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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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三部71

(2015-06-28 12:09:29) 下一個

71.一九七三年冬季的一天上午,方學增坐在臥虎山煤礦會議室裏,和礦上的科室人員一起學習報紙上的評法批儒的文章。他人在會議室裏,心卻在煤礦井下,腦子裏全是煤層,巷道,掘進,支護,通風,安全那些事,眼睛不時看會議室牆上的掛鍾,九點了,“學習”該結束了,這樣“雷打不動”的“天天讀”,耽誤多少事呀。他心裏這樣想,當然嘴上是不會說的。文化大革命搞了七、八年了,“形勢”卻總是穩定不下來,今年以來,報紙、廣播上時不時地蹦出大學升學考試交白卷的,造老師的反的小女學生一類的“反潮流”“英雄”人物,除了批判林彪,下半年開始,不知道怎麽回事,又時常出現讚場秦始皇,說“焚書坑儒”好,頌揚“法家”,甚至吹捧呂後、武則天,批判孔子和他開啟的儒學的文章,方學增覺得很奇怪,想不明白毛主席的前“接班人”林彪和兩幹年前的孔孟怎麽聯係得上,整個國家是毛主席和共產黨一元化領導,想怎樣批,怎樣鬥,大可旗幟鮮明,直來直去,何必搞拐彎抹角,借古諷今,以古喻今這一套,讓下邊不知法家儒家為何物的老百姓如墜五裏霧中,莫名其妙,當然,中專畢業的煤礦技術人員方學增心裏這樣想,在“學習”中,他也和其他人一樣,學著剛學到的報紙上的觀點和語句,說些應時的話。“學習”結束了,他像小學生聽見下課鈴聲一樣,第一個竄出了會議室,往井口跑去—他要下井去參加例行的安全檢查,辦公室收發員小孫在他身後喊他:“方科長,你停一下,有你一封從山東濟南來的信。”方學增想,是亮亮來信了,這孩子真懂事,他沒停住腳步,回頭說:“小孫,信先放你那裏吧,下了班我去拿。”說完就一溜煙跑掉了。小孫在後邊搖搖頭,心想,這方學增往井下跑,一會兒也不能耽誤,就像那裏有什麽寶貝等著他似的。

晚上,房芳下了班,先去礦幼兒園接了女兒美美—他們的女兒已經三歲了,小丫頭兒模樣長得十分可人,房芳找了中意的男人,又生了這麽好的女兒,從心裏覺得美,就起名叫“美美”,回家做好了飯,方學增沒回來,她先讓女兒吃了飯,方學增還是沒回來,房芳對女兒說:“你這個爸爸,一忙起來,就什麽都顧不上了,這麽晚了,還不回來,討厭!”美美抬起頭,直視著媽媽,沉著臉,嚴肅地說:“不許說我爸爸討厭!”房芳被女兒一本正經的樣子惹笑了,說:“好你個小丫頭片子,護著你爸爸,不讓媽媽說他?好了,不說他討厭了,隻說他好,行了吧?”美美說:“我爸爸就是好嘛。”平時,方學增到點兒不來家吃飯,是常事兒,房芳早已習慣了,並不著急,今天,她當真很著急。臨下班,辦公室小孫給了她一封從濟南來的信,她拆開看了—作為夫妻,方學增早給她說過,她和他等於一個人,相互之間沒有私密,還沒看完信,她的心就“撲騰撲騰”跳了起來,這不是一封普通的請安問好的信,裏邊居然夾帶了方學增跑到台灣去的父親的來信!她匆匆看了一遍,下意識地往四外看看,把信裝進外衣口袋,怕掉出來,又裝到裏邊棉襖口袋裏。她一邊做飯,伺候美美吃飯,心裏一邊翻蹬這件事兒。一方麵,她為方學增高興,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有音信了,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可是又一想,就不是那麽簡單了。方學增受處分,挨難看,妻離子散,還差點兒丟了性命,就是因為這個國民黨反動派父親,那一段兒好歹過去了,憑著他的能幹,他的技術,他的為人,在臥虎山煤礦總算又站住了腳跟,礦領導和工人們都很看重他,現在,他這個父親又冒了出來,這不是添亂嗎?沒味兒地你舍了老婆孩子跑到台灣去,去了就去了,安穩兒地在那邊兒呆著就是了,沒味兒地往這寫哪門子信啊?你難道不想想,你跟著蔣介石跑台灣去了,撇下老婆孩子,大陸是共產黨的天下,他們能有個好兒?兩邊兒就算偷偷通了信,又能怎麽樣?是你老頭子能回來,還是他們母子能上台灣找你?不都辦不到嗎?房芳很擔心,弄不好,這封台灣來的信再給方學增惹出麻煩來。十點多鍾,方學增才回來,房芳見他進門兒來,累得連頭都直不起來,雖然揣在棉襖裏的信,像是一團火,弄得她心慌意亂,但還是忍著先不說,迭忙弄熱水讓他洗臉、洗手,方學增說:“不用弄了,我從井下上來,抹得臉上不像樣兒,上澡塘洗澡了。”房芳說:“那就吃飯吧。”方學增說:“飯也吃過了—吃的加班兒飯。”方學增問:“美美睡了?”房芳說:“可不睡了?你不看幾點了?吃完飯,我哄她睡覺,怎麽也不肯睡,非得等你回來,困得睜不開眼了,我才抱她上床睡了。你這當爸爸的,早晨閨女沒醒,你先走了,晚上,你回來了,閨女睡了。”方學增抱歉地苦笑笑,走到美美小床跟前,在她睡熱了微紅的小臉蛋兒上親了親,房芳在一旁輕聲說:“輕點兒,小心你胡子紮醒她。”方學增抬起頭,又盯著女兒看一陣。他太心疼這個寶貝女兒了,跟馬雲離婚,兩個孩子都歸馬雲撫養,他雖然十分舍不得孩子,但他不能跟馬雲爭,也不能和馬雲爸爸媽媽爭,兩個孩子是兩位老人的命根子,離婚是他的“過錯”造成的,他不能再因為孩子問題讓馬雲和兩位老人傷心。但方學增時常為對孩子的思念所苦,美美這個小丫頭兒,人如其名,俊巴可愛,活脫脫一個小房芳,比房芳還白。美美的出現填補了他感情上的空洞,他把對三個孩子的愛都放到這個孩子身上了,他帶著美美出門兒,不是抱著,就是背著,晚上睡覺前洗腳,隻有媽媽在家,她會乖乖地準備好擦腳毛巾、拖鞋,自己把小腳丫兒擦幹了,穿了拖鞋去上床睡覺,如果爸爸在家,洗完腳,她就會喊:“我忘了拿擦腳毛巾和拖鞋了。”方學增急忙拿來擦腳毛巾,給她擦幹小腳丫兒,抱了她上床,哄她睡覺。房芳說:“這小丫頭兒是有意不拿拖鞋,好讓爸爸抱,是吧?”美美說:“才不是呢。”方學增說:“是也沒關係,俺閨女跟爸爸親嘛。”房芳說:“你慣她就是。”……房芳看著女兒,伸手把她露出來的小手兒拿進被窩兒,說:“剛才你老不回來,我嘟囔了一句,說‘你爸討厭’,你閨女就不願意了,板起臉來,說‘不許說我爸爸討厭’,可厲害了。”方學增高興起來,說:“怎麽樣?我有保護神了。咱兩人鬧架,閨女是我一邊兒的。”房芳說:“看把你美的。”兩人來到外間屋,房芳見方學增比剛才精神多了,這才說:“你今天回來還麽晚,可把我急壞了。”方學增說:“我回來晚,又不是一回兩回,你和孩子先吃飯就是,急什麽?”房芳說:“還‘急什麽’哩,給你看看這個,就知道我為什麽急了。”說著從棉襖口袋裏掏出信來,遞給方學增,方學增接了信,說:“早飯後,‘天天’完了,小孫喊著給我信,我急著下井,沒顧上拿,這孩子還挺上心,把信給你了。”邊說邊抽出信低,說:“怎麽,裏頭是兩封信?”房芳說:“你看看就明白了。”方學增看了亮亮的信,臉色就變了,又急忙看另一封,剛看了幾行兒,眼裏就有了淚,看完,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下來,用手背擦擦淚,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房芳在一旁看著他,見他看得那樣熱切,像是要用兩隻眼睛把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吞進去似的,見他流淚,自己也忍不住哭了。方學增把信輕輕地,珍重地放到桌上,房芳弄了熱水,讓他洗臉。方學增洗了臉,坐下,房芳搬個凳子坐到他跟前,喊一聲“增哥”,方學增忍不住,頭伏到房芳肩上像小孩子一樣嚶嚶地哭了,房芳搖搖他,說:“別這樣,讓鄰居聽見,還以為咱家出什麽事了呢—不好。”方學增聽了房芳的話,立即止住了哭泣,就像關上水龍頭,水立即不滴了似的,對房芳苦笑笑,說:“看我,太脆弱了。”房芳眼裏含著淚,說:“不是脆弱,誰碰到這種情況,也忍不住。”睡覺了,房芳懂事地出開兩個被筒兒—從結婚到現在,盡管房芳愛方學增愛得厲害,但她盡量克製自己,不像有的年輕女人那樣,逮著自己的男人,恨不得把他揭個蓋兒喝了,纏磨起來沒個夠,她憐惜他,他幹的是煤礦,雖然不是挖煤工,但時常下井,而下井是時刻都有危險的,下井的人必須精力充沛,精神飽滿,才能遇事反應敏捷,確保安全。方學增受那次傷,就是和馬雲離婚後,精神痛苦出的事兒。所以,如果方學增礦上工作壓力大,下班後看樣子很累,下班回來得很晚,或者說好了後半夜要下井,不論心裏怎麽“想”,她都會忍著,即使他想“親熱”,她也勸住他。她懂得細水長流的道理,這個男人是自己的,她要跟他在一起待一輩子,想和他親熱,不在這一時……最近礦上事多,作為礦上文化最高的人,方學增還要寫什麽評法批儒的文章,而井上井下的事,又一點馬虎不得,他又忙又累,已經有七、八天,兩人沒“那樣兒”了,下午下了班,她做飯,特意炒了雞蛋,要給他上上補養,今晚上一定得讓他“那樣兒”了,他肯定想那事兒想得厲害了,不能老虧著他。可是沒想到卻接到了這樣的信。他心裏難受,就不引乎他了,自己在自己被筒兒裏睡吧。……兩人睡下後,房芳說:“增哥,我看了信,替你高興,總算知道父親的下落了,娘和學慧知道了,不知多高興呢。可是,我又挺擔心,這事兒給領導說不說?說吧,不是什麽好事,不說,讓人家知道,那不是大毛病?”方學增沉重地歎了口氣,說:“是啊,父親是抗戰時期參加國軍的,很少來家,我和學慧都沒大見過他,但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是給了我們生命的人。他在我們心目中,是高大、英武的人,又是文質彬彬的人,也是賢良方正,講究道德的人,聽娘說,他騎著馬回方莊兒,從來都是在村外就下了馬,牽了馬步行進村,見了人,不論窮富,不論社會地位高低,按村裏輩份兒跟人稱呼說話,對誰都謙恭有禮,他和娘聚少離多,總是相敬如賓,兩人沒紅過臉,吵過嘴。……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作為那邊兒的一個軍官,又有文化,退伍後當了老師,再成個家,應該不是難事,但是,他居然到現在還是一個人過,可知他對娘對我們兄妹的感情有多麽深,他一個人在那邊,思親念子,孤苦無依,多麽淒慘。我看了信又高興又難受。可是高興也罷,難受也罷,都必須藏在心裏,跟外人不能露出一個字。”房芳問:“怎麽辦?給他寫回信不?”方學增說:“我因為家庭—最主要、最嚴重的是父親—的問題,犯了錯誤,留黨察看處分因為文化大革命黨組織生活停頓,到現在才撤銷不長時間,再給他回信,如果被組織上知道了,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回信不回信?下不了這個決心啊。我跟娘和學慧商量了再說。”房芳說:“父親費了好大周折,冒著危險給來封信,還不得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回信?不給他回信,他得多難受,多擔心?這個信得回。神不知鬼不覺的,誰能知道?公安局也不能挨著拆開老百姓的信查吧?”方學增說:“這個咱也不了解。我想大陸的人和香港那邊兒通信,如果國家安全部門有懷疑,是會檢查的,不過一般問題不大。我考慮個兩、三天,給學慧寫信,聽聽她的意見再說。”夜深了,兩人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房芳睡著了,方學增還在翻來調去地想這件事。怎麽辦?不回信?太不近人情,按人們常說的,太沒人味兒了,娘也不會同意;回信,有危險,而且按黨的原則說,接到這封信應立即向組織報告,請黨組織指示怎麽做,否則就是對黨組織不忠誠老實,他和妹妹上次受處分,主要錯誤就是欺騙黨組織,受處分時,自己信誓丹丹,一定接受教訓,從此對組織不存二心,忠誠老實,可是,如果向黨組織交待了這事,那就是把上海那位不認識的仗義之人還有一蘭表嫂和剛從監獄裏放出來不久的國棟表哥給出賣了,說不定會給他們帶來新的禍端,他們的親人和他們暗中聯係這條路兒,好不容易開通了,又立即中斷了,那樣做,就是告密,有悖天理人倫,是要遭天譴的,且會為親戚朋友所不齒,如果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幹了這事兒,就簡直不配做人了……怎麽辦?怎麽辦都不好,方學增想得腦袋“嘭嘭”跳,像要開裂似的,也沒想出好辦法兒。反正無論如何,不能對外講這件事,更不能“自首”,因為事關別人,自首就是告密,即使以後真的因此而受到懲罰,也隻好聽天由命,而不能做那種豬狗不如的事情。既然打算向組織隱瞞這件事,那就幹脆給父親回信,當然回信要報喜不報憂,不說這邊任何負麵的事情。就這樣做,方學增想好了,決定馬上就給妹妹寫信。

