過程的情況,馬書記聽著,像鞋把子一樣的長臉拉得更長了,嘴張了半張又合上,停了一會兒,才說:“你們這個榆樹村,真像人家說的,‘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老是出事兒。好好總結經驗教訓就是了。”派出所所長說:“有些農村幹部,占著個好成份,可是品性不行,辦事兒鑽頭不顧腚,能不出亂子嗎?”馬書記說:“現在先不說了,快把他們拉走埋了吧。”宋家財答應著。臨走,馬書記說:“我回去立即向公社主要領導匯報,並報告縣委。公社立即派工作組來,健全領導班子,穩定群眾情緒。還是那話,要狠抓階級鬥爭不動搖,不準四類分子和不法子弟興風作浪。”馬書記等一行人回公社了。宋家財安排人通知於家,孫家來收屍,又說:“江家沒人了,得著人去柳林喊江世桂來,大隊幫她把她三個哥和嫂子發送了。”宋家財話剛說完,於三套來了,哭得眼通紅,見到宋家財,說:“大哥,你沒見,俺大大死得有多慘啊。”宋家財說:“公社領導剛走,我還沒迭地過去。老人家是用自己的命保住了下邊小孩兒們啊。”於三套說:“俺這兩個‘好’哥哥,把自己作死了,還拉上俺大大陪著。”宋家財說:“他兩人還有那個小黑頭蛆確實太過份了。” 於三套說:“誰說不是?我守著社員,啊怕是公社領導一樣說,今天這事怨不得江家弟兄三個,人家確實沒法兒活了,狗急了還跳牆哩。就是俺大大死得忒冤了。”……於家,孫家把自己家的死者屍體運走了,宋家財派去給柳林送信兒的人剛要走,柳林那邊,段家小芳的父母,叔、嬸,段大勇用小車兒推著挺了大肚子的江世桂,本家戶族的幾個棒小夥子,柳家舅舅和他們家幾個人,還有回去報凶信的玲玲一大檔子人來到了,他們是來找於家兩兄弟“算賬”的。還沒進村,在路上就有人告訴他們江家三兄弟殺了於大牛、於二車和他們的老父親加上於大牛的小舅子孫誌春,自己也都自殺了,江世桂聽了,當時就暈了過去,大家停下來,段大勇疼壞了,嚇慌了,那麽個大高個男人像小孩子一樣“嗚嗚”哭,大勇娘和玲玲一陣忙亂,喊呼,掐“人中”,世桂慢慢醒過來,啼哭不止。段大勇哄世桂“別哭了,乖”,給她擦了眼淚,又推起小推車兒,大家再上路。到了榆樹村,直奔江家新院子,大勇娘見了小芳的屍體,號啕大哭,邊哭邊埋怨女兒“糊塗”,悔恨自己“害死了親閨女”。世桂俯在小芳身上“嚶嚶”地哭,說:“妹妹,你不是說再苦再難都不怕,誰欺負人就跟他們來上嗎?怎麽剛進門兒就走了這一步?你讓我以後找誰說心裏話去?”聽到凶信急忙趕了過來的小杏兒含著淚,扳著世桂的肩膀,說:“世桂,聽話,你快生了,趴在死人身上,對孩子不好,起來吧。”江世桂這才起來,院子裏,路德甫和大隊找的人已經用排車把江世榮兄弟三人的屍體拉回來,放到草席上,宋家財也來了。江世桂見了三個哥血肉模糊的屍體,跪伏在席子跟前大哭,被小杏兒和玲玲好歹拉起來,江世桂看見宋家財站在旁邊,想起聽人說過自己的爺爺當保長抓了宋家財的弟弟宋強交給了國民黨,宋強很快就被殺害了,心裏很感激宋家財不記前仇,跪下給宋家財磕頭,宋家財忙彎腰攙起世桂,眼裏汪著淚,說:“世桂,已經這樣了,得勸自己,別太難過了。你懷著孩子,要注意身體。”宋家財去於家、孫家那兩邊了,段大勇和玲玲扶了世桂進屋歇息。路德甫看著江世榮兄弟三個的屍體,人像傻了一樣,眼睛直勾勾的,但仍像機器一樣,忙活著什麽。小杏兒一邊幫忙做喪事上的準備,心裏盼著周恒順快點回來。這天,周恒順早早地幹完了那份雜活兒,本可以再去裝車貨,拉回方莊。但不知為什麽,心裏一直木木亂亂,有種說不出來的味兒,心想,不知江家喜事辦得怎樣了。