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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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三部62

(2015-06-10 09:04:36) 下一個

62

“人過四十天過午”。陸國群年輕時不知聽誰說過這樣一句話。當時,隻是聽了,記住了而已,沒怎麽考慮過它的含義。那時的她風華正茂,豪情萬丈,“少年不識愁滋味兒”,火熱的心充滿了對革命,對新中國,對新社會,新天地,新世界,新生活,新創造的向往,年輕的她,決心為年輕的中國貢獻自己的青春和熱情,在奮鬥中書寫自己的激情燃燒的人生。她經常哼唱“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她甚至從來沒把自己和衰老聯係在一起,在她看來,衰老隻屬於過去,屬於舊時代,屬於過往的人們,而她卻是投身於一個年輕的,壯麗的,長青的事業,即使歲月流逝,年華老去,她的心也永遠是年輕的,奮進的,永不衰老的。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參加革命以後的所見所聞所曆,跟她的想像全然不是一回事兒。她失望過,但總是從自已身上去找原因,努力克服“羅曼蒂克”的幻想,腳踏實地,努力工作,讓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去適應遠不完善甚至是太不理想的現實。她沒有像毛主席批評的那樣厭棄農民,嫌他們“腳上有牛屎”,她倒樂於下鄉,跟最窮苦的農民“打成一片”,她認為革命的本義就是改變那些微賤者的命運,從中國這塊土地上鏟除貧窮、不公,不幸。但是,她驚訝地發現,在革命隊伍裏,在她所尊敬,仰視的領導中間,卻有不少人意不在此,他們看重的是取悅上級,特別是能決定其前途的上級。陸國群漸漸明白了,她參加的是一支“革命隊伍”,但這支“革命隊伍”是執政者,而執政者的組織機構自然就是一個“官場”,那種已經延續了幾幹年的官場,所不同的隻是形式,口號和話語而已。裏邊同樣不乏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盛行權術和機變,而標榜“捍衛社會主義純潔性”的文化大革命更是把暗鬥變成了明爭,變成了赤裸裸的爭權奪利,坐地分贓。處處是明火執仗的同室操戈,家家有你死我活的兄弟相殘。陸國群所在的果品公司,是隻有二、三十個人的小單位,裏邊的爭鬥也同樣驚心動魄。機關企事業單位文革開始後,公司文書小鮑兒得風氣之先,最早扯旗造反。這小鮑兒小矮個兒,又兼小頭小腦兒,人稱他是“小人小馬小刀槍”,原先在領導麵前,總是小心翼翼,謹小慎微,誰想遇到合適的氣候,竟然也像虼蚤一樣,一蹦三尺高,讓見慣了他平時形象的同事們瞠目結舌。這小鮑兒還很有心術和謀略,他暗自盤算,對公司一把手辛懷禮,要麽保,就保他平安過關,以期他今後知恩圖報,為我所用;要麽反,反就把他打倒在地,像學校的紅衛兵小將說的,還要“再踏上一隻腳”,讓他不得翻身,不能打蛇不死,遺患無窮。小鮑兒不知聽誰說過,打蛇要打“七寸”,整人也一樣,要抓住他的要害,“死穴”。小鮑兒很明白,什麽“劉鄧路線”,什麽“利潤掛帥”,“單純業務觀點”之類,那些千人一麵,千部一腔,人人有份的所謂“錯誤”,是打不倒這些當權派的,那不過是頭痛腦熱,遠不是致命之疾。對辛懷禮要下狠手,抓他的男女作風問題。小鮑兒決定先和薛家嶺他表哥孫疤瘌頭聯手,揭出辛懷禮和誌願軍家屬蓮花的奸情,再對陸國群個別“攻心”,軟硬兼施,迫使她證明辛懷禮對她強奸未遂。陸國群對辛懷禮當然是沒丁點兒好感,從心裏覺得讓這樣的人擔任一個單位的負責人,很荒唐。但當辛懷禮開始挨整以後,陸國群又覺得不論對什麽人,即使是品質很壞的人,揭發證明他的問題,都應該實事求是,小鮑兒他們找她談話,陸國群堅持如事發當晚她向辛表明的態度那樣,說他們之間隻是開玩笑有點過頭,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辛懷禮已經陷入絕境,她不想對他落井下石。不論小鮑兒如何威脅利誘,陸國群一口咬定,辛懷禮確曾對她抱有好感,但並無非禮行為,更沒有過什麽“強奸未遂”。小鮑兒達不到目的,氣急敗壞,說這是右派分子和走資派互相包庇,對抗運動。郭股長聽不下去了,說:“不論怎樣造反,還得講政策。陸國群已經摘了帽子,就不是‘右派分子’了。對她和辛懷禮的事,隻有他們自己是當事人。我看,你就適可而止吧。總不能為了打倒辛懷禮,就讓陸國群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吧?”小鮑兒被嗆得說不出話,小眼睛眨巴起來沒完。那辛懷禮對陸國群“強奸未遂”的罪名沒有定上,但很快因為跟薛家嶺寡婦娘們兒蓮花的事,按破壞軍婚罪抓了起來,判了三年徒刑,什麽黨籍、政籍自然是一風吹了。小鮑兒造反,把單位一把手不是一般的“打倒”了,而是送進了大牢,十分得意。果品公司的職工固然不喜歡辛懷禮,但對小鮑兒也並不佩服。業務股小邱兒說:“辛懷禮還沒來上班,小鮑兒就把吹捧他的文章寫好了準備著了,現在又成了反辛懷禮的英雄。哼,這是什麽人哎。”郭股長說:“哼,現在是黃鼠狼將老鼠,一窩兒不如一窩兒。不光是果品,別的單位兒也好不到哪去。要是讓小鮑兒這樣的掌了各處大權,有一天會亡國。”小鮑兒自己倒是自我感覺良好,他知道對他這種前後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少人看不起,但他說:“難道這些人不知道‘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我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小鮑兒靠上了縣和地區的革命群眾組織,很得賞識,稱讚他“個頭兒小,能量大。”在上頭兒支持下,小鮑兒不但當上了果品公司革命委員會主任,還兼任縣供銷社革委會委員,多少年來當官兒的夙願一朝得償,更加誌得意滿,走路姿勢都變了樣兒,學著辛懷禮的樣子,大搖大擺,人的體量雖小,但窄胡同子,直不開。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他也學辛懷禮,利用果品公司的有利條件,常把一筐筐優質水果送給支左解放軍幹部,革命群眾組織頭頭,美其名曰“擁軍”,“慰問革命造反派”。單位有人對他不滿,他就請上邊來人為他撐腰,說對公司革委的態度,對鮑某人的態度就是對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的態度,也就是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態度,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態度。果品公司的職工多數文化不高,老實巴交,在高壓下,沒人敢拿雞蛋碰石頭,但對小鮑兒口服心不服。陸國群知道自己的身份,沒有漠視公司領導的資格,小鮑兒雖然生性窳劣,其貌不揚,但如今在果品公司,他就是黨的化身,所謂“蘿卜不大,長到背(輩)兒上”了,陸國群對鮑主任仍然像對原先的公司領導一樣尊重,唯唯聽命,對此,小鮑兒是滿意的。在辛懷禮被判刑,小鮑兒坐穩了公司第一把交椅後,作為一個兩眼盯著上上下下的權力,兩耳聽著形勢變化的風吹草動的造反派,政治上,陸國群這種人沒什麽利用價值,小鮑兒為首的公司革委隻把陸國群當個幹業務的工具使喚,沒怎麽找她的“事兒”,陸國群得以過了兩、三年的安穩日子。但是,“九大”以前,縣上原先的陏書記“解放”了,補進縣革委,當上了副主任和中共崮山縣革委核心組成員,分管政工,陏上台伊始,提拔原團縣委張副書記當了政工組副組長,相當於原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原團縣委那位和陸國群不睦的崔部長也進了政工組兒當幹事,小鮑兒知道辛懷禮是陏的親信,小鮑兒不但整垮了辛懷禮,還揪鬥過陏本人,未免心裏惶恐不安,但他又為自已壯膽,姓陏的上台,也不敢翻文化大革命的案,打擊報複造反派。但黨的“九大”閉幕不久,中央下達了關於山東文化大革命的“五二五”通知,陏主任見到小鮑兒開始板起麵孔,小鮑兒兒慌忙登門送禮,不但被拒之門外,還受到了嚴厲斥責:“造反派怎麽還搞這一套,想幹什麽?”小鮑兒知道凶多吉少,惶惶不可終日,但在公司裏仍強作鎮定。陸國群對縣上政工人事部門領導人的變化也很敏感,她知道老當權派上台,權力之爭告一段落,鬥爭的重點將轉向傳統的階級敵人,陸國群暗暗感到不安。一千次,一萬次,她後悔自己年輕時太幼稚,莽莽撞撞地闖進了“革命隊伍”,跟政治爭鬥沾上了邊兒,從此不能自拔,雖然她早已被掃地出門,但從此失去了做一個普通人的資格。……參加革命近二十年來。陸國群以她有限的視野,見到了太多的不公,不義,不實,不人道,不顧常識,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度他人,不惜構陷、羅織罪名,致人與死地的事,她迷惘,她不肯同流合汙,拒絕以自己的姿色和肉體討權勢者歡心,她認為那不但是自己人格的墮落,而且是對神聖的,純潔的革命事業的玷汙和褻瀆。然而,她的忠誠和執著換來的卻是被革出教門,成了沒有刑期的囚徒。一頂帽子,兩次婚變接踵而來,人雖在,家已破,政治上的壓迫讓她生不如死,家庭的破裂讓她痛不欲生。對於她來說,跟季龍翔離婚猶如撕心裂肺,和鄭士茂分手讓她心灰意冷。勞動改造中,挑著擔子從山路上滾下來,摔得血跡斑斑,推煤車累得渾身酸痛,但更苦的是精神上傷痕累累。肉體的傷痛會慢慢平複,精神上的傷痕卻遲遲難以愈合。天有陰晦晴明,但陸國群頭頂上卻永遠是苦風淒雨,她一直在屈辱和恐懼中度日月。去年,她四十歲了,從跟季龍翔離婚後,她再沒心思過生日,常覺得以自己的命運,根本就不應該來到這世間,又何必著臉慶祝自己的出生?這兩年來,陸國群不時想起“人過四十天過午”這句話,覺得說得形象而樸實,悲涼而又無奈,意蘊良多。有時她又想起一本小說中一個失意者的慨歎:“一事無成驚逝水,半生有夢化飛煙”,每念及此,陸國群難免感事傷懷,心底的傷痕隱隱作痛,對她來說,豈止是“一事無成”,“夢化飛煙”,而是災禍連綿不絕,在未來的日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還會有什麽災難在等著她。……文革中,她和她的家人、親友連遭不幸,讓她甚至都害怕收到家裏和親友們的來信。前些天,姐姐來信說,她和姐夫都還沒“解放”,而他們唯一的女兒不聽話,堅持去陝北插隊落戶。爸爸來信說,從明明走後,姐姐身體一直不好,三天兩頭兒往醫院跑,讓她得空兒回濟南看看姐姐。姐姐性格比較脆弱,陸國群常常為她擔心。最近,她又在為大兒子大壯下鄉的事憂心。她和季龍翔離婚時,大壯才六、七歲,如今已經十七、八歲,成大男人了,大壯跟了爸爸去,後媽田華生性刻薄,喜怒無常,大壯的性格受了不少負麵影響,進入青春期後,叛逆心理比較重,常表現出憤世疾俗,易怒,好急躁。陸國群擔心大壯下鄉後吃不了那份兒苦,更怕他脾氣不好,惹事生非。她給大壯寫了一封信,讓他爭取來崮山插隊,信發出去十幾天了,沒收到回信,陸國群知道裏邊一定有爭執,她放心不下。大壯的信還沒來,她的第二任丈夫鄭士茂來告訴她,說他兒子運河—文革中改名為“鄭敢闖”—身為縣革委常委卻鬧著要回濟寧老家插隊。運河是鄭士茂跟陸國群結婚後,按政策辦了“農轉非”,來崮山讀書的。鄭士茂說,表麵上,運河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農村去,而內中真正的原因,是中央對山東文化大革命下達了“五二五”通知,文件中明確指責文革奪權中一炮竄紅的政治新星,官拜山東省黨、政、軍“四個第一”的王效禹犯了“帶方向性錯誤”,山東文化大革命的形勢要出現逆轉,省裏已經開始揭發批判王效禹和他所支持的革命造反派頭頭,文革中盛行以人劃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全國各地,莫不如此。鄭運河他們屬於王效禹所支持的“左派”,他擔心挨整,想溜之大吉。陸國群說:“運河這孩子心眼兒夠用,他這叫‘急流勇退’,想得很對,走了也好,希望能避禍。在家待幾年再回來就是。”鄭士茂說:“那就聽你的,讓他走。”過了片刻,鄭士茂說:“國群,運河這孩子也長成大人了,經過幾年曆練,有點人心眼兒了。昨天晚上,他對我說,爸爸,我回了濟寧,你自己注意保重身體。又說,你一個人也挺孤單的,你跟表姑過不到一起,就算了吧。頭幾年我年齡小,不懂事,胡來,對不起國群媽媽,我走了,你們兩人要是能‘被鏡重圓’,就好了,你把國群媽媽和二強接回來,有大人也有孩子,像個家樣兒。這壞小子幾句話說得我眼淚都出來了,他說,他還要親自來求你。”陸國群說:“運河這個響當當硬梆梆的革命造反派稱我為‘國群媽媽’,這真難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怎麽回事兒,是哪根神經走叉路兒了?”鄭士茂說:“前幾天,他到地區聽了中央‘五二五通知’,回來就垂頭喪氣的,有時候像是魂不守舍的,看樣子他們這一派的頭頭兒從上到下都要倒黴。”陸國群說:“怎麽會這樣?不是說‘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嗎?怎麽運動還沒完,這夥人就沒理,還有罪了?原先不是說,王效禹省革委和省幾大革命組織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支持的,怎麽突然間翻過來了?”鄭士茂說:“這種事,誰也說不清。中國的事兒,今天這樣說,頭頭是道,理由可充分了,明天翻過來了,理由還是很充分,甚至更充分了。文化大革命更是這樣,今天你對了,我錯了,明天我錯了,你又對了,不住地翻燒餅,把老百姓都搞得暈頭轉向,找不清東西南北了。從運動開始,運河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回王效禹垮了台,想縮頭了。”陸國群說:“他不過是個孩子,忽隆幾年,還能有什麽事兒?”鄭士茂說:“孩子?孩子能奪縣委的權?孩子能鬧得全縣人仰馬翻, 雞犬不寧?不弄他們就沒事兒,要弄他們,罪過兒可不少。抄家的時候,他們學校裏、還有縣上批這個鬥那個,不有死的人?兩派武鬥,雖說沒像外地那樣動槍動刀,也沒死人,可是也有打傷的人,有的傷得還很重,他是頭頭兒,能沒責任?就看上級什麽政策了。”陸國群說:“看起來運河還是有頭腦,他想回老家,離開是非地,這個想法兒不錯,抓緊讓他走唄。”鄭士茂說:“走,也不是自己說走就走得了的,要經批準,辦手續。好了,咱不光說他了。說說咱們自己的事吧。運河說的那事兒,你能考慮不?”陸國群臉有點兒潮紅,她看看眼前這個自己曾經的丈夫,這個雖然分開了,但仍然關心著她的好心人,難免有點心動,但是神差鬼使,運河和他表姑突然浮現在腦際,他們仍然橫亙在她和鄭士茂之間,運河是個並不成熟的孩子,現在他處境艱危,有點回心轉意,是靠不住的。陸國群又想起了她和鄭士茂分開前的尷尬和難堪,如果兩人複了婚,會不會故態複現?……陸國群不願往下想,她說:“士茂大哥,咱們倆既然分開了,就各過各的吧,不再往一起湊合了。還是把沈桂珍叫回來。實在不行,你就再另找一個。我怕了。我們勉強在一起,挺痛苦的,我苦慣了,無所謂,別白耽誤你了。再說,咱都不小年紀了,合了分,分了合的,讓人笑話。”鄭士茂臉一下拉長了,說:“國群,你還是不原諒我?”陸國群急忙說:“你想哪去了?我原來就沒怨你,現在更沒什麽‘不原諒’,那件事是你無意中做的,就好像黑夜裏摸錯了門,根本算不得錯。咱是因為有了那事,兩人心理上都有了障礙,弄得很不好受,才決定分開的。這事不怪你,隻能怪我自己。如果我不是個犯錯誤的人,運河不排斥我,不出那個邪乎點子,也不會出那個事兒。仔細想想,運河是個孩子,他不願意讓一個女右派當他的後媽,也可以理解。大哥,你就別再自責了。在我人生最困難的時候,你給了我那麽多幫助,我一輩子子都感謝你。既然命中注定,咱們不能終生相守,咱就做好朋友吧。”鄭士茂還想說什麽,張張嘴沒說出來,不情願地走了。第二天晚上,陸國群正在燈下縫補二強的衣服,運河竟然來了。陸國群多時沒見這孩子了,個子長得比他爸爸都高了,也許是“造反”,當“官兒”曆練的緣故,顯得沉穩多了,陸國群忙說:“運河,你怎麽來了,快坐下,有切開的西瓜,我給你拿。”運河坐下,有些拘束不安,神經質地搓搓兩手,說:“陸姨—我不能也不敢喊你‘媽媽’,來之前,我真擔心你會不讓我進門兒。”陸國群拿西瓜遞給運河,運河接了,小口兒吃著,陸國群笑道:“哪會那樣?陸姨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咱孬好在一個家裏待過,一個鍋裏吃過飯。”運河說:“陸姨,俺爸爸是快五十歲的人了,我回了濟寧,他一個人,挺孤單的,我讓他來請你回去,你沒答應。都怪我。陸姨,你是不是還生我的氣,才拒絕我爸爸的?”陸國群說:“運河,和你處不好關係,隻是我和你爸分開的原因之一,而且還不是主要原因。我不生你的氣。你是個孩子,追求上進,不願有一個右派繼母,很正常。我和你爸分開主要是感情上的原因。”運河低聲說:“我明白。你們感情出問題,也是我給造成的。我對不起你和我爸,實際上也對不起表姑,是我害了她。陸姨,原諒我,回去吧,我不會再惹你們生氣了。”陸國群說:“運河,你能來,我很感動。這說明你是個天良未泯的孩子。我本來也不怪你,所以也說不上‘原諒’你。我不生你氣。你大壯二強一樣,都是孩子,孩子哪有不做錯事的?”運河問:“陸姨,你說到孩子,怎麽沒見二強?幾年不見他了,怪想他的。”陸國群說:“文革開始後,二強在學校裏受氣,挨打,上不下去了,沒辦法兒,把他送到果品公司退休的任經理村裏去上學了。星期六他回來,或者我去看他。”陸國群說:“運河,難得你對你爸有這份兒孝心,對我有這份兒善意。可是,潑了的水收不回,我回不去了。你畢竟還小,大人之間的事還不是真懂。你將來會知道,沒有愛情為基礎的婚姻,對雙方都是一種折磨。”運河還想再爭,陸國群打斷他,說:“運河,咱不說這事了,換個話題。你想回濟寧,這個想法兒不錯。在校學生參加政府工作,這隻能是革命高潮時期才會有的事,不可能持久。急流勇退好。”運河點點頭,問:“大壯兄弟下鄉嗎?”陸國群說:“大壯他後媽有個小女孩兒,叫季敏,七、八歲了,所以大壯必須下鄉,他希望來咱崮山插隊。”運河說:“那好,陸姨就可以常見到他了。”運河走了,陸國群心裏好不感慨。幾年前,這孩子為了跟他這個後媽“鬥爭”,處心積慮,什麽法兒都使上了,而且真的達到了目的。這個風光一時,叱吒風雲的“革命小將”,短短幾年過去,麵對失勢,小小年紀,卻現出了幾許頹唐,落魄讓他從雲端回到了地上,回歸了親情和常理,可惜悔之晚矣。他害了陸國群,也害了他父親。……過去的事,讓它像一張紙一樣,掀過去吧。……陸國群最關心的是大壯下鄉的事。白天她聽人說,縣裏已經把公司采購站所在的長嶺確定為地區來的下鄉知青安置點,大隊正忙著做準備,騰房子,弄宿舍,建夥房。陸國群很高興,如果大壯來崮山,並且安置在長嶺,她們母子就能常見麵了,分別多年的孩子又回到她跟前了,這太好了。可是,大壯到底能來崮山嗎?