七、八天後,方學慧收到了哥哥的來信。她在辦公室看完那信,怕別人看出什麽來,強忍著眼淚,強打著精神,捱到下班,趕緊回了家,雷鳴下班後回來,方學慧喊“雷鳴”,聲音在顫抖,雷鳴見她臉色變了,問:“學慧,你怎麽了?”方學慧忙拿出父親的信遞給他,手也在抖,似乎拿的不是幾張跟大陸上不一樣的信紙,而是炸彈一類的危險品,她戰戰兢兢地把信放到雷鳴手上,說:“你看吧。”雷鳴不慌不忙,先坐到凳子上,這才展開信紙,一頁頁看下去,十分鎮定的樣子,像他平時看那些磚頭一樣的大部頭書籍一樣沉穩,沒有特別興奮,更沒驚慌失措,方學慧知道雷鳴就是這樣,他是經過大陣仗的人,又兼博覽群書,世間事看得通透,彷佛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不驚,方學慧覺得在他身邊,無論多麽慌亂,受他影響,她也會慢慢地鎮定下來。他不動聲色地把父親的信看完,又看哥哥的信,回頭又看一遍父親的信,又認真地,一絲不苟地把兩封信照原樣兒折疊好,裝進信封兒,拿起來放進三抽桌兒抽屜,這才輕輕地用手指抹去自己眼角的淚珠兒,朝方學慧笑笑,說:“我當什麽事兒呢,看把你嚇的,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兒嗎?多少年沒音信的父親來信了,而且身體健康,生活得不錯,這麽多年過去,還保持著對娘的忠誠,時時牽掛著子女,多麽偉大的父親,多麽高尚的人格!我們—當然首先是你—應該高興才是。”經過雷鳴勸慰,方學慧覺得心裏豁亮多了。兩人吃了午飯,該上班了,雷鳴說:“下了班兒,我去接苗苗兒,你做飯。當著苗苗兒,這事兒一字也不提,等她睡了,咱再討論這事。記著,一點兒也別難受。”

傍晚,當雷鳴從自行車貨架兒上把苗苗兒抱下來,苗苗高喊著“媽媽”衝進屋門兒的時候,天快黑了,鹽業站宿舍區的路燈亮了,方學慧把熱氣騰騰的飯菜往桌上端,苗苗扔下身上的小書包兒,接過雷鳴端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幾口水,就開始回報一天上學的見聞和趣事,一會兒拽著雷鳴,喊著“爸爸”,一會兒又拽著正忙著的方學慧,喊“媽媽,媽媽”,迫不及待地,幾乎不喘氣兒地講述學校裏老師、小朋友們的,一個個她認為新鮮、新奇,有趣或可笑的故事,方學慧有時會說:“去,別耽誤我的事兒,給爸爸說去。”雷鳴無論忙著還是閑著,總是滿有興致地聽她饒舌,一邊還說些“是嗎?”“是這麽回事兒?”“真好玩兒”之類的話應和著她,讓她越發眉飛色舞……從苗苗兒回來到她睡下這兩個來小時,是這個三口之家一天中最歡快的時光,有時候,方學慧的思緒不期然想到遠在家鄉孤苦度日的母親,不能享受這天倫之樂,不由得歎口氣,雷鳴就會輕輕拽拽她,提醒她:“忘了?盡量不要打孩子的興頭兒,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從現在起,我們給苗苗一個快樂的童年—這麽好的孩子,她應該也有權利跟旁人家的孩子一樣,有個快樂的,不被淚水浸泡的童年。”方學慧很感動,立即轉換情緒,和苗苗玩耍,或在一旁聽雷嗚用廣東口音的普通話給女兒講永遠講不完的故事……吃完晚飯,一家人“歡”夠了,雷鳴給苗苗倒上熱水,伺候她洗腳,幫她擦幹小腳丫兒,抱她去她的小床兒,方學慧說:“你老是慣她。”雷鳴說:“伺候寶貝女兒,抱女兒,是爸爸的享受啊,過幾年長成大姑娘了,想抱她也不讓抱了。”方學慧常被感動得眼睛濕潤,雷鳴這人心腸太好了,他對苗苗不但是視如已出,簡直是到了溺愛的程度。苗苗睡在小床上,嚷著讓爸爸講故事,睜大了眼睛看著爸爸,認真地聽著,可過不了十幾分鍾,上下眼皮就“打架”了,轉眼間就呼呼兒地睡著了。……雷鳴從苗苗小床兒那裏腳步輕輕地走出來,見方學慧又拿出那信在看,邊看還邊擦眼抹淚兒,雷鳴說:“你好好看吧,有眼淚就暢快地流出來。你看完了,咱再討論這件事。”過了一會兒,方學慧不看信了,珍重地把信收好,說:“中午聽你說了一陣,我心裏敞亮多了,可是,不在你跟前了,我還是害怕,嚇得慌,怕惹出事兒來。你想想,有海外關係,都是大汙點,跟台灣那邊的人通信,這事不夠嚴重的?你不害怕?”雷鳴正色道:“方學慧,我給你說,人害怕,無非是怕失去自己現在擁有的東西,包括職務,崗位,工資,還有所謂‘政治生命’—黨啊、團啊什麽的,當然,這些就代表了個人和家庭的幸福。我們處在這種時代,在這種環境中,應該明白,人生在世,名,利,政治生命,都是身外之物,是過眼雲煙,唯有自己的身心,自己的人格,自己的血肉相連的親人,親情和愛情,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說,父親來信,是大好事,我們就按哥的意見,一起回家,給娘說這件事,然後給父親回信。別三心二意,別前怕狼後怕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們總不能因為怕丟掉自己的利益,不理睬海峽那邊的老父親吧?當然危險肯定是存在的,我們盡量做得私密些,應該不會出事兒。即使有事兒,我想,可能再給你個黨內處分,不至於開除公職,我們這個小家庭的生計不會有災難性的變化,最大不過如此,可是,娘知道了父親的消息了。娘高興,我們都高興,這就值了。你不知道注意到沒有,現在中央提倡和平統一中國,不像以前說的‘解放台灣’了,中央台有個欄目,每天對台廣播,大陸人在上邊告訴在台灣的親人,他們在大陸生活得多麽好,多麽幸福,由此可見,我們跟父親通信,應該不是什麽大問題。你放心,如果真出了事兒,把咱們開除了,要飯,我也不讓你和苗苗餓著,……行了吧?”說完,走到方學慧跟前,戳戳她,說:“好了,別老想這事了,天冷,睡覺吧。”方學慧說:“再大的事,讓你一說,就像滿天雲彩都散了。我真服了你了。”雷鳴說:“你就總是烏雲壓頂不也於事無補嗎?服我就聽我的。”兩人進了被窩兒,雷鳴把方學慧冰塊兒一樣涼的小腿和兩隻腳放到自己身上,不大會兒,就給暖熱乎了,雷鳴緊緊地摟抱方學慧,方學慧任由他親吻一陣,雷鳴的親吻越來越熱烈了,一隻手摸一陣她的奶子,又往下邊伸去,方學慧說:“俺哥,今晚上我沒那心思,算了吧。”雷鳴說:“你來例假,咱幾天沒親熱了,我撐不住了。”方學慧笑他:“你那麽堅強、有主意的人,想撐住就撐住了,怎麽還撐不住啊?”雷鳴說:“關鍵是我不想撐啊。……怎麽沒心思?這麽大好事,應該更高興才是哩。”方學慧已經被他揉搓得渾身酥軟,像軟麵條兒了,隻好由著他廝纏,說:“我是沒辦法兒,你隻要想,總會有理由兒。”雷鳴在方學慧身上撒了好一陣歡,方學慧哼哼喲喲一陣,說:“哎喲,你閑了這幾天,怎麽這麽厲害?你把我弄零散了……哥,虧了你堅持非要不可,太享受了。……我一點兒也不難受了。”雷鳴說:“從跟你結了婚,我一分鍾也沒難受過。再苦再難,隻要有你,我就覺得自己是幸福的。”方學慧親親他,說:“我也是。”……不多會兒,雷鳴像一個大孩子一樣甜甜地睡著了,方學慧悄悄起來,給苗苗蓋蓋被子,回來,躺下,卻怎麽也睡不著了……多年沒了音信,早已忘了是什麽模樣兒的父親突然來了信,讓她高興,但又緊張,不安,擔心,覺得愁死了,沒點兒主意了,像以前遇到煩心事一樣,雷鳴一席話,就把她心裏的疙瘩解開了,她感謝老天爺把這個男人給了她。方學慧是結過婚的人,但跟雷鳴結婚後,她卻感受到了跟第一次婚姻不同的,讓她心靈和肉體感到震顫的幸福。她和杜誌強結婚,是勉為其難的,杜克強自然是如饑似渴,她卻是聽天由命的,兩個人更多的是異性間肉體的互相滿足,少的是靈魂的契合,他們之間沒有多少共同語言,她聽得最多的就是他對在部隊當標兵,得領導器重的炫耀。他們離婚,她為被拋棄而感到屈辱,並沒有離了杜誌強不能過,不能活那種強烈的情結,離婚後,她努力回想跟杜誌強在一起,他給她留下的讓她刻骨銘心,終生難忘的話語或情景,竟怎麽也想不起來,而跟雷鳴,她雖然是“二婚”,卻是第一次真切體會到了愛情,感情,激情這些詞語的含義。他對她那種由同情、愛憐進而發展成的真摯的,熱烈的,萬般珍重,唯恐失去的愛,讓她感動,他的氣質,膽識,才學,談吐,他的一舉一動,他的善良,寬厚,正直,讓方學慧對他不隻是愛,還有崇敬,甘願把自己向他奉獻,他對她那種酣暢淋漓,蕩氣回腸的激情,像火山噴發,讓她如癡如醉,欲仙欲死,她這才知道,兩個人能“好”到如此程度……她感到,踉杜誌強親熱,像喝白開水,解渴而已,而和雷鳴,卻如飲美酒,讓人迷醉。對她來說,雷鳴是冬日裏的暖陽,昏夜中的火花,遮風擋雨的大樹,茫茫人生路上的指路燈……雷鳴讓她懂得了人生的真諦,讓她明白了,自己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鍾天地之靈秀,被愛著的女人的尊貴和價值,即使別人輕賤你,自己不能輕賤自己,她覺得自己活著有奔頭了,盡管那奔頭十分虛幻,朦朧,她有時想,如果有一天,他們兩人到農村當了社員,一起下坡幹活,吃糠咽菜,隻要跟他在一起,帶著苗苗,他們仍然是快樂的一家。當曆經苦難,和雷鳴結合之後,方學慧真正知道了生命的可貴,人生—不管多麽艱難,有多少痛苦—永遠值得眷戀。……兩人結婚不久,方學慧說要給他生個孩子,男孩、女孩都好,一定會像他一樣聰明,有學問,但雷鳴說什麽也不同意,理由是,苗苗是個可愛的孩子,但從小失去了父愛,很可憐,現在,苗苗接受了,認可了他這個“爸爸”,他們兩個專心撫養一個孩子,就再好不過了, 如果他們再有個孩子,苗苗就會覺得,弟弟或妹妹有親媽親爸,而她卻隻有親媽,會暗暗難過,所以,他們隻要苗苗,他要當好這個爸爸,還有就是以他們兩人的政治條件,孩子出生後,命定地會被打入“另冊”,前途可想而知,我們何必讓他(她)來世間遭受歧視和欺侮?他們兩人一輩子受歧視和欺侮就夠了,就不讓下一代重蹈複轍了。雷鳴說到做到,一直堅持避孕。文化大革命中期,中國從過去批判馬寅初的“新人口論”,稱讚“人多熱氣高,幹勁大”(毛澤東語),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大力推行計劃生育,強製采取戴避孕環,人工流產,結紮等措施,方學慧主動要求戴了“環兒”,從此兩人“那樣”更加盡興,但方學慧心有不甘,不能隻顧兩人享受愛情卻沒有愛的結晶,不能隻耕種,卻沒有收成。她覺得雷鳴那麽好的人,來世間走一遭,應該留下自己的後代根苗兒,沒個他自己的孩子,他太虧了,如果她不為他生個孩子,就太對不起他了。她暗自拿定主意,過些日子,到醫院婦產科,找個熟人,偷偷把“環兒”取出來,不讓他知道,就懷上孩子。一旦花開籽成,再讓他接受既成事實,以他善良的本性,對兩人愛的果實一定不肯拋棄,而會愛如珍寶。她本想近幾天就做這件事,不多時就懷上,明年秋天產下寶寶,卻不料哥哥來了這樣一封信,就隻好往後拖拖了,她看看身邊酣睡的雷鳴,心裏對他說:“我一定生一個屬於 你的孩子。”這樣想著,一種溫軟的幸福感倏地散布到全身,她就在這種幸福感中,在對自己未來“寶寶”的幻想中睡著了……第二天起了床,方學慧對雷鳴說:“我想通了,就按你的想法兒,跟哥商量好,一起回老家看娘,商量好怎麽說,給父親回信。”