為了支持江家兄弟娶這頭一個媳婦兒,從三番兩次整宅基地,到蓋房,周恒順幫了不少忙,辦喜事,他又送了“大禮”,覺得江家辦這喜事已經是蒂落瓜熟的事了,自己躲開點好,省得他們兄弟拿他當恩人待承。可是,他現在卻突然擔心起來,會不會有什麽變故?他決定不再裝貨,往回趕。剛進村,就有人給他說了江家兄弟今天出的事,他聽了頓時感到頭暈目眩,腿都打軟兒了,還認為他們辦這喜事是“瓜熟蒂落”呢,到頭來,竟然是蒂斷瓜碎!進村先到程家林於拴柱家,周恒順進門去,老頭子已經穿好了衣裳,平躺在屋當央床上,周恒順想起老人多年來對自己家的關心和幫助,眼淚奪眶而出,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握住於三套的手,說:“爺爺死得太慘了。”於三套說:“什麽都不說了,還不是壞在俺這兩個哥哥身上。老爺子沒管好自己的兒子,拿自己的性命換了兒媳婦和孫子、孫女的性命。”周恒順掏了十元錢塞給於三套,急急忙忙離開,路上想,栓柱爺爺舍身保護兒媳和孫輩孩子,算得上是“甘冒斧鉞”的英雄。來到江家新院子,院裏停著江世榮三兄弟的屍體,用單子蒙著,周恒順彎下身子,掀開單子,挨個看了,臉上滿是淚水,在江世榮遺體前,低聲說:“世榮哥,我沒在家,出了這種事。都怨兄弟混窮,誤大事了。”周恒順又到新房看了段小芳的遺體,在床前深深了三個躬。周恒順出了江家新院子,拉了地排車回家,騎自行車出去借錢。奶奶說:“端陽,小兒來,不論怎麽著,你吃了飯再去。”小寶兒也學著老奶奶說:“端陽,小兒來,你吃了飯再去。”周恒順說:“奶奶,我吃不下。”說完,騎上自行車飛奔而去。借錢回來,又去了江家新院子,把錢硬塞給柳林舅舅,說:“世榮哥他們兄弟三個,苦了一輩子,段家妹子又冤又苦,人死了,總得讓他們穿身體麵衣服,占個板正棺材。我不懂,你老看著辦。”……第二天,榆樹村八具屍體前後不出兩個小時都送到了縣火化廠。火化場有工人說:“要都像你們榆樹村這樣,火化場還得建新爐子哩。”還有人說:“一天死八個,一個莊兒人再多也經不住這個死法兒呀。”榆樹村有人跳起來要揍說風涼話的人,被周恒順死死地拽住了,回頭對火化場那兩個工人說:“沒有拿這種事說俏皮話的。”那兩個工人趕緊低下頭,不作聲了。就在這天,榆樹村五處喪局,八口棺材,村外他們各自的自留地裏,添了七個新墳,江世富和段小芳這一對苦命的,名義上的“夫妻”生未同室,死而同穴了。村裏有老人說:“榆樹村千年百代也沒出過這種禍事,妖事。”榆樹村出名了,消息很快傳到十裏八鄉,傳遍了全縣。周恒剛和牟洪雲也聽說了。周恒剛早在一九七四年“批林”運動中已被“糾正”,但沒回部隊,而是按“轉業”辦理,就地安排到城關公社做黨委秘書,牟洪雲也同時被調到陶陽一中,一年後,又被提拔做了教導主任。兩人知道了榆樹村慘案後,周恒剛說:“這個江世榮是周恒順的把兄弟,這事對周恒順一定打擊挺重。咱去看看他吧。”星期六下午,兩人騎車來到榆樹村,晚上,三個昔日同窗好友徹夜長談。第二天,周恒順沒有出車,陪他們憑吊了於栓柱和江家三兄弟的墳瑩。周恒剛說:“這種慘劇,世所罕見,隻能感歎,沒法兒評說。”周恒順說:“不評說也罷。”牟洪雲說:“段小芳性子太剛烈,她如果不上吊,江家兄弟走不了這個極端。”周恒順說:“隻有段小芳本人知道自己當時心裏怎麽想的,她是剛烈,更是因為絕望,江世榮兄弟三個,段小芳都到了忍耐的極限了。像琴弦一樣,得太緊了,一碰就斷了。”周恒剛說:“這就叫做‘物極必反’,人和社會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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