     這段日子,在地區林業站宿舍院兒裏,季龍翔家,因為大壯下鄉的事,兩口子鬧得不可開交。一九五七年,反右派運動後,季龍翔和陸國群閃電式地離了婚,靠父親老戰友田副書記幫忙,調到了地區林業站。田副書記有個女兒叫田華,初中畢業,在地區商業局當打字員,因為她爸是高幹,她又長得漂亮,找對象左挑右揀,各方麵條件好的,她看上人家,人家嫌她淺薄,性格不好,相不中她,願意找她的,她眼眶子高,不屑一顧,所以就耽誤下來,成了老姑娘。二十七了,還沒嫁人。季龍翔還沒到地區報到,田華聽說季是崮山有名的美男子,爸爸也是高幹,中專學曆,年紀輕輕,已經是科級幹部了,後來見到了季本人,馬上被他的風流倜儻、一表人材迷住了,她對女友說:“這個季龍翔的眼睛跟一般人不一樣,大而有神,並且像汪著水,特別勾人,你看他一眼,就別想忘掉。”女友說:“那就抓緊追唄。”爸媽提醒田華,季龍翔原先的妻子是和他一起從省城分來的學生,是崮山縣直機關有名的才女和美人,他們離婚完全是政治上的原因,你得考慮他和你有沒有感情基礎,另外,他帶了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要是跟了他,進門就得當後媽,這個後媽可不是好當的,你必須善待人家的孩子,那可是爸爸老戰友的孫子,你做不好,爸媽先不依你。田華說:“我也聽說過他前妻的事,她再好,不成了右派,離婚了嗎?兩人反正不複婚了吧?他那麽年輕,反正得再找吧,我覺得我也能配上他,我真心對他好,不信就建立不起感情來。他有孩子怕什麽?我疼他就是了,人家不說‘愛屋及烏’嗎?”沒等季龍翔安下位兒來,田華就展開了攻勢,機關上少不了好事兒的,存巴結田副書記之心,也極力撮合。季龍翔和陸國群離婚後,感情上還放不下,對這事不怎麽上心,但他畢竟正當盛年,田華追得又緊,不但政治上跟陸國群處在另一極,而且人又長得特別美,當然,是和陸國群不一樣的另一種類型的美,陸國群的美是文靜的,美而不豔,讓人近之忘俗,回味悠長,而田華的美是熱烈的,怡紅快綠的,讓人見了會意醉神迷。季龍翔很快就感到,田華的美豔和熱情很難抗拒,他也看出田華性格上的毛病,像愛慕虛榮,自私,好出風頭兒,小性兒等等,沒法兒跟陸國群相比,他很矛盾,很猶豫,一段時間裏對田華欲迎卻拒,這反倒更激發了田華的欲求,對季龍翔追得更緊了。季龍翔是結過婚,從溫柔鄉裏走出來的男人,跟陸國群離婚日久,漸漸有些打熬不住,恰在這時,他收到了陸國群準備再婚並勸他建立新家的信,他思想上的最後一個障礙沒有了,終於拜倒在田華的連衣裙下。田華對老天爺給她送來的這個男人愛如珍寶,恨不得一口咬到嘴裏,吞進肚裏。兩人很快就形影不離,耳鬢廝磨,難解難分,沒多久就結了婚。季龍翔沉溺在田華那種和陸國群全然不同的火一樣熾熱,風一樣癲狂的愛之中,樂不可支。如果說陸國群的愛讓他如啜甘霖,田華的愛則是豪飲美酒。這正是季龍翔此刻最需要的,隻有這樣,才能夠讓他沉醉,隻有沉醉,才能夠讓他忘掉精神上的瘡痛。讓他滿意的還有田華還算關心和疼愛大壯,田華她爸媽對大壯也像親外孫一樣關愛。季龍翔暗暗有點沾沾自喜,有點“因禍得福”的意思。但是,幾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更長的時間過去,夫妻在一起生活當然不是隻有卿卿我我,柔情蜜意,庸常的家事,田華的缺點、毛病像退潮後的海灘上蕪雜,汙濁的散落物一樣盡顯無遺,她浮淺,無知,愛慕虛榮,趨炎附勢,固然讓人反感,更讓人受不了的是她病態的嫉妒,季龍翔成了她的私有財產,她的眼睛老是盯著他,他和年輕女同誌說句話她都要審問一番,有時還會無事生非,又哭又鬧,季龍翔每次出差回來,她都要仔細盤查。更為奇怪的是,她和陸國群從未謀麵,更沒有兩人衝突的可能,這陸國群卻是她天然的,沒見過麵的仇敵,如果季龍翔回家來悶悶不樂,或者身體疲累,不想親熱,她就會說:“怎麽了,想她了?”她有時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我怎麽就沒陸國群那麽好的命,跟季龍翔結第一次婚的是她而不是我?季龍翔說:“你可笑不可笑?那時咱誰都不知道誰,怎麽可能結婚?”田華說:“那可不一定。你爸和我爸是老戰友,如果當時咱有機會見麵,興許就成了。”季龍翔說:“你真能想入非非,你比我小好幾歲,我和陸國群結婚的時候,你還是小孩子,咱們即使見過麵,也不可能談對象啊。”田華委屈地說:“我想到自己是陸國群後頭的老二,咱倆結婚,我是大閨女,沒開苞兒的,你已經不是童男子兒了,心裏就難受。”季龍翔氣得要命,說:“你這人怎麽這麽無聊?咱兩人談戀愛,我的情況你全了解,大壯就在跟前,我讓你慎重考慮,你說你不在乎,隻要我同意就好,怎麽現在又說這樣的話?”田華說:“我是無聊。我知道我沒法兒跟崮山縣直機關的大才女,‘出水芙蓉’陸國群比。”季龍翔說:“你這人簡直不可理喻。”田華甚至會“委屈”得哭鬧半宿,說:“好啊,我又‘無聊’,又‘不可理喻’,我還不就是太愛你了,太稀罕你了,才這樣的,你怎麽就是不理解?”季龍翔隻好哄她,親她,兩人親熱夠了,風波才算平息。隔幾天就來這麽一次。後來,田華在跟季龍翔爭鬧時,氣急敗壞,動輒以“女右派”指稱陸國群,這無異於拿刀子劃季龍翔心上的傷口,大壯聽見了,也十分氣惱,哭著說:“你們兩個打架,罵俺媽媽幹什麽?”風波過去,田華又哭哭啼啼求季龍翔原諒。特別讓季龍翔受不了的是,田華動不動就抬出她爸爸來壓人,張口就說:“要不是我爸,你能有今天?”這讓季龍翔覺得,他欠田華家人情債,永遠也還不完。誠然,季龍翔能調到地區來工作,的確是田副書記幫忙辦的,來地區後,地區林業站老站長退休,季又被提拔做了站長,由科級成了副縣級,但是天地良心,季龍翔認為自己憑能力和工作業績任這個站長,當之無愧,不需要田副書記在裏邊幹什麽。事實上,田副書記是很講組織原則的,無論明裏暗裏,他都沒有也不會為女婿的升遷而請托或說話。如果組識部門的人重用提拔季龍翔,內中有看田副書記的麵子,甚至意在巴結田副書記這個因素,那他們之間也隻能是“心照不宣”,各人心中有數而已。更何況季龍翔的父母都是建國前的老革命,他父親還是高幹,以他的政治條件,按共產黨的用人標準,季龍翔受重用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田華卻說季被提拔是靠了她爸爸,這讓季龍翔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十分窩火。兩人就這樣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弄得家無寧日。季龍翔知道田華是真心愛他的,而他也像愛喝酒的人離不開酒一樣,離不開田華那令人心醉神迷的愛,更何況她還有個當大官的爸爸,而她這個爸爸還是他爸爸的戰友。婚後一年多,田華生了一個活脫脫一個小田華的漂亮女兒,取名季敏,小天使更成了兩人的精神紐帶,兩人照常是又要好,又要吵,似乎是因為好,才會吵,吵完了,還要好,甚至會更好。幾年後,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田華的爸爸和季龍翔一下子都成了“走資派”,田華自恃“根正苗紅”,不管不顧,也不講什麽“劃清界線”,破死破活地兩邊兒跑,關照著老爸和丈夫。這幾年,兩人爭吵得倒少了,大壯也在這個家裏長大了,季龍翔心裏很感激田華。一九六八年春天,季龍翔“解放”了,進了單位的領導班子,“九大”開過,田華的爸爸也官複原職,季龍翔和田華鬆了一口氣,商量著重打鑼鼓另開戲,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可是不久,兩人為大壯下鄉的事鬧開了。地直機關動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大壯第一批報了名,他說:“我早早地下了鄉,季敏大了就不用下鄉了,留在爸媽身邊。”田華自是十分高興。可是,大壯非得去崮山插隊落戶,季龍翔也同意,而田華主張讓大壯在地區所在地鄉下就近插隊,不能回崮山。還說:“大壯,看來我這個媽是白疼你了,養了你人,養不了你心。長大了,翅膀硬了,要飛了,去找你親媽了。”大壯說:“媽媽,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的養育之恩我不會忘。崮山那邊我媽媽很苦,很孤單。我既然下鄉,在哪都一樣。去崮山,離我媽媽近一點,沒什麽不好。崮山離地區也不是千裏遙遠,我會常回來。”但是田華沒說出口的心裏話卻是怕大壯去了崮山,季龍翔去崮山看孩子,難免見到陸國群,兩人會不會借孩子這個媒介重敘舊情?這讓田華坐臥不寧。她又哭又鬧,硬逼著季龍翔把大壯去崮山落戶的申請表要回來,改成在當地下鄉。大壯親自去找了田家姥爺。田副書記把田華和季龍翔叫去數落一陣,批評田華不識大體,田華不再鬧了,大壯去崮山的事初步定下來。但是很快又出了新問題,原來大壯有個要好的女同學叫韓梅,這次也報名去崮山插隊。田華聽說後極力反對,因為韓梅家庭成份是地主,她爺爺是國民黨軍隊的醫官,按級別定成了曆史反革命,死在勞改隊了,她爸爸大學畢業,在地區人民醫院當大夫,在全地區算是數得著的名醫,可是一九五七年打成了右派分子,文化大革命中自殺了。田華說:“季龍翔,我怎麽說你好,你自己教訓還不夠厲害,還要讓大壯走你的路?我反對大壯去崮山,讓大壯和陸國群少聯係,以後入黨提拔填表兒就填咱兩人,一輩子有個好前途,你倒好,願意讓他去崮山, 投奔他那個右派媽媽,這對他有什麽好處?你爺們兒把我的好心當驢肝肺,末了還找老爺子告我的狀,我擰不過你們,依你們了,現在倒好,大壯跟韓梅一起去崮山,明擺著是兩個人搞對象,韓梅家那種政治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大壯有個右派媽媽,再找韓梅這樣一個老反革命的孫女,右派的女兒,孩子的前途全完了。這個孩子不白拉扒了?”季龍翔說:“他們還是孩子,我們能怎麽辦?”田華說:“好辦,把大壯的插隊地點改過來,韓梅誌願去崮山,讓她自己去。”季龍翔說:“這是能改著玩兒的嗎?再說,大壯改了,韓梅也跟著改,咱們有什麽辦法兒?大壯去崮山的事,既然已經定了,就不要再反複了。”田華忍不住,把憋在肚子裏的話一下傾泄出來:“季龍翔,你拚命堅持讓大壯去崮山,說明你還是念念不忘陸國群,想借著大壯去那裏插隊這個機會兒,去跟那個女右派敘舊情。不用鑽你心裏看去,一點兒也不冤枉你。”季龍翔哭笑不得,氣得跺跺腳走了,田華又找她爸說大壯和韓梅的事,她爸也嫌她多事,田華沒辦法兒了,不再爭鬧,大壯和韓梅去崮山插隊的事才算定了下來。