程兆萍從遼寧臥虎山煤礦遣返回老家方莊五年了,剛回家就和已往被定為壞分子的 李存鎖同台挨鬥。那以後不久,李存鎖死了,李存鎖死後好多天,程兆萍跟沒魂兒了似的。雖然兩人早已不可能再到一起重溫舊情,但是李存鎖活著,住在方莊,對程兆萍就是個精神寄托。但他不到五十歲的人,就窩窩囊囊地死了。程兆萍覺得是她害死了李存鎖,又心疼他又恨自己,可是仔細想想,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麽做才對。她心裏總是說不出的難受。一九六九年春節,各地清理階級隊伍正緊,學增、學慧兄妹倆都沒敢請假回來陪被遣返的地主分子母親過年。程兆萍一個人冷冷清清,淒淒慘慘過年,哭哭啼啼地敬天,祭租,她也偷偷為李存鎖燒化了紙錢。……回方莊後,她最擔心的是李存倉再來欺負她,但是因為李存倉的兒子李傳福“四清”中揭發李存鎖有功,“火線”入黨,進了大隊領導班子,文革中,他搶先“造反”,當上了大隊革委會主任,縣裏造反派組織鬧兩派,他哪派兒也沒隨,王效禹垮台,他也沒跟著倒黴,一直穩穩當當地擔任大隊革委主任。村裏有個別人攻擊他的父親是勞改犯,流氓,他自己也覺得這確實是他們家的汙點,但是“鼻子臭不能割了去”,他不能拿不爭氣的父親怎麽樣,除了交待娘盯緊父親,還暗暗地警告父親不得再打程兆萍的主意,給當官的兒子和新娶的兒媳婦兒留點臉麵,如果再出事兒,他一定報告上級,給他戴上“壞分子”帽子,到時候別怪他六親不認。李存倉知道兒子當這個官兒,保這個官兒,確實是重中之重,不管多麽心癢難忍,但還是忍住了,忍不住也沒法兒,酸石榴看得他緊緊的,黑了天兒,他甭想出大門兒一步,兒媳婦兒也是他們兒一夥兒的,弄得他活像一隻栓了繩兒的狗,隻能在自己院兒裏打轉兒。李存倉再也沒上程兆萍那裏湊乎。李傳福還交待母親,光他大大丟人就丟得夠嗆了,就別再去找程兆萍鬧騰了,好好看住他大大,別的旁不拉杆子事兒就不要攙活了。李存倉老婆聽兒子的話,沒再招惹程兆萍。兒子如今是全大隊最大的官兒,當娘的神氣,風光,哪能不聽他的呢?李存鎖成了四類分子,他老婆黑皮翠就成了四類分子家屬,被這頂“帽子”壓得變老實了。雖然她知道李存鎖是因為幫程兆萍外逃被劃成“壞分子”的,她恨程兆萍恨得牙跟兒疼,但她又怕去找程兆萍鬧,給李存鎖惹麻煩,萬一程兆萍想不開一繩子吊死了,他們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還有更糟糕的,兒子李傳傑頭幾年跟當莊兒裏一個閨女訂了親,原打算到一九六五年,兒子夠年齡了,就讓他們結婚。沒想到李存鎖出了事兒,女方嫌“窩囊”,讓媒人送還了“彩禮”,退了婚,這門親事散了,傳傑想再找個媳婦兒,就難了。幾年過去了,傳傑二十大多了,還打著光棍兒,天天急得踢狗攆雞,摔盆子砸碗,就差沒上去把自家屋頂挑了。李存鎖活著,傳傑時不時地罵他“坑人貨”,“老敗壞”,李存鎖死了,想起來還罵噘連天。黑皮翠讓兒子的事愁得死的心都有,也怕給兒子丟人,更不敢再去跟程兆萍鬧了,李存鎖死後,程兆萍去吊喪,兩人還相擁而泣。 程兆萍還趁晚上外邊沒人提點東西到黑皮翠家串門兒,黑皮翠慢慢地也想過來了,覺得程兆萍也夠可憐的,她跟李存鎖有那事兒,主要的還得怨李存鎖的雞巴賤,他當著共產黨的書記,欺負一個地主婆子小寡婦兒,人家敢怎麽著,還不就是他手底下一棵菜,想怎麽搓揉怎麽搓揉?一來二去,黑皮翠和程兆萍倒成了“好朋友”了。但是,程兆萍去過她家幾回以後,不大敢去了。不知道怎麽的,她怕見到李存鎖的兒子李傳傑,那孩子二十好幾了,無論身個兒,臉膛兒都和李存鎖年輕時差不多,像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程兆萍不敢看他,看他,讓她想起李存鎖,更可怕的是,她發現李傳傑老偷偷看她,兩隻眼睛色迷迷的,讓她膽戰心驚,從心裏得慌。程兆萍自己寬自己的心,沒事兒,這李傳傑再大也是個孩子,他叫程兆萍“表大娘”,他也清楚地知道他父親和程兆萍的關係,她已經是一個老嫲嫲子了,他還能怎麽著?沒事兒,別髒心爛肺,胡想八想了,……但是,程兆萍憑著女人的直覺,又覺得時間長了,說不定會出什麽事兒,還是少上黑皮翠家去,離李傳傑那小子遠點兒好。……就這樣,程兆萍從東北回來頭兩、三年,過得還算消停,每月參加一次四類分子訓話會,按規定的地段兒掃大街,大隊開展大批判,顛著小腳兒上台子挨批鬥,那是她作為地主分子應當應分的“待遇”,就不算事兒了。可是,雖然她刻意減少了跟黑皮翠家的來往,盡量躲著他們家兒子李傳傑,但讓她最擔心的事兒還是來了。那是她回方莊第四年六月裏,一個晚上,天下著大雨,程兆萍扇好蚊帳,想趁天涼快早點睡覺,突然聽見院子裏“撲通”響了一聲,像有什麽東西從天上落下來,或者有什麽東西倒了似的,程兆萍心裏一驚,忙拿手電筒住院子裏照去,手燈光裏,雨條子像剝了皮的麻杆子一樣閃閃發亮,程兆萍看到,南牆跟裏一個頭頂草帽身披蓑衣的人像一隻大刺蝟正緩緩地爬起來,我的親娘哎,這來的是什麽人,程兆萍小性命兒休矣,程兆萍嚇得心“撲騰撲騰”跳,忙扔下手燈,趕緊關屋門,可兩隻手哆哆嗦嗦,越慌越插不好門閂,門還沒關好,牆跟那人已經飛身奔到門口,“哐啷”一下把屋門推開,正關門的程兆萍被推了個仰巴叉,程兆萍渾身打著哆嗦,艱難地坐起來,來人摘了草帽子,脫了蓑衣,還很周到地在屋門口甩甩草帽兒和蓑衣上的雨水,把草帽兒和蓑衣沿牆跟兒放好—這動作很像他—李存鎖,程兆萍驚悚萬分地看到,來的人竟然是李存鎖的兒子李傳傑,壞小子兩眼通紅,分明是在哪裏灌了黃湯—喝了爛瓜幹子酒了,他走過來,想拉起坐在地上的程兆萍,程兆萍急咧咧地邊擺手邊說:“你躲開,我不用你拉。”個人手撐著磚地,艱難地站起來,氣呼呼地說:“李傳傑,三更半夜的,天下著大雨,你來幹什麽?你要是有什麽事兒,大天白日的,晴天晴地兒的,大大方方地,明出大賣地來不就行了嗎?你怎麽挑這種天,這個時候兒來?來也行,你怎麽不叫門,怎麽還爬牆頭?沒把人嚇死。讓人聽見成什麽樣兒?”李傳傑緊張得臉變了色,上下牙磕碰,像在打架,但強裝出笑臉兒—那笑模樣兒很嚇人,哼哼嘰嘰地說:“光天化日,晴天晴地兒的,方便來嗎?喊門兒,你給開嗎?”程兆萍說:“不方便就別來,喊不開門,就哪來哪去,你找我能有什麽事兒?有什麽話你快說,說完了,你快走!”李傳傑似乎想起了自己今晚來這裏的真正目的,色迷迷地看著衣衫單薄,雖年過五十但身段兒依舊,半“解放”的小腳兒沒穿襪子,趿拉著拖鞋的程兆萍,壞壞地笑了笑,說:“我往哪走?大雨裏跑出浮土,我幹嘛來了?什麽事兒不辦,就走?”程兆萍的心要跳出胸膛,聲音抖顫地說:“辦什麽事兒?你能有什麽事兒跑這裏來辦?”李傳傑虎起臉來,說:“我來辦什麽事兒,你這會兒還不明白?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說著,就往程兆萍跟前偎,程兆萍本能地扲扲自己的衣襟,雙手捂在胸前,驚恐地往後退,一直退到牆角兒,說:“傳傑,表侄,你可不敢胡來,你胡來,我就喊人了。”李傳傑陰笑著,說:“你喊啊,你敢嗎?你不怕丟人?再說了,深更半夜的,天下著大雨,你喊誰?誰來救你這個地主分子?”程兆萍忙說:“傳傑,我嚇唬你的,我不喊,可是你不能胡來,我是你表大娘,是你的長輩兒,你胡來,是亂倫,是有罪的,老天爺要打‘呱喇(雷)’劈死人的。”李傳傑把頭一立楞,說:“你別給我說這個,八杆子撥拉不著的親戚,‘表’了不知多少‘表’的表親,誰跟誰?亂什麽‘倫’?你也別拿老天爺嚇唬我,我不信那個,天底下那麽些幹壞事的,打爺罵娘,坑兄滅弟,俺沒見老天爺劈死誰。劈死也不怕,活著也沒什麽鳥意思。不說這些沒用的了,你呀,也別捏著半邊充緊的了。”程兆萍說:“李傳傑,你硬來,我告你去。”李傳傑兩隻眼惡狠狠地眯縫著,皺著眉,呲著牙,像暴怒的野獸,惡狠狠地說:“你告呀,你敢嗎?李存鎖的情婦,告李存鎖的兒子強奸,你還嫌不夠丟臉,不夠敗壞,不夠出名?”程兆萍沒咒兒念了,身子一個勁往牆角兒裏縮,渾身哆嗦著,像篩糠,李傳傑已經站到她緊跟前,滿嘴的酒氣和吃蒜的臭味兒噴到她臉上,讓她喘不開氣兒,心想,這個壞小子瘋了,不是人,是餓狼了,她哭腔說:“傳傑,好侄兒,大娘求你了,大娘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嫲嫲子了,你是小年輕兒的,大娘是個賤人,髒人,你是個清白人,別沾大娘,別讓大娘醃了你,你跟大娘沾上邊兒,一輩子就毀了。這種事兒要傳出去,人家哪個大閨女還找你?你這麽年輕,一輩子長著哩,別隻顧這一時,你娘就你這麽一個小子,全指望你哩,孩子,大娘就是豁上讓你作踐,你別糟踐自己,行嗎?大娘求你了,大娘也不怪你,咱算沒今晚這個事,你快去敞開大門走了,回自己家,好嗎?”李傳傑氣乎乎地說:“你少羅嗦,什麽‘一輩子’?我這一輩不還不毀你身上?!你要不和俺那個死鬼大大弄那些事兒,我能到今天這個地步?什麽樣的大姑娘找不上?我眼看就三十了,定好的媳婦兒散了,下鍋的鴨子飛了,人家和我一般大的,兩、三個小孩兒了,天天晚上摟著媳婦兒,想怎麽日就怎麽日,我倒好,連女人的騷氣味兒還沒聞著哩……我苦不苦?冤不冤?莫非我這一輩子就不能摸著女人邊兒?我明跟你說,我快浪死了,饞死了,想女人那個想瘋了……你上俺家去巴結俺那隻知道沾小便宜,不識好歹的娘,我就看上你了,認準你了。……今晚上,我是真忍不住了,咱說不著,對不住了,你得讓我嚐嚐了。……你也不想想,你害了俺一家,害了我,我不能讓你白白地害了,你沾了俺老李家老鼻子光了,你兒你閨女在外頭吃皇糧,掙工資,吃香的,喝辣的,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坐在辦公室裏享福,李存鎖的兒女窩在農業社裏受不完的罪,這公平嗎?我不能讓你和你的孩子白占便宜,我也得自快自快…… ”說著就過來拽程兆萍,程兆萍兩腿一軟,跪到了地上,哭著說:“傳傑,求你了,饒了我這個老嫲嫲子吧。”李傳傑兩隻通紅的眼睛像在冒火,看上去,酒勁兒上頭了,不顧程兆萍乞哀告憐,不管三七二十一,彎下腰去,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程兆萍抱起來,“咚咚咚”幾步走進裏間屋,像扔糧食口袋似的,把程兆萍往床上一扔,又到外間屋端來了煤油罩子燈,放到裏間屋床跟前前桌子上,一邊說:“看,用的燈都是帶玻璃罩兒的,高級的,從俺大大倒了黴,燈罩子炸了,俺家就再沒用過罩子燈。” 程兆萍在床上靠在東牆角裏成一團,像“打擺子(瘧疾)”害冷似地渾身發抖,兩眼止不住地流淚,李傳傑上床來,沒好拉歹地拽過程兆萍,又撕又扯地扒程兆萍的衣裳,程兆萍本來就穿了件小汗衫兒,小短褲兒,兩隻手徒勞地掙歪著,顧了上顧不了下,李傳傑兩隻鉗子般的大手伸過去,三、兩下,把程兆萍剝了個精光,雖然已是五十多歲的女人,但程兆萍生就的美人坯子,保養得也好些,麵容見老了些,頭上有了稀稀落落的白發,但身子仍然是精光滑潤,像玉石一般,李傳傑一看就傻眼了,忙不迭地脫光自己的衣裳,赤條條地蹲在程兆萍跟前,說:“好了,都這樣了,別掙歪了,今晚上你跑不了了,就是蹲監獄,罰勞改,槍斃,今天這個好事兒我也得辦了。”說著就把程兆萍又拖又抱按到床上,程兆萍一向柔弱,到這時胳膊、腿都軟了,四兩勁也沒有了,癱軟到床上了,李傳傑認為程兆萍已經放棄反抗,順從他了,就端了罩子燈來照著,朝程兆萍的光身子看,程兆萍忙扯了床單兒把自己蓋上,李傳傑急了,放下煤油燈,一把拽了床單兒胡亂扔到床下,程兆萍扭轉了身子,李傳傑惡狠狠地把她扳了過來,餓狼一樣撲上去,重重地壓到了程兆萍的身上,像啃窩窩頭一樣抱著程兆萍親起嘴來,親了一陣,說:“好姑奶奶,你知道不?你上俺家去,我看見你的脖子,我的天,這麽白,這麽好看,心想,這還隻是個脖子,要是身上呢,那不好看死了?剛才看見你的光腚,饞死我了。可惜我晚生了二十多年,要是你年輕時撈著你,還不自在死,現在才輪到我,拾漏沫兒了……還這麽饞人……”壞小子一邊忙活著親嘴,又像小豬兒一樣拱送著親吻吮吸奶子,揉搓了好一陣,雖然是打小頭一回,也懂得道道兒,下邊像犁頭一樣直插進去,程兆萍早被他折騰得渾身酥軟,下邊竟然還濕了,她心裏恨自己不爭氣,沒骨氣,男人一上身,就把持不住了,這麽多年沒辦過這種“事兒”了,下邊兒要是幹幹的,勒得他害了疼,也許他就改了,誰知道會這樣……壞小子像馬駒子在荒山野坡裏奔跑,撒歡,程兆萍讓他折騰得感到天旋地轉,覺得自己忽忽悠悠跌進了黑古隆冬的萬丈深淵,她迷迷糊糊地快暈過去了……壞小子在程兆萍身上作踐夠了,下來喘息一陣,說:“我得走了。”一邊穿衣裳,一邊說:“我明晚上還來,我在南牆跟兒放了個杌子,牆外頭有拴馬石蹬著,我從牆上下來,踩著杌子,好下,免得‘撲通’跳下來有動靜兒。”程兆菜想翻身起來,央告他別再來了,但掙紮了幾下,卻坐不起來,話還沒說出來,壞小子戴上草帽,披了蓑衣,也沒開大門,又翻牆走了。不知過了多大會子,程兆萍掙紮著爬起來。床單兒上,涼席上,連自己身上,到處是壞小子弄上的那些髒歪歪、粘乎乎的東西,程兆萍咬著牙下了床,弄了水又洗又擦,弄了一大會子,還是覺得不幹淨……好歹躺下了,又吞聲啜泣起來,程兆萍,你成個什麽人了?……你還洗,還覺得不幹淨,你洗個什麽味兒?你弄上一缸水洗,你跳到莊南河裏去洗,也洗不幹淨 ! 第二天清早起來,程兆萍看見南牆跟,真地放了個杌子。她想起壞小子臨走說的話,怕他晚上真的再來,從牆頭往下跳有聲響,不敢去拿走那個杌子。到了晚上,天不下雨了,但還沒放晴,月黑頭加陰天,外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正是壞人幹壞事的時候,壞小子果然又來了,程兆萍自知反抗也是白反抗,隻好由著他糟塌,雖然下邊兒不由人,還是水拉拉的,但整個人像根軟木頭,任由他擺弄,壞小子還涎著臉,壞笑著說:“姑奶奶,你好歹也拿出跟俺大大好那麽一丁點兒勁兒來,主動點兒,讓我享受享受你疼男人的滋味兒。”程兆萍咬牙道:“壞小子,你別給我說你大大,你再說,爛你的舌頭根子,你再說你大大,我下口咬你!”壞小子一邊在程兆萍身上緊“忙活”,一邊說:“惱了。好,我不提他了,省得惹你傷心。我也別得一望二了,就這樣也夠自快的了。”從那以後,李傳傑隔三差五,得架子就來,除非這幾天,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在當莊兒或外莊兒相親,相親前或相親回來聽信兒那幾天,也許是覺得再來找程兆萍對不起未來的媳婦兒,他會有十天半月地不來。日子長了,壞小子不來,程兆萍吃驚地發現,自己竟有點盼他來了,也難怪,作為女人,她情欲猶在,還沒像人說的有的節烈寡婦那樣“心如枯井”,再就是壞小子太像他大大了,不論身個兒,臉膛兒,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跟年輕時的李存鎖幾乎一模一樣,甚至在床上,親她,在她懷裏拱送,壓在她身上辦那“事兒”的動作,也活像是李存鎖,有時候,程兆萍在他身子底下,恍恍惚惚,覺得是李存鎖在跟她親熱哩,她甚至想摟他,親他,但馬上又驚覺,這哪裏是李存鎖—李存鎖早死了,爛了,這是李存鎖的畜類兒子。……程兆萍心裏罵自己,你五十多歲的老嫲嫲子,不要臉不要腚,這事兒要是讓莊鄉知道了,你還能活不?讓大隊知道了,非得給你掛上破鞋遊街,開大會鬥死你不可!她恨自己,又替自己辯解,怨她程兆萍嗎?李傳傑這樣一個膀大腰圓的大小夥子找上門兒來,她一個大風能刮倒的半老嫲嫲子有什麽能耐治他?誠然,程兆萍作為舊社會的大家閨秀,原不是浮浪女子,成了娘們兒,她也不想做淫婦,更不是蕩婦。年輕時,丈夫方子敬常不在家,她在外邊遇見青壯年男子,頭都不會輕易抬,她心裏覺得自己隻屬於方子敬,壓根兒沒想過這輩子會跟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有那種事兒,她從小聽書看戲,聽老人們講古,那些烈女、節婦讓她感動得流過多少眼淚,她覺得自己攤上那種情況,也會像她們那樣。但是程兆萍沒有做成烈女節婦,她沒那種“福份”,沒生在那種年月,勝者王候敗者賊,她男人是跟著丟了江山的國民黨逃亡的,來欺負她的是在村裏掌了大權的共產黨的書記,她有兩個孩子,想死也不能死,為了孩子,她才順從了李存鎖。她是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麵對欺淩她的野獸般的男人,她反抗不了,除了死,沒別的辦法兒。身為地主婆兒,逃台國民黨軍官的“臭老婆”,她連反抗的資格也沒有,隻好豁出自己的身子,聽任蹂躪。“四清”運動中倒了大黴後,她逃到了濟南,文革開始,又跑到東北,程兆萍算是過了幾年清靜日子。她拿定主意,從此清清白白,幹幹淨淨地做人,當好學增、學慧的娘,孫子外孫的奶奶、姥娘……沒想到,好景不長,又被人弄回方莊這人間地獄,如今五十多歲的老太婆,生生讓李傳傑這個畜類八道的壞小子給作踐,程兆萍挨了欺負,在家裏哭哭啼啼,出了大門,還得強作笑容,她老在想,程兆萍,你這也算是為了一輩子人,你怎麽還有臉活在世上?可是,她答應過孩子,再苦,再難,遭多大罪,都活著……程兆萍想,活著,破罐子破摔,什麽也不在乎了,為了孩子,死皮賴臉地活著。她最擔心的是,李傳傑時不時地就地來,讓莊裏人知道了,就真話到頭兒了。好在,李傳傑來鬧騰這事,還真就沒露出什麽風聲。那壞小子晚上出門,對他娘說是找人打牌,哄他娘,來程兆萍家,挑天最黑的夜晚,像部隊的偵察兵,前後都看了,確實沒人兒,才往這邊來,從不敲大門,蹬著牆上的拴馬石,爬上牆頭,再踩著杌子下來,像貓一樣輕捷,沒丁點兒動靜兒。時間長了,程兆萍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她沒辦法兒了,心裏盼著有哪個瞎了眼的大閨女相中了這壞小子,壞小子娶上媳婦兒,他就放過她了。可是,這要等到哪年哪月呢?……程兆萍年紀輕輕就守起了活寡。她是個女人,是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而且是個花容月貌的女人,她自然也需要男人的愛和溫存。李存鎖真心喜歡她,她有求於他,兩人“好”上了,她從心裏就把李存鎖當成自己的男人了。那些年,她雖然也覺得這是“傷風敗俗”,是丟臉的事,但心裏還是有些“柱樁”,她是萬般無奈,情勢所迫,為了方家兩個孩子,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可是,自從李傳傑這個壞小子來找上她,她覺得自己成了“下流坯子”,真正的“賤貨”了。她恨自己,罵自己,天天胡思亂想,常常做夢,夢見老婆婆拿根棍子攆著打她,嚇得她兩手捂住腦袋,東躲西藏,剛找了個地方藏起來,她男人方子敬在她身後站了起來,伸出大手,抓住她,橫眉怒目,冷笑著說:“你這個賤人,往哪裏躲?你藏到老鼠窟窿裏,也把你找出來!方家的人讓你丟盡了。”程兆萍真恨不得有個老鼠窟窿能讓她鑽進去。方子敬掄起蒲扇般的大手要扇她,程兆萍驚醒過來,一身冷汗,像水洗過一般。有一次,程兆萍從生產隊幹活兒回來,天熱,頭暈眼花,恍恍惚惚看見婆婆在堂屋正中椅子上坐著,滿臉怒氣地看著她,她嚇得心“嘭嘭”跳,汗毛都豎了起來,心想,活見鬼了,她忙起衣襟,擦擦眼,再看時,婆婆卻不見了。那以後,她又影影綽綽看見了婆婆好幾回,心想,都是李傳傑這個壞東西鬧的,把老太太氣著了,回來警告他們了。程兆萍整日提心吊膽,晚上睡下怕做惡夢,大白天怕“看見”死了二十多年的婆婆……程兆萍想,這是我孽造多了,天不容,要滅我了,這可怎麽是好?天殺的李傳傑還是不肯放過她,時不時地就來,程兆萍一個孤老婆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理,兒女都離得遠遠的,指望不上,再說,攤上的這種敗壞事,給兒女沒法兒張口說呀,隻有一個辦法兒,就是離開方莊,到兒子或女兒那裏去,可是她是外逃被遣返回來的地主分子,走得了嗎?隻能是撐一時算一時,撐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直到死了的那一天。學增,學慧,你們再不來家看看娘,怕是見不上了……正是人常說的“天無絕人之路”,正當程兆萍走投無路的時候,方學慧和雷鳴帶著苗苗兒來了。方學增本來說好了和妹妹一起來,但礦上搞“奪煤大戰”,不準任何員工請假,即使礦上準假,方學增也不敢離開,他擔心有人會蠻幹,出安全事故。事情緊急,方學慧一家三口兒隻好單獨來了。天傍黑,到了家門口,大門鎖著,學慧正想找人打聽娘幹什麽去了,苗苗眼尖,用小手兒指著街角處,說:“那裏過來一個老太太,是姥姥嗎?”方學慧和雷鳴看見,一個小老太太,裹著灰色頭巾,棉襖外頭套著深藍色大襟褂子,下身穿著黑棉褲,肩上扛著大掃帚,小腳兒“格格登登”,一瘸一拐地,在大風中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方學慧眼睛濕潤了,領著苗苗小跑著去迎母親,苗苗又蹦又跳地跑到姥娘跟前,一下撲到姥娘身上,雷鳴趕過來,喊聲“娘”,接過娘扛著的大掃帚,方學慧說:“娘,冬天,刮著這麽大的風,還幹活兒去了?”程兆萍說:“去給大隊掃院子了。”程兆萍慌忙開了大門,幾人進了院兒,方學慧和雷鳴放下給娘帶的東西,程兆萍拿出花生、柿餅讓苗苗吃著,說:“你們怎麽設說就來了,跟打天上掉下來似的。”