陸國群終於接到了大壯的來信,說他來崮山插隊的事已經確定下來,同來的還有一個女同學,叫韓梅。陸國群十分高興。陸國群找了在縣委工作的濟南老鄉老王,他現在是是縣革委政工組的統戰幹事,請他給縣知青辦公室說說,把大壯和韓梅安置在長嶺大隊。幾天後,插隊知青來到崮山,縣裏在大禮堂召開了歡迎大會,散了會,大壯來媽媽家,韓梅也一塊來了,陸國群見了兩個孩子,笑得合不攏嘴,韓梅是個秀麗、端莊的女孩兒,穿著雖然樸素,但隱然有大家閨秀氣質。 吃完飯,韓梅跟著任小真出去玩兒了,陸國群問大壯:“你和這個韓梅姑娘,算是戀愛了嗎?”大壯臉一紅,說:“俺兩人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在一個班兒,關係不錯。”陸國群問:“他們家是什麽情況?”大壯說:“不大好。”陸國群說:“噢?不大好?怎麽個不好法兒?”大壯說了韓梅家的情況,陸國群的臉色變得沉重,沒有作聲。韓梅回來了,待了沒多大會兒,兩個孩子急急忙忙要走,說大隊來接他們的人應該到了,陸國群問:“東西帶齊了嗎?”大壯說:“帶齊了。夏天,沒多少行李。有頂蚊帳,不讓鄉下的蚊子給抬走就行了。”陸國群急忙把準備好的用的吃的東西讓大壯帶上,送他們走了。當天晚上,陸國群怎麽也睡不著了,一會兒想孩子到了長嶺,不知道安排得怎樣,今晚上怎麽吃的飯,一會兒又想起了韓梅,真是個少見的好閨女,大壯要是能找這麽個媳婦兒,真的不孬。可是這閨女政治條件太差了。大壯本來有一個右派生母,再找這麽個從反革命窩兒裏出來的媳婦兒,今輩子休了。……陸國群轉念又覺得自己好可笑,這是要飯的嫌叫花子。怎麽辦?難道你陸國群還要當“法海”,拆散他們?那豈不是犯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更何況是自己的孩子?大壯個性很強,逼他離開韓梅,他不會答應,隻能是把他找這種政治條件的女孩兒會對自己造成的影響告訴他,讓他自己決定。畢竟他年紀還大小,誰知道兩人以後會有什麽變化?還是順其自然吧。

業務股郭股長心眼兒好,大壯去長嶺後過了一天,他對陸國群說:“快下來伏果了,咱得下去轉轉,看看,今天上午去長嶺,你也去看看大壯安排得怎樣了。” 郭股長,陸國群和小邱一行三人到了長嶺采購站,郭股長對陸國群說:“我和小邱兒兩人下鄉看果情,你留在站裏看看來貨的情況,抽時間去看兒子。”陸國群十分感動,說:“我趕緊去看大壯一眼,還是回來咱一塊兒下鄉。”郭股長說:“今天不用你下鄉了,有時間跟大壯多說說話,把該囑咐的囑咐囑咐。”

長嶺大隊的知青點安排在一個廢棄了的果品倉庫裏。男生女生各兩間房,用木棒,木板,山草支起的大通鋪,在倉庫院兒裏,臨時搭建了夥房,陸國群打聽著找到了知青點,一個泥瓦匠師傅正在支鍋灶,大壯給他打下手兒,當小工兒,活泥,推磚。大壯幹得很潑,不惜力氣,因為不得要領,不但手上,胳臂上,連臉上,脊梁上都沾了不少黃泥,在陽光下,汗流浹背,陸國群看看有點心疼,忙找了毛巾來給他擦去泥巴和汗水,大壯不好意思地說:“人家師傅說,我不會幹,才會弄得這樣兒。沒關係。”陸國群就站在跟前一邊看兒子幹活,一邊問他安排的情況。不大會兒,聽見有人在外邊打聽知青點,大壯耳朵尖,說:“我爸來了。”說著,扔下手裏的鐵鍁,往大門外跑去,季龍翔在門外下了自行車,大壯不顧手上、身上沾著泥水,撲到爸爸身上,又摟又抱,陸國群在一旁看著,眼裏翻湧著淚珠兒,心想,人常說“有後娘就有後爹,”放到他父子倆身上不適用,大壯對爸爸的感情多麽深呀,比對她這個媽還親哩。季龍翔推開兒子,對站在一旁的陸國群說:“這臭小子,一身汗兩手泥,把我衣裳都弄髒了。”陸國群見到季龍翔,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愣怔地看著他。從離婚到季龍翔臨去地區前,兩人見過幾次麵,後來季龍翔調走了,再沒遇到過,現在突然見了,兩人都很激動,但卻隱忍著,不動聲色。季龍翔說:“國群,你來看大壯了。怎樣,這幾年還好吧?”陸國群說:“我……還好。你呢?我常打聽你的情況,聽說你‘解放’了。”季龍翔說:“對,‘解放’了,正常工作了。”陸國群說:“謝謝你讓大壯來崮山插隊。”季龍翔說:“這還不是理所應當的?不用這麽客氣。”陸國群說:“不是客氣,是心裏話。”中午,已經不是一家人的一家三口在供銷社飯店吃了飯,飯後,又一起去水庫管理所看望時玉山,在那裏,恰好碰上了地區水利局來檢查水庫安全的幾個人,他們和季龍翔同屬“農口”,大家都認識,季龍翔把陸國群介紹給他們,陸國群很難為情,但還是大大方方地和他們握了手,說幾句客套話。這幾個人背地裏議論,早就聽說季站長的前妻很不一般,果然如此。雖然已經落魄了,但看人家那容貌,氣質,舉止,還是非比尋常啊。有的說,這兩人離了婚,可惜了。有的說:不離婚?不離婚,季龍翔能調地區,能當站長?要是不離婚,窩在崮山,一輩子別想出頭兒。有個小青年兒說:“哼,不出頭兒就不出頭兒,人一輩子有這麽個老婆守著,別的什麽都不求了。”有的說:“這孩子說心裏話了。真想開了,也真無所謂。”

季龍翔當天下午返回縣城,去了縣林業站,第二天回了地區。晚上下了班,田華一邊做飯,一邊開審,問季龍翔見沒見陸國群,季龍翔像做下了虧心事,臉不由得紅了,又不好說謊,隻得說:“見了。”又忙解釋是在知青點偶然碰上的,田華說:“就那麽巧兒?是早有預謀,精心安排的吧?一家三口兒團聚,其樂融融。你還不跟她好好親熱親熱?”季龍翔火了,說:“你說的什麽話?你把我們看成什麽人了?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田華把勺子一摔,說:“聽聽,‘我們’,你和陸國群是‘我們’。你們是偉大的人,高尚的人,說我是‘小人’,對,我是小人,那個女右派是‘君子’,你季龍翔為什麽把君子甩了,找我這個小人?”幾天以後,有人把地區水利局的人在崮山長嶺水庫見到季龍翔和陸國群的情況氣訴了田華,田華越發著惱,好一個季龍翔,原來他上次去崮山看大壯,不隻是像他輕描淡寫地說的在知青點偶然遇見了陸國群,而是三口之家一起吃了飯,他們兩人還一起去拜訪朋友。而那朋友是陸國群的右派同夥兒,真是文化大革命中大批判常說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田華覺得自己受了欺騙,受了傷害,她不容許季龍翔心裏仍然有陸國群的位置,她擔心季龍翔有事沒事兒往崮山跑,孤身一人的陸國群勾引他,兩人弄出什麽事兒來。田華不敢往下想了,太可怕了。她必須牢牢抓住季龍翔,這還不夠,她要給他們釜底抽薪,對陸國群下個狠招兒,狠狠整她一下,讓她吃個大苦頭兒,就沒心思尋思別的事兒了。她想起剛結婚時趁季龍翔不在家,偷看過陸國群給季龍翔—他當寶貝秘藏著—的一封信,裏頭說了很多對反右派運動,對黨組織不滿的話,她要把這封信偷偷寄給崮山縣革委,陸國群就得重新挨整—甚至會再給她戴上帽子 ,看她還有沒有閑心再勾引她田華的男人,看季龍翔還敢不敢再去偎乎陸國群!

大壯來崮山插隊了,陸國群心裏很矛盾。兒子從此要吃苦,受累,她心疼,當然,陸國群也很清楚,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除了少數幹部子弟通過參軍等門路兒逃避下鄉之外,絕大多數中學生都要走這條路。長嶺大隊以果品生產為主,收入比一般大隊高,能在這裏落戶,大壯還是幸運的,比起明明去大西北黃土高原,強一百倍。讓陸國群高興的是,大壯來崮山了,她能常見到他了,似乎大兒子失而複得了,她覺得欣慰。二強十四歲了,該上初中了,陸國群到任家莊跟老任經理說好了,謝了人家,回縣城辦了轉學手續,把二強接了回來。二強是在文革初起,陸國群母子陷於困境時,被任經理幫忙收留的。二強在那個依山傍水的小山村裏,過了近三年的快樂時光,離開任家莊的時候,二強戀戀不舍,抽抽搭搭地哭,任經理老兩口和小真都讓他惹哭了,陸國群說:“大叔,大嬸兒,陸國群有生之年, 忘不了你們對我們母子的恩情。”任老頭說:“國群,咱不這樣說,咱們也是人心換人心。”二強重回城關小學讀幾個月,很快就小學畢業了,準備升初中。陸國群自己一輩子完了,大壯讓文革耽誤得書沒念好,長了個大個子,論知識學問,連個初中水平也沒有,二強不能再耽誤了。二強回校後,在班裏個子最高,陸國群問他還有人欺負他嗎,二強說:“他們沒有敢的。我實行毛主席的方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陸國群說:“二強還知道毛主席有這麽條語錄,不簡單。”二強說:“這條語錄,牆上有掛的,文革中兩派的棍子隊在大街上當口號喊,誰不知道?”過了兩個來月,小學放假了,二強畢業了,陸國群帶著二強去長嶺見哥哥,大壯有時也請假來家待兩天,屋裏晃著一高一矮兩個小夥子,不時響起兩人嘻戲的笑聲,陸國群很滿足,心想,就這樣往前過吧。

八月初,陸國群跟著郭股長等人在鄉下收山果,突然公司通知陸國群立即回縣城,陸國群聽了,心裏七上八下,臉都變色了。她雖然知道自己沒做“虧心事”,但多年來形成的心理狀態,讓她十分害怕“鬼叫門”。因為她身份特殊,是上了“另冊”的人,動輒得咎是她的命運常態。郭股長說:“讓回去就回去。反正犯法的沒幹,犯病的沒吃,沒什麽好怕的。”陸國群回到公司,小鮑主任黑著臉,眼睛不停地眨巴著,低聲說:“陸國群,你有大麻煩了。”陸國群問:“怎麽回事?”小鮑兒說:“我也弄不清。走吧,縣革委、縣供銷社來的領導都候著你哩。”陸國群跟著小鮑兒,走進公司革委辦公室,見她在團縣委工作時的兩個同事—張副書記,如今是縣革委政工組副組長,崔部長,縣革委政工組幹事—和縣革委政工組一個姓段的老幹事—原縣委紀檢部門的老幹家兒,五十來歲,黑臉老頭兒,長年製服扣子從頂扣到底,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凡有運動,他總是參加辦案— 正由縣社政工組組長陪著端坐著,一個個都板著臉,做嚴陣以待狀,牆根兒裏還坐著縣供銷社兩個女辦事員,緊張得臉煞白,小鮑兒諂笑著跟他們說話,張組長鼻子“哼”一聲,算是回應,陸國群見縣裏來的這幾個人,心想,真是“冤家路窄”,看他們如臨大敵,殺雞操牛刀的架勢,心裏發毛,倒吸一口涼氣,強自鎮定,站在屋當央,張組長皮笑肉不笑地朝陸國群笑笑,說:“多年不見了,老同事。小鮑兒,拿椅子讓陸國群坐下。”陸國群忙拉張椅子坐下,張組長陰陽怪氣地說:“陸國群出發了?蠻辛苦嘛。幾年不見,你還這麽年輕,一點也不顯老。不虧是團縣委出身,青春永駐啊。”陸國群說:“領導見笑了。哪能不老?已經成半老太婆了。”張副組長說:“咱們不扯閑篇兒了,說正題吧。陸國群,你這人無論工作,為人,什麽都好,就是腦袋瓜兒太頑固,太自以為是,難改造。這不,又出問題了。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得好,‘樹欲靜而風不止’,這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陸國群,組織上決定對你實行專案審查。段幹事,是專案組組長,老段,你說幾句吧。”段幹事—黑臉老頭兒—咳嗽幾聲,清清喉嚨,鄭重其事地說:“陸國群,組織上接到舉報,你抗拒改造,對反右派鬥爭,對黨組織心懷不滿,圖謀翻案,問題嚴重,經研究,決定對你實行隔離審查。”縣社政工組組長說:“陸國群,你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用的東西,跟我們走吧。”陸國群的頭像被擊了一悶棍,木木然,耳朵裏“嗡嗡”響,身上全是冷汗,顫聲說:“各位領導,這太突然了,我一時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翻案活動。請領導給我指出來,我一定好好檢查交待。能不能別帶我走,我有個十來歲的孩子,我走了,他沒法兒生活。我反正也跑不了。”張組長說:“那是不可能的,組織上管不了那麽多。”崔幹事趕忙說:“這種事還能討價還價?隔離審查你是組織上的決定,我們幾個人能說不辦就不辦了?”縣社政工組組長說:“鮑主任,你安排一下,讓人幫忙照看一下孩子。”段老頭兒發話道:“陸國群,你是老運動員了,不要費口舌了,鮑主任,你帶著縣社的兩位女同誌跟著陸國群回宿舍去拿東西,回來我們就走。”陸國群拖著酥軟的兩腿,跟著小鮑兒和縣社兩個女同誌回了自己宿舍,二強正一個人看畫書,見到媽媽,高興得跳起來,說:“小真姨說你還得在鄉下待幾天,怎麽今天就回來了,太好了。我太高興了。小鮑兒叔叔和這兩個阿姨是來找你玩兒的?小鮑兒叔叔、阿姨好。” 兩個女辦事員顯然不知道怎麽麵對這個可愛的孩子,臉紅紅的,拘束不安,隻對二強笑笑,沒出聲,轉而對陸國群說:“陸國群,抓緊拿東西吧,那邊還等我們呢。”陸國群忍著眼淚,對二強說:“二強,縣裏來的人有事找媽媽,這兩個阿姨是帶媽媽走的,媽媽走了,你到夥房買飯吃,自己去茶爐燒開水,小心別燙著。小真姨會照管你,記著聽小真姨的話。”二強急得臉通紅,說:“媽媽,他們是逮撲你嗎?”陸國群說:“不是逮撲,是在那裏學習。”二強問:“學多長時間?”陸國群說:“媽媽也不知道。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二強小臉兒立時變了顏色,哭著說:“媽媽,你快去求求縣裏領導,說你一定改了,別讓他們帶你走。”陸國群說:“二強,你太小,不懂這些事,這不是媽媽去求求就行的事。”二強又撲向一個女辦事員,哭著說:“阿姨,求你們了,別帶俺媽走。”女辦事員急紅了臉,嗔怪地說:“陸國群,你看你這孩子。那邊領導該嫌了。”陸國群伸手拉了二強,流著淚說:“二強,別難為阿姨,她們是領導派來的,她們也當不了家兒。”另一個女辦事員說:“陸國群,你快拿東西,咱抓緊走。一會兒領導們等急了,就不好了—對你不好。”陸國群手忙腳亂地拿了幾件單衣,內衣, 牙具,茶杯,毛巾,肥皂,胡亂塞進一個小包兒,一個女辦事員說:“拿好東西了?我們走吧。”幾個人正要出門兒,任小真急忙火速地趕來了,站在門口,小鮑兒也回來了,催他們快走,二強撲到任小真身上,嗚嗚地哭,任小真兩眼含淚,撲拉著二強的肩膀,說:“陸姐,這是幹什麽去?”陸國群低聲說:“縣裏找我有事。”任小真怒氣衝衝,兩隻眼瞪得溜圓,說:“小鮑兒,你們這是要把陸姐弄哪去?”小鮑兒兩隻小眼睛不停地眨巴著,以主任的口氣故作威嚴地說:“任小真,你少胡扯,什麽叫‘弄哪去’?這是階級鬥爭。陸國群被隔離審查了。” 任小真恨恨地瞪小鮑兒一眼,回頭對二強說:“二強,別哭。媽媽走了,小真姨管你。媽媽去去就來。”小鮑兒說:“陸國群,別磨蹭了,領導們等得著急了。”陸國群把二強拉到跟前,說:“二強,媽媽走了,要聽小真姨的話,別亂跑,別出去玩水。好好在家等著媽媽。”又對任小真說:“小真,讓你費心了。二強升初中的事,麻煩你去問問。”任小真點頭應著,陸國群又對二強說:“二強,媽媽原來說的,你升完學,送你去濟南看姥姥。現在媽媽去不了了,讓小真姨送你到兗州,買了火車票送你上車,你自己去看姥姥,就說媽媽下鄉了。”任小真說:“二強,就這樣辦,我送你到濟南。”二強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哭道:“我不去濟南了,……我不能舍下媽媽自己走了,……我得去看媽媽,……”陸國群見二強哭得傷心,自己也淚眼婆娑,咽聲說:“好了,二強,別哭了,咱不去濟南了,放寒假再去。”陸國群跟著兩位女同誌走了,二強在後頭邊哭邊喊:“媽媽,她們帶你上哪去?我上哪裏去找你?”陸國群回頭看著二強,眼淚刷刷地流著,說:“媽媽不知道上哪,讓小真姨打聽吧。”任小真喊道:“陸姐,你放心去吧,當心身體,別想不開。”陸國群轉身走了,二強哭著要去追媽媽,小真忙把他抱住,說:“二強,好孩子,別這樣,你這樣讓媽媽更難受。”