方學慧說:“有個急事兒,本來是要和俺哥一塊兒來家的,他礦上突擊創高產,不能請假,俺就趕著來了。來得慌慌,沒來得及先來信。”程兆萍問:“是什麽急事兒?”方學慧不回答,對苗苗說:“苗苗,別吃那麽多了,院兒裏看大公雞去。”苗苗兒去院兒裏了,方學慧壓低了聲音,說:“娘,有大喜事,俺大大來信了,不讓苗苗知道,怕她說出去,讓外人知道了,了不得。等苗苗睡了,我念大大的信給你聽。”稅兆萍聽了,臉立時變了色兒,但還強打精神,忙著收拾做飯,一家人吃了飯,哄苗苗睡了。方學慧說了父親來信的原委,從包兒裏拿出大大的信,程兆萍忙接過信去,拿在手裏,見那信紙和兒子、女兒來信用的信紙不一樣,在商店裏也見不到,又白,又厚墩,特別的好,上邊印著一道道紅杠兒,紅杠兒裏是用毛筆寫的端端正正的行書小字,程兆萍認得是方子敬寫的字,還跟他走以前寫的一模一樣,一字一劃,板板正正,一行行,齊齊整整,像當兵的排的隊伍,在燈底下,那一個個黑字像是有靈性似的,很精神地看著她。程兆萍用手撫摸那信紙,那上邊的一行行,一個個小字兒。她小時候念過幾天私塾,認得些字,出嫁後,沒看過書,後來世道變了,更無心於此,認識的字差不多都忘了,這信上的字,她多數不認得。她把信拿在手裏,不想放下,過了一會兒,才把信遞給學慧,說:“ 快念給我聽聽,你大大寫的什麽。”煤油燈下程兆萍和女兒、女婿圍坐在桌旁,像電影上“地下工作者”收聽情報似的,方學慧壓低了聲音,念父親的信。程兆萍聽著,眼淚像斷線珠子一樣止不住地落,念完一遍,程兆萍哽咽著說:“慧,再念一遍。”方學慧擦擦眼淚,又念那信。信是這樣寫的:“兆萍吾妻如麵,敬自民國三十七年倉促離家,忽忽二十五載過去。值天地翻複,改朝換代之際,骨肉痛遭分離。吾隻身飄零孤島,與家人天各一方,老母、妻兒無一刻不在念中。吾妻上有高堂,下有年少兒女,又逢社會劇變,妻獨立支撐,以柔身弱肩,當此重任,至艱至苦,情何以堪?敬每念及此,未嚐不心疼如搗,五內俱焚,痛悔之情難以言表。不知老母尚康健否,吾妻及兒女現狀如何,請回信告知。 吾當年輾轉來台,幸無傷病,離開部隊後,於一中學任教至今。初時,有同仁勸吾再組家庭,吾均予婉拒。吾拋別家人,隻身逃亡,已深感歉疚,想以吾妻之品格,斷不會置老母幼子於不顧另適他人,妻不負吾,吾雖在數幹裏之外,音信阻隔,亦自當不負吾妻,故至今仍孑然一身,朝夕與隨身攜帶的全家福照片相伴,聊寄思念之情。吾在中學任教,收入尚可,衣食無憂,已薄有積蓄,擬俟時匯予吾妻,然恐有不便,甚或因此而致禍,且容日後徐謀之。前些時,幸得與濟南三姊之親翁邵教授晤麵相談,彼日前得一管道可與大陸通信,遂托其帶信予吾妻,請收信後務必即刻回信,告知家中詳情,以釋懸念於萬一。臨紙垂淚,撫信思人,肝腸寸斷,不知今生今世,能否重見,唯祈求上天,盼早日闔家團圓。      夫子敬拜上   民國六十二年七月十日”方學慧怕娘聽不懂,邊念邊解釋,程兆萍聽了,心裏像打翻了調料瓶,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兒。她高興,自己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親終於有了音信,而且安全,健康,過得不錯;她感動,丈夫逃離時,還不到三十歲,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居然一直單身,為妻子“守誌”,真是世間少有的男人;她慶幸,丈夫當年幸虧跟著“國軍”跑了,留在大陸,即使丟不了性命,也得當“反革命分子”,罰勞改,兩個孩子也會跟著受連累;她羞愧,丈夫在外為他“守誌”,她在家卻沒為他“守貞”,比起丈夫來,她輕賤,下作,太對不起他,明麵上看,她沒離開方家,可是,她的所作所為比改嫁還要醃臢一百倍,她跟李存鎖“好”了以後,常常不由得想,方子敬在那邊,一定又結婚了,說不定又有孩子了,這樣想著,她心裏就平衡了許多,覺得自己還不算十分對不住他,哪想到,這個書呆子一根筋,竟然死趴趴地一個人過了這麽些年,程兆萍覺得自己太不是人了,特別是後來又招來了李存倉,還有壞小子李傳傑,她覺得自己是個壞得不能再壞的壞女人,天地難容;她惱恨,為什麽讓她生在這種年月?爹娘當初為什麽允她嫁到方莊,嫁給了方子敬,還遇上了李存鎖?程兆萍的心裏像塞了一團亂麻,想抓抓不著,想吐吐不出,那亂麻泡在濃濃的苦水裏,滿肚子的苦水,想倒也沒法兒倒,倒不出……方學慧念完信,母女哭了一陣,這才讓雷鳴按哥哥來信說的意思以娘的名義給父親寫了回信,信上說母親因年老多病,於一九五四年去世(為了不讓他想到母親死於土改運動,故意把時間往後延了幾年),又說學增、學慧分別畢業於何學校,現在何處工作,各自愛人(當然隻說現狀,略去離婚情事)姓字名誰,做何事,孩子叫何名,幾歲了,等等,再說母親一人留在本村老屋,在生產隊參加力所能及的勞動,身體比先前強壯多了,生產隊分配口糧,兩個孩子時常寄錢寄物,故生活無困難,勿需匯款。總之一家人老少都好,切請勿念,並請萬千珍重。臨了說,通過這次信以後,相互都知道了對方的情況,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在一段時間裏,就不要再通信了,更不要考慮寄錢之事。 雷鳴把信念給娘聽了,娘說:“你再給他寫上,不知什麽時候一家人才能再到一起,也許今輩子也見不上了,讓他別那麽死心眼兒,碰見合適的,找個人,再成個家,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過,以後上了年紀,怎麽辦?給他說,我掛念他,他找個人,就不用掛著他了……”程兆萍邊說邊流淚,說不下去了,方學慧說:“娘,你這是幹什麽?雷鳴,別寫這個。”程兆萍說:“慧兒,你不明白娘的心思。你大大一個大男人,一個人過,太苦了,他找上個人,咱就不用掛他了。苗苗她爸爸,你聽娘的,按娘說的寫上。”雷鳴看看方學慧,說:“娘怎麽說咱就怎麽寫吧。”信寫好了,方學慧把信放好,準備回去的路上路過濟南交給亮亮,讓亮亮一起往外發。程兆萍除了跟苗苗在一起玩耍時,會露出點笑容,大部分時候,總是心事重重,悶悶不樂,有時一個人兩眼直直地看著什麽,半天不說話,有時還自言自語。方學慧見娘這樣,有些擔心,雷鳴說:“娘一個人在家,日子不好過。這次突然接到父親的信,勾起多少年的傷心事,心裏更難過。不用過分擔心。世事變遷,說不定什麽時候,真有一家人團聚的一天。”方學慧拿雷鳴的話安慰娘,娘說:“那好,那就死活賴活地活著,盼著那一天吧。”……盡管方學慧這次來家,發現母親神色有點不對,究竟是怎麽不對,又說不出來,這讓她很擔心,可是,他們又不能在家裏久待,隻住了兩個晚上,就匆匆離去了。方學慧每次離家,瘦小的母親站在大門外,揮淚送別的那一刻,都讓她的心隱隱作疼,而這次離家,她更覺得心疼欲碎,幾次回頭給娘揮手,讓娘回家去,娘依舊執拗地站在大門口,方學慧隻好轉過身,低著頭,咬住嘴唇,匆匆走過曾經熟稔,但久已變得陌生,疏遠,甚至暗藏著敵意的村街,來到村外通往縣城的大路上,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女兒一家走了,家裏又剩下程兆萍一個人了。天寒地凍,生產隊裏沒有什麽老娘們兒幹的活兒了,除了掃大街,下了雪掃雪之外,程兆萍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裏呆著。丈夫的來信讓她的心再也安不下位兒了,隻要跟前沒人兒,方子敬的身影兒就老在她眼前出現,他脫了軍裝,換上了便服,提著布書包,又成教書先生了。要是他一直當教書先生該有多好,都是坑人的日本鬼子來了,才讓他離開學校去當了“國軍”。盡管他穿了軍裝,騎著高頭大馬好英武,好威風,程兆萍還是喜歡他做教書先生的樣子。他當軍官的樣子,她很不習慣,覺得他變得像個生人了,她甚至有點害怕。……現在,他雖然又當教書先生了,可是在那邊他沒有家,沒有老婆孩子,孤身一人,放了學,回到“宿舍”,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出來進去一個人,周圍同事相必多數有家室兒女,唯獨他孤單,冷清,心裏得有多麽難受啊。他在國軍那邊,即使不是功臣,總是出過力的,當了教員,每月發餉,他信上說,存了不少錢了,可他卻一個人在那裏苦熬……你說他這是何苦?他這樣,讓程兆萍更加自責。這些年她經曆的那些醃臢事,讓她像掉進染缸裏的一塊布,早不是原來的顏色了,自責、悔恨的情緒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不管她當時是多麽無奈,是怎樣為情勢所迫,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太對不起方子敬了。晚上,她睡不著,吃兩片“冬眠靈”,好歹睡著了,又老做惡夢,好幾次夢見和李存鎖兩個人在床上,光著身子,方子敬突然出現在床前,氣得臉都變了形,不像他了,拽過李存鎖去,掄巴掌就扇,嚇得她用床單兒、被子裹緊了身子,瑟瑟發抖,……有時還夢見,方子敬堵著的不是李存鎖,而是李存倉,李傳傑,他氣得臉黃如臘,兩眼往外竄火星兒,手指著她罵……還有一次,夢見李存鎖穿著油漬麻花,露著棉花套子的棉襖棉褲,跪在穿軍裝,騎大馬的方子敬跟前,求他饒恕,說:“表哥,我作了孽,在人間就跌腳了,死了下地獄,受的罪可大了。你就饒了我吧,日後到了陰間,程兆萍還是你的人……”方子敬橫眉怒目,說:“去你的,我不要她那種爛貨!”……學慧領著女兒苗苗回來,又勾起藏在程兆萍心底的一個隱痛。活潑可愛的苗苗讓她想起十來年前她在縣林業站那小兩口家偷偷生的那個小子。那孩子幾乎和苗苗一般大,這些年來,她心裏一直丟不下他,那是她和李存鎖相好多年留下的唯一的孩芽芽,雖然他的出身見不得天日,但那孩子畢竟是從她程兆萍身上掉下來的肉,孩子是她生的,還喝了她個多月的奶,當被迫離開那孩子時,程兆萍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回家後,她想那孩子,不知哭過多少回,好在那時候李存鎖常來陪她,疼愛她,安慰她,勸她,這才慢慢地過來那個勁兒。但她一直沒忘下那個孩子,她曾經讓李存鎖去那家人家看看孩子長什麽樣兒了,李存鎖回來說,那兩口子工作調動了,上了南山公社林業站了,家搬走了,沒過多長時間,就搞“四清”了,她和李存鎖就倒了大黴了,更沒法兒打聽那孩子的事了,隻聽說“四清”工作隊的人去找那兩口子寫過她在他們家生那個孩子的證明材料。那以後不久,她就跑了,無論在濟南孩子她三姨家還是在東北兒子和媳婦兒那裏,她仍然時不時想起那個孩子,這是她的一塊心病。明明知道想他沒用,想也是白想,難道你能、你敢去認他?可是,她管不了自己,她就是放不下這個事兒,她覺得直到死這孩子都會是她的一個心事,這輩子甭想忘了。從東北回來,在方莊,在自己家,離李存鎖近了,又見到他了,她想那孩子的次數更勤了,想得也更厲害了。後來李存鎖死了,她還是 斷不了想那孩子,有時候還在心裏對那孩子說:“我的兒,你知道不知道,你大大,你的生身父親讓人家憋堵死了。”這回苗苗跟著她媽來家待了三天,程兆萍時不時地就想起那個孩子來,她強迫自己不再想他了,忘了他,但是沒用,她做不到。學慧一家三口兒走了以後,第三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兒,那模樣兒像在哪裏見過,她突然想起來,這不就是她在林業站那小兩口家偷偷生的那個小子嗎?噢,這孩子長這麽大了,好體麵,好讓人喜!隻是不知道為什麽苦著臉,撅著嘴,很不高興,程兆萍忙跑過去,抱著那孩子,淚流滿麵,說:“我的兒,你可把娘想死了……快叫娘。”那孩子拚命掙脫,不讓她抱,說:“我不認你這個娘,你和那個李存鎖是一對坑人貨,讓我白來人間這一趟,丟臉,吃氣,受欺負,害得俺爸爸媽媽白拉扒我一回……”說完,氣哼哼地走了,程兆萍在後頭追,那孩子卻轉眼間就不見了。程兆萍醒了,夢裏那個孩子老在她眼前,她老在想,這孩子怎麽了?他怎麽說“白來人間這一趟”,還說他爸媽“白拉扒”他一回?莫非孩子已經沒了?程兆萍嚶嚶地哭了起來,她覺得這孩子一定不在人世了,孩子是來給她托夢了。她像迷瞪了似的,老在想這個事,不行,她得弄清這件事,不然她會被悶死。豁上挨批鬥,她也要上一趟南山,打聽清楚孩子的下落。第二天,天好,沒有風,生產隊裏沒活兒幹,她向生產隊長請了假說去南鄉看腰疼病,在公路上搭了毛驢地排車去了南山公社,找到了公社林業站,隻有一個老先生在辦公室裏看報紙,程兆萍向老先生道了擾,說他們站裏一對夫妻,“四清”以前從縣林業站調來的,他們有個小男孩兒,她打聽一下這家人現在住哪裏,老先生摘掉老花鏡,問:“你是他家什麽人?”程兆萍說,孩子小時候,她給他們看過孩子,多年不見了,怪想的,她從這裏路過,順便問問,想看看那孩子。老先生說:“孩子你是看不到了。連大人也不在這裏了。”程兆萍極力讓自己沉住氣,問:“他們怎麽了?”老先生說:“甭提了,這家人倒的這個黴沒有重樣兒的,太慘了。他們兩個人不是咱當地人,老家是江蘇地兒的,說是什麽‘流亡學生’,跟國民黨沾點邊兒,兩人家裏成份不好—成份好的,舊社會有幾個上得起學的?他兩人不願讓別人知道孩子是收養的,開始也沒人知道,可是,搞‘四清’那年冬天,工作隊來人讓他們寫證明材料,孩子的事一下就露了餡兒了。文化大革命開始那一陣,學生胡鬧騰,這個山窩兒裏有什麽‘牛鬼蛇神’?逮不著老虎,他們就抓狸貓,也不知他們怎麽知道這夫妻倆是‘流亡學生’,又是地主資本家出身,就跑來揪鬥他們,學生也鑽擠,還打聽出他們的孩子不是自己生的,是北鄉裏一個大隊書記和一個地主分子娘們兒胡搞養的私孩子,學生們把這事說成是他們勾結黨內走資派和地主婆,撫養階級敵人的後代—這是哪裏跟哪裏?不是純胡扯嗎?鬧轟了一陣,也就過去了,那時孩子還小。到了清理階級隊伍,公社機關又把這兩口子難為得不輕,沒鳥味兒的,又有人說那孩子的事兒。反正他們也沒什麽真正的毛病,那陣風過去了,兩口子忍氣吞聲,也就沒什麽事兒了。孩子—大名兒叫丁一—也在公社駐地小學裏上學了,聽說功課是最棒的,回頂回兒考第一,孩子是真不孬。誰知道頭年夏天,那孩子的同學—他是吃公家飯人家的孩子,吃的穿的比社員的孩子強得多,功課又好,社員的孩子特別是學習不好的都恨他—在學校裏敗壞他,說他是私孩子,他親爹是‘四不清幹部’,壞分子,他親娘是地主婆,那孩子不依,打起架來,孩子們起哄,罵他是‘雜種’,‘私孩子’,‘狗崽子’,‘地主羔子’,這孩子雖然家長出身不好,但到底是吃國庫糧的,被社員的孩子罵,覺得很沒麵子—也是個有氣性的—跑到學校外頭一個懸崖,一頭栽下去了,學校裏的校長老師毛了,跑下去救他,摔得死死的了。出了這事,這兩口子還能過?女的當時就瘋了,公社醫院給開點鎮靜藥,不頂用,越瘋越厲害,隻好送精神病院了。丁一他爸爸常往精神病院跑,人也呆了。好好兒的一家人,就這樣完了。你還找不著個地方兒訴冤去。唉,太苦了。” 老先生一個勁兒地說,程兆萍一動不動,大氣兒不敢出地聽,老先生說得動容,程兆萍邊聽邊落淚,聽到末了,人癱在椅子上,不會動了,腿也麻了,站不起來了,她定定神,擦擦淚,慢慢站起來,說:“這家人夠慘的,丁一這孩子夠苦命的,我也沒法兒找他們去了。老同誌,麻煩你了,俺走了。”程兆萍搖搖晃晃走出公社林業站,她頭暈目眩,精神恍惚,心裏一直在想著孩子的事,嘴裏不出聲地嘟念著“丁一,丁一”,心想,這兩人給孩子起了這麽個奇怪名字,不吉利。又一想,吉利不吉利,不在名字,如果不是她程兆萍的孩子,如果林業站這夫妻倆成份好,孩子也出不了這種事。這都是她作的孽,怨不得別人。難怪在她夢裏孩子那麽恨她,她這樣的當娘的確實是可恨。當初就不該有這孩子。程兆萍胡思亂想著,來到公路上,搭了個毛驢地排車,回到方莊時,天已經黑了,她回到家裏,喝了幾口水,就睡了。今天她去南山這一趟,知道了她不該生而生了的那個孩子已經死了,而且死得很慘,很冤屈,這讓她難受得要死,但是,也算去了一份心事,無論如何,她總算知道孩子的下落了,她也死了心了。當然,她也更恨自己了,更覺得自己不是人了。就在這天晚上,她又夢見了那孩子,這回跟上回不一樣,程兆萍喊他“丁一,我的孩子。”那孩子偎到她懷裏哭著喊“娘”,程兆萍十分激動,心想到底是自己生養的孩子,血脈相連呀。娘兩個正抱頭哭泣,方子敬突然站到他們跟前,手指著丁一,說:“程兆萍,這就是你養的私孩子呀?”說完,也不等程兆萍回話,兩隻大手提起那孩子,像扔什麽東西似的把孩子扔出去好遠,孩子摔到地上,兩條腿蹬打了一下,不動彈了,程兆萍像母狼一樣撲向方子敬,哭鬧著,讓他還她的兒子,方子敬惡狠狠地伸手推她,她摔了個仰巴叉,身上出了虛汗,醒了, 心發狂般地跳,想著夢裏的情景,暗想,怎麽會做這樣的夢,方子敬真地回來了,無論多麽生氣,他也不會像她夢裏那樣凶狠啊,他生成就不是那樣的人……程兆萍想,是她做的事太“萬惡”了,太見不得天,見不得人了,她才這樣自己嚇唬自己的。……程兆萍晚上做惡夢,白天就恍恍惚惚,時不時地看見老婆婆在堂堂裏坐著,有一次還分明看見老太太跟他兒子方子敬嘁嘁喳喳地說什麽話,程兆萍覺得他們娘兩個在說她做的瞎事,醜事,程兆萍想過去問問他們在說什麽,轉眼間又看不見他們了。她嚇壞了,去找鄰居菊花,說:“我老看見俺家老太太在堂屋裏坐著,生我的氣。”菊花說:“大娘活著的時候,你那麽孝順她,大娘不會回來嚇唬你,是你自己胡思亂想,自己嚇唬自己。”菊花讓自家閨女小蘭來給程兆萍做伴兒,程兆萍突然對小蘭說:“小蘭,聽見了嗎?你奶奶跟你大爺正說話哩。”小蘭說:“院兒裏、屋裏就咱兩個人,哪有人說話?”程兆萍臉上露出少有的,神神道道的表情,說:“你小孩子,不懂的,聽不見他們說話,我聽得真真的。”小蘭聽她說得人,嚇得敞開大門跑回家,說什麽也不來了,菊花跑了過來,程兆萍對菊花說:“我給小蘭說俺家老太太和俺外頭的兩人說話,她不信。”菊花說:“你可別說的嚇人了。”程兆萍神神秘秘地,低聲說:“不是嚇唬人,是真事兒的。俺孩兒他大大在台灣那邊兒,從部隊下來,又當教書先生了。”菊花不由得伸手捂她的嘴,說:“好個姑奶奶,你胡說什麽?他在那邊的事兒,你怎麽知道?你胡扯八顛,不要命了?”程兆萍嘻嘻笑著,說:“我不是胡扯八顛,是真的。”菊花隻當程兆萍是想念男人想迷了,忙說:“你男人在幾千裏以外,你怎麽知道?你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了?要是讓大隊當官兒的知道了,你還想活不?”程兆萍的臉寒煞煞的,點點頭,說:“我忘了。我不混說了。”幾天後的一個晚上,西北風刮得“嗷嗷”叫,像早些年山裏邊的狼嗥,李傳傑忽然來了,程兆萍看見他,突然像變了個人兒似的,也不害怕,從椅子上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從牆跟兒拿起老婆婆活著時常用的雞毛撣子,用老婆婆說話的口氣,說:“好啊,我把你爺們兒這兩代畜類!在那邊兒,你大大沒讓我抽死,你壞小子又學你大大的樣兒,欺負個跟前沒個人兒的活寡婦,你尋思你做得隱密?我都看著你哩,看得真真的。我今晚上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畜牲!”說著,拿著雞毛撣子往李傳傑身上猛抽,李傳傑愣了,說:“表大娘,你怎麽了?”程兆萍橫眉怒目,說:“誰是你表大娘?那小賤人不知死哪去了,我是你姑奶奶,我今天非抽死你不可!”李傳傑嚇得渾身冷汗,他早就聽說過死了的人的魂兒能伏到活著的人身上,表情,說話,行動全變成了那個死了的人,眼前的程兆萍連一點兒她平時的樣兒都沒有了,活活的一個倚老賣老的老太太,看來是方家死了多年的老太太伏了程兆萍的身了,李傳傑嚇得要死,慌忙往外跑,程兆萍竟不像平常那樣走路,小腳兒點打得飛快,飛快地下了台階,手裏拿著雞毛撣子,在後邊攆李傳傑,嘴裏還說:“我今晚上非抽死你個王八孫子不可!”李傳傑嚇得尿了褲子,忙著爬牆,又蹬歪了杌子,扶起杌子再爬,身上早挨了十幾雞毛撣子,爬上牆頭,出溜下去,慌忙跑了,像被追打的野狗似的,回到家,一頭鑽進被窩子,心還在狂跳不止。從這晚上以後,再也不敢往程兆萍這裏來了。程兆萍這邊拿著雞毛撣子追打李傳傑,菊花在牆那邊偷偷聽著,心想,程兆萍這回這個辦法兒好,李傳傑這個壞小子得嚇尿褲子了,以後再不敢來了。菊花一家從土改分了方家這房子,跟程兆萍做了鄰居,二十多年了,菊花從一個年少媳婦兒,也成半老嫲嫲兒了,這些年來,程兆萍這邊兒的事兒,菊花心裏像明鏡兒似的,一清二楚,可是,想著素日程兆萍對他們一家的好處,又從心裏覺得程兆萍可憐,對程兆萍那些事兒,從不跟莊裏人露一點兒口風,他男人一輩子老實,吃芋頭不知道倒把,含著冰化不出水來,菊花不讓他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會吐口。孩子也聽娘的囑咐,從不亂說話。“四清”以後,程兆萍被欺負得沒法兒過了,菊花兒幫忙兒讓她跑了。“清隊”那年,程兆萍被送回來,好幾年沒人來欺負她,菊花也替程兆萍鬆了一口氣。沒想到李存鎖的狗雜種兒子李傳傑個不要狗臉的壞小子 又纏上了已經是半老嫲嫲的程兆萍,菊花在牆那邊聽了,恨得牙癢癢,這種事,怕程兆萍嫌丟人,也不能過來幫她,沒想到今晚上程兆萍多了個心眼兒,來了這麽一手兒,把李傳傑個孬種玩意兒嚇跑了,有這一回,壞小子改改的了。菊花替程兆萍高興,拾掇了一陣就睡覺了。可是,卻聽見鄰院兒裏仍不消停,程兆萍屋裏院兒裏來回走,出出進進,嘴裏還不住腔兒,大聲大氣地說話,活像她家死了的老太太那個樣兒,菊花這才悟到,剛才程兆萍不是裝的,是老太太真的伏她身了。要這樣鬧騰一個晚上,不把身體弄病了?得過去看看。菊花把閨女小蘭喊起來,讓男人幫著,菊花和小蘭娘倆兒翻牆過去,見程兆萍還在瘋鬧著,見到菊花娘倆兒,兩眼直瞪瞪他嚇人,說:“你們是幹什麽的?我在方莊這麽些年,怎麽不認識你們?”菊花說:“嫂子,你這是怎麽了?連我和小蘭也不認識了?你看準了,我是菊花,這是咱閨女小蘭。”程兆萍冷冷一笑—笑容很人,菊花娘倆兒覺得頭皮麻沙沙的—說:“菊花?還梅花哩,小蘭,還大蘭哩,沒聽說過,半夜三更的,你兩人跑俺家來做什麽?俺是大家主兒,俺兒是國軍的軍官,是你們想來就來的?俺那小媳婦子是個小賤人,這會兒不知瘋哪去了,我早知道她勾引野男人,饒不了她。她不知道看好家,讓你們進來了。快給我滾!”菊花被她說得脊梁骨一陣陣出涼氣,頭發直挲,小蘭嚇得臉煞白,小腿直哆嗦,躲在娘身後,不敢看程兆萍,她覺得程兆萍這會兒就成了她聽的那些嚇人的鬼故事裏的“鬼”了,菊花知道程兆萍平日裏睡不著覺,常吃讓人睡覺的藥,就讓小蘭—她念過三年小學,認一些字—從條山幾上小藥箱裏找出了“冬眠靈”,讓她看看一回吃幾片兒,小蘭說:“根據各人情況,吃一片、兩片都行,厲害的吃三、四片也行。”