陸國群被帶到縣委黨校一個小院兒,除了去帶她的兩個姑娘,還有兩個姑娘正在這裏收拾房子和床鋪,她們四個人二十四小時輪班兒陪著陸國群吃住,上廁所也跟著,名為“監護”。這四個姑娘並不管陸國群的案情,她們隻是看著她。事實上,她們幾個人跟陸國群都認識,有的還喊她“陸姐”,現在讓她們來做這件事,她們雖不敢對陸國群表現出同情,但也不嚴厲,而是客客氣氣,照顧很周到。第二天,段老頭兒和一個年輕幹事把陸國群叫到辦公室談話,讓她交待翻案錯誤,陸國群說:“受處分以來,從沒想過翻案,經過幾年改造,‘帽子’也摘了,怎麽會再搞翻案?”黑臉老頭兒說:“那隻是表麵兒上的,交待你內心的真實想法兒和私下的行為。往隱秘處想,往三線上挖。另外就是和右派同夥兒,臭味兒相投者有什麽串連活動。”陸國群說:“確實沒有這方麵的問題。”她暗想,莫非她去水庫管理所看望時玉山,是毛病?時玉山夠苦了,可不能再把他扯進來。那青年幹事說:“陸國群,你一口咬定沒有這方麵的問題,要是我們把證據—你親筆寫的東西—拿出來,你怎麽辦?”陸國群悚然一驚,親筆寫的東西?這些年,她除了上交檢查交待,思想匯報一類材料,沒寫過什麽東西啊。……陸國群突然想起來,那年,她給季龍翔寫了一封信,說了不少心裏話,發了很多牢騷,莫非那封信落到組織手裏了?她是交待他看後把信燒掉的呀,難道他不但沒把信燒掉,反倒為了證明自己同她劃清界線,把信上交了?不對呀,如果季龍翔上交了那封信,為什麽後來一直沒什麽事,會拖到現在?難道是最近,他出於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目的,幹了這事?想到這裏,陸國群心裏“哢嚓”一下,覺得自己和季龍翔之間的感情聯係已然變成了冰層,而這冰層又倏忽斷裂了,她頭腦和思維一下僵住了,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轉瞬間,她感到徹骨的寒冷,彷佛一下子掉進了冰窖,而季龍翔竟站在冰窖邊作壁上觀,她心想,好,季龍翔,太好了,好極了。你還算是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一個孩子的爸爸!……陸國群深深地吸一口氣,證據在人家手裏了,矢口否認是不行了,“頑固對抗”隻能是自討苦吃。幹脆認了賬,願殺願剮由他們吧。她低聲說:“我再考慮考慮,考慮好了,認真寫出檢查交待,交給領導。”當天晚上,陸國群搜腸刮肚,把幾年前寫給季龍翔的信重新寫了出來,然後又逐段逐句地作了檢討,分析,批判。寫完“交待”,天快亮了,上了班,就讓人交給了專案組。過午,段老頭兒叫了陸國群去談話,明顯是鬆了一口氣,沒多大勁頭兒了,說:“你上午交來的‘檢查’,我們看了,你對問題有了初步認識。但這隻是你其中一項翻案錯誤,還要進一步深挖。另外就是考慮交待這幾年跟其他右派人物有什麽串連翻案活動。要徹底交待。”陸國群說:“我仔細想過了,確實沒有任何這種活動。”青年幹事又提示說:“有些事,你也許沒有意識到是在從事翻案活動,但跟過去的熟人,上級,比如時玉山,臭味相投,互相同情,來往密切,總是有的吧。”陸國群想,看來她幾次去水庫管理所看望時玉山,有人向組織上匯報了,果然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世上處處有這樣的人,做這樣的事,他們這類人時時處在這樣的人的嚴密的監視之中,太恐怖了。既然如此,交待吧,反正他們隻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從沒說過翻反右派運動的案這方麵的話,也沒什麽好隱諱的。陸國群把幾次見時玉山的情形—時間,地點,人物,對話—一一作了“交待”,這之後,專案組那青年幹事帶了一個女孩去找了時玉山,讓他交待陸國群找他“串連”的情況,時玉山知道陸國群竟被隔離審查了,十分驚愕,心想,居然還找上他了,冷笑道:“既然陸國群已經交待了來找我的情況,我把情況寫寫,是可以的。但是如果你們認定她是來找我搞‘串連’,那我一個字也不會寫。我從建國前就冒著坐牢、殺頭的危險幹革命,終究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罪,讓你們弄起來沒完。我無所謂了,包括對生死都無所謂,你們看著辦。”青年幹事隻好說:“老時你別生氣,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你就寫寫情況吧。”時玉山忍著怒火,把跟陸國群幾次見麵的情況全部寫了出來,寫完,還在上麵各頁兒都按了手印,交給了那青年幹事。從此再沒有下文。原來,縣革委政工組收到田華匿名,未著點墨寄來的陸國群寫給季龍翔的信,書記立即指示要對陸國群專案查處,還說,據反映,陸國群和時玉山過從甚密,要搞清他們之間的串連和翻案活動。書記還安排政工組向地區革委政工組報告了此事,稱他們高度警惕,在文化大革命取得決定性勝利的大好形勢下,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揪出了一個翻案女右派,而且正在順藤摸瓜,深挖縣直機關右派翻案小集團。專案組按書記的指示開展工作,但弄不出多大道道兒,無非就是陸國群多少年前寫的一封發牢騷的信而已,弄清楚了,本人交待了,認識了錯誤,就沒什麽可搞了,再往下弄,就沒什麽勁頭兒了。但如何定案,如何處理,何時放陸國群回去,要等書記的指示。陸國群被關著,過了一天又一天,每天急得坐立不安。正值假期,二強一個人在家,雨季,公司外邊汪裏,縣城邊上河裏到處是水,雖然把二強托付給了任小真,但小真上著班,不可能會會兒盯著他。陸國群心裏一直牽掛著,睡著了,不斷地夢見二強,醒了,就睡不著了,心想,二強,你怎麽不和小真姨來看媽媽?

陸國群被帶走一個星期了,任小真一心想帶二強去看她,但是卻不知道陸國群在哪裏關著。她也想辦法兒打聽過,但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敢告訴她,“九大”開過了,老當權派紛紛上台了,一切又要恢複原先老樣子了,整個社會要建立秩序了,不是兩派胡鬧騰的時候什麽都沒真事兒了,關係到階級鬥爭的事誰也怕惹不利索。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兒,任小真在街上遇見一個在黨校當夥夫的老鄉,他告訴她,你們公司那個陸國群,在黨校關著辦專案哩。任小真問清楚陸國群臨時監房的具體位置,當天就帶了二強,直奔黨校陸國群專案組所在的小院兒,任小真領著二強推開她們幾個人住的房間,“看守”的女同誌猝不及防,都是熟人,不好意思攆他們出去,說:“你們怎麽來了?說幾句話快走,領導見了不願意。”任小真說:“別拿著雞毛當令箭。我又不是陸國群的同黨。二強是個孩子,孩子見見他媽媽,還犯了什麽法?”二強偎到媽媽跟前,說:“媽媽,你瘦了。我可想你。”陸國群說:“媽媽也想你。媽媽掛著你,飯吃得少,有點瘦,沒關係。見到你,放心了,吃飯多了,就又胖了。”陸國群問:“小真,二強升中學的事定了嗎?”小真氣得脹紅了臉,說:“陸姐,我給你說了,你別難過。二強本來定了去一中,可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又給改成城關公社中學了,我去找了校長幾趟,怎麽也不給改。”陸國群心裏明白這是她這次“出事”的結果,心裏刀攪一般難受,沉默了一陣,說不出話。二強說:“媽媽你別難受,上哪個中學都一樣。隻要課本兒一樣,我保證能學好了。”陸國群看看二強,抑製著心裏的酸楚,說:“城關就城關吧,沒辦法兒。孩子學習好孬,也不全在學校。怎麽,二強聽話嗎?沒出去玩水吧?”小真說:“二強可聽活了。吃完飯搶著刷碗,刷完碗,掃當門。完了就在屋裏看書,看會子書,在門口兒一個人跳繩,拾石頭子,有小孩兒來找他,他就跑辦公室向我請假,說,就在院兒裏玩兒,不跑遠。孩子這樣,我心裏可難受了,太可憐了。”小真說著說著哭了,陸國群也掉了淚,說:“小真,別這樣。”轉臉對二強說:“二強真是媽的好孩子,你能這樣,媽就不掛你了。”幾天以後,大壯聽說了媽媽被隔離審查的消息,第二天就和韓梅一起來了縣城,讓任小真領著去看媽媽。陸國群見了他們,很吃驚,說:“大壯,你們怎麽來了,怎麽知道的?”大壯說:“昨天傍晚,我和韓梅去看時伯伯,他給我說的。今天一大早就來了。媽媽,你這是怎麽了?”陸國群說:“沒怎麽。我以前給你爸爸寫過一封信,裏邊寫了錯話,我正在檢討。”大壯聽了,兩隻眼睛瞪得鈴當一般,說:“你給我爸的信,人家怎麽知道的?我爸出賣你了?看我回去找他算賬!”陸國群說:“大壯,說的什麽話?”一個看守阿姨說:“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大膽,胡亂說話,小心犯錯誤。”大壯說:“有什麽了不起?我爺爺是老革命,我現在是個社員,還能怎麽著?”陸國群厲聲說:“大壯,不準胡說八道。小真,你帶他們走吧。”韓梅在陸國群跟前站著,蹙著眉,一雙秀麗的眼睛含著淚,用憂傷的目光看著陸國群,又用擔憂的目光看看大壯,說:“大壯,你忘了咱怎麽說的了?冷靜。陸姨,你當心身體,俺走了。”說完,走到大壯身邊,像哄孩子似的,小聲勸大壯,拽著大壯的胳膊,說:“大壯,別讓陸姨擔心了,咱們走吧。”大壯眉頭皺成一個疙瘩,眼睛裏充滿跟他稚氣的麵孔不相稱的焦慮,說:“媽媽,我們走。你一定好好吃飯,好好休息,保重好身體。別犯愁,別難過,就算什麽都沒有了,你還有我和二強兩個兒子。就是要飯,我們也先讓媽媽吃飽了。”陸國群眼裏滿是淚水,說:“好了,別說這麽些話了,你跟韓梅快走吧。”

大壯來過這天晚飯後,陸國群坐在燈下,拿起專案組送來的《毛澤東選集》第四卷—裏麵有一篇“敦促杜聿明投降書”,文革期間,全國所有地方所有被審查的人都被強令學習這篇文章—隨便翻看,八點來鍾,黨校門衛送來了一個包兒,交給“看守”,說:“食品公司一個姓鄭的來看陸國群,領導有安排,不準她親人以外的人來看她,我們沒讓他進大門,他在大門口哀告了大會子—太粘歪了,跟個娘們兒似的,煩人。這是他留下的東西,上邊有個紙條兒,讓轉交給陸國群。”女看守接過來,先看一眼條子,又把小包兒解開,檢查一下,遞給了陸國群,陸國群先看那條子,上邊是鄭士茂歪歪扭扭,像屎殼螂爬的那種字,寫的是:“國群,我今天才聽說,急死了。你一定想開了。保重身體。鄭士茂”陸國群眼裏湧出了淚水,把紙條兒放好,回頭把包裏的東西—青島餅幹,雞蛋糕,糖果—放到桌子上,說:“都是姑娘們愛吃的東西,大家隨便吃吧。”