菊花讓小蘭把藥片碎碎了放到水裏,哄著程兆萍,喊她“大娘”,說:“大娘,咱是鄰居,不是孬人,你該說話說得口渴了,喝點兒水吧。”“大娘”真的鬧騰累了,口渴了,“咕咚咕咚”把水喝了,喝完還說:“這水裏有股什麽味兒,別是小賤人讓你們來藥死我,她好養漢?”菊花哭笑不得,說:“大娘,沒有的事兒。是你說話多了,嘴裏發苦。天不早了,你老人家累了,拾掇拾掇鋪睡覺吧。”藥片兒還真靈,不大會兒,程兆萍就困得睜不開眼了,娘兩個把她架到裏間屋床上睡了。菊花怕程兆萍晚上再鬧騰,讓小蘭翻牆回家,自己就擠在程兆萍床上,將就著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程兆萍醒了,見菊花睡在她床上,驚問:“妹子,你怎麽在俺家?”菊花問她頭天晚上的事,程兆萍竟什麽也不知道,隻說晚上做夢夢見老婆婆了,老婆婆像瘋了似的,拿雞毛撣子打人,拉都拉不住,一晚上淨跟老太太較勁了,把她累壞了,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程兆萍起來,洗臉,梳頭,做飯,像什麽事兒沒發生過一樣。菊花回自己家,小蘭問:“俺大娘昨晚上是怎麽了?”菊花說:“你死了的那個奶奶伏了她身了。”小蘭問:“什麽叫‘伏身’?”菊花說:“就是死了的人的魂兒上了活著的人身上來了,這活著的人說話,行事兒就變成那死了的人了。”小蘭說:“俺不信,不可能的事兒。這是迷信。”菊花說:“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麽?咱農村裏常有這樣的事。”幾天以後,大天白日的,程兆萍又犯了一次,變身成死去的老婆婆,在院子裏大罵“程兆萍這個小娼婦”,“破鞋娘們兒”,說:“程兆萍,你瞎白是榆樹村程家的小姐,丟人!臉蛋子漂亮,行事兒肮髒。你在家養野漢子,還生養私孩子。打量我不知道?我在陰間見了李存鎖個王八犢子,吐了他一臉唾沫。你們一對狗男女,他死得沒個人樣兒,你也不得好死。死了也不能往方家老林裏埋。……程兆萍,你鑽哪去了?怎麽不敢跟婆婆打照麵兒了?……”就這樣,出來進去,大聲大氣,絮絮叨叨,罵個沒完沒了。菊花隻好又跟小蘭翻牆過去,找了安眠藥哄她吃了,扶她睡了覺,這一場才算完事兒。不出一個月,程兆萍就鬧騰了這麽幾次,有時候在晚上,有時候白天也犯。菊花沒辦法兒,隻好讓小蘭將將把把地給方學慧寫了一封信,打了去。方學慧收到信,把苗苗托付給鄰居照看,跟雷鳴一起趕回家來,見娘兩眼直勾勾的,很不正常,見了他們,不冷不熱的。到了晚上,居然又犯了病,變身成老太太,罵程兆萍,說她是浪貨,破鞋,養野男人,“將”私孩子,越罵越難聽,方學慧慧見媽媽這樣瘋癲,十分心疼,聽她罵這些不堪入耳的話,而且還當著雷鳴的麵,方學慧羞臊得無地自容,但沒有辦法兒製止她。雷鳴也慌了手腳,一個勁兒安慰方學慧。菊花聞聲喊開大門過來,幫他們給病人吃了安眠藥,讓她睡了。菊花說:“你奶奶伏你娘身了—咱農村常有這樣的事。”方學慧哭咧咧地問:“那怎麽辦?”菊花說:“沒什麽好辦法兒。原先莊裏有神嫲嫲兒,請了她來念咒驅邪,就能好了。現在文化大革命了,神嫲嫲兒都挨鬥了,不敢出頭兒了。現在隻能上你奶奶墳前去燒香燒紙,禱告,求她別來了,興許管用。”菊花想了想,又說:“還有個辦法兒,你們帶你娘走了,挪挪地方,興許病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大隊革委會能批準不。”方學慧說:“要不明天俺就給奶奶去上墳,求告這事,就算大隊同意,病著也不能走啊。你說呢,雷鳴?”雷鳴客氣地朝菊花笑笑,說:“去給奶奶上墳是可以,也算是對娘一種精神負擔的舒解。不過,我覺得娘這是一種精神疾病,得上醫院看,有必要就住院。”菊花說:“聽人說,濟寧有個精神病院,挺大。”雷鳴說:“那就帶著娘上濟寧。”第二天,方學慧和雷鳴一起去大隊部找了李傳福,大隊幹部已經聽說了程兆萍得的這種怪病,正愁著這個麻煩事兒怎麽處理,樂得順水推舟,送空頭人情,說:“我們黨實行革命人道主義,不管什麽人,得了病都得治。你們送你娘去看病吧。”方學慧問:“到醫院看透了病,拿了藥,我們把俺娘接了去,在我們那裏養病,大隊能準許嗎?”李傳福早就覺得程兆萍在家是大隊的一個負擔,很幹脆地說:“作為治病的一個措施,我看可以,我們負責向公社報告,也給你們出介紹信。”方學慧見李傳福這樣痛快地答應了,如蒙皇恩大赦一樣高興,心想,娘總算可以離開方莊這個人間地獄了,她甚至都有點兒“慶幸”娘長這個病了。兩人回家來趕緊把家裏的東西收拾,歸置好了,對娘說,己經給大隊說好了,帶她去濟寧看病,看完病,不回來了,上他們那裏去養病—大隊給開介紹信了,娘上俺那裏住著,就不是毛病了。程兆萍並沒表現出多麽高興,隻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到第三天,他們要離家去濟寧了。臨走,方學慧把家裏鑰匙給了菊花,流著淚說:“嬸子,這些年,俺娘虧了你照顧。俺走了。雞窩裏的雞,你逮過去喂吧。屋裏還有些糧食,你們都吃了它,別招了蟲子,糟塌了。得空兒我再回來看你。”菊花和小蘭送他們走,哭得像淚人兒似的。那程兆萍竟像沒事兒人一般隻呆呆地看著她們。方學慧和雷鳴背著包袱、行囊,領著母親去了濟寧精神病醫院,醫生診斷結論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需住院治療。方學慧焦急地問:“怎麽會得這樣的病?”醫生說:“長期精神壓抑,憂鬱,突發的強烈刺激,都可能致病。也有的是遺傳。”方學慧心想,這些年來,娘這麽不幸,都沒這樣,莫非父親從台灣來這封信,她精神受刺激了?方學慧又問:“這病能不能治好?”醫生說:“根治很難,不過症狀可以減輕。”沒有辦法兒,隻好把母親留下來住院。一個月他們來看望一次。到三個月以後,他們來接母親出了院。程兆萍,經過三個月的治療,像變了一個人,目光呆滯,原先那種靈動,對人周到,熱情,全然不見了蹤影,問一句,答一句,不問就默默地跟著他們走,讓她做什麽就做什麽,方學慧問醫生,她母親怎麽會變成這樣,醫生不耐煩地說:“你難道不知道你母親得的是什麽病?是精神分裂,就是世人常說的‘瘋子’,你還指望她能跟常人一樣?經過電療,服用大劑量抑製藥物,病人都會變得傻乎乎的—總比發瘋好吧?過些日子會有好轉。”

程兆萍來到女兒家住下,見到苗苗,眼睛立時亮了起來。從此,送苗苗,接苗苗,伺候苗苗成了她生活中的中心內容,精神好多了,安安穩穩地過開了日子。母親發病的時候,說一些不堪的話,方學慧不想讓房芳聽到,哥哥幹的是煤礦,她怕哥哥知道母親得了這種病,影響工作,不安全,就一直沒給哥哥說。直到娘來到她這裏,才給哥去了信,說母親身體有點毛病,她找大隊批準,把母親接來了,這邊單位看了大隊的介紹信,也認可了,往後母親就在這裏常住下去了。春節,哥和嫂子帶著小女兒美美來過年。一家老小七口人,團聚在一起,十分歡樂。過完年,哥、嫂帶孩子走了,方學慧和雷鳴也上了班,正月初八那天,方學慧的前大伯哥、財委杜主任突然來鹽業站,站長把方學慧喊了去。方學慧給杜誌剛拜了個“晚年”,不大會兒,杜誌剛說:“學慧,我來給你說個事兒。誌強在蘇州找好了學校,你和你嫂子趕緊把苗苗送過去,讓她到那裏去上學。”方學慧一下愣住了。離婚的時候,杜家是說過這個事,方學慧考慮孩子的前途,也沒反對。可是這些年杜家再沒說這件事,因為杜誌強現在的媳婦兒一直不同意讓苗苗去,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女人一直沒生養,這才提出讓苗苗過去。方學慧聽了杜誌剛的話,就哭了,說:“這麽多年了,苗苗一直跟著我,沒大見她爸爸。她不會同意去的。我也舍不得她走。再說,我母親身體不大好,跟苗苗在一起,好了不少,一下把苗苗接走,我怕老人受不了。苗苗臨時不能去。過幾年,上初中時再說吧。”杜主任把臉沉下來,說:“方學慧,苗苗小時候由你撫養,大一點兒了,送到蘇州去上學,這是離婚時定好了的。你怎麽可以反悔呢?你不要不知好歹。你自己的政治情況自己清楚,你和一個右派分子結了婚,苗苗跟著你們兩個,有什麽前途?我們杜家決不會答應的。再說了,你母親是戴著‘帽子’的地主分子,住在你這裏,本來就不是很合適,你讓苗苗跟著她,孩子受什麽影響?對苗苗成長很不利。孩子的事,你說了不算。一定要去蘇州。”站長說:“學慧,杜主任是個好意。這樣做對苗苗好。杜主任也說了,站裏知道你母親有病,就在站裏住著,我們不幹預這事,你好好照顧就行了,沒必要非得讓孩子陪她。我看還是按杜主任的意見辦吧。”方學慧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孩子是留不住了。又怕一味頂下去,他們會跟母親過不去,沒辦法兒了,隻好同意了,但是她就不去蘇州了,她受不了。杜主任說她可以不去,但正月初十,孩子必須走。這天晚上,等苗苗睡了,方學慧故作輕鬆地說了這事,雷鳴很激動,說此事斷不可行。沒想到母親倒很平靜,說:“苗苗去就去吧,別光為了讓我高興,硬把孩子攬乎到這裏,孩子的前途是大事,一輩子的事,當娘的知道這個事兒的厲害。你們別擔心我,我沒事兒。”晚上睡下以後,雷鳴還在唉聲歎氣,方學慧說:“算了吧,咱兩人這種政治條件,確實沒帶這孩子的資格。當舍就舍吧。”又低聲說:“咱拉扒咱倆的孩子吧,我懷孕了。”雷鳴翻身坐了起來,說:“你不戴著‘環兒’嗎?怎麽回事兒?”方學慧說:“我一直想給你生個孩子,你不同意。我找了個熟大夫,偷偷把‘環兒’取了,這不就懷上了。”雷鳴說:“偷偷取‘環兒’,可是犯錯誤的事。再說,咱沒有辦準生證,懷上也白懷。”方學慧說:“我就說是‘環兒’不知什麽時候掉的,不出賣人家大夫,沒事兒。準生證的事,我覺得好辦。咱們沒孩子了,他們沒理由不給咱。”雷鳴說:“你說的有道理。”這個出人意外的消息讓雷鳴興奮極了,他伸手摸摸方學慧的肚子,發現真的有點凸起了,問:“多長時間了?”方學慧說:“兩個多月了。”雷鳴緊緊地擁抱著方學慧,說:“慧,謝謝你懷了我的孩子。”說著又鬆開胳膊,說:“對不起,我忘了,可別擠著肚裏的孩子。”方學慧說:“才兩個來月,丁點兒東西,擠不著他。……你不是不願要孩子嗎?怎麽還會兒這麽高興?”雷鳴說:“我原先是打算我們隻要苗苗這一個孩子,全心全意地疼她,就行了。現在苗苗走了,咱們就要個屬於咱倆的孩子吧。”方學慧說:“你不是擔心孩子受歧視嗎?”雷鳴說:“我們就不要因噎廢食了。孩子生出來,我們好好培養,我好好教他,讓他成為一個健康、正向,品性好,有道德,有真才實學的人,上不了好學校,入不了團,入不了黨,當不成幹部,進不了好單位,就當個集體所有製工人唄。畢竟孩子吃國庫糧,還能找份兒工作。”過一會兒,雷鳴突然說:“咱這樣算是計劃外懷孕,是不允許的,他們稱這種做法兒叫‘先斬後奏’,搞計劃生育的特別煩惡—因為這是漠視他們的權力,最近計劃生育抓得特別緊,咱會不會挨難看呀?”方學慧說:“應該問題不大。你是新結婚,我是離婚的,一個孩子給男方了,咱申請‘準生證’沒什麽問題,明天上了班,咱就給站裏交申請。‘準生證’有了,按人家說的,有了‘娃娃票兒’了,早天生,晚天生,誰還管?”

苗苗走了,程兆萍像丟了魂兒似的,一下沒了精神,時常苦著臉,兩眼直勾勾的,不說話。聽說女兒懷孕了,又高興起來,說:“學慧有‘喜’了,太好了,我活的就有勁兒了,好生準備,到時候伺候月子,抱外甥。”方學慧和雷鳴交上了要“準生證”的申請書,兩個多月了,還沒批下來,說是地直機關計劃生育辦公室要一批批地研究。方學慧腹中的胎兒不管自己是不是“合法”,一天天長大,方學慧的肚子一天天鼓了起來,“準生證”仍然沒批下來。站長偷偷警告方學慧:“方學慧,你惹麻煩了。你一向謹慎,雷鳴也是有頭腦的人,怎麽做出這糊塗事?”四月初的一天,單位通知,第二天,地區財貿係統已婚育齡婦女統一進站檢查。這“進站”名義上是為婦女做婦科病檢查,實際上一是照B超,檢查戴“環兒”的情況,沒戴的給戴上,已經戴上的是否還戴著,發現私自取環兒的要追究有關人員的責任,當然更重要的是排查婦女妊娠情況,對“計劃外懷孕”者,一經發現,安排專人看管,不準出站,不管胎兒月份兒多少,哪怕很快就要生了,一律強製流產。老百姓傳言,說拽出來的孩子有的還活著,就給按到水裏淹死,不知是真是假。二是對已經有兩個小孩兒的,夫妻兩人中確定一人,“動員”—實際上是強迫—你實行絕育手術,俗稱“結紮”。對於已經懷孕,但沒有“娃娃票兒”的婦女,那“B超”就是“照妖鏡”,對婦女肚子裏的胎兒,這一“站”就是鬼門關。農村的計劃外懷孕的婦女為躲避進站,紛紛逃離家鄉,四處躲藏,成了所謂“超生遊擊隊”。基層黨委、政府,計劃生育部門為迫使外逃婦女回來進站流產,動用各種手段,一是整人,把當事者兩方的父母,爺爺奶奶,甚至親戚、鄰人抓到公社裏,當犯人審問,逼迫他們交待外逃婦女的下落,讓他們把人找回來,可憐他們有的並不知情,因此被打罵折磨,有個公社,不知什麽人想的主意,用席筒子把人套上,打手們在外邊拳腳相加,或用棍棒抽打,據說好處是既讓當事人挨了打,又不讓他知道是誰打的,免得他們“記仇”—就這樣荒唐。再是讓當事人“破財”,抄走他們家很可憐的一點值錢東西,甚至扒了他們的房子,把檁、梁、門窗拆下來運走,說是交“罰款”。有人被逼得自殺了,有領導講話道:“對於違抗計劃生育的人,有的用自殺給我們施壓,我們的態度是,‘上吊給繩兒,喝(農)藥給瓶兒。’”凡是吃公家飯兒的婦女,因為怕被開除,都不敢出逃,隻能乖乖地進站接受檢查,任憑處治。這些情況,社會上人所共知,大家都在議論,方學慧和雷鳴也十分清楚,但方學慧卻自以為完全符合發準生證的條件,提前懷了孕,而準生證卻遲遲不給,他們也沒有能說得上話的“關係”可用,送禮“走後門兒”也不得門徑,隻能任人宰割了。這天晚上,方學慧摸著自己的肚子,心疼欲碎,追悔莫及,哭了半個晚上。第二天,方學慧心裏打怵,由雷鳴陪著,硬著頭皮跟著別人去了地區婦幼保健站,自然是一檢查就露了餡兒。不但私自摘了“環兒”,而且懷孕五個多月了,這就成了一個“案件 ”,地直機關和財貿係統的計劃生育幹部追問她是什麽時候,找的誰,給偷著摘了“環兒”的,方學慧堅持說是那“環兒”自動脫落,自己沒發覺,並且意外懷了孕,立即向單位交了“準生證”申請,但幾個月了,還沒給批下來。一個麵容姣好但冷若冰霜的女計劃生育幹部說:“如果今後查出你說了假話,輕饒不了你。摘‘環兒’的事先存疑,立即安排刮宮—人流。”方學慧苦苦哀求,訴說自己的情況,請求照顧,給留下這個孩子,那個女幹部秀目圓睜,說:“方學慧,你也是地直機關有名氣的人。我知道你的情況,你政治上不誠實,是一貫的,對計劃生育,又搞這一套,欺騙組識,絕對不能讓你得逞。什麽叫‘計劃生育’?就是先有計劃,核發了準生證兒,然後再停止避孕措施,懷孕生子,凡是不這樣做的,‘先斬後奏’的,均為‘計劃外懷孕’,所有計劃外懷孕必須實行‘人流’,任何人不能例外,像你這種情況,本來可以給準生證兒,也不能給。要給,也得先把肚子裏這個刮掉,然後再給。你找誰也白搭,你哭鬧也沒用。絕對不能通融。” 雷鳴說:“她已經懷孕五個多月了,這時候流產,怕有危險,能不能照顧照顧?”那女幹部冷笑笑,不屑地看雷鳴一眼,說:“你是方學慧的現任丈夫,大名雷鳴的?你口氣不小,‘照顧照顧’?給你說,別說五個多月,就是六七個月,八九個月,哪怕快上產床了,隻要沒生出來,該流就得流!少嗦,馬上去流產!不把肚子裏的東西掏出來,甭想離開這裏半步!”雷鳴剛才陪方學慧來到這裏邊,見院裏院外都有人把守,對於進站的婦女來說,這婦幼保健站無異於一座監獄,被指令做‘人流’或‘結紮’手術的人就是特殊犯人,插翅難逃。不多會兒,來了幾個人連拽加推,把方學慧弄進了手術室,可憐方學慧像待宰的牲畜一樣被弄上了手術台。雷鳴和鹽業站人事科一個幹部在手術室外等著,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方學慧還沒出來,雷嗚急得恨不能往牆上撞頭。門開了,一個中年女大夫出來了,雷鳴急忙迎上去,從她大口罩上方兩隻美麗的大眼睛上,雷嗚認出是個熟人,姓李,李大夫看著雷鳴,說:“你和學慧太不應該了,怎麽辦這種糊塗事?”雷嗚說:“說什麽也晚了,她怎麽樣了?”李大夫說:“今天突擊搞人流,三個大夫同時上陣,學慧進去時,我正給另一個婦女弄著,學慧那個手術台上,是個剛來不久的醫學院的工農兵學員。小孩兒已經拿出來了,有點兒樣兒了,是個男嬰,可惜了,白受這個罪了。”說著,難過地搖搖頭,雷鳴的眼淚奪眶而出,又問:“小孩兒出來了,學慧怎麽還不出來?”李大夫說:“月份大了,胎兒體積大,得刮幹淨。新手兒,慢一點兒。等一會兒就該出來了。”李大夫說完匆匆走了,不一會兒回來又進了手術室。又是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方學慧還沒出來,從手術室裏出來一個女大夫急匆匆地往外走,雷鳴攔住她問:“方學慧怎麽還不出來?”那女大夫說:“手術還沒完。”一邊說一邊跑掉了,不一會兒她和兩個領導模樣的人一起回來,都十分焦急的樣子,一同進了手術室。又過了兩個來小時,手術室的門大開了,方學慧被用床式車推了出來,雷鳴衝過去,見方學慧還打著吊針,人昏迷著。雷鳴拽住一個大夫,急問:“方學慧怎麽了,弄她上哪去?”那大夫說:“她手術出了點問題,已經沒事兒了,現在送她上病房,得在這裏住幾天。”剛從病房出來的李大夫 叫住了雷鳴,雷鳴抓住她的胳膊,急咧咧地問:“李大夫,學慧到底怎麽著了?不就是人工流產嗎?怎麽會弄成這樣?”李大夫說:“雷鳴,我給你說了,你要挺住。學慧今天這次人流出大問題了。剛來的那個小姑娘隻做過剛懷孕不久的人流,大月份兒兒的,是頭一次做。她沒有經驗,刮宮的時候,把子宮壁刮透了不小的一片兒,流了好多血,十分危險,虧得我過去發現了,急忙補救,把破了的子宮縫合起來,止住了血,不然學慧的命就沒了。人是沒事了,但是因為子宮已經破壞掉了,體積也太小了,不能再懷孕了。這個結果很糟糕,她已經不具備生育功能了,但是你們還必須避孕。最好是幹脆結紮。”雷鳴像被雷擊著了一樣,身子晃了晃,忙站穩了,氣憤地說:“竟然是這樣。站裏怎麽會讓這樣一個人做這種手術?這不是草菅人命嗎?”李大夫說:“雷鳴,事情已經這樣了,無可挽回了。接受現實吧。現在時興調濟超生的孩子,我注意著點,幫你們抱養一個。對這件事,你說話注意分寸,別忘了你們兩人都不擔事兒,不要惹出更大麻煩。”雷鳴低聲說:“謝謝你。我會注意的。我得趕緊去病房。”說完,急忙往病房跑去,鹽業站人事科那幹部緊跟著他,來到病房門口,雷鳴對那幹部說:“我光顧這邊,把家裏老人忘了。學慧她母親得等著急了,學慧已經這樣了,你別在這裏陪著了,麻煩你回去給老太太說一聲,就說檢查發現學慧心髒有些不正常,得在醫院裏觀察治療一個星期。”那幹部回鹽業站,到方學慧家,把雷鳴交待的話對程兆萍說了,程兆萍認真地聽那人說完,點點頭,說:“我說呢,進站檢查什麽,老不回來,弄了半天,是這麽麽回事。他哥,你知道不?俺閨女是犯過錯誤的,上級領導還這麽關心,共產黨是真好。”那幹部覺得方學慧的母親模樣兒體麵,但好像傻乎乎的,心想,這樣倒好,不然,她刨根問底,哭天抹淚的,就麻煩多了。

方學慧在婦幼保健站住了七天,雷鳴黑白地陪著,方學慧天天以淚洗麵,雷鳴百般勸慰,情緒才慢慢平複下來。雷鳴每天回家一趟看娘,買點吃食,幫著幹點活兒,沒給她說學慧流產的事—他們打算出院後再給她說流產的事,而且編套瞎話哄她,娘很信話,不這不那,不急不躁的。方學慧出院來家了,程兆萍第一眼就看見女兒沒肚子了,急得把手裏的茶杯掉到了地下,哭著問學慧“怎麽了?”方學慧說:“娘你沉住氣,讓雷鳴給你說。”雷鳴告訴她,學慧這次進站,人家檢查出她懷的孩子有一種病,如果生出來,是個殘疾人,就給做了人工流產,這是上級的關心,給解決了這麽個大問題,要不就麻煩了。雷鳴讓她別難過,等有了準生證兒,學慧再懷了孕,生個沒毛病的好孩子。程兆萍邊聽邊點頭,最後說:“那真得好好感謝人家上級領導,感謝共產黨。”方學慧在一旁聽著,眼淚汩汩地流,程兆萍說 :“慧兒,別擦眼抹淚的,怎麽還不如娘想得開?”這事就算糊弄過去了。過了十多天,後半夜,方學慧做夢,夢見她流掉的孩子活下來了,而且會說話了,會跑了,慌慌張張來找她,說有人要殺他,讓媽媽帶他快跑,方學慧帶著他沒命地跑,到了一個懸崖上,後邊追那孩子的人快到跟前了,他們母子沒處兒可跑了,方學慧狠狠心,合合眼,抱起孩子,跳下了懸崖……方學慧嚇醒了,一翻身,把雷鳴弄醒了,方學慧偎到雷鳴身上哭了,雷鳴問她怎麽了,她談了剛才做的夢,哭得更厲害了。雷鳴輕聲細語勸她不哭了,方學慧說:“全怪我,自作聰明,自作主張,沒有申請準生證,就讓人摘了‘環兒’,懷了孩子,人家又欺負咱,就不給準生證,逼著做‘人流’,又攤上了這麽個半吊子大夫,把子宮給刮透了,差一點兒死到手術台上,一輩子也不能生孩子了,雷鳴,我把你害了,我該死了。”雷鳴正要開口說話勸慰方學慧,兩人聽見娘那邊“啪”地一聲響,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震得人耳朵慌,讓人毛發都豎了起來,方學慧說:“不好,是娘有什麽事。快起。”兩人慌忙起來,影影綽綽看見屋裏有人,讓人驚懼。雷鳴拉開電燈,他們看到娘隻穿了單薄的內衣在飯桌旁坐著,剛才的響聲應該是她拍了桌子。兩人忙過去,說:“娘,你這是幹什麽?了不得,凍病了,快上床睡覺。”程兆萍全然不理睬他們,方學慧看她臉上的表情竟不像她自己,而是很像死了多年的奶奶。她開口說話了:“慧兒,妮兒,你剛才哭得傷心,奶奶疼死了。”程兆萍指指雷鳴,說:“妮兒,這個小南蠻子是你女婿?怎麽小頭小腦的,黑溜蛋似的?這個女婿可不怎麽樣,不配俺孫女。學慧,你剛才說的話奶奶聽得真真的,一句也沒落。你知道是誰害的你?都是你娘這個坑人娘們兒的事。她幹的不是人事兒。老天爺罰咱一家人,你說咱娘們兒冤枉不冤枉?哪天我逮著她,剝了她的皮。”程兆萍就這樣絮絮叨叨地說,方學慧拿來棉襖披她身上,她一下給抖落到地上,方學慧低聲對雷鳴說:“麻煩了,娘又犯病了。全是我引起的。”兩人費了好大的勁,才哄她吃了精神病院開的藥,把她架到床上,哄她躺下。剛才吃的藥見效了,不大會兒就睡著了。第二天天還沒亮,程兆萍已經鬧開了,這次犯了病更厲害了,原先隻是說些狂話,這次不住地罵人,又摔又砸,還動手打人。方學慧發電報把哥叫來了,方學增見母親變成這樣,驚恐萬分,心疼死了,聽妹妹說了母親犯病的原因,苗苗被帶走在先,學慧流產在後,母親脆弱的精神受不了了。方學增想,母親這輩子受的淩辱,壓抑,滿腹的冤屈,難言的悔恨,終於把她壓垮了,像洪水衝決,潰壩了。他們把母親送進了本地的精神病醫院,方學增就回東北了。幾個月後,程兆萍出院了,人更呆了,像傻子一樣了。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對學慧說:“娘是個不潔淨的人,我要是死,一定會死到一個髒地方。你們也別找我,讓我爛到那裏算完。……多少年後,見到你大大,跟他說,娘說的,娘對不住他。”方學慧抱著母親,哭著說:“娘,你說的什麽話?你別嚇唬我。好嗎?”程兆萍竟笑嘻嘻的,把方學慧當小孩子,給她擦淚,說:“你看,長這麽大了,還好哭。娘剛才是說著玩兒的,別當事兒。”又過了兩、三個月,天下著雨,方學慧和雷鳴下班回來,母親沒在屋裏,以為她去公廁了。方學慧拿了雨傘去公廁找她,沒在那裏。問看大門兒的大爺,他說,剛上班那會兒,天還沒下雨,你娘逛蕩著出去了。方學慧和雷鳴慌了,兩人急忙跑出去到處找,哪裏找去?他們又給方學增發了電報,方學增忙趕過來,三人瘋了一樣地到處找,一點兒影兒也沒有,隻好向公安報了案。程兆萍走失的第五天上,公安派出所來通知他們,城南四、五裏路一個叫甜水汪的生產大隊漚糞池裏,發現一具女屍,讓他們去認領,他們三個匆匆趕了去,女屍已經從漚糞池裏撈出來,放在大隊場院裏了,他們跑過去一看,竟真的是自己的母親,方學慧立時就暈倒在母親的屍體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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