陸國群被隔離審查的消息,在地直機關傳得人人皆知,唯有季龍翔還被蒙在鼓裏,直到有一天,地革委政工部門找他去談話,告訴他,他前妻因為為自己的錯誤翻案,已被隔離審查,她的主要罪證是寫給季龍翔的一封信。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他雖然跟陸國群離了婚,但思想上並沒有真正劃清界線,表現了立場存在問題,黨性嚴重不純,要求他深刻認識,認真反省。談話來得太突然。陸國群那封信,他當時看了很激動,陸國群說的心裏話,是他們之間感情的印記,他沒舍得燒掉,而是好好擱了起來。過了不久,他和田華結了婚,時間長了,把那封信忘掉了,沒想到竟會惹出這樣的事來。季龍翔很震驚:這事一定是田華幹的,她因為對讓大壯去崮山插隊不滿,居然下這樣的狠手。這不隻是害陸國群,也害了他季龍翔了。政工部門的領導說完,季龍翔很慌亂,甚至很狼狽,他張口結舌,支支吾吾,說不出成句的話。他沒法兒辯白,沒法兒解釋,不能自圓其說。因為陸國群被打成右派所依據的那些“問題”,本來就牽強附會,莫名其妙,甚至是顛倒黑白的,對此,季龍翔十分清楚,他知道陸國群是冤屈的,是受害者,不用說從感情上,就是思想上他也是同情她的。他們離婚,是迫於壓力,出於政治前途的考慮不得已而為之 ,是忍痛割愛,無奈之舉。但這一切都不能對任何人說,他隻能抽象地含糊地承認自己“立場不堅定”,“黨性不純”,表示要好好認識錯誤,深刻檢查。他十分惶恐,有了這件事,他在地區領導人眼裏的好印象要大打折扣了,他的仕途因此會大受影響,至少在一段時間裏他很難被提拔重用了。今生休矣。他又很憂心,陸國群被辦了專案,二強跟著誰生活?大壯知道了,會多麽難受。如果他認為是爸爸出賣了媽媽,他還不恨死爸爸了?如果他知道了是他後媽的事,還不鬧翻天?他會把後媽當作不共戴天之敵。這個家原先還算和諧的狀態從此結束了。他又覺得自己好可笑,他去崮山看大壯回來,田華審了他一番,鬧得很不愉快。但是幾天以後,田華像變了一個人,不但再也不提陸國群,還對他特別溫柔,下班回來,問寒問暖,事事順著他,睡下以後,更是異乎尋常的柔情蜜意的纏綿,讓他不由得想,看來田華真的回心轉意了。如果從此兩人不再爭吵,是再好不過了。卻原來是她做賊心虛,弄樣兒迷惑他,籠絡他的。這個淺薄無知,虛榮,促狹,沒有頭腦,鑽頭不顧腚,不擇手段,無所不為,枉長了一副漂亮皮囊的女人,真是惡毒至極。“青青蛇兒口,絲絲蠍子針,兩物猶自可,最毒女人心。”田華就是這樣的女人。她居然出於對陸國群沒來由,沒根據,沒道理的嫉妒,射出了這樣一支毒箭,她怎麽就想不到她的毒箭是一箭雙雕,既射中了陸國群,也射向了她自己的男人,而且還會毀了這個貌合神離的家。……季龍翔從地委大院出來,頭頂上是濃重的,低垂的烏雲,遠處響著沉鬱的悶雷,路上是神色慌亂,步履雜遝的行人,他胸膛裏滿是對田華的憤恨,像堆積著犬牙交錯的亂石。此刻,他的心境就像這雲頭翻滾的天空,正醞釀著狂風暴雨,他腦海裏不斷湧現著最具傷害力的,盡可能惡毒的語句,準備像子彈一樣向田華噴射,他騎在自行車上,由於顫抖,有點掌不住車把,又因為風大,自行車搖搖晃晃,像個醉漢,他在地區林業局院門口下了車,看見了在雨中疾走的熟悉的人們,他又回到現實中來,地革委政工部門領導的話又在耳畔響起,“小不忍則亂大謀”語句像精靈一樣竄了出來,在他眼前蹦跳,向他示警。他還不能破罐子破摔,他和田華也不能鬧得魚死網破,那是一條死路,走不得。他必須咬著牙隱忍,他隻能咬碎牙往肚裏吞,如果他現在和田華大鬧,那是對揭發壞人者“打擊報複”,說明他堅持錯誤立場,這會觸怒領導,甚至會使這件事情發酵,膨脹,有人會大做文章,很可能遷怒於陸國群,加重對她的處分,而他自己也會有大麻煩。田華的父親在地區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季龍翔要在地直機關混下去,必須仰賴他的庇蔭,季龍翔已人到中年,上有對他期望甚殷的父母,下有三個兒女,他們的“前途”還要靠他本人和老爺子的“活動”及影響,即使他對本人的“仕途”放棄企圖之心,但也必須顧及自己為人子為人父的責任,演好自己現在的角色,當年,當家庭大難臨頭時,他選擇了逃離,總不能在若幹年之後,再去做陸國群的犧牲品。……他必須壓抑住自己的怨憤,按自己對組織表示的態度去做,包括對田華都不動聲色。季龍翔把自行車停在傳達室走廊下邊,走進傳達室,他想在這裏避一會兒雨,讓自己沉靜下來,並且考慮一個把傷害降到最低,盡可能挽回影響的明智的,可行的方案。在當下的中國,每個人首先是“政治人”,然後是“單位(你所在的部門兒,組織)人”,最後才是家庭人。隻要不是瘋子,不是傻子,每個人都必須也隻能按照政治鬥爭對你的規定、要求去決定自己的言行,而不是由著性子,按自己的想法兒為所欲為。一九五七年,季龍翔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在一個晚上就閃電般地決定與自己山盟海誓的妻子離婚,妻子本人也勸他“忍痛割愛”,自己甘願被“棄如敝屣”,這就是“政治”所具有的天與倫比的威力,這像封建社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樣無法抗拒。現在,他所麵對的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分明是人情,倫理,道德問題,是報複,泄憤,出賣,告密,是卑鄙,陰狠,邪惡,但卻有著“政治正確”的表象,受到當權者的肯定和支持。而他和他可憐的,可悲的,無辜的前妻卻沒有質疑和申辯的權力,隻能逆來順受,引頸就戮。這個社會裏沒有人敢於說出真相,講出真話,他季龍翔也一樣不敢,即使是對自己的妻子也同樣不敢。季龍翔想通了,他不能像唐·吉柯德那樣向現存秩序挑戰,季龍翔思路理清了,行動“方案”也想好了。首先,他得壓住對田華的怒火,以一笑置之的態度,把她告密的事,幾句話打發過去,甚至主動替她解釋,她是因為太愛他了,才一時糊塗,這樣做的,因而是情有可原的,更何況,從政治上講,她田華不但沒錯,還是正確的,不論心裏多麽煩惡,表麵上和田華還要像原先一樣“好”,甚至更“好”,目的是把田華哄弄好了,讓她去找她爸,讓她爸通過“關係”替他說情,讓他盡快過了這一關;同時,他要盡快去崮山安撫大壯,否則以大壯的血性和爆仗脾氣,他很可能會回家來大鬧,他要和田華一起編個故事,說明那封信是怎麽被組織上發現的,而不是他們兩人中任何一個交給組織的,反正大壯畢竟是個孩子,好哄,他也沒有可能去求證。另外,他去崮山,要去看二強,最好是把二強帶到這邊來,等陸國群解脫了,再把他送回去。……雨停了,天變亮些了,季龍翔心裏也變豁亮點兒了,他覺得看到出路了。他走出傳達室,推著自行車回了家,進門兒先像啥事兒沒有一樣,親親寶貝女兒小敏,問問她作業做得怎樣,田華從廚房跑出來,見季龍翔完好地站在她麵前,十分欣喜,忙給他倒水,讓他洗臉,趁女兒不注意,親他一下,說:“剛才下那陣雨,我知道你忘了帶傘,急壞我了,一點兒也沒淋著?”季龍翔平靜地說:“我那麽大個人,還能著讓雨淋?下大雨的時候,我剛好到咱院大門口,就躲進傳達室避雨了。”田華說:“還是季站長有麵子,老天爺都照顧你。”季敏說:“媽媽不知羞,拍爸爸馬屁。”田華說:“看您閨女,沒大沒小,胡說八道。”又說:“弄上水了,你快洗把臉,喘口氣兒,咱馬上就吃飯。”說完,打個旋兒回了廚房,雖然已是三十大幾的人了,但仍然身輕如燕,季龍翔看著她的背影,這個女人永遠那樣漂亮,嫵媚,可惜心腸和外表太不一樣了。……晚上,雨又下了起來,房間裏的燥熱,氣悶似乎都被風雨給帶走了,變得涼爽起來,孩子剛睡,田華就迫不及待地催季龍翔洗澡,睡覺,無知的田華從來沒從頭到尾地看過《紅樓夢》,但是“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那一回卻看過不少遍,兩人剛躺下,田華就扭動著水蛇腰靠在季龍翔身上,哼哼嘰嘰地說:“雨下緊了,屋裏涼快了,咱也‘雲雨’吧。……”一邊說,一邊就伸手扒李龍翔身上的背心兒和褲衩兒,田華因為情欲燃燒變得更加光采迷人的臉龐,她那像西方名畫上的裸女一樣美好豐腴的肌體太誘人了,季龍翔一個過午太緊張,太痛苦,太鬱悶了,他又不能朝這女人發泄怒火,就用那種怪異的快樂麻醉自己吧。女人是心懷鬼胎,一意討男人歡心,男人是滿腹怨恨,似在用蹂躪般的“占有”報複身下的女人,兩人雖心思迥異,但卻瘋狂,姿肆地糾結,折騰,撕扯不休,有一瞬間,季龍翔突然想到陸國群在關押中,她和他的兩個兒子因為媽媽受難深陷於苦痛之中,而他卻在和那個禍害他們全家的狠毒女人“淫樂”,他還算人嗎?……沉醉中的田華卻不失“清醒”,隻要季龍翔動作放緩,她便用力抱他,撫弄他,噬咬他,還喃喃地說:“好哥哥,……別走神,……使大勁……”季龍翔隻好不再走神,再瘋一陣,心裏卻在想,真是個魔鬼般的女人,恨死人,又纏死人。兩人完了“事兒”,季龍翔趁田華跟他熱乎勁兒正濃,忙跟她說了陸國群被隔離審查,他也被找去“談話”的事,這幾天田華一直惴惴不安,她在等著季龍翔雷霆震怒,上趕著跟他“這樣兒”,也是想以此軟化他的鋒芒,她一邊聽季龍翔平靜地敘說,一邊緊緊地依偎著他,怯生生地看著他,等著他說難聽的話,發火兒,甚至罵人,打人 ,但是她想像中的暴風雨卻沒有出現,季龍翔隻是用手指頭輕輕點一下她紅暈未消的腮幫兒,嗔怪說:“你這個小娘們兒,小心眼兒,壞心眼兒,怕我跟陸國群再怎麽著,不管不顧,弄了這麽個蠢事,你知道嗎? 你這樣做,不是光弄陸國群,把你自己的男人也牽扯進去了。看你怎麽辦吧。”田華撅著好看的小嘴兒,趴在季龍翔身上,哼哼嘰嘰一陣,說:“哥,我聽說了你在崮山和陸國群在一起老長時間,急壞了,沒犯尋思,就找了那封信寄走了,把信發出去,我就後悔了,可是水潑出去,收不回來了。哥,你生我氣了?恨我了?你罵我吧,打我兩下,別氣著了。”季龍翔把巴掌舉起來,輕輕地在她頭上打兩下,說:“好了,打了。”又把她摟在懷裏,親她一口,說:“你是我的小心肝,我舍得打你,罵你?我自己也想來,你也是一時糊塗,不知迷那一竅兒了,才辦了這件瞎事兒。辦了就辦了吧。咱想法兒補救吧。”田華可可憐憐地說:“還有法兒補救嗎?”季龍翔說:“解鈴還需係鈴人,還是得你補救。”田華說:“那你說,怎麽辦,我聽你的。”季龍翔說了自己想的那些做法兒,田華說:“就按你說的辦,我去求我爸,你去崮山看大壯,別讓大壯恨我。”遲疑了一下,又說:“……那……陸國群怎麽辦?”季龍翔歎口氣,說:“就一封信的事,組織上也不至於開除她。崮山縣有人對她和別的人抱有成見,借這件事做文章。她的事,得過一段再說。就是二強可憐。”田華說:“你上崮山把二強接咱這裏來,我保證疼他。”季龍翔說:“我也想接他來,但是,他不小了,我怕他不同意來。試試吧。我抓緊寫好檢查,交上去,完了就上崮山去看兩個孩子。”田華說:“要不也去看看陸國群?”季龍翔苦笑笑,說:“到這會兒,你又充心善的了。現在我去看陸國群?那不是‘頂風而上’?可不敢,再說,我見了她,怎麽說?……你看你惹的這個麻煩大不?”田華偎到他胸膛上,揚起臉,可可憐憐地說:“我錯了,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敢了。”季龍翔哭笑不得:姑奶奶,這種事兒你還弄幾回啊?

第二天晚上,田華就去找她爸,老頭子已經知道了這事,不等田華開口,就把手裏的茶杯重重地放到桌上,站起來,手指著田華,說:“你這個沒腦子的妮子,太胡鬧了。陸國群給季龍翔寫信,發發牢騷,這有什麽了不起?那麽多右派,有幾個是口服心也服的?你把這種信捅出去,置季龍翔於何地?大壯怎麽看你這個媽媽?這些你想過沒有?這件事對季龍翔會有很大影響,要好長時間,費好大力氣才有可能消除。”媽媽拿手指頭點著田華的腦袋,說:“你這個妮子,小肚雞腸,腦子叫狗吃了?你尋思這樣弄了,就攏住小季了?真糊塗啊,他跟他前妻離婚是政治問題,不是感情不好。他隻要對你好就行了唄。他們不會再有什麽事—他們不是那種下三爛人。你這次是把小季惹惱了。他還不氣死了?鬧架了吧?看起你來,他揍你都活該。”田華說:“他倒是沒怎麽著我,原諒我了。”田副書記說:“哼,他原諒你,那是因為你有個當地委領導的爸爸。這說明季龍翔有城府,當忍則忍,換個血性男人,不管不顧,能要你命。”田華說:“好了,說的不少了,訓的不輕了,快想想怎麽辦吧。讓政工部門別揪著季龍翔不放啊。”老頭子說:“這個不用你管了。”田華又說:“那個陸國群,……怎麽辦?我覺得大對不起她了,唉,後悔死了。”老頭子說:“你現在說這個了,早幹什麽了?陸國群的事,過一段時間再考慮,先把季龍翔的問題解決掉再說。”老頭子罵歸罵,事關自己女兒女婿,還是很上心,當然也是很策略,了無痕跡地做了“工作”,有關部門自然會給田副書記麵子,季龍翔的檢查很快得到了認可,這事有驚無險,就算過去了。季龍翔又匆匆趕往崮山縣長嶺大隊去看大壯,兒子恨恨地看著爸爸,說:“這段時間生產隊收伏果,誰都不準假,要不我早回家找你算賬了,你倒自己跑來了,你這個‘王連舉’,把我媽出賣了,你又該升官了吧?好好當你的官兒去吧,跑這來幹什麽?”季龍翔說:“你這個愣小子,不知哪裏的事,亂說一氣。我怎麽會告你媽媽?誰是王連舉? 不許胡說八道,你想當反革命啊?”大壯說:“那麽就是田華的事兒了?我回去跟她拚命!”季龍翔說:“也不是她的事兒,你別胡鬧。”大壯說:“不是你的事兒,也不是她的事兒,我媽給你的信,怎麽上了崮山縣革委去了?他們是孫悟空嗎?”季龍翔說:“你媽那封信,我看完沒舍得燒,夾到一本書裏了,造反派抄家時把書弄走了,現在落實政策,發還那些書,信掉出來了,不知誰—應該是對我有意見,嫉恨我的人—看了給偷偷留下來,匿名寄給崮山縣革委了。”大壯恨得咬牙切齒,說:“有一天我知道了是誰幹的,看我不一刀捅死他。”季龍翔喝道:“大壯,你胡說什麽?人家這人是‘革命行動’!你去行凶殺人?你不要命了?你想要了爸爸媽媽的命?”大壯急得臉像豬肝一樣紅,看看焦慮,疲憊的爸爸,“哇”地哭了,說:“五七年反右派,也沒把右派關起來,怎麽這麽些年過去了,又關俺媽媽?俺媽媽不能回家,二強舍給別人,怎麽辦啊?你想辦法兒救媽媽啊。”季龍翔說:“我不能出麵救你媽媽,這邊關了你媽,地區那邊找我談話,我剛寫完檢查交上去。你田華媽媽找了她爸爸,她爸答應給幫忙做工作。這事不能急。”大壯點點頭,擦擦眼淚,說:“爸爸,剛才我氣急了,胡說八道,你別生氣。你快上縣城,你沒法兒去看俺媽媽—這事兒關係到你,你要去不是自找倒黴?可是你得快去看看二強,給那個小真姨留點錢。”季龍翔眼裏湧出了淚水,伸手擦擦大壯臉上的淚水和汗水,說:“我這就去縣城,我和你田華媽媽都想把二強弄咱家去,怕二強不肯去。我給他留錢。你要錢嗎?”大壯說:“我臨下鄉你們給的錢還沒花多少,我媽也給我錢了。我不要錢,你給二強吧。”季龍翔說:“好兒子,你一定注意安全,別耍飆,山區涼,晚上記著蓋被子。沒錢花了給家裏寫信。我這就去縣城看二強。”季龍翔到了縣果品公司,二強趴到他懷裏嗚嗚地哭,季龍翔說要帶他走,說那邊媽媽,大壯哥哥還有妹妹都願意讓他去,媽媽回了家,爸爸就把他送回來。二強說什麽也不肯,說:“媽媽讓我上濟南,我都沒同意。我走了,誰管俺媽媽?”好像他留在崮山,就能管媽媽似的。沒辦法兒,季龍翔對任小真說了感謝,拜托,費心,受累這些話,留了點錢,要離開。二強哭著抱住他,不放他走,小真在一旁看著,兩眼止不住地流淚,說:“大哥,孩子怪可憐的,要不你就住一晚上,陪陪二強。”季龍翔兩眼含淚,說:“我也不想走。可是不行,前天地革委開了緊急會議,魯南地區有大到暴雨,我被安排在地區防汛指揮部值班,要是今晚下了大雨,明天長途車不通了,我回不去,就耽誤大事了。今下午我必須趕回去。”小真聽了,拽過二強,好歹勸住了他,季龍翔急忙抽身離開了陸國群那間小屋兒,心裏像刀割一樣疼得難受。他不敢也不能去看陸國群,隻得去向熟人交還了自行車,在當伏天熾熱的陽光下,踩著滾燙的砂土路,踽踽而行,去長途車站坐車回地區。他坐在客車裏,眼前老是二強哭哭啼啼的樣子,二強,好可憐的孩子,他是二強的親爸爸,卻隻會給孩子製造而不能讓他擺脫痛苦,他算什麽爸爸?!如果那時候他不和陸國群離婚,陸國群當不會有現在這次劫難,二強也不會受這份兒屈,……真是何苦來,……天熱人乏,季龍翔靠在椅背上睡著了,竟然做了個夢,夢見二強不知怎麽落到水裏了,在滾滾波濤中,二強的腦袋一會兒浮上來,一會兒沉下去,季龍翔急著往水裏跳,卻有人從後邊緊緊地抱著他的兩條腿,他回頭看,是田華,急得兩眼血一樣紅,說:“這樣大的水,你看誰敢下去救人?你不要命了?”季龍翔要抬手去抽田華,客車一個急刹車,他醒了,看看車窗外,客車進城了,很快就到站了,在崮山上車時還是蘭天如洗,睡了大半路,現在卻是陰雲如磐,狂風似潮,車站停車場上亂轟轟的,像年集爆仗市上炸了場子,人人像無頭的蒼蠅,大家都在胡亂奔竄,似乎到了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季龍翔的心還在因為剛才做的惡夢狂跳著,他喘口氣,讓自己平靜一下,擦擦臉上的汗水,活動活動兩腿,卻動不了了—剛才被壓麻了,難怪剛才在夢裏想下水去救二強,腿動不了,原來是這麽回事。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呢,季龍翔心裏懊喪極了,急忙下了車。

就在這天夜裏,魯南一帶下了特大暴雨,電閃雷鳴,似要天崩地裂,狂風呼嘯,像要掀翻整個世界,大雨如注,猶如翻江倒海。這一晚,崮山黨校隔離室裏,陸國群一夜沒有合眼,她老在想著二強,他和小真姨肯定嚇壞了……一夜好歹過去了,天亮了,雨還在下,但已經變小了。看守她的姑娘們還在酣睡,因為天氣變涼爽了,在這個雨夜裏,她們比平時睡得還好,真讓人羨慕。同是睡在這間屋裏,她們能夠如此安睡,她陸國群卻徹夜難眠。……陸國群想到了上班時間,她要去找段組長,請求允許她回一趟家—可以派人跟著,看看孩子,看看屋漏沒漏,衣裳長毛了沒有。關押不少日子了,她交上了關於那封信的檢查,也寫了幾次見時雲山的交待材料。從此再沒了下文,專案組再沒人找過她,像是把她撂到這裏沒人管了。陸國群幾次讓看守人員捎信,求見領導,領導讓告訴她,現在領導不需要見她,她不要找領導,說需要找她的時候,自然會找她。讓她安心讀“毛著”,繼續深挖犯錯誤的思想根源,曆史根源,階級根源。還告訴她,隔離時間長短,哪天解脫,不取決於領導,而是取決於她本人的態度。……等等,等等。……聽這種說法,她會被曠日持久地關下去,而放歸之日,似乎遙遙無期。這種吃了睡,睡了吃,無所事事,頭上懸著劍,卻遲遲不砍下來的日子,能把人困死,急死,能讓人發瘋。……“隔離審查”,這種長時間的看不見盡頭的關押,讓你飽受孤獨寂寞,擔憂,恐懼,思親之苦,除了個別的特殊情況,並沒人傷及你的肉體,而是在折磨你的心靈,摧殘你的精神,這是另一種也許是更可怕的酷刑。文化大革命中,數以百萬計的人被這樣關押過,而陸國群雖曾遭到揪鬥,戴高帽子遊街示眾,但過後仍住在自己家,還在原單位上班做事,一天也沒被關押過。而現在,“九大”開過,各地各單位各種各樣的審查對象紛紛走出“牛棚”,“專案組”,“隔離室”,或者監牢,回歸正常生活,或者被送往“五七”幹校,這樣的厄運卻落到了她頭上。她心裏一遍遍乞求上帝(盡管她自從靠攏地下黨,就再沒進過教堂),保佑二強和大壯,保佑她早一天獲得自由。……這天晚上,二強聽小真姨的話,吃過晚飯,趕緊洗了腳,上床睡覺了。猛然間天空劃過一道閃電,接著一聲霹靂在頭頂上炸響,二強嚇得要命,說:“小真姨,我害怕。我聽同學說,老天爺打‘呱喇(巨雷的俗稱)’會劈死人。”任小真說:“你沒聽老師講過?雷電是自然現象,是陰陽電碰撞的產物,注意安全就沒事兒。再說了,按農村老人的說法兒,天打五雷轟,隻會劈死那些壞人,像不孝順父母的,讓牛羊啃別人家莊稼的,偷東西的,才會挨劈。咱們是好人,老天爺不會對咱們怎麽樣,二強是好孩子,會長命百歲。”二強說:“我也知道這些道理,可是媽媽不在家,我就是從心裏害怕。”任小真也讓雷聲嚇得打戰,她甚至覺得天要塌下來了,忙對二強說:“二強,好孩子,別害怕,媽媽不在家,這不有小真姨嗎?來,我拿棉花球兒把你耳朵眼兒塞上,再打雷就不那麽震耳朵了,趕快睡著吧。”小真的辦法兒還真靈,二強畢竟是孩子,塞上耳朵眼兒,盡管雨越下越大,雷聲不斷,沒多大會兒,就睡得“呼呼”的了。任小真在二強身邊悄然躺下,心想,這種天氣,陸姐不知道多麽掛心呢。外邊雨越下越大,院子裏成了一片汪洋,在屋裏能聽見院兒裏“嘩嘩”的流水聲。老天爺好像是把全天下的水都弄到這一方來往地上可勁兒地傾倒。後半夜,公司倉庫,辦公室都進了水。天剛亮,小真聽見院兒裏人聲嘈雜,是大家在排水,小真趕緊把二強喊醒,告訴他,小真姨去參加排水,讓他在家裏好好待著,不要亂跑。小真又交待他桌子上大水盆裏冰著昨晚的剩飯,剩菜,讓他起床後,拿開水燙燙,把早飯吃了。說完就披上雨衣,一頭鑽進屋外雨裏。二強起來吃了早飯,雨停了,小真姨一直沒回來,聽院子裏的人說,倉庫裏的貨被大水泡了,全公司的人都在往外倒貨哩。二強吃完早飯,從書包裏拿出課本和本子,開始學習。不一會兒,二強幾個同學來喊他,說發水了,東河裏的水平槽了,快漫出河岸了,從上遊衝下來好多東西,很多人下水去撈,他們拉二強一起去看水,看撈東西的。二強說:“俺不去,小真姨不讓俺出這院子。俺怕水。”小夥伴兒們說咱們是看水,又不下水,有什麽可怕的,說他是“膽小鬼”,跟小妮子似的,沒出息,不去拉倒,往後誰也不跟他玩兒了。二強屈服了,給小真姨寫了張紙條,就關上房門,和小夥伴們一起,向東河跑去。幾個孩子到了河邊,見河岸上站了好多人,旱季裏幾乎幹涸的東河,這會兒渾黃的河水像脫韁的野馬在河床裏奔突,騰躍,激蕩的水流似乎鬱結著怒氣,不住地拍擊著堤岸,似乎要衝決開這堤岸,像野馬拋開道路馳向原野。讓人感到新奇的是,水麵上居然飄浮著南瓜,西瓜,木棒,在水裏拚命掙紮的和已經死了的豬,羊,甚至還有一頭可憐的小牛,這些東西都隨著水流旋轉,浮動或疾行,竟然還有又大又圓的麥秸垛隨著滾滾的波濤在大模大樣,晃晃蕩蕩地向前移動。十幾個中年漢子,年輕小子光著身子,隻穿個小褲衩兒在水裏遊動,奮不顧身地撈那些東西,岸上有人在喲喝,指點,接應,男女老少看客站滿了河岸,或感歎少見的大洪水,或惋惜地裏的莊稼泡湯了,或稱讚撈東西的人好水性,有人笑他們要東西不要命,有人說:“這年頭兒,人都窮瘋了,餓怕了,見著這些沒主兒的東西,能不豁出命來撈?”二強他們幾個孩子也跑到河岸上,擠在人旯旮裏,他們被從小沒見過的稀奇場麵吸引住了,出神地朝河麵上看,比看電影還入迷,隻恨沒多長兩隻眼睛,二強站在河岸邊上,看得十分專注,突然,有個人轉身時碰了他一下,他腳底下一滑,“哧溜”掉到河水裏了,站在他跟前的小夥伴兒拚命地叫喊:“小孩兒掉河裏了,救命啊,救小孩兒啊。”岸上別的人也跟著喲呼,二強被滾滾而來的大水衝激著,一會兒露出個頭頂和兩隻手,一會又沉進水裏,遠處撈東西的人聽見喊聲急忙扔了東西遊過來,但是轉眼間二強已經沒了蹤影。跟他一起來的幾個小孩兒嚇傻了,蹲在河岸上“哇哇”大哭,一邊絕望地嘶聲喊叫“二強,二強”, 有認識這些孩子的人說:“掉水裏的不是果品公司陸國群的孩子嗎,還不趕快回去給他媽和公司的人說?”幾個孩子慌慌強張跑到果品公司,對從倉庫裏往外轉東西的人說:“快去吧,了不得了,……二強……二強掉河裏去了,……”任小真聽了,把手裏的貨“哐當”扔到地上,扳著一個孩子的肩膀,問:“你說什麽?二強怎麽著了?”那孩子嚇得臉煞白,說話不成句兒:“二強……俺拉二強上河崖看水……二強……掉河裏了,……”任小真像瘋了一樣,拚命往河岸邊跑去,郭股長,小邱兒,連小鮑兒主任,公司一大幫人都跟著跑去,來到河岸上,小真瘋了一樣要往河裏跳,被郭股長等人死死地拽住,郭股長和小邱兒叫人急忙脫衣裳,要小水去撈。站在岸上的人說:“上哪裏撈?別說是個孩子,就是個大人,也沒法兒撈了,早衝出去不知多遠了。”郭股長跺跺腳,對小鮑兒說:“那也不能這樣(白字,應為“貝”字旁加一個“青”字)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啊。”有位老者說:“水火無情。水裏現成幾十號人,聽見有人喊‘救命’,都往這遊,到跟前,孩子沒影兒了。想找孩子屍首,那得沿著河岸往前走,看在哪裏能漂上來。苦啊。”小真被人拽著,仰著臉,傻子似地癡癡地聽那老人說話,聽完又瘋了一陣,要往水裏跳,說:“我不信,我不信二強活支拉的,就死了,我得去找二強。”小鮑兒主任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災禍震著了,臉色慘白,眼睛忘了眨巴了,強作鎮定地說:“郭股長,安排幾個人把任小真架回公司去,找兩個女同誌看著她,別叫她亂跑,已經出這樣的事了,可不能再讓她出什麽事兒。”幾個人架著任小真回公司,任小真一路不停地哭號:“二強,我害死了你。……二強,你回來啊。……陸姐,陸姐,……老天爺,我怎麽跟陸姐交代啊?……”幾個人把任小真架回公司,把她架到宿舍,硬按到床上,小真連哭喊帶掙紮,也沒勁兒了,嗓子啞了,哭不出聲了,有人找來兩片“安定”, 哄她說治啞嗓子,讓她吃了,不大會兒,就睡著了。公司裏出了這樣的災禍,那麽好個孩子說沒就沒了,大家心裏都不好受,一個個麵色沉重,誰也不願意說話。陸國群在公司裏人緣不錯,同事們心裏都十分同情,幾個女同誌擦眼抹淚,有人說:“陸國群挺好的人兒,怎麽倒黴的事兒都讓她攤上?”有人說:“人不是講‘命’嗎?這可能就是陸國群的命吧。”有人說:“這個陸國群,沒了這個孩子,往後她可怎麽活啊?”過午,小鮑主任通知,除了兩個女同誌守護任小真,公司派出的人員沿河去尋找二強之外,全體員工集合開會。小鮑主任眼睛又恢複了眨巴,對大家講道:“今天二強出事,很不幸。但這是很偶然的事情。大家看問題,都要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革命的立場上,任何人不準亂發議論,講怪話,絕不能把二強的死記到階級鬥爭的賬上。”郭股長說:“那還用說,這得記到老天爺賬上,哪會記到階級鬥爭的賬上?”小鮑兒嗔怪地看郭股長一眼,但又不便發作,眼睛眨巴幾下,說:“郭股長,你和小邱兒一人騎一輛自行車,沿河一路打聽,看有沒有撈上來的孩子,或者有沒有撈上來的屍首。其他人員繼續轉貨。”員工們都散了,郭股長等人走沒了,對小鮑兒說:“小鮑兒,不管什麽‘鬥爭’,陸國群反正也不是公安抓的,她的孩子這樣了,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是咱單位的主任,去找找縣社和縣革委領導,讓陸國群回來吧,有什麽了不起的大罪過?殺人不過頭點地。”小鮑兒正色道:“郭股長,我接受你的建義,下午就去縣裏匯報二強這事。不過,你是黨員幹部,說話要注意政治。”

二強落水的這天,陸國群輾轉在隔離室裏,一直坐立不安。從早晨一睜眼,眼皮一個勁兒地跳。小真和二強十來天沒來了。昨晚下那麽大的雨,他們嚇得不輕吧。屋頂漏雨了嗎?陸國群知道現在是公司最忙的時候,小真當保管,很難抽出閑空兒,可是她還是盼著她帶二強來,說說最近的情況,她才能放心。但是,他們就是不來,陸國群急得了不得,但也沒有辦法兒。中午,有兩個看守回縣社了,過午回來後,見了陸國群,臉色有點不大自然,幾個人背著陸國群嘰嘰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麽,有時還偷偷看看陸國群,陸國群心裏七上八下,看她們幾個人和平時不一樣的表情,好像她們知道了關係到她的很嚴重的事兒,是什麽事兒呢?莫非因為那封信,要定她為“現行反革命”,甚至要“法辦”她,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陸國群今生休矣。按說不至於啊,……那麽到底是什麽事兒呢?她不能問,隻能自己瞎猜,瞎想,瞎琢磨,想得頭腦子要裂開似的。晚上睡覺,她又夢見了二強,……二強好像長高了,剛理過發,頭發漆黑錚亮,穿得周周正正,在離她老遠的地方站著,說:“媽媽,我走了,不在這裏了,去一個新地方,好地方,那裏不被人欺負。……對不起媽媽了。……媽媽多保重。”陸國群覺得二強好怪,說的話讓人莫名其妙,你能上哪裏去?上哪裏找那種地方?媽媽怎麽不知道?陸國群急咧咧地喊二強,讓他別走,到媽媽跟前來,但二強不動窩兒,仍然遠遠地站在那裏,聽了媽媽的話,也不回應,隻是麵有戚色,陸國群急忙朝二強那裏走,她要拉他回來,看上去母子兩人離得不是很遠,可是陸國群邁動兩腿,疾步快走,卻怎麽也走不到二強跟前,陸國群撒腿朝二強跑去,可是二強卻突然從她眼前消失了,像神話裏說的“飛升”或“土遁”了似的。天明起來,夢裏的情景一直在她腦子裏縈繞著,揮之不去,難道二強出事了?能出什麽事兒呀,真的有什麽事,小真也會來說的呀。早飯後,到了上班時間,心神不定的陸國群被叫到專案組辦公室,段組長用異樣的眼光看了看她,就低下頭,不再看她,兩眼盯著桌麵兒,似乎在看講稿,段老頭低聲,溫和地說:“陸國群,你隔離審查不少日子了,你做了檢討,交待了一些問題,態度比較老實,認識有所提高。整人不是目的,目的在教育。組織上經研究決定,自今日起解除對你的隔離審查,回原單位上班,聽候處理。你馬上收拾自己的東西,讓他們送你回去。你個人還有什麽意見或要求?”陸國群想,這幾天她坐立不安,眼皮跳,晚上做惡夢,看來是庸人自擾了。看她的女孩子喳咕的,原來是這麽回事。她“喜”出望外,十分“高興”,馬上就要見到二強了,還得快點兒給大壯說,媽媽解脫了,別讓孩子難受了。她定了定神兒,注意不失矜持,平靜地說:“謝謝領導。我沒有意見,回去還是跟原先一樣,好好幹工作,注意改造思想。”陸國群回到隔離室,姑娘們已經把她的東西收拾好了,領頭兒的高個兒姑娘說:“陸姐,沒別的事,咱就走吧。”陸國群歸心似箭,微笑著說:“好,咱走。又得累你們陪我走那麽多路。”就要離開了,陸國群對她們說:“謝謝你們幾位這些天來對我的照顧。”幾個姑娘不像平時那樣嘻嘻哈哈,反而麵帶愁容,陸國群暗想,看來這幾個人跟她待出感情了,舍不得離開了。……她們幾個人走了二十來分鍾,到了縣果品公司,小鮑兒主任和公司人秘股兩個人已經在大門口等著了,高個兒姑娘說:“鮑主任,我們把陸國群送回來了,俺回去了。”又轉臉對陸國群說:“陸姐,俺走了。”說著竟伏到陸國群肩上,說:“陸姐,你……可要挺住啊。”沒等陸國群反應過來,高個兒姑娘扭頭轉身低著頭和另外三個姑娘一溜煙走了。陸國群心裏又感到奇怪,又很害怕,心“撲通撲通”跳,趕緊轉向小鮑兒他們問:“鮑主任,怎麽了?出事了嗎—是有關我的?”小鮑兒兩隻眼睛拚命地眨巴著,結結巴巴地說:“陸國群,是出事了,很大的事,不能瞞你。你孩子二強他……”陸國群急乎乎地插嘴:“二強怎麽了?他……他出什麽事了?”小鮑兒說:“二強……昨天上午在東河邊上看大水,掉到河裏,讓大水給衝走了。……”陸國群覺得自己腦袋被重重地砸了一棒,頭暈目眩,身子搖搖晃晃,稍頃,似乎想起了什麽,突然間變得像發瘋的母狼,兩眼竄火,厲聲問:“那昨天為什麽不告訴我,讓我回來去找我的孩子?”小鮑兒似乎覺得自己理屈,眼睛眨巴兩下,可憐巴巴地說:“昨天下午我就去找了縣社和縣領導,書記說,他們研究,……老陸,說實話,你這個情況,公司也沒辦法兒。……”陸國群強使自己冷靜下來,氣咻咻地說:“是,公司是沒辦法兒。小真呢?”小鮑兒說:“前晚下大雨,公司倉庫進了水,貨—從東北調來的木耳,咱公司收的大蒜,還有不少別的東西—都讓水泡了,昨天從早晨公司的人都參加往外轉貨,二強在家裏,他同學叫著他去看水,他不願去,被幾個孩子硬拉著去了,這不就出了這麽大禍事。小真知道了,幾次要往河裏跳,被人拉住了,不吃不喝,昏過去兩次了,沒辦法兒,弄她醫院裏打吊針去了。”陸國群問:“二強掉河裏,就沒人救嗎?”小鮑兒說:“當時河崖上很多人,河裏有幾十口子人在撈東西,他們遊過來救二強,可是二強已經衝沒影兒了—水太急了。公司派了兩撥兒人,郭股長、小邱兒—因為予報有大暴雨,前天他們從鄉下趕回來的—他們也沿河岸去找,二十多個小時了,還沒回信兒。”陸國群的臉色變得死人般慘白,她顫聲說:“我的孩子……說沒就沒了,……老天爺是不讓我活了。……鮑主任,二強在什麽地方落水的?我去看看。……”小鮑兒隻好著人喊來幾個女工陪陸國群去河邊。一路上,陸國群搖搖晃晃,但是兩條腿卻發瘋般地跑,幾個女工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到了河邊,幾個婦女架著她上了河堤,站在昨天二強落水的地方,陰沉沉的,彤雲密布的天幕下,綠色斑駁的曠野中,一條大河蜿蜒而來,黃水滾滾,波濤野蠻地,惱怒地左衝右突,衝撞著堤岸,亂七八糟的東西在浪陣裏漂漂蕩蕩,陸國群嘶聲喊道:“二強……,我的兒……你上哪去了?媽媽在叫你,你聽見了嗎?……”陸國群掙脫開架著她的女工,在河岸上奔跑著,跳著,嗥叫著,她的奔跑,跳躍像瘋人在跳舞,她的呼喊,嗥叫嘶啞,淒厲,像鬼魂的哭聲。幾個婦女一邊緊跟著她,抓著她,一邊陪她哭泣,一邊勸她:“陸姐,……別喊了,……二強聽不見了。……咱回公司吧。”陸國群哪裏肯聽,還是一個勁兒地奔跑,喊叫,鬧騰了好大一會子,嗓子啞了,還在嘶聲呼喚,……突然,她覺得眼前的大水鋪天蓋地向她湧來,她頭暈得站不住了,兩腿一軟,“撲通”跌倒在地上,嚶嚶地哭起來,有女孩兒勸她別哭了,又一個婦女說:“讓她哭吧,哭出來,好受點。”陸國群和幾個女同事在河岸上待了快兩個小時,幾個婦女把散了架的陸國群架回公司,把她送到自己家躺下,小鮑兒安排人輪流看著,晚上,陸國群發高燒了,有人從縣醫院請來了範大夫。這範大夫在崮山縣很有名,是從青島下放來的,醫術高,態度好,說話細聲細氣,稍稍卷曲的頭發銀絲一樣白亮,慈眉善目像觀音菩薩。已經退休了,但還上班,不論班上班下,無論誰家有急病號,請她,總是隨叫隨到。範大夫年輕時也是基督徒,和陸國群都是來自大城市,兩人相互很熟,有些惺惺相惜,當然交談從不涉半句政治,陸國群見到範大夫,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範大夫,我一定是前世有什麽罪孽,今世來受懲罰了。”範大夫說:“別這樣想,二強是個好孩子,上帝不忍心讓他在世間受苦,召他上天堂了。”範大夫給陸國群量了體溫,聽了心肺,開了處方讓公司女工到縣醫院取藥,屋裏隻剩下她們兩人了,範大夫弄了冷毛巾敷在陸國群額頭上,坐在床前看著陸國群,陸國群啞著喉嚨,低聲說:“二強從還在懷裏抱著就跟我下鄉,上了學老受人欺負,十來歲就走了,他來到人世間白受了十幾年罪,……他這一走,我也不能活了。”範大夫慢聲細語地說:“國群,不可以這樣想,上帝會不高興的,上帝是慈悲的。你不還有大壯嗎?我呢,就一個兒子,五七年在大學裏打成右派,六零年在勞改農場俄死了。我當時也不想活了。可是又一想,上帝讓我兒子去,他去了。上帝還沒叫我去,我還得在人世間待著。這裏還有好多人需要我哩。這不,這麽些年又過來了。想開些,人世就是這樣,因為人是有罪的,世世代代人們總是自相殘殺,相互折磨,這是上帝用痛苦和死亡罰人的罪。動物也一樣。人常常比動物還殘忍。人和動物不同的是,動物弱肉強食,直來直去,而人在殘害同類的時候,還要講一大套冠冕唐皇的理由。……國群,信我的話,人死不能複生,二強走了,讓他走吧。為了大壯,為了你的親人,為了所有愛你,同情你的人—包括我在內,活下去。”範大夫的話像春雨滴滴入地一樣,滋潤著陸國群的心。範大夫的話透徹,冷峻,也很實際。說這些話很危險,範大夫退休了,對可靠的人敢說心裏話了。……藥取回來了,範大夫給陸國群打了針,看著她吃了藥,照著手電回醫院了。大概是藥的作用,陸國群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快天明時,她醒了,陪護她的女工在二強的床上睡著,陸國群掙紮著爬起來,走到二強床前,從蚊帳下邊伸進手,拿毛巾被往睡著的人身上蓋,那女工醒了,嚇了一跳,說:“陸姐,你怎麽起來了?燒退了?你這是……?”陸國群這才想起這床上睡的不是二強,二強“走了”,多咱也不回來了,支支吾吾地說:“燒退了。我……我起來看看……對不起,我……” 那女工意識到陸國群把她當成二強了,心裏覺得酸痛,說:“陸姐,天還早,快回去接著睡吧。你喝水嗎?我給你倒。”陸國群說:“你別起來,我不渴。我上床睡。”說著歪歪斜斜地回到床上躺下,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眼睛火辣辣地疼,好像淚水是灼熱的。二強,你去了哪裏?你那麽懂事,聽話,這回是怎麽了?難道是鬼使神差?幾個孩子一起去看水,怎麽別的孩子都沒事。單單是你掉到了河裏?二強,你把媽媽舍得好苦,媽媽疼死了。……陸國群眼前老是她被帶走時二強哭泣的樣子,還有他和小真姨到黨校去看她,流著淚問:“媽媽,人家什麽時候讓你回家?”陸國群沒法兒回答他。……二強,你從小就知道媽媽跟別家的媽媽不一樣,不擔事兒,從來不像大多數男孩子那樣頑皮,總是那麽懂事,聽話,媽媽覺得你好可憐,媽媽甚至希望看到你調皮些,媽媽還會好受點。可是你總是像小姑娘一樣安安穩穩,老老實實,……那天你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些話,媽媽心裏暗暗高興,覺得二強在任爺爺家待了這兩、三年,性格變剛強些了。……二強,你從小跟著媽媽顛沛流離,挨人家打,受人家氣,被人像踢皮球一樣,欺來欺去,沒過一天好時光,這回,你眼睜睜地看著媽媽被人帶走關起來,哭得那麽厲害……你沒再見媽媽一麵就這樣走了,心裏有多難受?二強,媽媽不好,媽媽連累了你,媽媽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有孩子。媽媽把你帶到人世,就是讓你來吃苦受罪的,媽媽對不起你,……二強,你一個人走,好孤單,那晚上,你在我夢裏說你去的地方沒人欺負人,是真的嗎?二強,媽媽真想狠狠心跟了你去,可是,媽媽不能舍下你哥哥,你姥姥,姥爺……

二強出事兩天以後,郭股長他們在崮山縣城以東十五裏路處,找到了二強的屍體。他是被大水衝到一個橋洞子跟前,被橋墩擋住,沉下去,又飄上來,被人撈了上來,報告了公安部門。郭股長他們看到那個老實巴交,跟小大人兒似的二強變成了一具渾身腫脹,麵目嚇人的屍體,幾個人止不住地流淚,在附近村裏借了排車,把屍體放到車上,蓋了草席,小邱兒拉車,郭股長他們在一旁跟著,拉著屍體到了果品公司,先報告了小鮑兒主任,小鮑安排人找了間閑著的小倉庫,放了張床板,把屍體放到上邊。郭股長說:“陸國群怎麽樣了?得快點跟她說,讓她看看二強啊,還有小真,也得讓她看看。”小鮑兒說:“陸國群昨天發燒,今天從早晨胃鑽心般疼—她在下邊勞改時落下的胃病,又上吐下瀉,還發著燒。範大夫說是應激性胃腸炎,正在她屋裏打吊針。小真穩定多了,一會兒我讓人去接她回來。”任小真從醫院回來了,先去了陸國群的宿舍,見到正打吊針的陸國群,趴到她身上大哭,說:“陸姐,我……我對不起你,……咱二強沒了。……”一邊說一邊抽咽,上氣不接下氣,陸國群用一隻手搖晃著小真的肩膀,說:“小真,好妹妹,不怪你。你還能會會兒寸步不離地守著他?是他自己命該如此,是我這個當媽的害了他。”過了一會兒郭股長和小邱兒來了,郭股長緊緊握住陸國群的手,眼裏含著淚,說:“國群,你不在家,二強出了這種事,我們大家對不起你。”陸國群說:“郭大哥言重了。這是俺娘們兒的命。……大哥,二強有下落了嗎?”郭股長說:“國群,我跟你說,你要挺住。我們沿河尋找,挨著打聽,在離這裏十五、六裏路一個橋洞子那裏找到了二強的遺體,上午就運回來,放到小倉庫裏了,你正打著針,沒跟你說。”陸國群說:“二強在哪裏?郭股長,我去看二強。”說著就慌忙下了床,任小真扶著她,幾個人一起去了小倉庫。小倉庫裏,一隻小燈泡吊在屋當央,二強躺在一張小床上,身上蓋了白單子,陸國群急步過去,一下掀開白床單,見二強像被吹了氣似的,渾身腫脹,臉“胖”得皮膚像要裂開,比紙還要慘白。兩隻眼睛死沉沉地閉著,上下眼皮都腫得很高,陸國群撲到二強身上,搖他的頭,抓他的手,一邊哭叫:“二強,……你醒醒,你睜開眼看看媽媽,……你不能舍下媽媽走了。”任小真在一邊嗚嗚地哭,郭股長、小邱幾個人在旁邊默默地站著,無聲地流著淚,突然,陸國群身子搖晃著,“出溜”倒在了地上,任小真說:“陸姐又休克了。”幾個人忙把陸國群抬回宿舍。……過午,陸國群醒過來了,郭股長說:“國群,你醒了?上午把我們嚇得不輕。”陸國群說:“我倒真想跟了二強去,一了百了。可是我的罪還沒受完,一時還走不了。”郭股長說:“國群,你一向是很堅強的,一定要挺住。事情已經這樣了,隻能自己勸自己。我跟你商量,咱得抓緊讓二強入土安息,天熱,不能老放著。”陸國群掙紮著起來,找出錢和幾尺布票給郭股長讓他費心找木工給打個小棺材,再給二強做一身新衣服,買頂新帽子,一雙新鞋和襪子,布票兒不夠,請郭股長找同誌們借借,她以後還。郭股長說:“這都包我身上了,同誌們這點忙還不幫?”郭股長說:“還得通知親友不?”陸國群說:“他是個孩子,不是真的發喪,隻告訴季龍翔—他畢竟是二強的爸爸—和大壯,讓他們快來就行了。”半過晌午,郭股長和小邱兒就把棺材和衣帽準備停當了,小邱兒找來鎮上專事給死人理發修麵的師傅來給二強理了頭發,郭股長拿來給二強買的衣服和鞋帽,讓陸國群過目後,好請人來給二強穿衣服。陸國群說:“咱們是機關單位的人,沒有農村那些講究,就不找別人來給二強穿衣服了,我去,最後一回給他洗洗身上,給他穿上衣服,送他走。”。 小真說:“咱這回去了,不能哭,我聽俺那裏老人說,人不能把眼淚落到死人身上。”陸國群點點頭,兩人拿了木盆和毛巾、剪刀一起去了小倉庫,見二強理發後,相貌變得正常些,不那麽可怖了,郭股長和小邱兒幾個人給弄來了熱水,陸國群忍著眼淚,閉著雙唇,小真幫著,拿熱毛巾仔仔細細地給二強擦了全身,連耳朵裏,鼻孔裏,肚臍眼兒裏,腳趾健兒裏的沙土都擦得幹幹淨淨,給二強剪了手指甲和腳指甲,又給二強穿戴整齊了。郭股長說:“國群,明天咱送二強走,我怕你身體撐不住,你回去休息,我和小邱兒在這裏看著。”陸國群說:“郭股長,你們誰也不要在這裏,小真回我屋去給我拿個毛巾被,我裹上,在這裏陪他。他打小小膽兒,我怕他害怕。”說著就抽泣起來。小真拿來了毛巾被和自己的厚衣服,陸國群說:“小真,你也去歇著吧,我一個人看著他就行。你們都放心,我不會有事兒的。”小真說什麽也不肯走,陸國群和小真兩個人在小倉庫裏陪著二強度過了他在(?)人世間最後的一夜,沒有哭泣,沒有呼喚,隻有兩雙淚眼對孩子的矚望。兩人無聲地陪伴著,就好像二強在安睡,她們商量好,隻在旁邊靜靜地守護,絲毫不打擾他。下半夜,小真睡著了,陸國群把毛巾被蓋在她身上,心想,讓她歇歇吧,這個善良的單純的女孩兒,為二強付出了那麽多的心血和愛,最後卻是這麽一個結果,委實是太殘酷了,全是她陸國群帶來的。陸國群想到了她看過的英國狄更斯,法國雨果,俄國妥斯陀耶夫斯基作品中那些可悲的人物何曾有她陸國群遭逢的這般苦難?她想不明白老天爺為何讓二強罹難,用二強的夭亡折磨她和她的親人,她想老天爺這樣對待她,還不如幹脆殺了她。……前幾年,當她被打成右派,帶著二強在農村,在焦廠勞動改造的日子裏,她曾經自我勸說和鼓勵自己,此時她經曆的是人生的穀底,闖過了這一關,她還會見到陽光。但是,從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她被揪鬥遊街,到現在,她這才意識到,她人生的穀底狹窄,漫長而又坎坷,時至今日,居然要讓她的孩子埋葬在這穀底深處!誰能告訴她,這是她人生穀底的最深處了嗎?在這些年一直陪伴著她,她生活中唯一的支撐和希望—二強夭折之後,她還活下去嗎?她再苟活於人世,還有價值和意義嗎?即使她出於生的“慣性”,或者為了別的親人依然死活賴活地活著,她還有原先的心氣兒和力氣嗎?當小屋兒裏沒有了二強進出,當學生們放了學,再沒有她家二強背著書包回來,老遠就喊“媽媽”,當她從外邊回來,麵帶愁容的時候,再沒有人問她“怎麽不高興?有不痛快的事兒?”當她胃疼嗝第一聲氣時,再沒人問:“媽媽,胃又疼了?吃片藥吧?”沒有了二強,她怎麽辦?她怎麽回自己那間小屋兒?怎麽麵對觸目皆是的二強留下的一切—他睡的床鋪,他做作業用的小桌兒、圓凳,他的書包,他念的書,他的本子,牆上貼著的他在任家莊得的獎狀(在縣城小學,他雖然常考第一,但因為有個右派媽媽,他從沒得過獎狀),還有他畫的畫(他畫畫喜歡偏冷的色調,陸國群覺得這與他從小的經曆有關)?她怎麽度過漫長歲月中的分分秒秒,怎麽熬過漫漫長夜?……陸國群不敢往下想了,她甚至覺得這次縣裏審查她,會給她什麽處分,都無關緊要了,難道還有比她失掉二強更重的懲罰,更大的災難嗎?……二強,你把媽媽舍得好苦,陸國群看著二強,昏黃的燈光下,二強的麵容似乎變安詳了,他已然去了另一個世界,永遠告別了人世的苦難了。……

第二天,給二強準備的小棺材運來了,放到了小倉庫門口,二強穿戴整齊躺在床上,等著讓爸爸哥哥和親友們來看他最後一眼。一大早,鄭士茂就趕來了,這幾天,他回濟寧了,昨晚才回來。他進了小倉庫,一下趴倒在二強靈床頭上,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一邊捶打自己胸膛,說:“二強,大爺有愧呀。”陸國群被他惹得也哭了起來,兩人緊握著手,鄭士茂說:“國群,你可要挺住啊。”這兩天二強被淹死的消息很快在全縣傳開了,二強下葬這天,食品公司雞蛋庫陸國群的工友們,時玉山的女兒小芸,任經理老兩口子,十五嶺汪愛花和她男人老梁,潘家窪李常友的女兒小多,郭股長的女兒春花,看過二強的小萍,縣委家屬院兒的喬奶奶都來了,人們尊重陸國群的要求,對一個孩子,既不祭拜,也不燃香燒紙,大家隻是無言地看著二強的遺體,默默垂淚,人們比參加別的葬禮更悲痛。快中午了,大家在焦急地等著二強的爸爸和哥哥。季龍翔乘坐出的客車路上出了故障,拋了錨,他截了一輛貨車,趕到時已經十一點多,進門撲上去抱起二強,哭訴說:“二強,我的兒,是爸爸害死了你,我的孩子,……”郭股長,鄭士茂,小邱兒幾個人硬勸著,季龍翔才把二強放下,陸國群在旁邊泣不成聲,季龍翔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郭股長等幾個人見狀,走出小倉庫,季龍翔說:“國群,全怪我,是我害死了二強。”陸國群說:“別這樣說,我也沒這樣想。我隻是想問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是讓你把信燒掉嗎?”季龍翔說:“那封信我看了不知多少遍,沒舍得燒,讓我藏起來了。”陸國群問:“那麽組織上怎麽會得到這封信的?”季龍翔支支吾吾把編給大壯聽的故事重說了一遍,陸國群說:“原來是這樣。我心裏的迷團解開了。沒辦法兒,我還有二強在劫難逃。按專案組組長的話說,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可是,老天爺為什麽要禍害我們二強呢?……我很納悶,這個舉報的人出於什麽動機,為什麽要這樣做呢?百思不得其解。”季龍翔臉色寒寒的,不知說什麽好,叉開話題說二強的事。季龍翔說:“下大雨那天晚上,我要是不回地區,在這裏陪二強一晚上就出不了這事了,全怪我。”陸國群說:“你也不知道會出這種事啊,別自責了。我讓二強自己上濟南,他掛著我,不肯去,我沒堅持,他要去了,不也就就沒事了?後悔也晚了……說什麽也沒用了……這也許就是咱的命啊。”不一會兒,他們聽到外邊傳來大壯的哭喊聲:“二強,二強,兄弟,兄弟,俺兄弟在哪裏?”大壯瘋了一樣來到二強靈床前,趴到二強身上嗚嗚地哭起來。季龍翔和鄭士茂把大壯拽起來,大壯和媽媽母子哭成一團。陸國群問:“大壯,你怎麽才來?”大壯哭著說:“我到‘專案組’看了你回去,大隊派我們幾個知青上外地運果樹苗子,昨天後半夜才回到長嶺,今天早晨才知道……我找了輛自行車就往這趕,韓梅要來,我怕帶著她騎得慢,沒讓她來,到了路上,自行車老掉鏈子,把我急死了。”大壯轉臉對季龍翔說:“爸爸,要是俺媽媽不遭遇這件事,二強也不會死。我從聽說二強死了,就想好了,我大壯今生今世,豁出命來,也要找到告俺媽媽的人,讓他給二強抵命。”季龍翔說:“大壯,你怎麽又胡說了?”陸國群說:“大壯,好孩子,你連想也不能這樣想,你要是那樣做,就要了媽媽的命了,你爸爸也完了。人家告媽媽,是‘正確’的呀。”大壯聽了,臉憋得通紅,跺腳道:“爸媽,俺兄弟就白白死了嗎?”

晌午天了,季龍翔,大壯,郭股長,鄭士茂四個人抬著二強的棺材,公司女工攙扶著陸國群和任小真,親友們跟在後頭,沒有白幡,沒有挽帳,也沒有像一般出喪隊伍那樣的號哭,隻公司兩個青年抬著一隻花圈,人們跟在棺材後頭慢慢地走著,人人臉上都掛著淚水,偶爾聽見女人的抽泣聲,這是一個特別的送葬隊伍,他們在參加一個特殊的葬禮—不是葬禮的葬禮,他們在為一個苦命的孩子送行,……到了縣城東南一個生產隊的小樹林裏,小鮑主任已經安排人挖好了墳坑,十幾個人架著棺材,慢慢放到墳坑兒裏,就要埋土了,季龍翔頭伏在棺材上嗚嗚地哭,大壯趴在棺材上頭撞得“嘭嘭”響,嘶聲號哭,陸國群站在棺材前,哽咽著說:“二強,我的孩子,你爸爸,你哥哥,你士茂爸爸,你任爺爺,任奶奶,小真姨,十五嶺你梁大伯大媽,你小萍姨,小多姨,春花姨,你時伯伯家小芸姐姐,縣委院兒裏你喬奶奶,食品、果品你那些伯伯,叔叔,阿姨,好些人都來送你了,……你好好走吧,……”任小真跪伏在棺材前,哭得披頭散發,啞了喉嚨,鄭士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任老頭兒難過得捶胸頓足,幾個老太太坐在地上前仰後合地號哭,汪愛花、小萍、小多泣不成聲,公司的人們眼含熱淚偎過去,把季龍翔,陸國群,大壯從棺材旁拽開,郭股長等幾個人急急忙忙往坑坑裏填土,不大會兒,小棺材被土蓋上了,墳頭慢慢堆起來了,幾個女工在墳前燒化了一遝子黃紙,……剛才還是鋼晴的天,這會兒卻陰雲四合,起風了,落雨點兒了,任小真啞著嗓子說:“二強,你死得冤,老天爺都為你掉淚了。”

二強去了。埋了二強的第二天,季龍翔就回了地區。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麽回來的。二強的死對他打擊太大了。他用自己精心編的一套話騙過了大壯,也騙過了陸國群,但他騙不了自己,騙不了自己的心,自己的靈魂……他曾經說服自己,原諒田華,可是,當自己的小兒子二強慘死後,他再也沒法原諒她,這飛來的橫禍,全是她的多疑,她的嫉妒,她的陰狠造成的,季龍翔終於明白了,婚姻需要愛情,而“條件”和利益的交換,甚至肉體的占有不是愛情,他一生中,唯陸國群對他真心的,無私的愛才是愛情,而他和田華之間隻是基於情欲的媾合,田華對他的感情是一種畸形的愛,這種愛是一種自私的占有,就像占有其他東西一樣。……他決定從此不理睬田華,也不和她離婚,離婚倒便宜她了。就是不理睬她,無論她怎樣陪小心,巴結或者哭鬧—她一定會這樣做的,這是她的拿手好戲—都不理她。在出了二強的事之後,如果他還和田華保持正常的夫妻關係,還有那種男歡女愛,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如果是那樣,他季龍翔胸膛裏長的就不是人心了。……

二強死了,他的媽媽陸國群仍然活著,盡管她的生存狀態生不如死,但畢竟是活著。縣裏對她的隔離審查是在得知她的兒子落水而死後倉促收場的,不知是當政者發了惻隱之心還是顧及“影響”,抑或是地區田副書記做了工作,從那以後,對她的審查就沒了下文,沒人再追問她,理會她,當然也不會通知她“解脫”。這種做法,叫做“不了了之”,但也可以說是“了猶未了”。有一種說法兒,對被審查對象長期不作結論—不確定錯誤性質或罪名,不給處分但也不宣布免於處分,更不說審查結束,這樣做有個形象說法兒叫做“掛起來”,還有一種新近發明的據說是體現黨的寬大政策,但又堅持原則,不是寬大無邊,體現出很高明的鬥爭策略甚至是鬥爭藝術的做法兒,叫做“‘帽子’拿在群眾—當然實際上是‘組織’—手裏”,隨時可以給被審查對象戴上,但並不立即給你戴上,讓他(她)始終有戒懼之心,時時處在恐懼中,老老實實接受改造。這有點兒像貓逮著了老鼠,但並不立即咬死它吃掉,而是拿它把玩似的。對陸國群的審查似乎就處於這種狀態,“掛起來”了,擱那裏了。二強被安葬幾天後,陸國群就上班了,隻是像變了一個人,常常一個人發呆,但做起事來仍然正常,不像是神經有什麽毛病。陸國群自己心裏明白,她的人生苦旅還遠遠不到盡頭兒,她還要一直走下去。她已經心如枯井,波瀾不驚,甚至對縣裏遲遲不作結論,給不給結論,給什麽結論,都不關心了。她要關愛自己隻剩下一棵獨苗兒的兒子大壯,她的親人們還在受難,她還要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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